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將心願奏響,穿梭於城市間。總有一天,這個世界會聽到我的聲音。】


    “那麽,差不多該走了。”


    即將發車的新幹線站台上,站著一位背著吉他、提著行李的青年。周圍送別他的朋友們說著鼓勵的話,拍著他的肩。


    桃池育馬今年二十歲。他以音樂人為目標,準備去東京闖蕩。


    “母親……”


    他出聲呼喚正佇立在後方一臉悲傷的母親,後者紋絲不動。他走了過去安慰道,“我能一個人好好生活的,別擔心我。”


    此時發車鈴聲響了起來,他隻好匆忙上車。車廂門被關上,列車開始緩緩向前。


    “會一直支持你的!”“加油啊!”


    夥伴們大聲喊著,母親也快哭出來一般,不停衝他揮手。


    接著視野裏的站台變小了,列車漸漸遠離了他一直居住的小鎮。


    育馬反複回想著母親和夥伴們的臉,禁不住淚眼朦朧。


    順帶一提,他是喰種。


    “嗚哇!好厲害!……”


    剛抵達東京的育馬,一下車便被人潮淹沒了。盡管他曾經因為看演唱會來過東京幾次,但不管來幾次都沒看夠。


    這次不一樣,從今天起,他就是這裏的住民了。


    育馬拍了拍臉頰轉換心情,加快腳步鑽進電車。


    說起來,包括他的老家在內,難對付的家夥們往往聚集在地區中心,不管是人類還是喰種。更不用說首都東京了,喰種數目眾多,意外隨時有可能發生。畢竟,這裏可是駐紮著狩獵喰種g本部,搞不好就會中獎。


    “好啦,總算到了!”


    育馬選擇的住所位於離都心不遠、相對安寧的20區。這裏綠化很好,還有田地,環境跟老家有點像。附近有上井大學,有不少和自己年齡相仿的人類居住在這裏,可以方便地隱匿其中。


    但房子就沒辦法了。明明比老家窄那麽多,租金卻貴得不像話。總之,往後這裏就是他的一方天地了。首先得去掙錢,支付房租水電費什麽的。


    育馬從吉他盒裏取出吉他。那是他高中時自己攢錢買下來的,如今是他最重要的夥伴。他舒展了一下手指,彈起一首喜歡的歌。


    “喂,吵死了!”


    旁邊住的人敲著牆壁大吼。他急忙中斷了演奏,隔著牆道歉:“對、對不起!”


    再看看鍾,已經晚上11點了,也難怪被罵。


    “沒想到這麽快就受到大城市的洗禮了啊……”


    來東京的第一天就這樣不盡人意地結束了。


    第二天,育馬買了求職雜誌,挑選了一份搬家工的工作。畢竟自己是喰種,力氣要比人類大上好幾倍。


    另外,還有一件為了生存必須要做的事——確保食糧。


    盡管母親給自己的“便當”還剩一些,但遲早會吃完。既然開始了背井離鄉的生活,就得學會自己準備食物。


    夕陽時分,育馬換上不顯眼的黑色衣服,踩著從二手店買的單車,穿過大街小巷。


    “啊,到地方了。”


    目的地是某個有名的懸崖自殺點。離出發已經過了兩個小時,周圍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一個人影也沒有。


    從視角開闊的地方,能看到往下20米左右是茂密的樹林。


    “……沒有嗎。”


    他用鼻子使勁地嗅了嗅,本以為能在這裏找到屍體的,卻聞不到一點屍臭和血腥味。


    不過,不能就這樣隨便放棄。


    育馬從那天起,一結束打工就會來到懸崖邊上。騎車來回需要4小時的體力,但他會在途中想想歌詞,唱唱歌之類的,倒也不覺得有多累。


    “喂喂饒了我吧……”


    然而,期望總是落空。白費力氣的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注意到的時候已經來東京將近一個月了。


    “嗚哇……這下糟了……”


    母親給的便當已經吃完,冰箱裏什麽也不剩了。育馬撐起倦怠的身體,走出家門。


    “是不是換個地方比較好啊……但要是剛走,就有人就來了怎麽辦?”


    結果今天也是騎著自行車去了同一個地點。


    抵達山穀的時候,他想著要是再落空,下次就得換地方了。


    “……!”


    一陣風吹過他的麵頰,他一個急刹車,“有味道!”——是屍體的味道。


    他加快了騎車速度,急不可耐地衝上坡道。


    這邊!


    育馬將單車停在一旁,全速奔跑起來。他的眼睛轉換成紅色,四肢爆發出力量,沉睡在身體內的本能被喚醒,身體仿佛騰空而起。


    有輛車。停在之前一直沒人的懸崖邊,車內空著,但氣味更濃了,他確認了自己的預感是正確的。於是,育馬從懸崖一躍而下。


    “啊咧?在哪?”


    出乎預料之外,屍體不在這裏。明明地上還殘留著血跡,彌漫著濃烈的氣味,卻怎麽也找不到。


    “怎麽回事?”


    他在黑暗中拚命搜索。難道屍體是被其他喰種聞到味道,先下手為強了?育馬不知所措地抬起頭——接著對上一雙眼睛,正死死地盯著他。


    “哇啊!”


    育馬嚇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眼前的男子屍體被樹枝穿透,50來歲左右,雙眼圓睜,嘴唇充血,倒掛在樹上,猶如伯勞鳥的戰利品。不難想象是由於跳崖造成的。


    “怎麽搞成這樣啊……”


    育馬自言自語道,當然,沒人回答他。他扶著腰站起來,注視著死去的男子。


    “……為什麽非得尋死不可呢?”


    他雙手合十,為男子默禱。接著他跳上了樹。


    “可能會有點痛哦,抱歉。”


    育馬折斷樹枝,屍體滾落到了草叢裏。他跳下來,把枝幹從屍體內拔了出來。屍體的嘴仿佛尖叫一般張開,他想幫他合上,但似乎這麽做又顯得很奇怪,索性放棄了。


    他重新注視著屍體。右手破破爛爛的,傷得很重。


    “真的很抱歉。”


    育馬再次雙手合十,隨後摘除了屍體的右手。


    這點程度的話,隻會被人認為是狐狸之類的食腐動物給帶走的吧。


    他將摘下來的屍體右手套上塑料袋,用布包好後裝進了包裏。他最後默禱了一次,離開了現場。


    “……得快點處理才行。”


    剛一到家,他就把右手放在了菜板上,拿菜刀切碎,團成肉丸子,接著同骨頭一起放進熱水。煮好之後,便撈出了鍋。


    “啊……好香啊。”


    不過,不能一頓全部吃完。他將冷掉的丸子覆上保鮮膜,放進冰箱裏。餐桌上則隻放了骨頭和一杯湯。


    “我開動了。”


    育馬禱告完,深深行了個禮,先喝掉了湯,接著吃骨頭上的肉。啃得幹幹淨淨之後,肚子就飽了。每到這個時候,他總能為自己食量小感到慶幸。


    然後,將骨頭洗淨晾幹,用錘子敲碎至粉末狀。


    這樣就能存放一陣子了。


    他剛安心下來,卻又湧上了悲涼的情緒。


    “當時能幫助你的人,一個都沒有嗎。”


    他望著冰箱說。


    另一方麵,將這些悲劇吞入腹中的,正是他自己。


    “真討厭像鬣狗一樣活著啊……。”


    白天打工,晚上尋找屍體,閑暇的時候去公園和站前廣場唱唱歌打發時間。其實他有想過找家演藝事務所麵試,但現在人生地不熟,搞不好會出岔子。


    對於20區倒是稍稍熟悉了些。咖啡店很多,漫步街頭的時候時不時就能聞見上


    好咖啡的香氣。可惜手頭還不寬裕,等哪天有了閑錢,就去店裏坐下來慢慢品嚐吧。


    不過,有個問題。在這些咖啡店裏,也許聚集著自己的同類。


    “……又來了。”


    結束了打工的回家途中,他經常能聞見他們的味道。尤其在經過一家名為“古董”的店時,總有喰種的氣息傳來。那裏是喰種的固定休息場所嗎?


    育馬背後一涼,加快了蹬車的速度。


    “還是別再靠近那裏比較好……”


    【2】


    育馬在東京的生活還算順利。工作上的人際關係相當協調,食物也有定期保障。不過相對地,是因為自殺者多起來的緣故。


    那天,他也騎著自行車去了懸崖。一接近喰場,就聞到了屍體的氣味。


    “又死了嗎。”


    盡管對於能獲得食物這點他很感激,但麵對自殺者們也是件憂鬱的事。他把單車停在懸崖邊,沿著崖壁往下爬去。


    這次是一位年輕女性。


    “為什麽你也要自殺呢……”


    他走到渾身是血的屍體麵前說。要是在自殺前遇到的話說不定就能阻止她了。實際上,他已經阻止過好幾起自殺事件了。


    但是不能就這樣沉浸在感傷裏,得早點處理完才行。他朝屍體伸出了手。


    “最近,在我們這一帶亂來的就是你嗎?”


    僅僅隻有自己和屍體的空間裏,突然有個男聲插了進來。育馬回頭,看見背後站著一個戴兜帽的男人。年齡大概在25到30歲左右,下巴留著胡子,長長的劉海垂到了臉頰。


    他是喰種。


    不難想象對方是怎樣無聲無息潛入的,很明顯這個人比自己要高出好幾層實力。


    育馬將屍體踢到懸崖斜麵上,自己則往上攀登。必須得想辦法從這裏逃走。


    然而就在快要登上頂端的時候,視線裏出現了一道黑影。


    “……!”


    男人已經跑上了懸崖,等著他爬上來。對方先是虛晃一拳,接著另一拳便直直地擊中了他的臉。育馬沒能承受住衝擊,掉了下去。


    “好痛……”


    盡管身體反射性地緊急回避,但還是摔在了地麵上,他感到一陣眩暈。男子沉默地走過來,呼吸分毫不亂。


    ——打不過他。


    潛意識這樣告訴育馬。


    “……對不起!”


    他忽然將身體翻轉過來,雙手伏地,低下頭。


    “我是來東京謀生計的,還不清楚這裏的規矩,也不知道這裏是誰的地盤,不會再有第二次了!對不起!拜托,這次請放過我!”


    男人見到他伏地謝罪的樣子,停下了腳步。


    “……不清楚規矩?你什麽時候來的?”


    “三、三個月前。”


    “三個月……?這期間你完全沒有接觸過其他的喰種嗎?”


    育馬膽怯地抬起臉,點點頭。


    “在我來之後所接觸的喰種,你是第一個。可能你搞不懂我在說什麽,可我還是要說,我想要努力像人類那樣生活著……因此,不想跟喰種有太多的牽扯……”


    出乎他意料,男人似乎在仔細思考育馬的話。他則像一個等待判決的罪人那樣,等待對方的答複。


    “……你和研應該很談得來。”


    “‘研’?”


    研是誰啊。


    男人沒有回答育馬的疑問,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一張紙片遞給他。上麵寫著咖啡店店名“古董”,以及地址。就是那家一直能感覺到有喰種在裏麵的咖啡店。


    “這裏是?”


    “是可以和喰種們交換情報的地方。20區的事情,都是在這裏擺平的。對你來講,去一趟會比較好。今天就放過你。”


    男人說完便走了,留下他跟屍體兩相對望。


    他在原地僵了好一會兒。最後,他沒有帶走屍體的任何一部分,就逃也似的離開了。


    【3】


    遭遇謎之男子後又過去了幾周,育馬正處於空腹狀態。


    將之前作為存糧裝有骨粉的調味料盒放到嘴邊上下晃了晃,什麽沒倒出來。偏偏在發薪日前錢也用完了,一杯咖啡都買不起。


    結果他還是沒有去古董。


    跟喰種有關的一切都變得可怕起來。在知道有地盤存在之後,就沒辦法像以前那樣隨隨便便地搜羅屍體了。


    “糟透了啊……東京到處都是那樣的家夥嗎……”


    關於那個男人壓倒性的強大可見一斑,在那之後他對喰種的恐怖印象有增無減。


    咕咕咕——傳來了肚子的抗議聲。這樣下去會餓死的。


    “母親……”


    拜托她的話一定會寄過來肉和錢。那樣的話,還能在東京繼續混下去。育馬想也沒想就握住了手機,顫抖著拇指湊近屏幕。


    “……嘖”


    差一點就自暴自棄了。自己是為了什麽才來東京的?不是說過要靠自己打拚的嗎?又怎麽好意思再去依賴母親呢?!


    在家呆著也隻會越來越餓,育馬背上吉他出門了。


    現在是晚上6點,站前廣場上擠滿了熙熙攘攘回家的人們。他坐了下來,唱起自己寫的歌。風格屬於鄉村,是母親愛聽的類型。


    育馬唱歌是有原因的。他一邊扮成人類,渴望著人類的生活,一邊依靠著他們的不幸和悲傷生存下去。他常常會感到自己輸給了命運,快要被這種矛盾弄得崩潰了。所以,他將心情寫成歌詞,以唱歌的方式來維持精神世界的平衡。


    能做到,能行的,加油。不可以認輸,要活下去。


    如果可以的話,這首歌能鼓舞其他人就好了。即便身為喰種的自己,也想要和人類共處,他也相信自己能成為別人的支柱,成為這個世界的齒輪之一。


    曲調也進入了高潮部分,激動的情緒緩解了他的饑餓感。


    有人走了過來。


    對方和自己年齡相仿,留著立起來的金茶色短發。他在自己的對麵坐了下來,欣賞起育馬的表演。


    有聽眾就更加有了唱歌的勇氣。於是,他唱了一首來東京之後自己寫的歌。


    ——“神明就在這裏,別被蒙蔽了雙眼。”


    這也是每當他看到人們選擇終結生命時的感想。真的已經沒有一個人一件事,能把他們從絕望中拉回來嗎?他們真的已經沒有重要的東西了嗎?


    不過,吃掉他們的自己會想這種事,他也清楚這看起來有多可笑。


    但總是忍不住就會去想。


    他相信隻要用雙眼和雙耳去發現去傾聽,就會察覺到救贖自己的存在,神明的存在。


    “……神明麽。”


    默默聽歌的青年對歌詞有了反應。“要是真有神明就好了。”對方似乎在這樣說。


    “你有什麽煩惱嗎?”


    育馬唱完歌,手指離開了吉他的弦,問向對麵的青年。


    對方有一瞬間失神,不過立即回過神來,有些匆忙地鼓起掌,目光低垂。


    短暫的沉默過後,他開始吐露內心的煩惱。


    “我的朋友好像正處於困境,而我卻什麽也做不到。”


    雖然不清楚具體是什麽事,但青年似乎在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自責。


    “……希望神明能幫助到你。”他有些傷感地說。


    ——朋友。


    育馬想起了老家的夥伴們。


    “不過,這樣不也很好嗎。你也沒想過要做出什麽無法挽回的事吧。”


    育馬有很多朋友。不光是喰種,人類朋友也有那麽幾個。然而到東京以後,他卻再沒有遇到過能稱之為朋友的人。


    為一點小事歡笑、為一點小事吵架,似乎理所應當在他周圍的朋友們如今已不在身邊,自己比想象中還要痛苦。獨自一人的生活寂寞無助,也有在夜晚偷偷哭泣過。所以現在他更能深深體會到,有朋友在身邊已經是一件幸福的事了。


    “朋友在就能安心,還有什麽比這更好的呢?”


    他斟酌著詞句,向青年這樣傳達著。


    育馬正擔心自己是否顯得有點說教,青年卻仿佛要把他的話銘記於心一般,認真地點點頭。


    “不知怎的,感覺恢複了元氣呢!”


    對方的臉上陰霾散去,露出爽朗的笑容,就像個小孩子。


    青年想給錢作為謝禮,育馬推辭了。在孤獨的上京生活裏能遇到交心的陌生人,能讓自己又有了前進的動力,已經是豐厚不已的報酬了。


    然而青年並沒放棄,想從包裏翻找別的東西給他。


    “啊,對了!”他似乎想到了什麽,手伸進夾克衫口袋裏。看到他遞過來的東西,育馬的表情一亮。


    無糖純黑的罐裝咖啡。


    對於沒錢沒食物正忍饑挨餓的自己,這正是最好的禮物。


    “哇,太棒了!幫我大忙啦,救世主!”


    育馬笑著說,跟捧著供品一樣接過咖啡。


    “我還會來聽的!下次帶著朋友一起!”


    青年同他道別,跑著離開了。


    ——有那樣煞費苦心為他煩惱的友人,他的朋友真是幸福啊。


    “……哦?”


    青年回過神的時候,周圍已經不知不覺聚集起了許多觀眾。他再次拿起吉他,開始唱歌。


    這次,他在車站前唱了好幾個小時。托那位青年的福,來聽他唱歌的人變多了。其中不乏慷慨的人,臨時收入將近6000日元。這下可以一口氣買好多咖啡囤起來緩解饑餓了。


    雖然還是覺得東京很可怕,但也有讓他心情愉快的好人。得繼續努力想辦法搞到食物,在東京好好混下去啊!


    沿著稍微偏離車站主道的無人小路,育馬一邊走一邊拉開了罐裝咖啡的拉環。柔和的香味緩緩溢出,光是聞一聞就能讓人聯想到它的味道。


    他將咖啡遞到嘴邊。


    突然,背後一個聲音傳來。


    “居然在這種地方也能遇到喰種!我果然是受到了上帝祝福的人!”


    “……?!”


    育馬轉身之前,右手便遭到了攻擊。下一秒,他感到側腹部傳來一陣疼痛,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


    背上背著的吉他和手上拿著的罐裝咖啡滾落在地,地麵開始染上咖啡的漬印。直到疼痛蔓延開來,他才意識到是什麽人襲擊了自己。


    “喰種怎麽能喝那種便宜貨,應該品嚐從咖啡機裏現磨出來的才行啊!”


    他感到不妙想要逃走,臉上卻挨了一拳。


    “痛……”


    他又被揍飛,摔到了地上。


    “…為什麽…要……”


    隨後,育馬看清了對方的麵目。是有著電影演員一般端正五官的男人,光從外表來看完全不像是會使用暴力的類型。


    然而,鮮紅的赫眼和掛著愉悅笑容的嘴角,讓育馬意識到對方是個格外危險的人物。


    “聽我說!明天,有一場我向往已久的盛宴!經過了數年時間的醞釀,正處於最鮮美的絕佳狀態!這是出自我內心的呐喊!!你能聽見嗎!能聽見嗎!”


    莫名其妙的詞串在一起,育馬無法理解這個人在講什麽。


    可能這個男人本來也沒想過讓他理解……隻是陷入了激昂的情緒正在自我滿足。


    “……啊!”


    男人這次一腳踢過來,正中他心窩。


    傳來嘎吱的悶響,育馬斷掉了幾根肋骨。


    “你明白的吧!我所迸發出的激情!但是人類太脆弱了!沒法理解我的這份激動!果然不是喰種的話,就會很快壞掉啊!”


    和遞給他古董名片的男人不同,這個人是會將對方折磨致死的類型。


    男人俯視著自己。


    “……失禮了,這是遲來的自我介紹。我的名字叫月山習,你記不住也無所謂。”


    月山曲著身子跳起來,右腳瞄準育馬的心髒。


    “哎呀?”


    隨著類似於撞到金屬物的聲音,月山腳跟的動作停滯了。


    “哈、哈……”


    鮮血從育馬的嘴和額頭上流下,他的左手出現了龜殼狀的堅硬甲赫,仿佛盾牌一樣擋下了月山的攻擊。


    “原來如此,你也是甲赫啊。”


    月山審視著他的赫子,抿嘴一笑。


    “這樣的話,就讓你見識見識我的吧——!”


    月山的背後湧出一股不祥的氣息,仿佛漩渦般在他的手臂上纏繞起來。


    “覺得怎樣啊?”


    鑽頭般的赫子,看起來相當有重量感。能發動並維持這樣形狀的赫子,需要消耗的體力非常人所能及。


    同種類的赫子交鋒時,顯然強者會是勝者。他意識到了這個殘酷的現實。


    “喲嗬!”月山朝著他的臉正麵刺過來,他為了拉開距離往後一躍,對方看似沉重的赫子卻超乎想象地以優美的弧線展開,宛如彈簧一般。


    “唔啊啊啊!”


    在那一瞬間他的赫子想要防衛,但因無法承受這一擊的重量彈開了,隨後育馬的肩膀被貫穿。


    仿佛被卷進了絞肉機的痛楚讓他不由得喊叫起來。


    接著,他的整個身體被舉起,再重重摔下。


    ……要死了。


    沒有其他的可能性了。


    “……?!”


    然而他並未感覺到來自無情的水泥地的撞擊,取而代之的是什麽東西折斷的聲音。他立刻意識到了成為他靠墊的是——


    “吉他………………?”


    “……吉他?”


    月山重複了一遍他的話,停止了攻擊。


    育馬爬起來,確認身下的物體。


    “騙人的吧…………!!”


    吉他盒呈開啟狀態,裏麵那把從老家帶來的吉他已經壞了。琴身和琴頭徹底斷開,損毀嚴重,已經無法再演奏了。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育馬抱著吉他蹲了下來。


    “……這是你的吉他?”


    月山走過來問,不料育馬再次發動了赫子。


    “夠了,住手哎哎哎哎哎————你給我冷靜點!現在我也在判斷情況啊喂!”


    月山敏捷地避開他的攻擊,育馬自己卻摔倒了。


    “哈,哈啊……”他的赫子消失了,已經是無法戰鬥的狀態。


    “啊咧,月山君,你弄壞了別人的樂器?”


    無法想象傳來的這個聲音是存在於現實裏的。若無其事地走進殺戮現場的少女,大概是他產生的幻覺吧。


    “有經常使用的跡象呢……這把死掉的吉他都彈了些什麽樣的曲子呢?”她望著吉他盒,語氣遺憾地說。


    旁邊的月山總算有了反應。


    “jesus!!(上帝啊!)我……!樂器?!……我居然!弄壞了樂器?!?!”


    他痛心疾首地仰天抱頭,與此同時收起了赫子。


    “謝謝你!!堀!你總是在提醒我!!你總是像我的親人一樣在照顧我!!”


    “沒那回事。”被稱作堀的少女堅決否定了月山。


    “哈哈哈哈你的笑話越來越好笑了!unique!”


    月山毫不介意地大笑起來。但他隨即轉身,麵向育馬這邊,眉尾耷拉著,露出一副懊悔的樣子。


    “我對


    你做了很抱歉的事。沒想到你跟我一樣是個音樂愛好者……”


    他像個外國紳士一樣捂住胸口垂下頭。


    “樂器太可憐了。對了,我熟人的樂器店應該能想辦法的。你去他那兒,然後報上我的名字。”


    月山說,從錢包裏取出一張名片,放進育馬的吉他盒裏。


    “盡管你受了重傷,不過隻要進食的話就能慢慢好轉。本來你接下來的食物應該由我負責的,但不巧我正為明天做準備,現在正忙得很呢。等你恢複後,也讓我聽聽你的曲子吧?那麽,我就先走一步了。”


    他說完,便帶著少女一同消失在了黑暗裏。育馬扶著肩傷,勉強站了起來。


    “……糟糕……這下糟透了啊……”


    出血過多,身體破破爛爛的,饑餓感也接踵而至。眼睛還是鮮豔的赤紅,照這樣下去,他一定會襲擊活人然後將其吃掉


    ——隻有那種事,絕對不可以!


    “怎麽辦……”


    理性正逐漸喪失,絞盡腦汁地反複思考,終於得出了答案。


    “古……董……”


    即便是對喰種如此敬而遠之,被喰種打得遍體鱗傷,在最後的最後,還是不得不請求喰種的幫助——沒有比這個更諷刺的了。


    育馬背起吉他,去往古董。


    “哈……啊……”


    每踏出一步,都忍受著劇痛。喰種的血液正越發猛烈地侵蝕著自己。理性和本能在腦中交織旋轉,他感覺自己快瘋掉了。


    “神明……”


    育馬嘶啞地吟唱著自己的歌。


    “就在……那裏……”


    聲音發不出來,斷了又斷,但他依然竭盡全力拖著身子移動著。


    “別被……蒙蔽了雙眼……”


    轉過拐角,他終於看見了那家店。


    時間已經很晚了,但店裏還幸運地亮著燈。


    總有辦法的,他想。


    “……嘖”


    然而精神稍稍一放鬆,他的力氣便用盡了。隨後就那樣趴在地上,動彈不得。


    “騙人的吧……”


    他用手指抓著地麵,努力想站起來,然而他的手肘已經斷了。隻是沒想到臨死之際,眼前並沒有出現走馬燈。


    ——想吃人。想吃人。想吃人。想吃人。好想吃掉啊!!!


    食欲肆無忌憚地叫囂著。


    “為什麽……”


    育馬握緊了拳頭,發出不甘心的痛苦呻吟。


    “為什麽……為什麽我們……”


    熱淚從他臉頰上流了下來。


    “非得吃人不可啊……!!”


    他用盡了全力,再也動不了一步了。


    “啊咧?你沒事吧?”路過的白領女性注意到了他。


    ——好香的味道。


    白領有些膽怯地朝這邊走了過來。


    咚——心髒在狂跳。一拍一拍地躍動著。血液開始周轉,屬於喰種的血液。——不是很好麽?吃掉她。不填填肚子嗎?吃掉就行了。


    或許本能已經戰勝了理智,他這樣想著。


    ……啊啊,這真是。


    讓我快點死掉吧。兩種念頭一並在他腦內盤旋。


    突然,街道深處傳來砰砰的聲音。


    “哎,在搞什麽?”。白領疑惑地站起來,視線投向另一邊。


    “……火箭煙花?”


    聲音將育馬拉回了“這一側”。肩上背著的吉他的重量也喚醒了他的意識,育馬咬緊了牙關。


    聲音的源頭令他產生了某種不寒而栗的恐懼,呼吸都開始變得困難。


    對喰種來說威脅般的存在,就在那裏。


    “幹什麽啊這麽吵!”


    一名黑發少女從古董店內跑了出來。她先是往不祥氣息籠罩的方向盯了一會兒,隨後扭頭發現了這邊的情況,吃了一驚。


    “董香醬,現在——”


    接著,一位黑發青年出現了,他沿著少女的視線看了過來,隨後同樣顯出驚愕的表情。育馬的赫眼清晰地映著他的身影。


    “你怎麽了!”青年急忙跑到他身邊。


    育馬拿手擋住臉,消去了紅瞳。


    ——得救了。


    他閉上眼睛,任憑最後一點意識消失殆盡。


    【4】


    空氣中有著咖啡的濃香。


    被香味所吸引,他睜開眼睛,模模糊糊地辨認出了眼前的天花板,隨後聽見了附近的人聲。


    “……醒了嗎?”


    有柔和的陽光照進房間內。


    “我……”


    育馬撐著頭想坐起來,然而旁邊一位似乎在照顧自己的青年把他按了回去,“還是先躺著比較好哦。”


    “這裏是古董咖啡店,我叫金木研。”


    “‘研’……”


    在自殺地遇見的男人提到過的名字。就是這個青年嗎?


    “感覺身體怎麽樣?”


    育馬輕輕地捏了捏拳頭再放開。手指都已經能動了。難耐的饑餓感也已消失,身心也處於相當放鬆的狀態。


    他被人救了,育馬再次確認了這一點。他回想起之前的事,打了個寒戰。


    喰種的饑餓感,竟是那般強烈得可怕。


    那時如果沒有聽見煙花的聲音,沒有他們發現自己,他一定會將親切地過來搭話的女性給殺掉果腹。


    “我從四方先生那裏稍微聽說了你的事。你一直以來都努力避免跟喰種扯上關係,想要在人類世界中生存下去對吧?”


    四方應該就是之前在自殺地遇到的那個男人?


    育馬看向名為金木的青年。從他身上傳來女性喰種和人類香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十分獨特。


    “啊,不想說話也沒關係,對不起,你現在還很累吧……”


    金木看他很沉默,連忙道歉。


    看對方的樣子,似乎比起單純的興趣來,是想靠直接接觸來了解自己。不怎麽常見的喰種類型,跟自己有一點相像。


    在這種獨特的氛圍下,他慢慢開口。


    “我的母親,是人類。”


    “哎?”


    金木發出疑惑的聲音,“那就是說,你原本也是人類了?”


    盡管育馬察覺到他相當奇怪地用了“也”字,但他隻是搖搖頭給出否定回答。


    “我生下來就是喰種。不過,把我養大的是人類。”


    育馬開始對金木一點點講起自己的事。


    多年前有一位優秀的外科女醫生,她的丈夫也是醫生。夫婦倆遲遲沒有孩子,去做了治療之後才總算成功懷孕,那時距離他們結婚,已經過了七年。


    他們為新生命的誕生感到歡喜,並精心地照料著孩子。


    然而,孩子出生不到半年,她丈夫因為過勞死去世了。


    她受到了巨大的精神打擊。她深深自責起自己身為醫生卻沒有察覺到丈夫的身體狀況。


    可是,她還有一個孩子,必須連同丈夫的份一起,將他養育成人。她這麽想著,才又有了努力活下去的勇氣。


    但偏偏在一周歲生日的前幾天,她的孩子也夭折了。


    平時總在晚上撒嬌的嬰兒,那天入睡得十分安穩。她半夜醒過來,還想著嬰兒今天睡得真好,直到伸手撫摸孩子的臉頰時,才發現嬰兒的身體已經變涼了。


    神誌不清的母親想要把他救回來,但無濟於事,孩子沒能恢複呼吸。


    她失去了一切,精神也變得恍惚。她在暴雨中抱著死去的孩子,徘徊在街上。


    那時她本想著自己也死掉好了。但途中,她在一幢建築物的陰影裏,發現了一個倒地不起的女人。


    出於醫生的本能,她走過去查看狀況。


    “沒事嗎?”


    搭話的瞬間,女人抬頭看向她。


    她看見了一雙鮮豔的紅色瞳孔。——怪物。她想逃走,但由於極度恐懼,腰使不上力,身體也無法動彈。


    忽然,傳來了嗚嗚的嬰兒哭泣。


    眼前這個女人的懷裏,抱著一名不足一歲的嬰兒。她身上到處是傷口,但嬰兒卻毫發未損。難道是為了保護孩子,才變成這樣的嗎?


    接著,紅瞳的女人也望向了她懷中的孩子,隨後露出驚訝的表情。她慌忙掩飾,但對方已經認出了是死嬰。


    “拜托您……”


    那個女人用顫抖的手將自己的孩子遞給她。


    “請救救這個孩子……”


    與此同時,從遠處傳來了男人的聲音。


    “不可能逃出這一帶的!”“趕緊找!”


    她方才意識到,這個女人是喰種。以及她的孩子,也是喰種。


    虛弱幼小的嬰兒還在哭泣。


    同時,她也理解了一件事。


    這個女人和自己都身為“母親”。這個嬰兒和自己懷中的嬰兒,都是同樣被母親所愛著的“孩子”。


    於是,她單手抱起喰種的嬰兒,將自己死去的孩子給了對方。


    “謝謝你……”對方向她道謝。


    “抱歉,就一下。”她看見女性喰種這樣說著,張口咬住夭折的嬰兒。


    隨後,她跑了出去。而重新獲得力量的女性喰種也使出最後的力氣站起來,朝著和她相反的方向往外衝。


    “看見了!!在那邊!”


    幾個男人們追趕著那名喰種,她則不顧一切地跑回了家。


    第二天的報紙上,刊載了喰種母子的新聞。被追趕的喰種似乎抱著孩子跳海了。盡管找到了喰種的遺體,卻沒有發現小孩的,根據報紙的推測,喰種的孩子也已經死了。


    她抱著孩子讀了那則新聞。那個孩子,就是桃池育馬。


    這個秘密對她而言,太難以承受了。她向她的父母坦白了孩子的事,父母聽完時差點暈過去,但最終接受了她的覺悟。


    她也早早地回到了醫院複職。白天把他放在外公外婆家,到了夜晚,就從醫院帶回孩子所需的“食物”。


    在很早的時候,育馬就得知了自己是喰種的事,母親還毫無保留地告訴他,在人類世界裏,喰種究竟屬於怎樣的位置。


    在這樣的環境下,育馬被作為人類小孩撫養長大。


    因為無法好好控製情感所以幼兒期都呆在家裏,但從小學起就和周圍其他孩子一樣去學校上課了。作為醫生的母親還對學校聲稱他過敏,總是讓他帶家裏做的便當。


    因此,育馬以人類的價值觀成長著。當然,也從未殺過人。


    “……母親似乎希望我成為醫生,但我太笨了。而且,我還有其他的夢想。”


    在簡床的旁邊,放了一把摔斷的吉他。


    “人們都說音樂是能跨越國境的,因此,我想不管是喰種還是人類,隻要有人來聽我就會繼續唱下去。雖然這聽起來就像個鄉巴佬的夢話……”


    “才沒那種事!”


    金木立刻否定了他的自嘲。


    “身為喰種的你能如此接近人類,我感到非常開心。”


    金木做出了簡直就像代表人類一般的發言。


    “所以,我會支持你的!”


    不可思議地混合了人類和喰種兩種氣味的青年,對他說著鼓勵的話語。


    那個渺茫的夢想有朝一日能夠化為現實——不知怎的,自己也堅定了這樣的想法。


    【5】


    繼那次受古董的照顧之後,又過了幾周。育馬再次來到了站前廣場唱歌。


    掛在身上的依舊是那把從老家帶來的吉他。


    前段時間,他鼓起勇氣去了月山向他推薦的樂器店。雖然很害怕,但跟損壞物品的人索要賠償,是理所應當的權利吧……。


    店主似乎從月山那邊知道了事情經過,說是可以免費送他一把複古吉他。但育馬卻推辭了,他說更想要自己原來的那把,不是從老家帶過來的吉他就不行。


    但那把吉他的弦已經斷了,琴頭琴身也斷成了兩截。除此之外,仍有多處損傷,怎麽看都修不好了。


    店主卻答應了幫他修複。


    “畢竟是月山大人拜托的事……。”


    幾天後,不知道用了什麽方法,總之那把吉他原模原樣地回到了他的手上。


    至於讓他頭疼的食物來源問題,在古董店長的安排下,當初他獲得食糧的那個有名的自殺地,現在作為了他的喰場。


    雖然古董那邊說可以分給他一些肉,但他擔心要是總依賴別人給的食物,自己會漸漸忘記生命的價值。


    直麵人類的死亡,以一己之力獲得食物,盡管無法忘記身為喰種的現實,但這是他在人類社會中生存下去所必要的態度。


    還好,那個喰場十分偏僻,幾乎沒有其他喰種會接近。


    “……嗯?”


    唱完一曲小憩的時候,他喝著罐裝咖啡,遠遠地看見一位青年揮著手跑過來打招呼。


    “你好!還記得我嗎?就是之前聽過你唱歌的人來著,我叫永近英良!不過周圍人都叫我英!”


    “當然記得了!ok,‘英’是吧,從今以後就這樣叫你。”


    被育馬稱呼名字,英很高興地笑了。


    “啊!對了,我還帶了朋友過來!金木,金木!!”


    英轉身呼喊道。


    ——金木?


    他有些驚訝。不過萬一說不定是別的什麽人?


    “你太張揚了,英!”


    一頭黑發,左眼帶著眼罩。有著人類和喰種混合的香氣。


    他注意到自己,睜大了眼睛。


    “哎,英你之前說過的藝人……”


    “對對!就是他!嗯那個,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


    關於英的煩惱。關於金木研無從判別的獨特味道。


    ——“難道說你原本也是人類?”他回想起了金木在古董問的問題。


    育馬似乎稍稍瞥見了那位友人煩惱所在的冰山一角。


    不過,他爽朗地作起自我介紹來:“我叫桃池育馬。那邊那位,你的名字是?”


    毫無準備地假裝初次見麵,金木慌慌張張地伸直了背回答:“我叫金木,我叫金木研!”


    “那,既然特地來了,就聽上一曲吧!” 他撥動起吉他的琴弦。


    這個地方比想象中可怕,也比想象中溫柔。


    桃池育馬開始唱起自己在這裏寫下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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