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國一的時候,祖母過世了。


    那年夏天酷暑難耐,蟬鳴不絕於耳,我直到現在都還記憶猶新。


    不知道祖母覺得我的演奏聽起來如何呢?我有沒有讓憧憬小號的祖母感到滿意了?從父母口中聽見祖母的死訊時,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些事。


    「這樣啊。」


    在教室碰麵的時候,我跟恭介說了「才藝班的課我要請喪假」之後,那家夥這麽喃喃低語著。


    「人會死呢。」


    那個時候的恭介,露出了簡直像是第一次得知這件事一般的表情。他那個神情,我直到現在還能鮮明地回想起來。那天的恭介比平常還要寡言,看起來一直像在沉思一般。


    ***


    為了平靜心情,我緩緩地歎了一口氣。


    接著抬頭看向眼前的住家。


    兩層樓的獨棟房子,地下室有一間隔了兩道門的隔音室。白色的外牆在太陽的反射之下顯得格外耀眼。即使有在淩晨時來送過報紙,也很久沒有在大白天來到這裏了。


    如果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再來了吧。


    就連確實有要事的現在,我依然很想找個藉口離開。


    「你覺得身體不舒服嗎,相馬學長?」


    中井妹妹對我這麽問起的話本身是很溫暖,語氣卻很冷淡。


    我不願放棄地掙紮著眨眼好幾次,希望下次睜開雙眼的時候,眼前會變成截然不同的建築物,但很可惜的是沒有任何改變。


    中井家現在依然凶猛地俯瞰著我。


    「我以為被女生找去家裏會是更讓人心跳加速的事情。」


    「從你現在的表情看來,似乎也夠心跳加速了才是。」


    「這不叫怦然心動,而是心悸好嗎?會讓人身體不舒服的那種心跳加速。」


    我最後一次造訪這個家是在四年前。現在我也沒有積極地想踏入其中。


    「雖然沒有別的意思,不過老師在家嗎?」


    老師,也就是恭介的母親,是那十年間教導我小號的恩師。


    但自從恭介死後我們就沒碰麵,逢年過節也沒有彼此問候。更重要的是,我最近打破了最後跟老師立下的約定。基於這樣的愧疚,她目前暫時穩坐了我不想碰麵的人物排行寶座。


    在那之前一直都是不想碰麵的人物當中排行第一的中井妹妹,對於我的提問隻是平淡地答道:


    「不在家。她現在不是在家裏教課,而是到外頭教小號。」


    「哦,這樣啊。」


    這讓我覺得鬆了一口氣,又感到有點可惜一般,有種兩者皆非的曖昧感受。


    至少那間隔音室已經沒有在用了吧。


    十年來,幾乎每星期都會觸碰到那個門把的觸感,似乎再次重回掌心,讓我覺得害怕不已。我伸手讓掌心摩擦著褲子,想擦拭掉這份感傷。


    「吶,你們到底是在聊什麽事啊?」


    另一個同行的人──大石感到費解地歪著頭。沒能加入我們之間的對話,似乎讓她覺得有些不滿。


    我沒有仔細跟大石說過我跟中井家的關係。


    頂多隻有跟她說過我認識作曲人,也見過中井妹妹這樣程度的說明,除此之外也不是要特地說給人聽的事。別人的回憶對聽的人來說也沒什麽有趣的吧。


    「請別在意。好了,請進吧。」


    中井妹妹也沒有打算要多做說明,一邊催促著大石,便打開了自家大門。


    「究竟會有什麽樣的樂譜呢?好期待喔。打擾了~」


    大石感覺也沒有放在心上的樣子,便踩著雀躍的腳步跟在中井妹妹身後進到了屋內。我也盡可能裝作平靜的態度,到他們家中叼擾。


    中井妹妹打開了位在玄關旁樓梯走上去馬上就能看見的那扇門。那裏曾是恭介的房間。


    「啪」地電燈隨之亮起。


    「天啊。」


    就像是看見令人發毛的東西一般,大石驚呼了一聲並皺起臉來。會有這樣的反應確實很自然。


    恭介的房間堆滿了紙張。無論床上、桌上、書架上等,所有觸目可及的地方全都在紙張的支配之下。看起來像是房內積起了白雪一般。


    氣氛就跟恭介還在世的時候一模一樣。唯有這個房間的時間停住了似的,這確實令人發毛。


    「這些全是樂譜嗎?」


    「是的。雖然也有些是空白的五線譜,但堆積在地上的幾乎都是〈真空中聽見的聲音〉的樂譜。」


    我再次體認到這分量有多驚人。即使隻是一部分,但中井妹妹願意將這東西帶出門的毅力值得尊敬。


    「竟然做出這麽不得了的曲子,可見中井同學的哥哥是個很有才華的人呢。」


    「是的。哥哥以前幾乎每天都在作曲。那些全是不受形態拘束的獨創樂曲。」


    「然後曾經演奏過那些曲子的,就是相馬啊。」


    「沒錯。他總是很有熱忱地進行演奏。」


    「看著現在的他,實在很難想像那樣的身影呢。」


    中井妹妹看起來有些自豪的感覺。應該是聽人稱讚恭介,讓她感到很開心吧。


    「欸,相馬。你從剛才開始是不是就很安靜啊?平常明明都會講些廢話,說個不停。」


    「沒有啊,我隻是有點發呆。欸,我可以回去了嗎?我不在場也沒差吧。」


    「別說這種傻話好嗎,難道你忘記我們是要來這裏做什麽的?」


    「我當然記得啊。」


    我們之所以會像這樣造訪恭介房間的原因。


    契機就是今天早上在學校走廊發生的事情。


    ***


    「不管來幾個人,不行就是不行。」


    教物理的原義昭老師一看到我跟大石,就感到厭煩地這麽說。才看到我們就擺出這種態度,看來大石的交涉手法應該很亂來吧。


    原老師是今年才就任不久的男性教師。年齡大概三十幾歲吧。我隻有在開學典禮上看過他上台跟大家打招呼,並沒有實際上過他的課。在這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他是管樂社的顧問老師。


    因此,我完全不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體型清瘦的他看起來好像很神經質,但這隻是我的個人偏見。除此之外,就隻有覺得他穿白袍的樣子滿帥氣的而已。


    「如果是有常識的曲子就算了,我怎麽可能認同那種莫名其妙的企畫。」


    我一句話都還來不及說,就出現極高的敗北可能性了。在相伴一起過來的大石做出反駁之前,我悄聲向她詢問現在的狀況。


    「是說,你是怎麽跟原老師說明的?」


    「照實講啊。說我們要在校慶完整演奏一首長達三十六小時的樂曲。」


    跟我想的一樣。


    大石做事很有行動力,但可以說幾乎沒有交涉的能力。在向我招募的時候也是。講得好聽點是衝勁十足,但說得難聽點就是做事不經大腦。


    「也太亂來了吧。突然間說出這種超脫常理的事情,你以為人家就能自然接受嗎?」


    「我就很自然地接受了啊。」


    「那是因為大石你啊,該說是想法比較特別嗎……」


    有不有趣、喜不喜歡,或者是好是壞。大石是會將事物塗上原色去明確劃分開來那種類型的人。


    如果這世上所有人都像大石這樣的話,事情就單純多了。不過,這樣的世界還真討厭啊。色彩還是多樣一點比較好。像是小學的時候,坐擁一百二十八色彩色鉛筆的家夥就是英雄嘛。


    「好歹也先準備一下如何解決長時間演奏這個問題的點子之類的再來說吧。」


    「那些就是我想跟顧問老師一起思考解決辦法的事啊。難道這樣不對嗎?」


    「如果是在常理範圍內的事情,我當然會陪你們討論。」


    原老師用平常講話的音量參戰了我跟大石之間的悄悄話密談。就算話講得再小聲,人就近在眼前,即使想忽視也很難吧。這好像讓老師多加顧慮了,總覺得很不好意思。


    「但這次的提議實在太不切實際。問題多到我都懶得去數了。」


    「也是呢~畢竟管樂社的社員人數很少嘛。」


    比起是在討原老師的歡心,我以坦率的感想表達同意。雖然大石對我投來一記嚇人的眼神,就像在質問我究竟站在哪一方似的,但我隻是回以曖昧的笑容並蒙混過去。


    「不隻這點。首先地點就是一大問題。還有,身為教師,我不可能同意你們不眠不休地進行三十六小時的演奏。再說了,這樣究竟要花多少時間練習?要是練習期間會影響到學業,那我更是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像這樣被人一一點出無法演奏的理由,感覺很是新鮮。至今我都是向中井妹妹說「這不可能」的那個人。


    原老師並沒有說出任何不講理的話。他指出的都是我能接受的問題點。


    「而且就算演奏不知名作曲家創作的沒沒無聞的曲子,任誰都不會聽得開心吧。說穿了,就算真的進行長達三十六小時的演奏,又是誰有辦法聽下去呢?」


    之前也在清晨的河岸邊被指點出沒有人能將〈真空中聽見的聲音〉從頭聽到尾,可說是抱持著以音樂來說最致命的缺陷。隻要得知演奏時間長達三十六小時,任誰都會發現這個顯而易見而且重大的問題。


    「所以說,你們還是重新想想要在校慶上演奏的曲目吧。不參加音樂大賽這點,我也讚成。社團活動是為了能在念書的空檔喘口氣,在那上頭耗費太多時間及勞力並不太好。」


    留下一句「就這樣」,原老師便結束這個話題,在走廊上跨步離去。


    「相馬果然幫不上忙。」


    大石責怪我的口氣就像是在鬧脾氣的孩子一般。那副模樣滿可愛的,害我差點就要笑出來,要是如此就絕對會惹她生氣。所以我露出認真的表情回應她:


    「不然是要怎麽反駁他說的那些問題啊?」


    「不用反駁也沒關係,你好歹想個辦法辯到那個人啞口無言吧。」


    「嗯──也是呢。」


    先不論能不能辯倒顧問老師,但想要實現這場演奏,也必須說服他才行。看來需要想個手段。


    「原老師認定的問題點之一,在於〈真空中聽見的聲音〉是由不知名作曲家創作的,沒沒無聞的曲子對吧。」


    「他好像還說了任誰都不會聽得開心之類的話。」


    「他這麽講,簡單來說問題就在於無法保證表演成果如何。就算沒沒無聞,隻要他能理解這是一首有趣的曲子,這一點至少就解決了。既然如此,首先隻要讓他知道同一個作曲家所創作,長度也在常識範圍內的樂曲就好。」


    「意思是拿樂譜給他看,讓他知道作曲家是個能創作出多麽有魅力的樂曲之人嗎?」


    「如果隻是單純把樂譜拿來,他會不會看也不知道就是了。」


    教師的工作繁忙,如果隻是拿樂譜過來,他真的會過目的可能性很低。


    而且理所當然的是,樂譜跟實際上的演奏大相徑庭。


    隻有樂譜也好,就算他真的看了,也不能保證可以從譜麵傳達出那首樂曲具備的某種元素。


    「好吧,畢竟是音樂嘛,讓他聽聽看就是了。雖然做法很迂回,但以相馬來說這個提議還算不錯。不過真的很迂回。」


    「沒必要說兩次吧。」


    「既然如此,就必須拿到其他曲子的樂譜才行。我這就去跟中井同學商借一下。」


    中井恭介這個人做的是什麽樣的曲子。


    對方要是無法理解這個問題,想進行長達三十六小時的演奏這件事,甚至都還吃不到閉門羹。既然如此,就算做法迂回,還是仔細向他介紹一下樂曲比較好。


    要是恭介的樂曲有著令人著迷的力量,這也將是實現演奏〈真空中聽見的聲音〉最短的捷徑吧。


    不過前提是樂曲當中真的具備那種力量就是了。


    ***


    事情就是這樣,於是到了現在。


    我們之所以會造訪恭介的房間,是為了尋找要拿來說服原老師所必備的樂譜。


    令人傷腦筋的是,確實有著我要同行的理由。


    「別發呆了,相馬你也來找樂譜啊。我希望是一首可以彰顯出這位作曲家實力的曲子。關於這點,誰會比較清楚呢?」


    「中井妹妹。」


    「不,是相馬學長。全都演奏過的就隻有相馬學長而已。」


    她說的對。而且過去的事情更是無從改變的事實。就是因為中井妹妹跟大石說了這件事,我才會像這樣同行來到恭介的房間。


    無奈之下,我也看向書櫃,開始物色起來。


    演奏長度短,而且塞滿了中井恭介寫下的音符及演奏記號的曲子。腦中雖然浮現了好幾首,但這種時候回歸原點比較好吧。


    「就挑〈日不落之夜〉如何?」


    這是恭介做的第一首曲子。也是年幼的我第一次從頭到尾完整演奏過的曲子。長度約一分鍾左右。


    「我知道了。」


    走過我身旁,中井妹妹進到恭介的房間裏。接著就沒有任何遲疑地朝著書櫃伸出了手。


    「請看。」


    「謝謝。哦,曲名真有品味呢。」


    接過樂譜的大石用手指輕撫過用馬克筆寫在資料夾封麵上的曲名。


    這挑起了我的惡作劇之心,便想揭露一些小知識。


    「替曲子命名的不是恭介,而是中井妹妹喔。」


    「咦,是這樣啊?」


    「現在回想起來感覺滿害羞的。」


    從她若無其事的態度看來,似乎也沒有特別感到害羞。


    恭介在死前寫了一百首以上的曲子,但他對任何一首都不帶有任何執著。正確來說,是他在聽過一次演奏之後就會失去興趣吧。所以不曾給自己做的曲子命名,也沒有很重視地在保管樂譜。


    對此覺得太浪費而無法容許的就是中井妹妹。她仔細整理了要是繼續這麽放任下去真的可能會被拿去丟掉的樂譜,放入資料夾並收進書櫃裏,還替每一首曲子題名。


    曲名之所以感覺都有點奇怪,應該是她的命名品味本來就很獨特的關係。


    「是說,這曲名是什麽意思呢?」


    「這是取自諺語。既然夜晚已經降臨,也不用急著回家。衍生為不用慌慌張張地,凡事都要沉穩進行的意思。」


    麵對大石的提問,中井妹妹不知為何看著我這麽回答。


    難道她是在說我做事都慌慌張張的嗎?不,或許是我多心了。


    「還有,相馬學長。避免你產生誤會,我話先說在前頭,〈真空中聽見的聲音〉是哥哥命名的標題,不是我取的。」


    「恭介命名的?怎麽可能。」


    「我沒有說謊。難道我曾替尚未演奏過的曲子命名嗎?」


    「是沒有……」


    中井妹妹總是在我演奏結束之後,才替曲子題名。從來沒有在我演奏之前就先命名好的例子。


    如果中井妹妹所言不假,那麽〈真空中聽見的聲音〉就是唯一一首那家夥自己命名的曲子。雖然有點難以置信,橫豎也無從確認起了。就算感到介意也沒轍。


    「但現在要怎麽辦?恭介以前做的曲子全都不是合奏曲。管樂社也不能用吧。」


    就我所知,恭介隻做獨奏曲。


    以這點來說,〈真空中聽見的聲音〉也是特例。或許比起這麽長的演奏時間,恭介做出合奏曲這件事更令我感到訝異。


    「那就由我來編曲,並配合管樂社的狀況。」


    「你會編曲啊,真是厲害。」


    「我也是一天天在成長的。」


    簡單來說,編曲就是再加上一道功夫改編既有的樂譜。


    以這次的狀況來說,就是要將小號獨奏曲〈日不落之夜〉改寫成管樂用的樂譜吧。這感覺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但如果是一直以來都在最靠近的地方接觸恭介曲子的中井妹妹,應該是能順利完成。更何況她從小就給我凡事都能做到的萬能印象。


    「這麽說來,相馬學長,聽說你提出了要說服顧問老師的提案呢。」


    「姑且是有個想法啦。但我還是覺得要演奏〈真空中聽見的聲音〉不太可能耶。」


    就算這個提案真的可以說服顧問原老師,也並不是跨越了所有難關。


    當大石在專心確認樂譜時,我壓低音量跟中井妹妹說了我的想法。


    「最大的問題還是在於要怎麽在夜間演奏吧。」


    雖然場地、人數,還有練習時間也是一大難題,但最困難的還是得徹夜持續演奏這點。


    「就算要在校慶上演奏〈真空中聽見的聲音〉,頂多也隻能到傍晚而已。沒辦法連續三十六小時進行演奏。」


    即使想用換場地解決這個問題,事情也沒有那麽單純。既然要合奏,就必須是大半夜也能容許發出響亮樂聲的地方才行。


    而且搬運樂器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想要不中斷演奏並進行長距離的移動也太亂來了。


    「如果不用執著於連續演奏三十六小時,至少可以區分成幾個小時演奏就好了。」


    「那可不行。一定要連續三十六小時,而且不中斷地演奏才可以。」


    中井妹妹執著於要連續演奏三十六小時這點。


    但這同時也對演奏〈真空中聽見的聲音〉這件事造成妨礙。


    「不然你說大半夜的是要怎麽演奏?」


    「關於這點,我有一個妙案。」


    看來中井妹妹有在思考具體對策。


    她不是說名案而是妙案讓我有點在意,但照這樣子看來,或許這場演奏真的能夠實現。


    可以的話,我希望自己可以站在從觀眾席後方守望這場盛事的立場。


    「所以,為了商量這件事情,我希望可以跟相馬學長借點時間。」


    「事情果然會變成這樣呢。」


    中井妹妹似乎無論如何都想把我拖上舞台。


    「時間就約在淩晨一點左右可以嗎?」


    那是我打工前寶貴的睡眠時間。可以的話我很希望她能放過我,但應該是不可能的吧。


    突如其來地襲上一股疲憊感,我不禁將身體靠上了走廊的牆。


    看來,我沒辦法拒絕中井妹妹的請托。而且飄散在中井家這股令人懷念的氣息,感覺也不容許我逃避。


    「我知道了,到時候我會來這裏接你。啊,頂多隻能講到我打工之前喔。」


    「謝謝學長。那就今晚見了。」


    「嗯,我非常期待。」


    我口是心非地笑了笑。


    好久沒有像這樣因為夜晚的到來而感到憂鬱了。


    比平常更晚回到家,睡了覺之後,又比平常更早起床。我甚至在還沒換日的時候就先清醒過來,並做好準備,騎著腳踏車去接中井妹妹。


    「晚安。」


    到了約定的時間,隻見中井妹妹牽出腳踏車,在自家門前等我到來。跟之前在打工中遇見的時候不一樣,現在的她穿著色彩明亮的便服。


    「不過都這麽晚了,一個女生還到外頭遊蕩,真虧老師容許你做這麽超脫常軌的事。」


    「你就這麽在意媽媽嗎?」


    我在意的是中井妹妹的人身安全,但要是這麽說了,想必會被她嫌棄地說是多管閑事。而且我也確實很在意老師的事。


    「請別擔心。我平常也會跟認識的男性單獨散步,而且媽媽也知道這件事情。」


    「喔,這樣啊。有經過老師的同意就好。」


    她如果在這麽晚的時間還一個人行動確實令人擔心,但如果有一起散步的同伴就稍微放心一點了。不同於恭介,既然她會跟人社交,朋友應該也很多吧。


    中井妹妹沉默地緊盯著我。她的表情看來好像有話想說。


    「怎麽了嗎?」


    「我之前就這麽想了,但相馬學長是不是還把我當成小孩子看待呢?我已經不是小學生了喔。」


    這種事情不用她特地講出來我也知道。但會用跟以前相似的方式看待她,也是無可厚非的吧。


    「或許是因為你給人的印象沒什麽改變,才會下意識變成這樣吧。」


    明明與人應對的態度很成熟,卻還留著孩子氣的麻花辮,很引人注目。她念小學的時候也是一樣的發型。


    或許是注意到我的視線了,中井妹妹伸手壓著自己長長的麻花辮,用抗議般的口吻說:


    「我是為了讓你就算許久不見也能認得出是我,才會刻意綁成這樣的。實際上,相馬學長也確實立刻察覺是我了對吧?」


    「這麽說倒是沒錯。」


    但既然我已經知道是中井妹妹了,就沒必要執著於以前的發型了吧。


    話雖如此,對人家的發型說三道四的也很沒禮貌。搞不好又會被說成是在把她當小孩子看待。


    「等一下我會送你回來。啊,這可不是把你當成小孩子看待喔,而是基於安全考量。」


    「好的,謝謝學長。那我們走吧。請跟我來。」


    追著默默踩起腳踏車的中井妹妹,我也踩下了腳踏板。


    對於清晨的時候騎機車,上學的時候則是騎腳踏車的我來說,若要穿梭在京都街上的話,騎腳踏車是最方便的。雖然騎機車很快,但很難找到停車的地方。相對的,腳踏車的停車場就很好找。


    離開中井家之後,馬上就走過一條戻橋,並穿越堀川通的東方。似乎是要就此沿著路燈照亮的道路走下去。


    不知道中井妹妹是要去哪裏呢?真不想走太遠啊。現在雖然靠近我家,但離打工的地方又更遠了。


    「就是這裏。」


    當我在內心這麽抱怨的時候,中井妹妹就在一扇巨大的門前停了下來。


    在這座城市當中,任誰都知道這扇敞開的大門是通往什麽地方。


    「難道是要經過禦所嗎?」


    「沒錯,我是這麽想的。」


    「是說,這麽晚了也能進去嗎?我都不知道。」


    「禦苑的部分二十四小時都能進去。」


    通往位於京都市中心京都禦苑的大門,也就是乾禦門確實是敞開的。


    嚴格來說,禦所其實是指京都禦苑的中心處,但當地人基本上都把整個禦苑稱作「禦所」。至少我身邊的人都是這樣稱呼的,所以進到這扇大門之後,對我來說就是禦所了。


    「我不知道你是想去哪裏,但也沒必要特地經過陰暗的碎石路吧。」


    禦所中鋪滿了碎石路,走起來是很開心,但騎腳踏車的話就會難以通行。很多人在去上班上課通勤時都會穿過這裏,因此平常會騎在細細的車道上,但在四周這麽暗的狀況下也很難分辨出來。


    「我要去的地方就在這裏麵,所以繼續前行就對了。安全起見,我們還是下腳踏車用走的吧。」


    推著頭燈還開著的腳踏車,中井妹妹走進了大門。我也同樣跟上前去。


    這還是我第一次在這個時間踏入禦所,總覺得有點緊張。就算打工時會經過這附近,也不曾進到裏麵來。


    禦所裏的走道很寬敞,因此視野也跟著廣大了。就隻有走在這裏的時候,天空看起來比平常還要遼闊。自然景觀也很茂盛,通勤時總是會走經這裏的人應該覺得滿幸福的吧。


    「這麽說來,相馬學長是相信有幽靈的那種人嗎?」


    「就跟相信有外星人差不多吧。」


    「那我就放心了。」


    我不知道是哪裏令她放心了,不過中井妹妹似乎是要前往位於禦所的兒童公園。我還小的時候,媽媽也有帶我來過。那是遠在我開始學習小號以前的記憶了。


    就在這時,從遠方傳來微弱的聲音。


    不,這很明顯就是樂聲。而且好像還是管樂。


    「不知為何,我好像有聽見〈寶島〉耶。」


    沒錯。聽這輕快的節奏以及很有特色的薩克斯風獨奏,就是〈寶島〉。對於所有曾待過管樂社的人來說,這是無人不知的名曲。


    光是聽著就會覺得心情隨之開朗起來的旋律,從深夜的兒童公園那邊傳了過來。演奏得很棒,曲子也選得很好,然而太不適合現在這個狀況。


    「相馬學長果然也能聽見呢。這讓我鬆了一口氣。」


    我知道中井妹妹停下腳步並轉身麵對我,但四下實在太過昏暗,以至於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要是相馬學長在此跟我說沒聽見的話,這項計畫就會擱置下來了。」


    她的話聲聽起來似乎有點開心的樣子。不過,這或許隻是我受到現在仍在持續演奏的〈寶島〉所影響,而產生的誤會罷了。


    兒童公園裏有一群正在演奏樂器的人。不知為何看起來就像浮現出來一般的他們,手上全都拿著各自的樂器。不隻是小號跟薩克斯風而已,可能連低音號跟低音提琴都搬過來了。


    總共似乎有五十人以上。


    不分性別,而且各年齡層都有,從最小的大概小學生年紀的女生,到很適合留著一頭白發的老年人,全都齊聲演奏著。就連指揮都有。聲壓十分驚人。這種身體裏的水分都隨之撼動的感覺,就隻有聽見現場演奏時才能體會得到。


    我知道他們是何方神聖。這並非認識他們的意思,而是唯有在深夜才能看見的他們,恐怕就是幽靈吧。


    所以才能像這樣將大型樂器帶進兒童公園,即使演奏音量這麽大也沒有人前來指責。能看得見他們這些幽靈的身影,還能聽見這番演奏的人恐怕不多。


    即使如此,不隻是我,竟然連中井妹妹也能看見,讓我頗感意外。


    五分鍾左右的演奏結束之後,指揮朝我們這裏行了一禮。我跟中井妹妹便拍手讚揚這場演奏。


    「你說可以持續演奏的妙案該不會就是──」


    「沒錯,我想請這些人幫忙。如果是他們,要在深夜演奏就沒問題了吧。」


    如果是幽靈的演奏,就算時間點是在深夜時分,周遭也不會有人跑來抱怨。這可是相當令人感激的事情。


    而且,參與演奏的人數也無話可說。


    雖然我不知道幽靈的體力以及睡眠方麵的狀況,但就算要輪流演奏,應該也可以從深夜持續演奏到天明才是。


    「但是,他們願不願意幫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吧。這些人之所以演奏,應該都隻是自己覺得開心而已。」


    「這就端看交涉成果了。我姑且有先跟他們的代表打過招呼,至少不會吃上閉門羹。」


    「既然你認識,那自己去交涉到最後不就得了。」


    「因為,我不太會說話。」


    這很明顯就是在說謊。她應該隻是想把我牽扯進來而已吧。


    「你有看到嗎?她就是代表。」


    中井妹妹揮了揮手,演奏隊中拿著小號的人物就朝我們這邊靠近了。


    「啊。」「啊。」


    我跟對方同時發出了這樣憨傻的聲音。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巧遇意料之外的對象時,就會發出這種奇怪的聲音。


    作為演奏隊的代表來到我眼前的人物,就是平常在河岸邊會碰麵的黑褲襪女生。


    「怎麽了嗎?」


    中井妹妹感覺可疑地抬頭看著我。


    或許沒必要隱瞞我認識黑褲襪女生的事情,但我並不想為此多做說明。


    要是說起我跟她都是怎麽度過在河岸邊的那段時間,恐怕會讓中井妹妹誤會我簡直對小號還有所眷戀。也算是為了避免產生這種沒必要的誤解,在此蒙混過去才是最好的方法吧。


    「她太漂亮了,害我嚇了一跳。」


    「啊?」


    以蒙混的藉口來說,這應該是最爛的一種。中井妹妹冷淡的態度現在感覺又更冰冷了。但一時之間就是說不出什麽機靈的話。還是放棄吧。


    接下來就端看對方的反應了。


    無論我怎麽打馬虎眼,對方要是揭露了在河岸邊的事情,那也沒有意義。


    「初次見麵,你好。我是相馬智成。」


    我試著刻意強調了彼此是第一次見麵的關係。


    「你、你好,初次見麵。我是河合華。」


    自稱河合的黑褲襪少女似乎察覺了我的意圖,馬上就以初次見麵的態度回應。幸虧她是個懂得察言觀色的人。至於是不是這樣就能蒙混過中井妹妹,也很難說就是了。


    就這樣,我們第一次向彼此介紹了自己的名字。


    這還是我第一次跟一個人在認識了幾年之後才彼此做了自我介紹,總覺得很有趣。但與此同時,心裏也產生了一種可惜的感覺。


    「相馬學長,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可以看見他們的呢?」


    離開兒童公園之後,我們改以推著腳踏車踏上歸途。應該說是被中井妹妹這樣搭話之後,錯過了跨上腳踏車的時機。


    拜托他們協助在夜間演奏〈真空中聽見的聲音〉之後,沒想到大家很乾脆就答應了。


    這也是多虧中井妹妹帶來開頭部分的樂譜,不隻是河合,就連其他幽靈都深感興趣。


    交涉順利到甚至讓我覺得有點沒勁。


    「從我開始做送報打工那時就看見了。不過這麽長的一段時間,我都沒發現他們是幽靈。」


    得知中井妹妹也能看見的現在,我才知道他們是幽靈。


    但這也不代表直到昨天我認為那些全是我的妄想或幻覺的可能有就此消失。


    單純自己的妄想,或是其他人也能看見的幽靈。這兩者之間究竟哪一個比較好,真是個困難的問題。


    「你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看見的?」


    「大概兩年前吧。半夜偶然間聽見了他們的演奏。當時跟我在一起的媽媽似乎沒有聽見的樣子,我就猜想他們應該是不是普通人類。」


    「你半夜還到處閑晃實在不太好耶。」


    「那天是有事跟媽媽一起出門,並在回程路上發現的。而且基本上都會有我剛才說過的男性來接送我。」


    「這麽說來,你說有個散步夥伴是吧。」


    無論如何,既然是有考慮到自身安全才出門就好。不,雖然還是不太好,但我也不能不厭其煩地叮囑她吧。我既不是這家夥的父母,也不是哥哥,本來就沒有幹涉她的權利。


    「話說回來,相馬學長,我覺得一直用幽靈來稱呼他們並不太好。把可以清楚看見,甚至能溝通的對象當妖怪看待也太沒禮貌了。」


    「不然是要怎麽稱呼他們啊?」


    「我都稱他們為止者。」


    「叫他們死者應該比妖怪還更過分吧。(注3)」


    「不是那個死者。是指時間靜止的人,取作止者。」


    這是何等命名品味。


    她替恭介的曲子下的題名也是,說不定中井妹妹的感性十分獨特。感覺有點太裝模作樣。當然,我並不覺得討厭就是了。


    尤其是「止者」這個稱呼,總覺得貼切到令人感到不可思議。


    當我開始做這份打工時就能看見他們,也就是當我升上高中後不久的那時。我跟河合在這超過兩年的時間當中,幾乎每天都有見麵。


    然而她的身影卻沒有任何改變。無論酷暑寒冬,她身穿的服裝都是千篇一律,而且總是待在那個地方。那確實就像是時間靜止了一般。


    「無論如何,交涉是成功了。如此一來,三十六小時的持續演奏也更為實際了呢。」


    「就算幽靈……不對,就算那些止者願意幫忙,也沒有解決白天演奏的問題吧。」


    止者會伴隨日出而消失。也就是說,當太陽高掛天上時,還是必須想辦法讓管樂社進行演奏。關於這點,我們還沒想出解決辦法。


    「是的。而且最重要的問題也還沒解決。」


    「最重要的是哪個問題啊?」


    尚未解決的問題太多了,想排出先後順序都很傷腦筋。


    「我希望相馬學長也能來演奏〈真空中聽見的聲音〉。關於這件事,你還沒有答應對吧。這就是以現況來說,我優先想解決的問題。」


    「你之前說過我不用演奏也沒關係吧。」


    「我應該是回答『現在先不用也沒關係』。最後要是相馬學長不願參與演奏,我會覺得很傷腦筋。」


    「為什麽這麽執著於要我參加?」


    如果隻是要演奏〈真空中聽見的聲音〉,根本不需要我的幫忙。無論是要說服大石、挑選樂譜,還是跟止者交涉,中井妹妹自己都能辦到才是。


    然而中井妹妹選擇將這些事情全都推到我身上來。這應該不是為了節省她自己的麻煩吧。與其催促不甘不願的我,她自己去做還比較有效率才是。


    「我想以盡可能完美的形式去演奏哥哥遺留下來的曲子。一直以來負責演奏哥哥樂曲的不是別人,正是相馬學長吧。」


    「完美是吧……」


    所以她才會無法容許去細分三十六小時的演奏,並推著我去演奏。


    因為是哥哥最後遺留下來的曲子,所以執著於在完美的形式下演奏。中井妹妹說出口的這個理由我似乎能夠接受,但同時也覺得不太對勁。


    恭介是在國二寒假時過世。


    懶人恭介基本上是拒絕外出的,尤其討厭走路。根據他的說法是因為「走起路來腦海中的音樂會散掉」的樣子,但我完全搞不懂那是什麽意思。直到現在也無法理解。


    所以當恭介要出門時,基本上都是搭公車。也就是那家夥認為的人類最偉大發明其二。


    明是如此,那天恭介卻走路出門了。會讓那家夥走路出門的事情並不多。通常不是去便利商店買冰,就是要來我家的時候。


    那天下著暴風雪。所以才會發生那場意外吧。


    視線不良再加上路麵狀況惡化等等,可能造成這場意外的原因有很多,但總之就是一台車朝著發生意外的那個行人道撞了過去。本來在十字路口等紅綠燈的路人當中有很多人受傷,也有幾個人身亡。那是在這個和平的地方罕見的大型意外。而恭介就是其中一位犧牲者。


    我感到不對勁的地方就在這裏。


    為什麽是現在呢?


    那場意外過後已經過了將近四年。如果想演奏〈真空中聽見的聲音〉,那在恭介死後立刻著手采取行動不就得了。


    然而,為什麽事到如今還要演奏呢?這點一直讓我想不透。


    「相馬學長,你為什麽放棄小號了呢?」


    早在我提出問題之前,中井妹妹就先開口這麽問道。


    「為什麽喔……」


    我強迫自己動起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而差點停下的腳步。步伐下意識地跨大,並拉開了我跟中井妹妹之間的距離。


    「當然是因為覺得麻煩了啊。小號真的滿重的,背久了肩膀都很酸痛。」


    「是因為哥哥的關係嗎?」


    「並不是。而且原本也是一時興起啦。」


    「分明都持續超過十年了?」


    「我隻是因為惰性才會一直持續下去。」


    我本來就沒有打算要成為演奏家。也不是想開一間音樂教室。終究隻是學個興趣而已。這對於我的大考或就業不會起任何助益。


    「你……」


    像是要擋住我前進的道路一般,中井妹妹從我身後跑向前來並開了口。


    「……不,沒事。」


    然而,她最後還是什麽話也沒說。


    那股情緒蘊含著幾乎要湧上心頭的熱意,卻還是漸漸被掩藏到冰冷的鐵麵底下。


    「這樣啊。」


    我也沒有該特別對她說的話。就這麽背負著厭煩又沉重的沉默繼續走下去。


    為什麽人不能隻聊些開心的事情呢?難道就不能隻說著淺顯易懂的玩笑話,保持開朗的心情活下去嗎?


    像是車站前麵那間蛋糕店有多棒之類的話題就夠了。昨天在電視或是網路上看到發展出乎意料的事情,而覺得有趣又可笑地聊著就好了。這樣就能度過不多不少的平穩生活才是。


    然而,為什麽還要特地把以前的事情翻出來啊?這麽做究竟有什麽意義呢?我真的完全不明白。


    「你陪我走到這裏就行了。」


    「我送你回到家吧。」


    「沒關係,反正就快到了。再見。」


    「喔,晚安。」


    我們在十字路口道別。


    這裏應該就是害得恭介身亡的那場意外發生的地點。


    當眼前再也看不見騎著腳踏車遠去的中井妹妹的背影之後,我自然而然地從口中歎出大大的一口氣。


    我一直很討厭經過這個十字路口。


    但這是距離我家還滿近的一個路口,無論是要去高中上課,還是要去打工的地方,就連在配送報紙時,我都非得經過這裏不可。


    所以我才會繞遠路。


    隻要時間允許,我就會迂回地大幅繞過這個路口,走到鴨川去,並經過那條河岸邊。這麽做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意義。隻不過可以減少一件討厭的事情。


    現在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就不再回家,並直接前往打工的地方。不隻是十字路口而已,可能是因為還經過畢業的國中母校,讓我不禁回想起以前的事情。


    我從五歲開始接觸小號。


    遇見恭介,並開始演奏那家夥做的曲子,也同樣是五歲時的事情。在那之後,反覆上才藝班及演奏會的日子,持續了將近十年。


    所以我才會覺得很不對勁。


    恭介都死了,就隻有小號還持續吹奏下去,讓我覺得非常不對勁。


    就算強加上一個最像樣的理由,也隻是這點程度而已。而且覺得麻煩所以放棄也是我的真心話。


    事到如今,我對小號沒有任何一點留戀。


    說到頭來,就連自己有沒有這麽喜歡那個閃閃發亮的樂器都曖昧不清。但再這樣下去,讓中井妹妹抱持著沒必要的誤解,也讓我覺得不太開心。


    無論恭介還是小號,我都已經忘得一乾二淨。


    既沒有留戀,往後應該也不會回想起吧。


    我必須想辦法讓中井妹妹理解這個事實。


    當我想著這些事情時,已經抵達了打工的地方,因此暫且放下各式各樣的事情,並專注於工作上。


    對現在的我來說,送報的打工是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要是少了這件事,所有事情都會變得很不對勁。


    這幾年來,生活的節奏就環繞著上課、打工,以及到河岸邊三件事情,而且順暢又圓滑地循環著。現在有實現演奏〈真空中聽見的聲音〉這件事介入其中之後,就打亂了我的生活節奏。


    結束送報的打工之後,我一如往常地前往河岸邊。


    那裏跟至今一樣傳來小號的聲音。但是,現在的我已經得知她名叫河合。


    這樣的變化絕非小事。


    「啊,早安。」


    河合跟平常一樣,發現我過來之後,就對我點頭致意。我也朝她揮揮手,並打聲招呼。


    「早安。剛才真是嚇了我一跳。原來你平常都在禦所演奏啊。」


    「是的。話雖如此,大家都是隨心所欲地聚集在那裏,所以每天會參加的人,以及會演奏的曲子都不一樣。我之所以感覺被推舉為代表,其實也隻是因為我每天都會參加而已。」


    也就是說,她是在禦所那邊的演奏結束之後,再到這邊來自主練習的意思啊。


    「我也嚇了一大跳呢。原來你認識優子啊。」


    「嗯,她是我朋友的妹妹。」


    優子也就是指中井妹妹。對我來說,也不知道原來她們兩個認識。


    畢竟我們都沒有在這裏跟彼此講過自己的事情,不知道也是理所當然,不過世界之小也令我感到滿衝擊的。


    「優子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進出兒童公園的?」


    「就這兩年吧。一個月會來好幾次,都是跟我弟弟一起來聽演奏的。」


    原來如此。會接送中井妹妹的那個散步夥伴,似乎就是河合的弟弟。


    「說是弟弟,那孩子今年已經十八歲了,所以就年紀來說已經超過我了呢。」


    弟弟的年紀還比較大,真是個奇妙的狀態。這是因為河合是幽靈,但她弟弟還活著的關係吧。就這層意義來說,中井妹妹命名的「止者」這個說法,確實莫名貼切。


    「是說,你弟弟是個怎樣的人呢?」


    「他是個認真的乖孩子喔。直到現在也是幾乎每天都會來見我。還有,他很擅長運動,從小跑步就很快呢。」


    我總覺得認真的乖孩子應該是不會在深夜外出閑晃,但如果是為了見河合,那也無可厚非吧。如果要見到身為止者的她並說上話,無論如何都隻能在天亮之前外出才行。


    雖然我腦中閃過要謝謝他接送中井妹妹的念頭,但由我來講好像也很奇怪。還是算了。


    「這麽說來,你上次說過三十六小時的演奏,原來就是指〈真空中聽見的聲音〉呢。之前優子是有跟我說,希望我們能幫忙演奏一份樂譜,但我也是直到今天才知道演奏時間有那麽長。」


    「其實我們完全都還沒擬定好可以實現的計畫,所以真的非常感謝你們願意幫忙。」


    想要不中斷,持續進行長達三十六小時的演奏的話,最大的難關就是半夜要如何繼續演奏下去。如果河合他們止者願意負責這一段,一口氣就能提升實現演奏的可能性。不過即使如此,還有很多尚未解決的問題就是了。


    「能幫上這個忙,我也覺得很開心。而且光是聽你們講,就讓人對這首曲子產生很大的興趣。」


    「但要演奏的話,還是做足心理準備比較好。我也還沒看完整份樂譜,但光是開頭就已經是個很糟糕的曲子了。這不是指曲子做得不好,而是作曲人根本沒有考慮到演奏者的狀況以及會帶來的負擔。」


    恭介做的曲子總是這樣。完全沒有考量我這邊的狀況跟演奏技巧。


    若要發出一個樂器可以展現的所有音域,需要很多時間以及毅力去練習。


    小號的音域很廣。以我的狀況來說,是花了一年左右的時間才吹出所有音域。但恭介不會考慮這種事情。


    他覺得隻要在樂譜上寫下音符,任誰都能展現出那個音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這在他創作的唯一一首合奏曲〈真空中聽見的聲音〉當中也是一樣。


    恭介總之會將音符塞得滿滿的。


    就連運指跟換氣都幾乎要來不及的程度。


    「一個不小心搞不好就會缺氧。」


    畢竟這場演奏會比跑馬拉鬆還要更久,所以這絕非過慮。


    「果然很有趣呢。這讓我越來越期待了。」


    沒想到大家對恭介的曲子接受度還滿高的樣子。河合覺得滿不錯的。白天在管樂社也博得許多好感。


    管樂社通常都會演奏已經流傳幾十年、幾百年的名曲。集結了各個國家曆史的那些曲子,說起來感覺就像宴席料理或是豪華全餐,既漂亮又精彩。要演奏這樣的曲子,心裏並不會覺得不滿。


    但人類就是一種難以理解的生物,有時會想追求奇特的口味。應該是可以滿足這樣的欲求,所以恭介的曲子才會得到「有趣」這樣的評價吧。


    不過對我來說,恭介的曲子給我的感覺比起耳目一新,懷念的感受還比較強烈。


    為了演奏出這猶如珍奇野味般的曲子,當時的我拚命地練習了一番。


    經年累月下來,恭介的要求變得更加嚴苛,也更不饒人。那家夥覺得可以辦到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而我也不想說出辦不到這種話。既然如此,我也隻能更勤加練習,並繼續演奏下去。


    恭介從來沒有抱怨過我的演奏。


    但我不覺得演奏的完成度有很高,更不認為自己有完全達到那家夥的要求。


    我也曾經想過,如果演奏恭介曲子的,是能力比我更加高強的人,又會是什麽感覺。


    說不定恭介也有想過一樣的事情,所以才會留下一首合奏曲。


    我無從得知這個疑問的解答。


    而且事到如今,我也不會想知道。


    「社團內部是禁止談戀愛的喔。」


    放學後,在音樂教室中朝我靠過來的學妹宇佐見,用生硬的口氣對我這麽說。


    「戀愛情感的糾葛,常會妨礙到合奏的表現。」


    「確實牽扯到戀愛情事,就容易引發糾紛呢。」


    話雖如此,印象中管樂社的男生並不會受到同一個社團的女生歡迎。豈止如此,總覺得甚至很少被當異性看待。國中時候的我就是這樣。


    「但為什麽要跟我說這件事啊?難道這是間接對我愛的告白嗎?」


    「有人目擊相馬學長跟一年級中井深夜時分走在一起。」


    「喔,是因為這樣啊。」


    深夜一起前往禦所的那趟奇幻旅程似乎被別人看見了。我越來越覺得這座城市有夠小。都不知道哪裏會有認識的人在看著自己。


    不知道那個目擊者是在去程還是回程看到我們,但對方覺得我跟中井妹妹看起來像在熱戀啊?我不覺得有營造出那樣的氣氛,但看在他人眼中竟是如此,還真不可思議。


    「你誤會了,我隻是在打工前跟她碰個麵而已。送報打工仔的清晨都很早開始啊。」


    「學長,你在參加社團活動的同時也有在打工嗎?」


    「我沒說過嗎?我之所以上了高中之後就一直擔任回家社的王牌,就是為了要去做送報的打工。」


    「我不知道這件事。所以說,你跟中井很要好嗎?」


    「我們隻是從小就認識而已,並不是會傳出謠言的那種關係吧。」


    「但是,打工前還特地碰麵這點,讓我覺得不是很能接受。」


    「不然宇佐見,你改天也試著早起看看。我們一大清早就一起去便利商店猛吃薯條。」


    「不會變胖的話,我也很想吃就是了。」


    「你們夠囉~別再聊那些蠢話了,趕緊練習吧。」


    從背後狠狠踹了一下我坐著的椅子的人,正是社長大石。


    「社長,你都不會覺得在意嗎?」


    「就算男女走在一起,也不一定就代表兩人在交往吧。而且我根本不在乎社員的戀愛狀況。尤其是這家夥。」


    「聽你這麽說,總覺得馬上就失去興趣了呢。」


    可能是大石說的話很有說服力,宇佐見便聽話地回去繼續練習了。


    「你幫了我大忙啊,大石。」


    「我也沒有要幫你說話就是了呢。總之,以後拜托你低調一點,別再做出會被莫名質疑的事情。就算聽起來再怎麽可疑,一牽扯到戀愛話題,女生就會浮躁起來了。」


    「你就不懷疑我跟中井妹妹之間的關係嗎?」


    「當然啊。像你這種鬼扯的家夥,怎麽可能交得到女朋友啊。」


    「這理由也太過分了吧。」


    「比起這種事,你很閑的話就來幫忙發個樂譜吧。」


    大石手中抱著一小疊樂譜。


    「那是昨天的樂譜嗎?」


    「沒錯,就是你選的那首〈日不落之夜〉。中井同學配合我們社團進行編曲了,我就拿去影印出來。」


    「動作真快。」


    雖然隻是一分鍾左右的曲子,但一個晚上就完成編曲也太驚人了。說不定中井妹妹也跟恭介一樣,具備作曲的才能。


    不過大石似乎把我這句話誤會成針對她很快就將樂譜影印出來這件事所做的感想。隻見她得意地挺胸說:


    「當然啊。我們已經沒時間再拖延下去了。我們就猛力地將這首曲子演奏下去,讓那個不肯幫忙的顧問老師啞口無言吧。」


    「猛力地讓對方啞口無言是吧。好耶,簡單明瞭。我很喜歡這種氣勢喔。」


    雖然我不覺得可以這麽輕易就順利發展下去,但老是說著悲觀的話也不成任何助力。


    「社員招募得怎麽樣了?」


    「在那之後我招募到五個人喔,很厲害吧。照這個步調看來,說不定甚至都能出場音樂大賽了呢。」


    即使如此,還是不到二十人。但為什麽大石可以這麽自信滿滿的啊?


    盡管傻眼,同時我也產生了一個想法。


    要裝作若無其事的話,像這樣順著話題講出口應該比較好。


    「那加上我就有六個新成員了呢。」


    「啊,這麽說來我還沒聽過相馬的演奏耶。你在幹嘛啦,要好好練習喔。」


    「之前哪有那個時間啊。」


    先是大石跟宇佐見在鬧不合,後來又被叫去跟原老師進行交涉,甚至還跟著去挑選樂譜了,幾乎沒有機會在社辦裏練習。而且一開始我是沒有打算要演奏的,所以都提早回家也是原因之一。


    「我記得你會吹小號吧。都賣關子這麽久了,要是沒有表現出天才般的技巧,我可無法原諒你喔。」


    這要求也太狠了。我可是有著將近四年的空窗期耶。


    但我很清楚她不會留給我任何找藉口的空間。大石就是這種人。


    這時,我無意間感受到中井妹妹投來的視線。


    簡直就像人形模型般動也不動的臉部肌肉,跟那讓人感受到稚氣未脫的長長麻花辮,無論何時看來感覺都是這麽不平衡。


    「怎麽,對我投來這麽熱情的視線,會讓我很害羞耶。」


    「這樣真的好嗎?」


    看來她還是不願附和我的玩笑話。


    她這麽問,指的是演奏的事吧。或許昨天那番對話讓她感到很掛心。


    「我有說過小號隻是我的興趣吧。所以可以隨時放棄,但隨時想要重拾樂器也沒差。」


    沒有任何執著。如果能透過吹奏小號,進而證實我對過去的事情沒有任何牽掛的話,方法既輕鬆也很好啊。


    「來,這個就可以了吧。」


    從隔壁教室回來的大石,朝我遞出了一個樂器盒。我接下之後,從中拿出了小號。


    到處都有鍍層剝落的銀色小號,拿起來似乎比以前自己用過的金色小號還要更輕,但我已經不記得實際上的狀況了。


    「好了,快點吹吧。」


    「是是是,遵命。」


    我本來還想先確認一下可以的話想先拿吹嘴發出聲音也好之類的,然而就連這樣的準備也不被容許。


    無奈之下我也隻好架起小號。右手的食指擺在第一個活塞,中指是第二個,無名指是第三個。照著我記憶中的方式去做了之後,總覺得還是很生疏。我真的沒問題嗎?


    這時,我才發現了一件事。


    教室中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我身上。那幾乎算是恐怖片的光景了。


    那該不會是飽含期待的眼神吧?說不定社員們真的誤以為我是天才演奏者。


    「那個,我醜話先說在前頭,我沒辦法展現出什麽天才般的演奏喔。」


    「你不用廢話了,快點吹吧。要是吹得很爛我會很捧場地笑你的啦。」


    「真是謝謝你給我如此慰藉的一劑強心針。」


    做了一次深呼吸之後,我將呼息吹進小號。


    真的很久違了。這樣摧殘嘴部肌肉的感覺相當懷念。嘴唇還會發麻地顫抖著。


    我想演奏的是〈日不落之夜〉。


    這是恭介做的第一首曲子,也是我第一次完整演奏的曲子。


    雖然是想辦法發出聲音了,但音階跟音量都很不安定。音準馬上就跑掉了。


    這就連五歲的我也姑且有辦法演奏的曲子。然而現在卻表現得荒腔走板,就是吹不出我想要的聲音。手指的動作也很僵硬。可說是爛到不自然的一場演奏。


    不,也不至於不自然吧。


    這四年來我完全沒有練習過,因此不可能演奏得跟以前一樣。就算練習了十年左右,也沒有多麽明顯的進步,不過看樣子四年就已經足夠退步到這種程度了。


    這接近一分鍾的時間裏,我不斷跟難聽的樂聲搏鬥,卻也不見任何改善,在結束演奏時,教室裏充斥著苦笑的氣氛。


    剛才就宣告會笑我的大石果然很捧場,而學妹宇佐見也露出不知道該做何反應的表情。她乾脆也跟著捧腹大笑還比較好。


    「看來需要好好特訓一番呢。」


    在這當中,唯有中井妹妹笑也不笑地說了這句話。


    凡事不會全都順心如意。


    然而要自己接受這樣理所當然的現實,比我想像中的還更煎熬。


    從學校回家之後,我立刻就翻找起自己房間裏的壁櫥。


    目的隻有一個。就為了找出以前收進去的自己那把小號。


    在社辦裏拿著小號吹出那麽難堪的聲音之後,我當然埋頭練習了一番。徹底練習到最晚的放學時間傍晚六點為止。


    多虧了如此充滿熱忱的練習,讓我完全奪回全盛時期的實力……不,當然沒有這種事,我依然是吹得糟糕透頂。


    氣不夠長,也無法機敏地運指,頭甚至都痛了起來。全身上下每個地方都衰弱不已。而且撐著小號的手真的很痛。總覺得嘴唇也腫了起來。這就是我難堪的現狀。


    但是,說不定是因為小號不合的關係。隻要找出我自己的樂器,應該就能奪回過往的實力。一定是這樣的,絕對沒錯。


    我在心中不斷這樣找著難看的藉口,並在房裏持續找了半小時左右,卻還是沒有成果。


    壁櫥裏有畢業紀念冊、揉得皺巴巴的考卷,還有好幾年前的漫畫雜誌等等障礙物,但就是沒看到我要找的那個樂器盒。


    如此一來,隻好使出大絕招了。去拜托比我還更了解我房間的人吧。


    「媽媽!」


    我跑去客廳找差不多在十五分鍾前回到家的母親。


    原本在廚房準備晚餐的母親,忙碌地背對著我就一邊回應:


    「怎麽啦?瞧你慌慌張張的樣子。」


    「你知道我的小號放在哪裏嗎?我在壁櫥裏都找不到耶。」


    「咦?小號已經沒了啊。你之前不是說不要了嗎?」


    「我、我是有說過啦……但一般來說不是會替我著想,並偷偷留下來嗎?拜托你也跟我說『我就在想你或許總有一天會用到便留下來了』這種話嘛。」


    「誰管你啊。那把小號已經送給說想要的孩子囉。比起一直收在壁櫥裏,那樣還比較幸福吧。婆婆想必也會覺得很高興。」


    「話這麽說是沒錯啦……」


    「怎麽,你要用到樂器嗎?我記得直笛應該還留著吧。那個不行嗎?」


    「什麽直笛……媽媽,我要去睡覺了。這是在嘔氣到睡喔,嘔氣!」


    我忿忿地踩著沉重的腳步聲回到自己的房間之後,發現過去的遺物四散各處,再加上灰塵,嚴重汙染了我的房間。這樣無論再怎麽嘔氣也睡不著。


    當我一邊整理著翻找出來的東西,並麵對房裏的髒汙時,聽見了門鈴響起。


    不管是有客人來還是宅配的包裹,媽媽都會前去應門吧。我現在可是忙著清除房內髒汙。我現在被逼到進退維穀,感覺都差點要將腳邊的直笛拿起來吹了。不,還是說乾脆就用這個來演奏好了?


    思緒錯亂中,當我正要伸手去抓直笛時,我身後的房門就在沒有敲響的情況下開啟。


    「啊,媽媽?宅配是我的包裹嗎?」


    「就某方麵來說,這樣講也沒錯呢。」


    當我聽見這道冰冷的話聲竄入耳中,感覺腦子都要凍僵了。回頭一看,隻見中井妹妹就站在眼前。


    「你要找的東西是這個吧?」


    仔細一看,中井妹妹手中正拿著我懷念的樂器盒。


    「那難道是我的小號?」


    「是的。這是以前從你母親手中收下的。她捎來聯絡,說是相馬學長在找小號,所以我才像這樣特地拿過來給你。」


    原來媽媽送出小號的對象是中井妹妹啊。我完全都不知道。


    「如果相馬學長無論如何都必須用到的話,我也不是不能借你喔。」


    「這樣講很奇怪吧?那本來就是我的。」


    「但現在已經是我的東西了。你要怎麽做呢?」


    「那就借我吧。」


    「希望你能好好地拜托我。」


    「是是是,拜托你借我吧。」


    「請你再多奉承我一點。」


    「為什麽啊?」


    「交涉時為求事情朝著有利於自己的方向進行,讓對方心情轉好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相馬學長欠缺說出這種客套話的能力吧。你這樣會無法跟人討價還價喔。」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拍馬奉承豬也上樹對吧。」


    「是的。雖然把女生比喻成豬,很明顯就是扣分了呢。」


    「好啦,你等我一下。」


    突然間要我奉承,我也覺得很傷腦筋。需要一點時間來絞出腦汁。


    「啊~明明不用打工卻能那麽早起,真的很了不起呢。」


    「奉承並不是這個意思。這種時候就算是謊言,也好歹說句『你長大變漂亮了呢』之類的吧。」


    「我也很想掛在嘴邊說。但要是肉麻到牙齒酸可就麻煩了,所以這種台詞我都會留到關鍵時刻才講。」


    能夠若無其事地對著女生說出這種話的人,若非真心人超好,就是壞男人。一般來說都會覺得很害臊,而無法當麵說出這樣的話。


    「那對相馬學長來說,怎樣才算是關鍵時刻呢?」


    「當然是讓我覺得『要衝了!』的時候啊。雖然我也還沒體驗過就是了。」


    「我知道了,算了。我放棄。小號借給你就是了。」


    「好耶,真是幫了大忙!」


    接過她遞上前來的樂器盒之後,內心猛烈地湧上珍愛的感覺,我不禁將臉頰靠過去蹭了起來。


    「隻要有這個,我在家也能……不,總不能練習吧。」


    「不能練習呢。沒有設立隔音室就在家裏吹小號的話,會給其他人帶來困擾。」


    「我知道。」


    理所當然的,樂器會發出很大的聲音。要是在家裏或是路邊毫不在乎地吹奏的話,可是會被周遭其他人責備。


    「我們家有隔音室就是了。」


    「這我也知道。」


    我在那裏上了十年左右的才藝班。中井家地下室有間完美的隔音室。說不定隻要像剛才那樣拜托她,就能讓我去那裏練習了。


    但說真的,要在中井妹妹的監視下練習,讓我光想就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所謂的自主練習,要不是能更加自由自在地吹奏的話,就沒有意義了。要是一個不小心撞見老師也很尷尬,因此我在內心駁回了去使用中井家隔音室的提議。


    「自主練習的事情我之後再仔細想想。晚上還要打工,總之我現在要先睡了。謝謝你拿小號過來。但拜托你在看見我房間某個恐怖的東西之前,趕緊回去吧。」


    「恐怖的東西是指什麽呢?」


    「要是被人看見,我就會害羞到臉噴出火來的東西。」


    「一下子牙齒酸,一下子又會噴火,相馬學長的臉部真是辛苦呢。」


    中井妹妹還是一樣麵無表情,但光是這句話,我就能知道她感到有多麽傻眼了。


    睡了一段比平常還要短的時間,並精神飽滿地勤奮工作之後,我帶著自己的小號前往河岸邊。


    關於練習的場所我試想了很多,而最後想到的就是這裏。就跟河合一起練習吧。而且在這裏就算是一大清早也不會給鄰居帶來困擾。


    今天河合也在演奏〈小星星〉。


    「你來了啊,相馬。啊,那該不會是……」


    「沒錯,這是我的樂器。跟你一樣是小號。」


    「原來你會吹小號啊。我都不曉得呢。」


    「也沒有那麽了不起啦。而且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碰了,程度跟初學者差不多。所以,你如果可以陪我一起練習,我會覺得很開心。」


    「當然可以啊。我想想……不然就吹〈小星星〉好嗎?」


    「好啊,來吹看看吧。不過首先我希望你能從基礎的部分陪我練習起。」


    河合答應之後,我為了準備首先沾濕了嘴唇。


    「要秉持主幹」。教導我小號的老師一再這麽叮囑。


    為了可以直直地吹氣進去,也為了不讓樂音在中途偏移,主幹很是重要。這不隻針對姿勢跟吹氣的方式,平常生活時就絕對不能偏移正道。我還小的時候,老師這麽反覆教導我好幾次。


    在老師的這番指導下,曾幾何時或許我從頭頂到腳底確實貫徹著一根堂堂的主幹。所以在長達十年的歲月之中,我才有辦法配合恭介以及他所創作的樂譜吧。


    然而現在那根主幹也斷了,全身都軟趴趴的。這真還有辦法再次挽救嗎?


    我回想著這些事情,並開始挑戰基礎練習。


    首先從吐音跟圓滑音開始練習起,接著再仔細做過一輪運指、音階練習以及長音等基礎練習,之後才進行演奏。


    我們架起小號。


    讓我自己帶來的節拍器擺動起來,並跟河合相視好確認時機點之後,就開始演奏。


    我拿著跟中井妹妹借來的小號吹起〈小星星〉。我仔細地吹出每一個音,也因此吹奏出比昨天放學後還更像樣的樂音。


    「你吹得很好啊。」


    演奏結束之後,河合的雙眼都亮了起來。


    「謝謝。雖然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但能聽你這樣說,我也覺得很高興。」


    能比昨天還吹出更像樣的演奏,應該也不是因為手上拿的是自己的樂器吧。隻是有河合的樂聲在帶領而已。


    但我也很久沒有體驗到在演奏過後受人稱讚的感覺了。


    老師很少稱讚我,恭介甚至從來不說感想。而且爸媽本來就對音樂不太感興趣,所以會給我送上熱情掌聲的就隻有祖母跟優子──也就是中井妹妹而已。


    「沒想到能吹得這麽厲害,相馬想必是很喜歡小號吧。」


    「是這樣嗎?我自己也不太清楚耶。」


    我是為了祖母才開始練習小號。而且是為了不輸給恭介才持續吹奏下去。現在則是為了向中井妹妹證明我沒有束縛於過去的事情,才再次拿起樂器。


    仔細想想,我吹響小號的動機,總不在自己身上。我自己究竟有沒有喜歡這個樂器的瞬間呢?


    「河合,你喜歡小號嗎?」


    「嗯,我最喜歡了。小時候我跟弟弟一起看的電視劇當中,主角演奏小號的身影實在太帥氣了。所以我就下定決心,要是進到管樂社,就一定要選小號。」


    「喔喔,就是那個傳說中常會來見你的弟弟啊。」


    「沒錯。雖然我一直跟他說不要太常來……」


    一講起弟弟的事情,河合的語氣感覺就有點消沉。


    一般來說,可以再次見到死別的家人,應該會覺得很開心才是。


    河合的弟弟肯定也是這麽想,所以才會頻繁在深夜前往兒童公園。然而河合看起來卻像是不樂見他這麽做的樣子。


    好在意。可以的話,我想幫上她的忙。但這樣深究真的好嗎──


    猶豫到最後,結果還是好奇心勝出了。


    「你們吵架了嗎?」


    「不,我們並沒有吵架,但我一直感到很迷惘,不知道再這樣下去好不好。」


    河合的視線遲疑地遊移了一下,但最後還是向我坦言了。


    「弟弟是棒球社的。我還活著的時候,他是其他縣市的強校會主動前來挖角的那種優秀選手。」


    「好厲害啊。也就是體育資優生吧。」


    「他本來是能以這樣的身分升學。但死掉的我卻不知為何待在這裏,並偶然遇見了弟弟。他因為這樣拒絕了甄選,並到附近的高中就讀。而且還因為長時間跟我相處的關係,害得他在白天生活時,似乎都提不起勁的樣子。」


    人無論如何都會想睡。


    要從深夜活動到清晨的話,就必須在其他時段補充睡眠才行。就算是白天正在上課時想睡了也逼不得已。我現在也是勉強兼顧著管樂社跟送報的工作,但若要我每天比現在更早起床出門就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不犧牲掉白天該做的某件事情,深夜時分就無法活動。


    「可以見到弟弟並跟他講話也讓我覺得很開心。但是,我覺得弟弟若要為此犧牲自己,那就是不對的……像這種狀況,究竟該怎麽做才好呢?」


    「嗯……」


    總覺得他們雙方的心情我都能夠理解。


    他們一定是感情很好的一對姊弟吧。所以隻要能再跟過世的姊姊見上麵並說說話,即使要犧牲其他事情也在所不惜。


    另一方麵,我也能明白河合會擔心的原因。她應該覺得是自己害得弟弟放棄了重要的事物,所以該肩負起這個責任。


    就隻有在猶如夢境的時間裏,才能再次見到辭世之人。


    然而要是一直待在夢境之中,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說不定活著的人,還是不要跟我牽扯上太深的關係比較好呢。」


    河合像是自言自語般喃喃說出口的話,格外在我耳中繚繞許久。


    過了一個周末,時間來到了星期一。


    很不幸的,中午過後天空就開始降雨。


    就算從放學後的音樂教室窗戶往外看去,敲打在地麵上的雨滴也是有增無減。短時間內,這場雨可能是不會停了。如此一來,送報時就會很辛苦。不隻是配送的路程,多出一項要將報紙裝進塑膠袋裏的工作,也令人不太開心。


    「相馬學長,你在偷懶嗎?」


    「不,我是在祈禱這場雨別再下了。不然我騎腳踏車回家感覺也會很麻煩。」


    我依然看向窗外這麽回答。


    窗戶玻璃上淡淡地倒映出中井妹妹的虛像,她今天也是跟人形模特兒一樣麵無表情。


    「你沒帶傘嗎?」


    「嗯。因為早上放晴啊。」


    「真拿你沒辦法。我的傘可以借你喔。」


    「咦,真的嗎?謝謝你,真是幫了大忙。我原本還想說要做個晴天娃娃呢。」


    「既然放心了,請你差不多也該練習了。」


    「好啦~」


    前幾天開始,河合說過的話就一直在我腦中揮之不去,讓我很傷腦筋。但想歸想,也沒有什麽我能辦到的事情。既然如此,煩惱也隻是浪費時間而已。現在就來做自己辦得到的事吧。


    「相馬,你來一下。關於那個顧問老師,我有事情想拜托你。」


    我才剛打開樂器盒,正想要開始練習的時候,大石就在走廊那邊把我叫了過去。都被社長點名了,總不能不搭理。我不得已擱置練習,並朝她跑了過去。


    「原老師那邊已經說好要用演奏〈日不落之夜〉去說服他了吧。」


    「所以說,就得請他出席那場演奏會啊。」


    「啊,對耶。都還沒跟他提過這些事情呢。」


    現在還隻是管樂社內部自己決定要演奏而已,並非已經邀請原老師出席。我還以為大石已經把這件事情談妥了,看樣子並沒有這回事。


    「我們就定在一星期後演奏,讓那個顧問點頭。」


    「練習一星期夠嗎?」


    「應該沒問題吧?現在練習的這首名為〈日不落之夜〉的曲子滿短的,何況要是花了太多時間在說服顧問老師上,能練習〈真空中聽見的聲音〉的時間就會相對減少,那可就傷腦筋了。」


    「這麽說是沒錯。」


    若要進行長達三十六小時的演奏,究竟需要花多久的時間練習才夠啊?我心裏連個底也沒有。


    「所以說,你現在趕緊去一趟教職員辦公室,跟他約好要來出席一星期後的演奏會吧。」


    「我知道事情的原委了,但為什麽是我去啊?」


    「因為我不喜歡那個人嘛。」


    「竟然就因為這種理由喔。」


    但要是交給大石處理,確實恐怕會讓事態更加惡化。雖然我沒有自信可以做得很好,不過眼下由我去的話,成功的機會確實比較高。


    而且我現在沒有很想練習,所以可以找到一個藉口離開音樂教室也算是幸運。我盡可能地拖延時間,悠悠哉哉地前往教職員辦公室。


    「原老師,關於社團活動的事情,我想跟你商量一下,請問現在方便嗎?」


    原本盯著電腦螢幕的原老師眉頭一皺,露出感覺很嫌棄的表情,但最後還是來到走廊這邊了。


    「感覺不像是要跟我說,你們已經放棄那個有勇無謀的演奏了呢。」


    「其實我是來說服老師的。」


    我向麵露傻眼表情的原老師傳達了演奏會的事情。基本上就是跟他說我們要演奏恭介做的別首曲子,希望他能聽過之後再做決定。


    說完之後,我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效果。原老師的臉上依然是那副傷腦筋的模樣。


    「我確實有說過,要演奏不知名作曲家所創作的曲子不太好。但我這麽說,並不是因為我想了解那位作曲家。再說了,就算是世界知名作曲家的作品,還是不能演奏三十六小時,我也不會因此就準許。」


    原老師說得很有道理。雖然總比什麽努力都不去做還要好,但也不是隻要恭介的曲子做得好,凡事就都迎刃而解了。


    「就算不能演奏三十六小時,假設拆成兩天進行長時間的演奏,這樣如何呢?」


    現在半夜的時段預計會交由止者進行演奏。既然如此,管樂社隻要可以演奏除此之外的時間就行了。


    雖然要說服大石感覺會很困難,但以現實層麵來說,這樣算是個折衷方案吧。


    「讓我們在白天持續進行演奏,晚上便回家好好休息。如果是這樣,我覺得還算是個比較實際的方法。」


    「就算我采用這個方案,最根本的問題依然沒有解決。想要好好演奏那麽長的曲子,你們究竟要花多少時間練習?」


    「我們會趕上的。」


    「我的重點不是在於完成度,而是擔心你們要花費太多時間及勞力在準備這件事情。對你們來說,最重要的是念書以及成績,社團應該隻是給你們在這當中喘口氣的活動而已。要是把時間都花在社團活動造成沒時間念書,這樣就本末倒置了。」


    原老師說了非常有教師風範的話。


    被他說到這個份上,我身為一個學生,不可能不做出任何反駁。雖然會變成老套的對話,但交涉這件事本身我是認真以對的。


    「並非成績才是一切吧。」


    「不,對你們來說,考試及成績單上的數字就是一切。」


    原老師斬釘截鐵地這麽說。


    「或許你們現在會為此感到不滿。但是,你們總有一天會發現那會讓你們多麽輕鬆。」


    每次都會受期考而苦的我,實在無法乖乖聽進這番言論。他要是隨口說出隻要成績好一切都好那種話,也會讓我感到很困擾。


    「隻要出了社會,一切都是看綜合評價。外貌、服裝、性別、年齡、學曆、收入還有證書等等。就算在校成績再好,考試的分數再高,未來也不見得因此就能一帆風順。」


    就算不用等到長大成人,就現在來說人際關係也是如此。並不是隻要會念書,凡事都能如願以償。


    話雖如此,就算隻具備社交能力,就算隻有外貌出眾,應該還是不行。


    處世艱辛啊。


    「社團活動確實很棒。興趣、朋友,以及戀愛都很重要。但是,你們不該搞錯這些事情的優先順序。更何況,相馬你是應屆考生吧。你應該明白我說這番話的意思。」


    「當然是有一定程度的理解啦。」


    「那就夠了。至少比我念高中時還要聰明得多了。」


    若要將社團活動跟大考放在天秤上衡量,那絕對會傾向大考那一方。這就是原老師所說的,正確的優先順序。


    很可惜的是,放眼未來的行動以及除此之外的事情,有很高的機率無法兼顧。


    像是演奏〈真空中聽見的聲音〉,或是跟原本已經辭世的姊姊再次共度的時間之類。原老師認為,這種時候應該要毫不遲疑地選擇跟自己的未來有直接關聯的那一方才對。而我對此也沒有異議。


    隻是問題在於那個當下是否可以冷靜地做出正確的選擇。


    「不過先不論這件事,下星期可以請老師出席演奏會嗎?」


    「好啊,如果一小時以內可以結束,我就會空出時間。這對我這個顧問來說也是必要的事。」


    「曲子本身大概一分鍾而已。在那之後,就算跟大石社長討論一下事情,應該也不用一小時。」


    「這樣啊。那你替我轉達一聲,我姑且是很期待你們這場演奏本身。」


    說完「謝謝老師」之後,我便朝著音樂教室走回去。


    我隻跟大石回報老師答應出席演奏會這件事,他對於三十六小時的演奏還是麵有難色這件事就先別提好了。雖然總是會被發現,至少還能多爭取一點點時間。


    時間來到逼近完全放學時間的傍晚六點前。


    加大的雨勢下得就像瀑布一樣。以大石為首的其他社員都紛紛撐開色彩繽紛的傘踏上歸途,就隻有我還在隔著音樂教室的窗戶瞪著樓下的光景。這樣的天氣簡直就是在找我麻煩。


    「好了,我們也回去吧。」


    背後傳來中井妹妹的聲音。


    「剛才說好了,我會借你雨傘。」


    「謝謝……?」


    中井妹妹朝我遞過來的,是一把色彩鮮紅的傘。這倒是沒關係。我不是對傘的顏色有意見。


    問題在於中井妹妹看起來手上並沒有其他雨具。


    「是不是我誤會了,但你看起來就隻有一把傘而已耶。」


    「你沒誤會,確實隻有這把而已。」


    「什麽嘛,原來你不是因為除了一般的雨傘還有另外帶一把折疊傘之類的,才會說要借我啊?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不,我並不是那種說到卻不做到的人。就算賭一口氣,我也要將這把傘借給相馬學長。所以要是沒有某個溫柔的人讓我一起撐傘,我就會淋得渾身濕透回家了。」


    「這樣啊,所以你會跟朋友一起回去吧。」


    「聽起來也滿不錯的。隻是大家都已經回家了,這裏就隻剩下我跟相馬學長而已。」


    是這樣沒錯,但讓我等到其他社員都已經回去的人,正是中井妹妹。換句話說,她是故意的。


    「相馬學長如果無論如何都不想跟我一起回去的話,那也沒關係喔。就算我因為被雨淋濕而感冒,也不會埋怨你。」


    「這說法聽起來真討厭。」


    退路完全遭到阻擋,我別無選擇。


    當我發現自己完全落入中井妹妹的圈套時,早就為時已晚。


    「好啦,一起回家吧。」


    「這樣啊?既然你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那也沒辦法呢。我就陪你一起回去吧。」


    「那還真是謝謝你喔。」


    就這樣,我便跟中井妹妹並肩踏上歸途。


    踩著無精打采的步伐走在沉澱於灰色之中的道路上,雨水特殊的氣味便嗆入鼻腔。上課時騎過來的腳踏車也隻能就此放在停車場了。各種不順遂的事情一再交疊,讓我的臉也不禁皺了起來。


    我討厭跟人一起撐傘的理由有兩個。


    首先,無論如何左邊肩膀都一定會淋濕。還有,無法從中井妹妹的對話中逃離。這也讓我很傷腦筋。


    如果是在沒有人注意到的地方,中井妹妹肯定會聊起往事吧。但我並不太想回憶起以前的事情。


    「相馬學長變了很多呢。」


    隔著肩膀快要碰到的距離,中井妹妹喃喃地這麽說道。


    「比以前更常會說些無聊的玩笑了。」


    「一時之間我還以為你要稱讚我,害我期待了一下。」


    說到改變的話,中井妹妹也是變了很多,她以前講話應該沒有這麽辛辣才對。


    「人究竟要維持著相同狀態到什麽程度,他人才會認為就是同一個人呢?」


    在大雨中等紅燈的時候,中井妹妹無意間說了這樣的話。


    「跟四年前相比,我有所改變了。不但長高了,身形體態也有所變化。同樣的,相馬學長也長高了,而且笑容也變假了呢。」


    「你說的真過分啊。」


    「我們的個性跟想法恐怕多少都有所改變了吧。既然如此,我們又該如何證明現在跟四年前的『我』和『你』是相同的存在呢?」


    聽她這麽一說,確實是很不可思議。


    遇到許久沒有碰麵的友人時,為什麽會知道就是那個人呢?


    如果是名字跟立場,想要怎麽偽裝都有可能。長相跟體格也不可能跟以前一模一樣。然而彼此卻能分辨出對方就是以前認識的那一號人物。


    「究竟要具備多少辨別要素,才算是同一個人呢?」


    「比方說看起來的感覺之類……」


    「這樣說起來,我要是這張臉有所改變,就不再是中井優子了嗎?還是說隻要將臉整形到跟我一模一樣,任誰都可以是中井優子嗎?」


    「話不是這樣說的吧。」


    「不然是精神層麵嗎?無論是長得怎樣的人,隻要說『我是中井優子』,還能講出好幾跟你之間的回憶,那麽那個人就是中井優子了嗎?」


    「不是。那也太極端了。」


    「那麽,你要怎麽證明我跟四年前的中井優子是同一個人呢?」


    要憑什麽根據才能說某個人就是那個人呢?答案很簡單。


    「當然是雙方兼具。外貌跟內在不一致的話,就沒有意義了。」


    「相馬學長真是奢侈呢。」


    中井妹妹輕聲笑了起來。那副身影看起來似乎有些悲傷。


    「我覺得隻有內在就夠了。無論變成機器人,還是變成僵屍,隻要可以跟那個人講話,我就不奢望更多事情了。」


    「是我太奢侈了啊。」


    「是啊,很奢侈。」


    無論對方化作什麽樣的身影,隻要可以說上話就夠了。我覺得這樣的想法很堅強。


    但是,我並不想看到別人的這副模樣。


    我無法認同漸漸看清的中井妹妹的想法,但我至少沒有反對她。


    「我也不太懂呢。」


    我裝作沒有發現中井妹妹想說的話,以及藏在這番話背後的意圖,並撇開了視線。


    這時,我無意間想起了河合之前說過的話。


    河合對她弟弟抱持著情感,或許就跟我現在對中井妹妹產生的感受很相近。假設真是如此,我能想到的解決辦法就隻有一個而已。


    我騎著生鏽的機車走在黎明前的堀川通上。


    濕滑的地麵反射著車燈及紅綠燈的光線,看起來閃閃發亮。


    在這樣清晨的城鎮當中,我順利地將事先以塑膠袋裝好的報紙一一投遞出去。


    我該思考的事情似乎很多,但好像也沒幾件事。無論管樂社的事情還是演奏〈真空中聽見的聲音〉,都隻能船到橋頭自然直了。就算想破頭也不是這樣就能解決問題。


    但唯獨河合找我商量的事情,是我必須做出回答的問題。


    我不斷在內心確認著自己接下來要說出口的話究竟是否正確,一邊做著打工的工作。雨衣貼著肌膚的感覺很討厭,而且密不通風地悶著也很熱。


    打工結束時,原本的大雨也漸漸轉小了。我撐起傘朝著河岸邊走去。


    鴨川的河水一到梅雨季節就會增加,但今天並沒有淹到河岸邊來。


    所以河合也出現在河岸邊。


    「早安,真難得可以在下雨天見到你呢。」


    下雨的時候我確實很少來到河岸邊。


    雨水穿透身為止者的河合的身體,直接落到地麵。她拿在手中的小號也一樣沒被淋濕。


    「以前隻要一下雨,為了保護樂器都會急忙去找有屋簷的地方,但現在就沒有影響了。在我變成這樣之後,這是其中一件令我覺得還不錯的事情。」


    發現我正看著小號的視線,河合露出淺淺的微笑。


    就算知道這麽做想必也沒意義,我還是朝河合靠了過去,並讓她進到雨傘底下。而她也沒有逃開。


    「河合,關於你弟弟的事情,在那之後我又仔細想了一下。」


    雖然是在感覺可以觸碰到彼此的距離,但我跟河合都不會觸碰彼此。


    不僅如此,我更害怕自己的身體或聲音會穿透過她,讓我覺得都快無法呼吸了。


    「然後,我覺得你們稍微拉開一點距離應該會比較好。」


    「距離……是嗎?」


    「嗯。盡可能分隔兩地。」


    我知道該怎麽訣別過去。


    「隻要還待在附近就會不禁在意。要是到一個遙遠而且無法簡單碰麵的地方,也就不能頻繁地見麵。如此一來,應該就不至於對你弟弟的生活造成影響了吧。」


    隻要遠離自己過往很珍惜的東西,以及有著深刻回憶的東西,無論感慨還是記憶總有一天都會漸漸淡去。那家夥經常會去搭車的公車站、一起就讀的國中、小號、隔音室、樂譜。我盡可能不讓這些東西進到我的視線當中。


    要是三年還不夠就四年,四年依然記憶猶新那就再花上更多的時間。如此一來,總有一天就可以完全揮別過去……才是。應該吧。


    但這是我的做法。


    我不能將完全相同的辦法強迫加諸在河合身上。所以這不過是一項建議而已。


    「這隻是我突然想到的辦法,你不用完全接受也沒關係就是了。」


    這種時候不能忘記要對她笑一笑。


    隻要自己笑著看待自己的發言,聽的人也會覺得這樣比較輕鬆。與其將這件事看待得太過沉重,這樣還比較好。


    「而且,如果你現在馬上就跑到別的地方,那就不能一起演奏〈真空中聽見的聲音〉了,你就看作也是有這種方法就好。」


    「謝謝。你很認真地替我想了很多呢。」


    感覺像被發現臉上的笑容是擠出來的。河合抬起率直的眼神看向我。


    「我會找個時間,好好跟弟弟談談。我不會讓你擔心的。」


    「你不用顧慮我啦。不過,也希望他能妥協呢。」


    難得死別的兩人可以再次相見,希望不會再發生不好的事情了。我隻是如此希望而已。


    在那之後,我跟河合閑聊了一陣子,並在朝陽升起前道別。那個時候雨也停了,但我沒有騎腳踏車來,所以也隻好走路回家。


    到了這個時段,就會漸漸出現帶狗散步或是慢跑的人。雖然看不見止者了,四周還是不會覺得寂寞。


    「相馬。」


    忽然間被人叫住名字,讓我嚇了一跳。這個時間幾乎不會有認識的人前來搭話。而且還是一道男性的聲音。


    我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頭一看,一個男性自坐著的長椅上起身,並朝我走了過來。


    「這種時間在外頭閑晃不太好喔。」


    對我搭話的人,是管樂社的顧問,原老師。


    「老師早安。」


    「我並不想太囉嗦,但高中生玩到早上才回家可是一大問題。」


    「我是剛結束送報的打工,正要回家而已。也有向學校提出申請。」


    「怎麽,原來是這樣啊。那是我太過武斷,誤會你了。抱歉。」


    原老師很乾脆地退了一步。他是個明理的人真是太好了。


    「老師是要去上班了嗎?好早喔。」


    「不,我是來晨跑的。不管怎麽說,現在去上班也太早了。」


    他確實身穿運動上衣,還戴著帽子。平常在學校時都是穿白袍。


    「晨跑啊,雨天也跑嗎?」


    「這叫shower run,即使下雨也能跑步。雖然步調比平常還要慢,但這樣也滿不錯的喔。」


    「沒想到老師很注重健康的呢。」


    「當老師其實很耗費體力啊。而且也想呼吸一下職場跟家裏以外的空氣。」


    原老師的世界似乎也滿辛苦的。


    可能是服裝的關係,總覺得他給我的印象跟平常不太一樣。像這樣聊過之後,才發現他似乎也沒有想像中的那麽頑固。有著慢跑這般很健康的興趣也讓我感到意外。


    「我明白你這個時間在外走動的原因了。不過,你直到剛才都還跟一個穿著我們學校製服的女生在一起吧。或許對方是你打工的同事,但凡事還是要注意品行喔。」


    原老師補上一句「可別遲到了」之後,便漸漸跑遠。


    直到剛才還待在一起的,穿著製服的女生,指的就是河合吧。但河合是止者,也就是一般來說應該是看不見的,幽靈般的存在。


    難道原老師也能看得見止者嗎?


    我跟中井妹妹,還有河合的弟弟都能看見。要是再加上原老師,那說不定可以看見止者其實並非一樁罕見的事。可能許多人都跟原老師一樣,隻是沒有發現對方是止者而已。


    但話說回來,我還真沒想過來到河岸邊的時候會被人撞見。


    要是原老師看不見止者,在他眼中我就會變成是在昏暗的河岸邊自言自語了。如此一來究竟是會被他警告,還是會被他擔心呢?


    思及此,我自然而然就笑了出來。


    於是到了一星期後的放學時間。


    「老師,我來接你了。」


    我一到教職員辦公室,原老師便認命地站起身來。


    我之所以要負責替老師帶路這項重責大任,單純隻是因為大石不想做而已吧。


    雖然她動不動就把各種工作推到我身上,但與其讓大石直接出麵結果引發問題,倒不如我自己四處奔波比較有效率。


    「每次都是你啊,貢獻真多呢。是在管樂社有喜歡的女生嗎?」


    「有就好了呢。」


    「這樣啊,看來在河岸邊見麵的那個女生才是真命天女吧。」


    「那是老師誤會了啦。」


    要是我正常到能為了戀愛情感而努力的話,應該早就交到女朋友了。既然沒有,就代表我並非如此吧。自己講歸講,總覺得悲從中來。


    「大家都說今天的演奏要讓老師刮目相看,因此很拚命喔。」


    「畢竟我對社團活動沒有投以熱忱,不受社員喜歡也是理所當然。」


    「我之前就有點在意了,但老師是討厭社團活動嗎?」


    「你為什麽會這樣想?」


    「無論戀愛還是打工,過度投入都會妨礙到學業,就這點來說社團活動亦然。但我覺得老師對於社團活動抱持著特別否定的態度。」


    「這當中確實不能說沒有參雜個人情感呢。」


    從教職員辦公室到音樂教室的這段路上,原老師緩緩走著。那步伐就像是想盡可能拖延直到抵達音樂教室之前的時間。


    「我高中的時候,有個足球社的朋友。他很熱衷於社團活動,每天都不斷努力練習。而且也在比賽中拿出成果,因此受歡迎到令人欽羨的程度。」


    「看來不是在講原老師自己的事呢。」


    「我就說了是朋友啊。我以前是管樂社的。既沒有以音樂大賽為目標,演奏也很糟糕,是個很寬鬆的社團。雖然不是過得非常開心,但也不會覺得辛苦。那時候我是以參加社團活動為藉口,而逃避放學後念書的時間吧。」


    雖然腦中也明白自己接觸的這些大人,有都曾經有過孩提時期。但實際聽對方講起當時的事情,通常還是很難覺得是同一個人。


    沒想到原老師在學生時代也不喜歡念書。


    「我朋友在社團活動上非常拚命。但他練習過頭,最後搞壞了身體。結果不但無法上場比賽,也失去了推甄升學的機會。」


    原老師雖然講得雲淡風輕,但這對於在學校走廊上邊走邊聊來說,是個沉重的話題。就連我也知道現在不能回以玩笑話而一時語塞。


    「那時,我第一次得知努力是會背叛一個人的。無論是顧問老師還是其他同學,在他狀況好的時候紛紛不負責任地一直煽動,但沒有成功的時候態度卻十分冷淡。應該說表麵上還是對受傷的他很溫柔,但在那當中卻沒有真心的關懷。那讓我感到一陣冷顫。」


    「所以老師之所以會對社團活動抱持否定的態度,就是因為朋友發生過那樣的事嗎?」


    「我並沒有想要否定社團活動。但我不認為那是值得犧牲上課、念書的時間,以及其他生活去投入的事情。」


    我明白原老師的想法了,也有很多產生共鳴的部分。因此也更確定他跟大石的理念有多麽不合。麵對社團活動這件事,我並不像他們有著自己的一派想法。在茫然地生活著的我看來,他們都很耀眼。


    但我至少知道,既然對方都沒有把我當小孩子看待,並深切地談了這麽多,我就必須回敬同等的禮儀才行。


    「其實,我是為了放棄樂器才加入管樂社的。」


    說起自己之所以參加社團活動的理由,總覺得很害臊。不過現在必須坦言一定程度的事情才可以吧。


    「我直到最近才發現,要放棄一件曾經那麽投入的事情並不容易。就算透過奇怪的形式割舍掉,直到現在卻還依依不舍。所以該如何放棄也很重要。」


    世上的人,想必都早就知道這種事情了。所以運動社團才會有退社比賽,學校也才會有畢業典禮。


    教會我這件事的人是大石。


    ──其實我也想再更好好地放棄就是了呢。


    多虧有接觸到那個想法,我才能像這樣當麵跟原老師侃侃而談。


    可以的話,直接讓大石跟原老師講才是最好的,但大石很快就會激昂起來,應該是沒辦法像這樣冷靜地對話吧。不過那份衝勁也是大石的優點,所以算是適才適所。


    「就像老師說的,基本上社團活動是讓學生喘口氣的。大多數管樂社的人在從高中畢業之後,應該不會再碰樂器了吧。但正因為如此,才會需要一段未來可以回想起曾經專注地投入練習樂器的日子。」


    「回憶就是那首超乎常理的曲子嗎?」


    「我覺得如果是就好了。」


    「對你們三年級的人來說或許這樣就好,但學弟妹們該怎麽辦?」


    「我不知道理由為何,但大家都同意進行演奏。」


    「你們這樣投入於某件事的欲求跟幹勁,如果可以轉向社團活動以外的事情就好了呢。」


    原老師一臉嚴肅地歎了口氣。


    我有自覺這會讓他傷透腦筋,但現在也隻能趁勝追擊了。


    「我之前也說過了,就算是談戀愛或個人興趣,太過投入都會對成績造成影響。就這點來說,至少社團活動還有一位顧問老師在監督,反而相對好控製才是吧。」


    「沒想到相馬滿會講話的嘛。」


    原老師的嘴邊淺淺勾起一抹笑。


    「我知道了。若要一口氣演奏三十六小時,我當然不可能答應。不過控製在可能實現的範圍內,我也是可以考慮看看。」


    「能聽老師這麽說,真是幫了我的大忙。」


    「當然,最終判斷都端看你們等一下那場演奏的表現。如果那個作曲家的作品是聽了會讓人頭痛的曲子,三十六小時的演奏我當然也不可能答應喔。」


    「我想這點應該是沒問題的。」


    我不知道恭介的曲子是好是壞。


    但現在至少沒聽大石或河合做出負麵評價,所以應該能讓老師認真考慮答應我們演奏〈真空中聽見的聲音〉才對。


    「但我也感到很意外呢。我還以為相馬絕對不想參加三十六小時的演奏呢。」


    「這……也不一定吧。」


    意料之外拋來這句話,我當然也隻能笑著蒙混過去了。


    在音樂教室進行的〈日不落之夜〉的演奏,完成度高到令人難以想像練習時間其實很短。


    我想,就連原老師應該也沒發現原本是一首獨奏曲吧。中井妹妹的編曲起了很大的效用。


    不讓主旋律的小號太過搶戲,低音部跟打擊部也讓樂聲增加了渾厚的感覺。不但保留了原本最大限度的樂曲特色,也活用了樂聲重疊這個合奏的強項。輕鬆跨越了社團人數有限,以及隨之能使用的樂器也有限等難關。


    恭介的曲子本來要求的音符數量就很多。


    尤其是〈日不落之夜〉,音符更是宛如濁流般席卷而來,因此讓演奏者的呼吸跟運指都處於極限狀態。然而,每一個樂器部門都能在沒有跳掉任何一個音的狀態下完成演奏,真的很厲害。


    這讓我坦率地覺得合奏果然很棒。


    能夠作為其中一分子參與一場大型演奏的感覺很獨特。這讓我回想起國中時在管樂社第一次參與合奏的記憶,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擔任指揮的大石一回過頭,唯一的觀眾原老師便以掌聲稱讚這場演奏。


    「我投降了。」


    原老師直接舉起鼓掌的雙手,做出投降的姿勢。


    「好耶!」


    大石緊緊握拳,顯得開心不已。以此為導火線,其他社員也紛紛揚起歡呼。當大家都在擊掌或擁抱以表現歡喜之中,我靜靜地將小號收回樂器盒裏。


    「這是聽過一次就難以忘懷,風格強烈的曲子。因此我認同這位作曲家的曲子很有魅力。如果你們想演奏那首〈真空中聽見的聲音〉,我不會不由分說地反對。但是,唯獨完整演奏三十六小時這點,我依然不會允許。」


    「啊?老師,你在說什麽啊?當然要從頭演奏到最後才可以啊。」


    「大石,等一下。這件事我還在跟老師交涉中。」


    我阻斷了眼看就要衝上去的大石的前進方向,這麽安撫著她。感覺就像訓獸師一樣。我對猶如獅子般張牙舞爪的大石伸出雙手,總算是將她擋下來了。這段期間,原老師繼續說了下去。


    「目前比較可行的方法是分割演奏。校慶有三天,因此分成一天演奏十二小時。即使如此也夠不切實際了。」


    「要中斷的話,就沒有演奏那首曲子的意義了。」


    接著發出抗議的是中井妹妹。說真的,我根本無暇製止她。


    我露出尋求協助的視線,並看向學妹宇佐見。


    我的意念似乎馬上就傳達出去了,隻見她說著「別急別急」,並站起來安撫中井妹妹。


    「我就知道你們會這麽說。所以這是折衷方案。就在學校裏辦集訓吧。」


    原老師的這句話,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出乎意料似的,社員們的反應也變得遲鈍。就連我也是。


    但似乎就連這樣的反應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原老師用淺顯易懂的方式向我們說明。


    「我們在校慶期間舉辦兩天一夜的集訓。隻要是在學校過夜,就能演奏到就寢前的最後一刻,而且早上也能盡早開始演奏吧。」


    我覺得原老師的提案是最能在校內長時間演奏的辦法。除此之外,應該沒有其他可以再拉長管樂社演奏時間的方法了吧。


    「這是我最大的讓步。身為教師,我不能準許學生在深夜時間進行演奏。而且要考慮到各位的身體狀況。要通宵是不可能的。」


    大石雖然一臉不滿的樣子,但她沒有做出反駁,就可以看出她也能理解原老師想說的意思吧。行事雖然衝動,大石也並非腦袋不靈光。


    「你怎麽想?」


    不知道大石是怎麽想的,她開口詢問我的意見。


    像我這種意誌力薄弱的人幾乎是沒什麽話好說,但既然有人要求,我也必須給出回應。


    「我覺得已經是夠配合了吧。」


    實際上老師確實是挑戰了在規範之下勉強可以容許的極限。


    雖然還不知道能不能真的實現,但校慶期間要在學校集訓,可不是站在學生的立場可以想到的點子。


    「關於夜間的演奏,我有想到一個辦法。向校外人士請求協助,以不讓演奏中斷。或許不能完全靠自己演奏會讓你心生不滿,但考量到社員人數還有大家體力,我覺得還是原老師的提議可行性最高。」


    其實,要請河合他們幫忙演奏的事情都談好了。雖然問題在於要如何讓大石相信這件事,但不會讓演奏本身中斷,應該就能成為說服她的材料了吧。


    思及會給社員帶來的負擔,確保睡眠時間也是很重要的事。身為社長的大石,應該也很明白這點。


    「老師,請問就寢時間會定在幾點呢?」


    宇佐見用生硬又緊繃的聲音向原老師提問。


    「晚上十點。但到了晚上九點,就要先請你們暫停演奏。」


    「好的。那就從晚上九點到隔天早上五點暫停演奏。即使如此,演奏時間還是有二十八小時。」


    得出一個明確的數字之後,再次體認到這時間果真很長。


    雖然也不是要反對,但會讓人唯獨不想去確認這件事。


    「是說,早上五點就要開始演奏了嗎?」


    「集訓的時候,這樣都算正常喔。以音樂大賽為目標的那段期間,幾乎每天都是從早練習到晚。」


    管樂社還真可怕。簡直是不輸給運動社團的苦工。這也讓我明白原老師會一再強調要我們認真念書了。


    總之,整體方針大致底定。


    校慶是從早上九點開始。


    管樂社將從那個時間就開始演奏〈真空中聽見的聲音〉,並一直在校內演奏到晚上九點。這樣大概十二小時。


    接下來深夜的演奏就輪到河合他們止者的演奏隊出場了。


    河合他們將會負責直到清晨五點天亮為止的這八小時。光是這樣也已經夠久。


    清晨五點日出之後一直到演奏結束為止,管樂社將會傾盡全力進行演奏。這時就展開了長達十六小時的不中斷演奏。到了校慶第二天的晚上九點,才算是順利完成〈真空中聽見的聲音〉的演奏。


    當然,這隻是單純從時間分配上來看的結果,還有很多尚未確定下來的事情。這樣想必要將社員分成好幾組演奏隊輪流演奏,為此社員人數依然遠遠不足。


    不過,這確實是一大進展。


    接下來隻要身為社長的大石帶頭同意,事情就能談妥了。


    「社長,這樣你也可以接受吧。」


    宇佐見一開口確認,大石便像是切換了心情,大聲地說:


    「好。雖然無法完整演奏,真的、真的讓我很在意……但我也明白這是最實際的提案。就照這個計畫進行吧。謝謝老師。」


    大石做了一個行禮,因此社員們也跟著齊聲說著「謝謝老師」,向原老師道謝。我慢了一拍沒跟上,就隻有我一個人錯失了道謝的時機。


    不過,原老師的提議讓人很難想像是靈光一閃想到的。


    也就是說,老師早在前來參加這場演奏會之前,就已經在思考可以在校慶上演奏〈真空中聽見的聲音〉的方法了。


    如此一來,剛才還以為是我說服了老師,但其實原老師打從一開始就有打算讓我們演奏〈真空中聽見的聲音〉吧。


    還以為這是自己的功勞,結果誤會大了,真是丟臉。幸好在向大石或中井妹妹炫耀之前就發現了。


    原老師雖然一臉傷腦筋的樣子,看起來心情似乎也不算太差。


    幾天後的淩晨一點,我騎著腳踏車奔馳。


    現在距離打工的時間還有點早。


    但今天預計要在那之前跟中井妹妹見麵。地點就在禦所的兒童公園,也就是止者他們演奏的地方。


    得到原老師的協助之後,管樂社內部關於具體方針做了一番討論。比起隻有社員時的討論,加入顧問老師的意見之後,事情也漸漸接連談妥了。


    首先是社員不足的問題。


    如果要輪流演奏,至少想以少人數組成三支演奏隊。但要從現在開始招募足以湊齊的社員,還是太不切實際了。


    因此我們決定從其他社團找人來當幫手。


    熱音社的社員們在組樂團的時候,無論如何都一定會有人多出來。再加上以高年級為代表的樂團會在體育館表演,因此容易壓縮到低年級學生在校慶上表演的時間。所以我們決定去詢問這些學生的意見,並找對這個企畫有興趣的人來協助演奏。


    接著是指揮的問題。


    總不能幾十小時都讓原老師執指揮棒。因此就隻有在關鍵的地方請原老師指揮,除此之外就由每個樂器部門的組長輪流進行指揮。


    如此一來,剩下的問題就漸漸集中在我們自己能不能好好演奏〈真空中聽見的聲音〉這一點而已。換句話說,接下來隻要專心練習就好了。


    不隻是放學時間,管樂社也正式展開晨間練習。雖然還沒將樂譜配發下去,但有必要先累積起一定程度的基礎練習。


    演奏漸漸邁向實現的階段。


    所以就得正式跟止者的演奏隊談妥關於夜間演奏的事情。


    為了討論這件事,我預計比平時更早起,並和中井妹妹一起前往禦所的兒童公園。跟河合他們進行討論,還得講好當天的行動以及演奏部分才行。


    但是,我不小心睡過頭了。


    而且收到她傳來說要自己先去的聯絡,我才會像這樣急急忙忙地趕往兒童公園。盡管已經習慣配合打工時間早起,但我還是遲遲無法習慣在比那更早的時間起床。


    當我抵達的時候,兒童公園已經沒有樂聲傳來。


    豈止如此,今天止者的演奏隊氣氛感覺還很陰沉。我很不擅長麵對這種尷尬的場子。


    在一群止者當中發現中井妹妹之後,我若無其事地靠了過去。


    「我就說你一個人走夜路不太好。」


    「因為相馬學長睡過頭了,所以我今天是跟別人一起來的。」


    「啊,你今天是跟河合的弟弟一起來的啊。那就好。」


    「你為什麽會知道我認識河合小姐的弟弟呢?」


    「我之前聽她說的。」


    「你們是什麽時候聊到這件事的……」


    看來往後有機會可以超乎中井妹妹的想像了。可得好好感謝河合才行。


    然而我在公園當中卻沒看見河合的身影。也沒看見可能是她傳說中弟弟的身影。


    「是說,今天為什麽氣氛會這麽沉重啊?」


    「回家路上再說吧。在這裏打擾他們也不太好。」


    今天已經要回家了啊。


    在這樣的氣氛下,感覺確實沒辦法跟他們討論〈真空中聽見的聲音〉的事情。更何況身為代表的河合也不在場,還是改天再說好了。


    「拋下陪你一起來的河合弟弟這樣好嗎?」


    「真不曉得你為什麽就能這麽關心除了我以外的人呢。」


    中井妹妹現在的心情明顯很差。感覺就不能隨便亂講話。


    我追在推著腳踏車離去的中井妹妹身後,就這麽離開了禦所。今天早起就隻為了來來回回踩遍碎石路而已。


    「所以說,究竟是什麽原因讓氣氛變成那樣?」


    「因為河合小姐跟她弟弟起了點爭執。」


    中井妹妹說得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對我來說可是大事一樁。這讓我不禁停下了腳步。


    或許是有預料到了,隻見中井妹妹也停了下來。


    「我並不知道整件事情的原委。但我聽見了『離開這個城鎮』、『不要再見麵比較好』之類的話,我這個外人聽起來感覺就像在談分手似的。明明是姊弟,竟也會講到這樣不可思議的話呢,讓我覺得有點可笑。」


    中井妹妹說著這樣玩笑般的話。這是前所未見的狀況。


    我剛才在兒童公園當中沒有看到河合的身影。也沒看見可能是她弟弟的人。或許他們現在還在別的地方繼續溝通吧。


    「我一點也不明白河合小姐究竟有什麽地方感到不滿的。能夠成為止者,並再次跟家人共度一段時光,是非常幸運的事情吧。」


    「幸運啊。」


    就某種觀點看來,確實是這樣沒錯。


    但站在河合的立場來說,到了現在,我也可以理解那並不代表一定就是幸福的事情。


    我歎了一口氣。


    就算想繼續裝作視而不見,我也差不多要撐不下去了。


    我打從一開始就覺得不太對勁。


    不隻是她想實現演奏〈真空中聽見的聲音〉而已,還有剛才這段對話也是。再加上事到如今才來靠近這四年來都沒有任何共通點的我,並執著於留著跟以前一樣的發型等等,有著幾乎過多的提示。甚至想裝作視而不見還比較困難。


    其實我在那個雨天就已經發現了。


    可以的話我很想就此不要觸碰這件事情,但狀況似乎不容許我這麽做。


    「吶,優子。」


    人要維持著相同狀態到什麽程度,才能算是同一個人呢?


    優子曾這麽問過我。而那也是在雨天發生的事。


    「你一直在尋找恭介對吧。」


    優子知道止者的存在。


    深夜的禦所並不是一般國高中生會去的地方。除非是要特別找什麽,否則也不會誤闖。


    而說到優子會去尋找的,除了恭介以外就沒有其他可能了。


    我不知道優子究竟耗費了多少時間在尋找他。但是,她找不到成為止者的恭介。


    事到如今才要演奏〈真空中聽見的聲音〉的理由就在於此吧。


    「是的。」


    優子點了點頭。


    我為了忍下歎息而仰望夜空。就算猜中這種臆測,我也一點都開心不起來。


    「哥哥以前總是很期待聽見相馬學長的演奏。當你演奏時,他一定會來聽。所以隻要演奏〈真空中聽見的聲音〉,應該就能再次見到哥哥了。」


    「並不能保證那家夥有變成止者。」


    應該不是所有過世的人都會成為止者,留在這座城鎮。要真是如此,現在眼前就會是一整片滿滿的止者,就連想要走個路都有困難。


    想必要符合某些條件才會成為止者。恐怕是沒辦法得知那實際上為何,但唯有確實具備條件這點是能肯定的。


    「但也無從保證他沒有成為止者。」


    這是惡魔的證明。就如同無法證明世上沒有白色烏鴉一樣,恭介沒有成為止者這件事同樣無從證明。


    但要依賴這樣的希冀未免太過虛幻了。


    「事到如今見到恭介又能怎樣?」


    「我也沒有想做什麽特別的事情。隻要能像以前那樣三人一起度過,開場小小的演奏會,一起聊聊天,這樣就十分足夠了。」


    她一臉正經的神情,說出這種愚蠢的話。


    打從心底湧上的這份情感,究竟是悲傷還是煩躁,連我自己也判斷不出來。


    「隻要哥哥在這裏,我們三個就能像以前一樣一起歡笑。你不覺得這是一樁非常美好的事情嗎?」


    「我不覺得。恭介已經死了喔。」


    其實我真的不想說出這種話。


    自己說出口的這句話實在太過空虛,也讓我起了一股寒意。


    「但他說不定還在這裏。如果是止者,那也能交談。」


    「就隻有在太陽西沉之後的這段時間而已。無法觸碰到他,無法一起吃飯,也再也無法去學校上課。」


    「這些都隻不過是小問題而已。能再次見到哥哥。他會再次對我做出回應。如果除此之外還希望有更多互動,那就太奢侈了。」


    緊抓著自己長長麻花辮的優子,看起來就像小學生一樣。感覺比平常還要年幼,還更不可靠。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隻能一味地搖著頭否定。


    優子的發型從小學到現在都沒有改變的理由很明顯。


    她是為了讓成為止者的恭介可以認出成長之後的自己,才會刻意每天綁起這樣的發型。


    以時間停下的這點來說,我跟優子反而更像止者。


    其實從恭介過世的四年前開始,我們都沒有任何一點成長。


    我們依然是那個不去麵對自己失去的東西的國中生,以及一心想奪回失去的事物的小學生。


    我回想起河合之前說過的話。


    她很掛心因為自己就近在身邊,而害得弟弟停下了朝未來邁進的腳步。但是,我直到現在才明白,那是她多慮了。


    就算沒有止者,我們依然像這樣一步也沒有向前邁進。


    「我非常珍惜跟哥哥還有相馬學長三人一起共度的時間。如果可以不要失去那樣的片刻,要我多麽努力都願意。」


    「但那已經失去了。事到如今已經無法挽回。」


    至少對我來說,恭介已經是個死人。無論他是否成為止者留在這個世上,這都是不會改變的事實。


    「所以你才會放棄,並割舍掉過去的一切嗎?竟然把我連同小號跟回憶都一起忘記,我不認為那就是正確的做法。」


    當我們直接麵對彼此,優子便出言否定我的做法。


    既然都無法挽回,而且回想起來也隻是徒增感傷的話,乾脆舍棄掉就好了。我這麽想著,這四年來也確實這麽做了。


    恭介已經死了。隻要回想起那家夥的事情,心裏就會湧上強烈的喪慟。為了逃離這樣的情感,我隻能割舍掉所有沉重的東西。


    我隻能將快樂的過去,連同悲傷的回憶,全都一並拋開舍棄。


    但是,我現在已經連自己都不相信那樣是正確的做法了。即使如此,卻還是想不到其他辦法。


    我跟優子沉默地麵麵相覷了好一陣子。


    我們都知道,再繼續繞著這個話題說下去也沒有意義。


    「我今天自己回家就可以了。打工請加油。」


    優子隻是留下這句話,便頭也不回地漸漸離去。


    沒錯,沒有任何意義。不管說了多少,終究還是要演奏那首曲子。


    優子是為了找到恭介而演奏。


    而我為了證明自己已經拋開回憶,也隻能演奏那首曲子了。


    無論直到剛才發生了什麽,我在打工的時候都不會去想些多餘的事情。專心一意地將注意力全放在安全駕駛一件事上頭。


    驅動著生鏽的車體,我伴隨著報紙一起環繞在清晨的街道上。但總覺得工作起來不是很順暢。


    白天時交通量較大的道路,有時會趁著夜間進行施工。我不知道是什麽類型的施工,但重點在於有工程車停放在堀川通上。看樣子今天還是不要走經堀川通比較好。


    一走經不同的道路,本來熟悉的城市看起來也會跟平常不太一樣。尤其是今天感覺好像人特別少。


    平常到了這個時間,很常看見止者走在街上的身影。然而今天一路上完全沒有看到。清晨的街道很是寂靜,頂多隻是似乎能聽見遠方傳來施工的聲音。


    昏暗又寧靜的時間,硬是推給我可以去思考各種事情的空白。


    我最先回想起的是優子的表情。


    那種像是在責備我,卻又像是在依賴著我的表情,一直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如果我更會講話,是不是就可以避免在那種氣氛下道別了呢?


    每當我表達出自己真正的想法,從來不曾因此得到好的結果。既然如此,還是傻笑著蒙混過去比較好吧。當時做不到這點是我不好,優子並沒有錯。


    最過分的是自顧自地死掉的恭介。


    要是那家夥還活著,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了。


    當我產生遷怒般的想法,投遞報紙的動作也跟著粗魯了一點。這樣不行。還是不要去想優子的事情好了。


    接著讓我掛心的是河合的事。


    都是我說了那番不負責任的話,她才會跟她弟弟起爭執。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對此放著不管。


    就先從我辦得到的事情開始著手好了。


    雖然比平常多花了一點時間,但我總算結束打工的工作後,便騎著腳踏車前往鴨川的河岸邊。


    確實是有點晚了,但距離日出應該還有一段時間才是。我還能跟河合談談。


    然而,當我抵達河岸邊時,這裏的景色看起來跟平常截然不同。


    更重要的是,我沒聽見樂聲。我沒聽見這幾年來越聽越熟悉的〈小星星〉。


    平常河合會演奏的那個地方,今天不見她的身影。我騎著腳踏車在這附近繞了繞,依然還是沒看見河合。


    在這個時間點,我腦海中浮現了某個疑點。我之所以會覺得今天在黎明前街上人滿少的,該不會有異狀的其實是我吧。


    但我不願承認這件事,隻是一股腦地不斷踩著腳踏車,在鴨川的河岸邊上上下下,來回了好幾趟。


    當我回過神時,旭日已經升起。眼前我能看見的景色卻依然沒有任何變化。


    我連擦去沁出汗水的力道都沒有,便趴在腳踏車的龍頭上。


    也隻能承認了吧。


    我看不見止者了。


    搞不清理由也不知道原因為何,更不曉得該如何是好的我,好一段時間都隻能維持著這個姿勢動彈不得。


    注3 日文中「止者」與「死者」發音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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