鬱青還是沒有哭。他看著墓碑上陌生的名字,心想,不知道大哥離開的時候,有沒有想到他的親生父母。 大家從墓地回來,李淑敏就躺下了。鬱芬擦幹眼淚,陪在奶奶床邊。 周蕙看上去很平靜,說醫院有事,我得回去一趟。豆豆,來幫媽媽拎東西,要給同事送點謝禮,人家也幫了些忙的。 鬱青跑過去,提起那些東西,送周蕙去車站。 母子兩個一路都沒說話。隻是走路的時候,周蕙特意繞到了鬱青的外側那一側靠近車道。鬱青小的時候,媽媽領著他上街時就是這樣的。後來他長大了,周蕙就不太在這件事上注意了。 可現在她又這樣做了。 鬱青心酸道:“媽……”他想說什麽,又說不出。鬱青一直都沒有哭過,周蕙也沒有。處理鬱桓的後事時,有熟悉的人就竊竊私語,說果然不是親生的,還是不行。當初指不定是怎麽對人家的呢。要麽怎麽好好的,非要到外地去呢。 鬱芬聽見了,氣得要去吵架,被周蕙默默攔住了。 因為這個事,葬禮他們家就沒有再通知任何人。 公交車很快來了。鬱青把東西遞給周蕙:“媽,你安心上班,不用惦記奶奶,有我跟姐姐呢。” 周蕙摸了摸他的頭,輕輕道:“家裏用不了那麽多人,你回去上學吧。走路看著點兒車,別理會旁人說什麽。” 鬱青點頭,送她上了車。公交車開起來,他遠遠看見母親把臉埋進了臂彎裏。 鬱青在馬路邊上一個人站了許久,默默往百貨商店走去。已經這個時間了,他今天不想去學校了反正假都已經請好了。因為大哥的事,奶奶最近一直吃得很少,他想給她捎些點心回去。 秋高氣爽,街上人來人往。鬱青想起小時候,大哥偶爾會在這種天氣裏帶著自己去買蘋果。要是遇上過馬路,他會把鬱青直接抱起來。 鬱青生下來就沒有父親,不知道父親是什麽樣的。但他想父親可能也就是那個樣子了會讓孩子當大馬騎,會抱著孩子過馬路,會帶著孩子去公共澡堂洗澡,會把家裏最好吃的東西留給孩子。 而那時候鬱桓也還是個少年人。別人家做哥哥的會和弟弟打架,鬱桓從來不會,即使鬱青有時候相當調皮。 長兄如父。鬱青想,自己以後沒有父親,也沒有大哥了。 他神思不屬地走在街上,隱隱約約好像聽見有誰在喊自己的乳名。鬱青停下來,感到自己胳膊被人拉住了。 潤生從自行車上下來,氣喘籲籲道:“怎麽在這兒?我到處找你……” 鬱青愣愣道:“你才是,今天不是上學麽?” 潤生喘過氣來,低聲道:“跑出來了。”他看上去有點兒灰頭土臉的,下巴上稀疏的胡茬又長了出來,似乎比以前更硬了。 鬱青沉默了一會兒:“逃課會被記過的。” 潤生沒說什麽,隻是拉過了他:“上來。” 鬱青遲疑道:“去哪兒?” 潤生沒有回答。 鬱青猶豫片刻,還是爬上了他的自行車後座。 潤生把鬱青帶去了一家很昂貴的餐廳。自行車在門口停下來時,鬱青終於意識到,潤生是想帶自己吃飯。 “我不想吃。”鬱青失望道。 “吃點東西就好了。”潤生堅持道:“這家很好吃。” “謝謝你,可我不想吃。”鬱青固執道:“我要回家了。” 潤生看上去有些局促,又仿佛做錯了什麽事一樣不知所措。 鬱青看著他,想和他解釋,可是似乎又失去了解釋的力氣。他低聲道:“我沒事的,隻是想一個人呆一會兒。你快回去上課吧,要是被發現逃學記了過,會影響以後念書和工作的。” 他向潤生揮揮手,往回走去。走出了一段路後,鬱青下意識地回頭,發現潤生已經不見了。 鬱青站在馬路邊上,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孤獨。 他本來應該回家,可是半路上卻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江邊。夏汛早就過了,江水平闊寧靜,水中是天空的倒影。火車從遠處的江橋上轟然而過,不知道去向什麽地方。 鬱青想,大哥會不會坐在某列火車上,去了遙遠的秘密基地,執行什麽特殊的任務?但這是不可能的,他看到了骨灰盒被埋葬在土地裏。 死亡到底是什麽?鬱青想。大哥會去和爸爸團聚麽?還是去找自己的親生父母?會不會見到二胖的奶奶?要是能見到就好了,二胖的奶奶那麽熱心,肯定會願意照顧大哥的。說不定老太太還會問問二胖怎麽樣了。可是大哥離家好多年,大概不太能答得上來。老太太問不出來孫子的近況,估計會很失望吧。 想到二胖奶奶的慈祥和爽朗,鬱青笑了笑。可那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他突然感到腳下發軟,在江堤上趔趄了一下。就在這時候,一隻手閃電般地伸了過來,緊緊拉住了他。 鬱青回過頭,看見潤生緊緊抿著嘴,站在自己身後。他的手那麽穩,稍微一用力,就把鬱青拉回了欄杆邊上。 鬱青愣楞地看著他翻過欄杆,在自己身邊站住不動了。 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鬱青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和潤生一樣,有了不願意對人說的心事。因為無法說,也不知道該怎麽說。 他們都不再是小孩子了。 水退了,江灘露出來了老大一片。有許多人在那裏帶著孩子挖江蚌。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把正在往水裏跑的小孩子撈了起來,讓他坐在自己的手臂上。 鬱青的眼睛模糊了。他擦了擦眼睛,可淚水越來越多,很快就淌了滿臉。鬱青怎麽擦都擦不幹淨,終於蹲下來,把臉埋在膝蓋裏,痛哭起來。 溫暖的手遲疑地落在了他背上。 鬱青轉過身抱住潤生,像小時候那樣開始嚎啕。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隻知道後來太陽很大,曬得人眼冒金星他也說不準,因為他頭暈得厲害。 潤生一直都沒有說話。最後還是鬱青哭夠了,啞著嗓子開了口:“你知道麽?人死了會變得好小好小啊。” 他向潤生比劃:“就剩那麽一點點了。” 潤生輕輕道:“我知道。我也見過。” 鬱青抬頭看他。潤生的眼睛深邃又平靜,鬱青便也慢慢平靜了下來。 以前他覺得潤生很多時候太過冷漠。現在他幾乎感謝這種冷漠。 可是那又不是全然的冷漠。潤生注視了他片刻,伸手擦了擦他的眼淚:“別哭了。” 鬱青點了點頭,眼淚卻又掉了下來。 潤生把他穩穩地扶起來:“我送你回家。” 鬱青慢吞吞地爬上了他的自行車後座。潤生出發前,卻忽然舔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秋風吹幹了鬱青臉上的淚水,也讓他慢慢清醒了一點。他這才意識到,潤生是在嚐自己眼淚的味道。 這好像沒什麽不對,因為鬱青小時候自己也舔過自己的眼淚。可又好像十分不對,因為潤生已經不是孩子了。 但他什麽都沒有問。長時間的哭泣讓他疲憊而遲鈍,無法思考更多的事了。 回到家,鬱青和潤生一起上樓。 李淑敏睡著了。鬱芬在守著她。看見潤生進門,姐姐眼睛紅了:“謝謝你過來。” 潤生很像個大人的樣子,對鬱芬道:“鬱芬姐,節哀。”轉身看到客廳櫃子上的靈牌,他很自然地過去給鬱青和爸爸和大哥都上了香。 做這些事時,他的儀態看起來熟練又標準,甚至還帶著幾分從容和優雅。 鬱芬歎了口氣,似乎是說給鬱青,又似乎是自言自語:“潤生長大了啊。” 潤生和鬱青要好,鬱芬和他也不見外,給他端了茶和午飯,就回去守著奶奶了。 鬱青已經洗幹淨了臉,歉意道:“沒什麽好吃的,就素包子。” 潤生不在意,拿起了一個:“沒事兒。” “對不起啊。”鬱青坐在床上:“我今天……” 潤生搖了搖頭:“都說了沒事兒了。”他咬了一口包子:“挺好吃的。” 鬱青哪裏能不知道二毛呢,那是個沒有肉不吃飯,肉不好吃也要皺眉頭的人。但他什麽都沒說。他在潤生身邊坐了片刻,起身打開了抽屜。 鐵匣子裏有兩把嶄新沒開封的剃須刀,據說是研究所發的日用品這是姐姐整理大哥的遺物時找到的。鬱桓留下了不少這樣的遺物。走之前,他把沒有用上的新東西都整整齊齊地收拾好,留給了家裏人。 鬱青拿起了一把,遞給潤生:“這個給你用吧,我大哥留下來的。是新的。” 潤生抬頭,卻沒有接:“這是遺物吧?” 鬱青愣了愣,突然意識到潤生可能有忌諱。他放下了手,黯然道:“啊,也是。好像不太好。” 沒想到潤生忽然伸手,把剃須刀從鬱青手裏拿走了:“那我就不用買了。有刀片麽?” 鬱青下意識微笑了一下,鼻子卻又酸了:“有,我給你拿。”第32章 人走了已經無法挽回,但日子還是要繼續過下去。李淑敏堅稱自己沒事,把孩子們都攆回去該幹什麽幹什麽了。鬱青不太放心,媽媽和姐姐都不在家的時候,他中午會風馳電掣地騎自行車回來一趟,看著奶奶吃了午飯,然後再打仗一樣匆匆趕回學校上課。 家裏人都很擔心李淑敏會就此垮掉她畢竟已經是奔八十的人了。但奶奶在消沉了一段時間後,反而比其他人更早地恢複了精神,開始像往年一樣趕著給小輩做下一年的衣物。 都是命。她這樣說,也這樣接受了現實。 趁著我還能動彈,得趕緊給你們把衣服做出來。李淑敏反複這樣絮叨著,說著還不忘數落兒媳,說周蕙握手術刀時雙手那麽靈巧,誰知道針線活卻做得一塌糊塗。鬱芬更是被當媽的養廢了,連個拉鎖都不會上。將來若是自己沒了,全家連棉衣棉褲都要去求別人來做了。 其實百貨大樓邊上就有裁縫鋪子,從貂皮大衣到內衣內褲都能做。但是大家心照不宣,誰都沒在奶奶跟前提過這個事。能有個“沒了我不行”的念想,老人家才會有精神頭繼續好好活著。 而小輩們各有各的忙碌,似乎都沒有時間去想太多。但也有一些事是變了的。鬱芬沒有再抱怨過廠裏,周蕙則買了幾本心理衛生的書,悄悄放在了鬱青的書桌上。 鬱青草草地翻了幾頁,沒怎麽細看。他高二了,重點班課業繁忙,還要照顧家裏,每天寫完作業都是深夜,基本腦袋一碰枕頭就睡著了。人太忙太累,也就沒什麽機會想東想西,有些事仿佛自然就被淡化了。 而潤生比鬱青還要忙,他們全宿舍很快就不見了人影,據說是參加集訓和比賽去了。集訓是在大學,比賽是在外地,總之,不再回學校上課。 有時候鬱青會想,選擇了走競賽道路的潤生,或許是以另一種形式早早地脫離了高中的生活。 他說不清自己的感覺。比起羨慕,大概更多是孤獨。盡管在新班級裏鬱青也交到了新朋友。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潤生早就成了無可取代的那個人。 這一年冬天來得比往年要冷,老教學樓總是寒氣森森的,但宿舍的供暖走附近一個家屬樓的熱網,要比學校的其他地方暖和很多。潤生走之前把自己宿舍的鑰匙給了鬱青,這樣鬱青有時候累了或者冷了就可以去他宿舍休息。 他們高一時每周上四天半課,高二則成了五天半周六上午還要上四節課。而且就算放了學還會有很多人繼續留在學校自習。學校裏有老師,可以給學生隨時答疑解惑。 高一是高一,高三是“畢業班”,而高二是“準畢業班”。高考決定了人一生的命運。成敗在此一舉。 每個老師都念叨著類似的話。 鬱青想,不是的。決定人的命運的根本就不是諸如“一次考試”這樣具體的東西,而是人身處其中卻看不見的洪流,和洪流中人的選擇。 但高考仍然是重要的,對於每一個想有個好前程的高中生來說。 潤生的宿舍沒有人,又暖和。鬱青平時周六下午會去那兒做功課,順便幫潤生簡單打掃一下。遇到問題就做一個標記,回家之前去一趟老師辦公室把疑問解決清楚。然後周日基本就是複習和預習,在家拉拉小提琴。 他已經不再上小提琴課了,學了好些年,琴也始終拉得很一般。人或許就是這樣矛盾,鬱青學琴的時候老是苦大仇深的,可如今每周能拉一會兒琴,他又覺得是種放鬆。 二胖對鬱青的狀況感到擔憂。他身邊都是些快樂的人,中專的學業也不忙。一群半大小子休息日經常呼朋引伴地四處遊玩兒,和鬱青的生活完全是兩樣。 偶爾也出來好好玩一玩嘛。他勸道,人生在世,就這麽幾十年,高興也是一天,不高興也是一天,幹嘛不高高興興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