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是很想從夢中醒來。


    這個世界簡直是一場惡夢。


    有人跟我說,這是可以從夢裏醒過來的藥,可以讓我很放鬆。


    我當時相信翻個身一醒來,就能抵達我的世界,不痛苦也不可怕。


    地板不時在旋轉。


    世界不停在旋轉。


    不知道哪裏發出的低沉機械聲隆隆作響,就算不去注意還是傳進耳裏。我的世界不停旋轉、傾斜、流逝,人的輪廓慢慢融化,臉中央漸漸膨脹,醜陋的毛孔和痘疤看起來像野獸一樣。即使在這種時候,人偶的肌膚依然光滑美麗,我才想起為什麽經理說人偶比人類好太多了。


    地震發生的那一晚,我被派到其他電影院打掃,正想認真工作,卻因為地震的搖晃感到不安而折回。最近經理一直像老虎一樣,如果人偶倒下來受損,我又會被打。肚子柔軟的地方被鞋尖踢到,會無法呼吸還會嘔吐。最淒慘的莫過於打掃自己的嘔吐物。


    我心想,先回去看看人偶的狀況再回來打掃,這樣來回幾次就好。反正夜晚很漫長,漫長得令人厭倦。雖然我有打針,可以像超人般拚命工作,但是最近頭腦不怎麽靈光。雖然我本來就是這樣,本來就是恰到好處的笨蛋。


    我隻要開始思考一件事就會坐立難安,得等到這件事完成,才能從腦海裏除去。


    回到電影院發現房間好幹淨。


    衣櫥裏的人偶雖然斜斜疊在一起,但毫發無傷。我從袋子裏拿出來看了看,總算鬆一口氣。


    但是,我明明沒有打開電影院的門,門卻是敞開的。


    我覺得奇怪就繞了放映廳一圈。


    觀眾席上坐著一個滿身是血的人偶,我仔細一看才發現那原來是人。


    腦中頓時一片空白,但我先把血擦幹淨,接著心想必須要把這不知是人還是人偶的東西藏起來。


    弄髒的話會挨罵。


    觀眾席弄髒的話,我會挨罵的,誰教我是比人偶還差勁的人。又髒又恰到好處的笨蛋,除了打掃什麽都不會,所以起碼要把打掃這件事做好。


    我把她裝進每次捆裝棧敷童子的麻布袋中,上麵鋪著數不清的布,最後再用毛巾包裹起來放進衣櫥裏,並將人偶也放進袋中。雙手不隻是因為寒冷而顫抖著。


    接著,我又急忙回到其他電影院打掃。


    再回來的時候警察正巧來察訪。


    警察到處看,雖然也探頭進衣櫥,但我拜托他們說:「這是很重要的人偶,如果損壞我會挨罵,所以請別碰觸。」還好警察第一個打開的袋子裏真的是人偶,他們信以為真就沒有繼續搜查。


    全部都是夢境。


    如果能快點醒來就好了。


    如果能蘇醒就好了。


    隔天,那個裝在人偶袋子裏的屍體依然存在並未消失,必須想想辦法才行。我把渾身是血、看起來像人偶的那個東西放到推車上,牙齒顫抖著喀喀作響。屍體我已經看習慣了,大家都在戰爭中和戰後死亡,死的人非常多。體內亂成一團而死的人,非常沉重又散發惡臭。


    我必須把她搬走。


    因為髒了。


    ◆


    關口絲毫不想目睹榎木津施予天譴的那個瞬間。他一直以來已經看過太多榎木津的瘋狂行徑,完全可以預料是什麽情況。


    即便如此,天城卻來找關口。


    已是太陽西下的夜晚。


    那時關口在京極堂家中。


    前一天,被迫東奔西走的疲累導致身心都滿目瘡痍。明明走路就能回自己家,他卻連回去的力氣也沒有,結果就在京極堂家中過夜。跟著榎木津行動,非常消耗精神。


    榎木津該鬧的都鬧完以後,便與天城一起回去,隻有關口留下來過夜。


    關口一如往常地搖擺不定。


    心情總是分分秒秒在轉變、動搖。每次被逼著出門,一出門又立刻後悔,回頭躲在家裏。也許他一輩子都會不斷重複這個過程吧。


    即使關口像是從躲在寒天薄膜中的狀態,變得像漂流到陸地上的水母,京極堂對他也沒有半句怨言。京極堂夫人也用平時的態度對待賴在自家的關口,早晚為他準備餐點。


    關口的意誌仿佛快要壞掉的燈泡,想到的時候亮一下又熄滅,並在一明一滅的過程中再也不亮了。即使想換一顆新的,新的意誌卻哪裏也找不到。


    京極堂今天也是抱著書專心閱讀,無視登堂入室的天城。


    京極堂的妻子千鶴子帶領天城入內,端出一杯美味的熱茶。


    晚餐時間早已結束。


    天城第一次見到千鶴子,表情顯得有些害怕、有些緊張。他麵對京極堂、榎木津和木場時,態度明明很悠哉,麵對千鶴子卻繃緊神經,見到雪繪時也有些僵硬。奇怪的是,一般人的態度應該會相反才對。和長相凶惡的京極堂和行徑怪異又不可思議的榎木津相比,千鶴子和雪繪怎麽可能會不好相處呢?雖然千鶴子擁有一張與女演員相較也毫不遜色的姣好麵容。


    「不,不用麻煩。」


    看著緊張而僵硬的天城,千鶴子微微一笑。


    隔一會兒,天城才開口。


    「榎木津老師把車子借我,讓我帶關口老師和中禪寺老師一起過去。他確認過現在是適當的時機,應該差不多了。所以……也就是說……請跟我一起走吧。」


    「車?」


    因為京極堂完全不理會天城,隻好由關口回應。畢竟寄人籬下兩天也覺得不好意思,總不能一直磨磨蹭蹭地隻會點頭。


    「我有汽車駕照,在市區活動時,偶爾會開家裏的車。」


    天城有些自豪地說,仿佛能看到一條隱形的尾巴在天城的屁股後方搖來搖去。


    「榎木津老師說即使開車接送,中禪寺老師可能也不會來,但是總比叫中禪寺老師自己想辦法過來要好多了。」


    「你不需要叫我『老師』。」


    京極堂冷冷地回了一句,令關口鬆一口氣。如果隻有關口獨自麵對,可能會被卷進去,有京極堂守門就安心了,他一定會把天城請回去。


    「但我看到您就想稱您為『老師』。而且,若是關口老師尊敬的對象,對身為弟子的我來說就是老師。另外,如果兩位不跟我走,榎木津老師會罵我的。」


    「要當老師還真輕鬆啊。」


    翻了一頁書的京極堂回說。


    「他要罵就罵吧,反正這件事與我無關。你不是自己心甘情願地跟著那個笨蛋偵探行動的嗎?這就叫自作自受。」


    「是的。但榎木津老師拍胸脯說,他可以將一切處理得幹幹淨淨。他說要把包括警察、我母親還有我哥哥安川在內的所有人都叫過去。不過這些事是由事務所去安排……榎木津老師隻是下達讓全員集合的指示……所以……我有些不安。因為榎木津老師自信滿滿地說,他一定會大鬧一番,也會有人被逮捕。我不完全理解榎木津老師的意思,雖然他說得很清楚,但仔細想想其實很模糊。就連我也想像得到,恐怕一切都會被破壞得體無完膚吧。」


    關口也能想像得到。


    京極堂同樣感受到了吧,雖然眼神依舊停留在書本上,但手抓著下巴。


    「這世上沒有人可以理解那家夥說的話。」


    「我很不安,不知道母親會不會被警察逮捕,安川會不會又大發雷霆。雖然沒有好好講過幾句話……雖然同父異母……但死的是妹妹,又是以那樣的方式死去……讓我擔心又害怕。而且,榎木津老師又說了跟昨天一樣的話,說讓我被附身就好了。」


    天城盯著京極堂和關口,表情的確顯得非常困擾。


    這時京極堂擡起頭,露出看透一切的表情。就旁人看來,京極堂總是板著一張凶惡、好像背負世上各種不幸的魔王麵孔,但是關口卻能從京極堂眉心的皺折和眼神深處分辨出那一絲溫情。


    這時,一直在旁默默聽著的千鶴子,突然發出「嗬嗬」的輕盈笑聲。


    千鶴子也看出來了。


    她不慌不忙地說:


    「你就去吧,也能轉換心情。」


    「我不需要轉換心情,對我而言在這裏看書比什麽都幸福。」


    京極堂眉心的皺折又更深了。


    「但是我想把這張桌子擦得亮晶晶的來轉換心情啊。你老是坐在這裏看書,那一角我一直都擦不到。把家裏打掃得幹幹淨淨就是我轉換心情的方式,你就當作是為了我,出門去吧。」


    「已經夠幹淨了吧。」


    麵對吐露不滿的京極堂,千鶴子像小鳥般歪著頭微笑看向天城。


    千鶴子用輕柔的嗓音說:


    「不用在意,這個人每次都這樣,結果還是會接受人家的拜托。」


    聞言,京極堂露出史上最凶惡的表情,千鶴子卻像什麽事也沒發生一樣。


    「我沒辦法像榎木津老師那樣開車。」


    天城邊說邊緊握方向盤,這是一輛再普通不過的國產車。


    「你要是像他那樣開車,我絕對不坐。」


    京極堂沒好氣地回答。


    被兩人帶著的關口來到戶外。


    關口又——出門了。


    這樣來來回回的過程不斷重複,界線變得扭曲。外頭吹著寒風,隻有街燈發出燈光而刺眼。冬天的景色沒有太多色彩,從家裏到坐進車中的路上,口中呼出的氣息雪白。


    坐在後座的關口不時偷瞄身旁的京極堂,不太清楚自己為什麽會坐上車。但他能像這樣稍微放鬆心情而不那麽緊張,都是因為京極堂一如往常地在身旁。


    「怎麽?從剛剛就一直看我。」


    京極堂悶悶不樂地問。


    「沒有,我想說你是穿簡便和服加上外套。」


    京極堂每次要驅魔時,會有一套固定的服裝:手上戴著手背套,身穿純黑簡便和服,搭配染著五芒星的和服外套。但是,他今天雖然穿著一樣的黑色簡便和服,卻搭配純黑的和服外套,手上也沒有戴手背套。


    關口曾現場看過好幾次京極堂驅魔的情景,這個朋友驅除的每一個妖怪都很強大又邪惡,而且,每一起事件和每一個妖怪對關口而言,都覺得距離自己很近——因為它們都擁有些許魅力。


    正常人一定會疑惑,麵對獵奇殺人事件和罪犯,怎麽可能產生感情上的共鳴。但是,關口內心小小的尖針卻讓他感到痛楚。


    雖然擔心是否又要回到那些現場,但是,既然京極堂穿著普通的簡便和服,表示這次事件並沒有跨越兩界吧?


    不需要多說,京極堂自然知道關口內心的想法。


    「沒有附身妖怪,放心吧。」


    他像家長一樣對關口說道。


    「榎木津老師叫我們去新宿那間安川經營的電影院,獵物似乎就在那裏。他跟我說,毒品、小孩、流浪兒童、戀童癖和時機都已經跟警察確認過,沒有問題。他一口氣說了一長串,但我還是不太懂他的意思。」


    「不懂也沒關係。」


    天城握著方向盤說著,開車技術倒是意外不錯,感覺很牢靠,不會讓人不安。


    「榎木津老師也好、中禪寺老師也好、關口老師也好,為何能如此冷靜又悠哉呢?」


    「你不也是這樣……開車的嗎?這樣就很足夠了。我第一次遇到殺人事件時,簡直狼狽不堪,忘記自己在做什麽。現在也完全不記得自己當時是怎麽了。」


    關口沒想太多地回應天城。


    他一邊回答,一邊想著自己當時真是如此嗎?


    明明已經遺忘卻能夠回答,表示這段記憶可能存在關口的腦中某處。


    雖然一切都模糊不清。


    「你說話總是習慣貶低自己,但沒那回事啊,你確實很進入狀況。雖然看起來軟弱但其實很堅強也有能力,跟我一點都不像。」


    要當弟子,也應該是關口當天城的弟子。天城活得正直且認真。


    說出了一直以來藏在心裏的想法後,關口低頭發出「啊啊」的奇怪聲音,對這樣自以為是的自己感到厭惡。


    「才不呢,我一直都優柔寡斷。比起這個……」


    天城與關口同樣會在同一個地點打轉而迷失方向,總是說著一樣的話。


    「各位是如何成為現在的樣子呢?雖然榎木津老師說沒有理由也不需要去想,但我還是忍不住思考這個問題。我之所以成為我的理由,母親之所以成為母親的理由。是不是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段傷痕,為了掩蓋傷痕而長大,才變成現在的樣子呢?但是,榎木津老師看起來像是從來沒有受過傷。」


    「不是這樣,他也有他自己的難處。」


    京極堂斬釘截鐵地回答。


    「是的……這樣啊,各位都有各自的傷痕吧。」


    天城點點頭,語氣聽起來像是沒有完全理解和釋懷。


    載著三人的車子加速往前駛去。


    紅色霓虹燈照亮招牌。五顏六色的看板加上旗幟。售票處貼著很多海報。


    車子停在新宿「星光劇場」前方一段距離的位置。


    這一帶在新宿算是較冷清,行人也少。


    榎木津已經到了。


    他站在售票處前方,以鮮豔的華麗照明為背景,挺直背脊筆直站著。他披著雪白外套,頭頂著白底金邊的圓頂禮帽,一隻手拿著金色手杖。


    「好慢。」


    麵對瞪著冷冷雙眼抱怨的榎木津,京極堂歎氣說:


    「不是,對我們來說是你每次都太早到。」


    榎木津身旁站著木場。沉穩的龐大身軀加上四方臉,眉頭深鎖看來不太高興。


    「怎麽連大爺都在?」


    關口驚訝的同時,一群警察們從道路對麵集結過來。


    「這應該是我的台詞吧。關口,為什麽連你也跟過來?」


    木場沒好氣地說。


    回答的是榎木津:


    「因為我是正義,桃榎木津禮二郎太郎要帶著奴仆出發打倒惡鬼。」


    這時,人潮從電影院當中湧出。應該是電影結束了,人群紛紛出現。


    無視人潮流動,意氣風發地走在前麵的榎木津穿過電影院入口。


    白色外套的衣角像翅膀一般掀動,外套隨著霓虹燈的顏色變換色彩。


    榎木津身後是木場。


    接著是一身黑的京極堂。


    天城與關口呆呆看著前方三人,慌慌張張地往前走。


    與其說是桃太郎與隨從,更像是百鬼夜行。


    正準備出來製止的剪票口女性,一看到木場掏出警察手冊立刻閉上嘴。


    蜂擁而上的警察們越過天城與關口進入電影院。


    首先看到的是安川,以及打雜的少年。少年抱著穿和服的人偶。


    「安川健夫——我們以違反毒品取締法逮捕你。」


    木場的高亢嗓音讓安川當場愣住,張大雙眼後退了幾步。聚集在出入口處的少年們,其中也有幾人臉色一變試圖逃跑。警方為了壓製住他們,雙方產生衝突。


    遭受池魚之殃的關口與天城被推了出去,遭到少年毆打。


    被重重打了一拳而跌坐在地的關口,看到天城也倒在旁邊。不知如何是好的兩人對看後站起身,雖然覺得痛卻沒來由地湧現笑意,兩人無奈地笑出來。


    這時,一名男子往關口與天城衝過來,想穿過他們之間。


    「嗚啊!」


    天城把男子推向關口。


    「呀啊~」


    也不知道該怎麽辦的關口又把男子推往天城。


    被夾在天城和關口之間的男子破口大罵:


    「你們是怎樣啊!」


    天城與關口因為太過害怕而縮起身,身體出現不明所以的反應,兩人的雙腳突然抽筋而跌倒,當然男子也連帶摔在地上。


    跌坐在地的男子身上掉出安瓿和小袋子。


    「!」


    男子雖然急忙想撿起——


    「你們兩個默契還真好啊,這東西就是證據。」


    木場跑上前撿起證物,直接抓住男子的脖子提起來帶走。


    「你、你要做什麽?我跟這件事沒有關係。我什麽都沒做,沒有做!」


    看到這樣混亂的情景,安川大喊著想逃走,這時出手的是站在前方的榎木津。


    「吵死了,你可有很大的關係,關係大著呢!對付壞人就要這樣!」


    榎木津一把抓住安川的手腕翻轉,直接把人摔出去。整個身體飛出去的安川,呈大字形倒在地上。


    「嘶……」


    抱著人偶的少年發出細微的聲音,榎木津表情冷漠地靠近,抓住少年的手說:


    「你也是。做壞事的家夥會遭到天譴。你最好到育幼院去,繼續過這種生活,會出人命的。」


    少年用一種仍不明白發生什麽事、呆滯又懷疑的眼神看著榎木津,喃喃說著:


    「……是。」


    關口看著那些被拖走的少年仰天長歎,天城也局促不安地左右張望,完全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安川被榎木津壓著不能動,他的雙手被木場用繩子捆綁起來。


    「犯人就是這家夥!殺小孩也不是第一次,還有很多!這個男人是戀童癖,虐待女童是他的癖好!最後再把對方殺掉。這次有人跟我說,要我觀察時機、等待時機,但我實在忍不住這口氣,忍到肚子都痛了。你就應該要這樣!」


    仿佛要給予最後一擊,榎木津豪邁地敲了安川的頭後,用厭惡的眼神盯著自己的手。


    「我最討厭別人叫我等。」


    因為——他是神。


    不會有人對神說「等一下」。


    少年們一個個被逮捕、帶出電影院,安川也被木場帶走了。


    警察們接到指示,針對放映廳和後麵的房間進行搜查。


    留在大廳的隻剩下沒有接獲指示的人們——榎木津與眉心擠出皺折的京極堂,丟臉地摸著臀部、走路踉蹌的關口,加上天城母子。


    騷動結束後的空氣總是不可思議地像軟軟的寒天般凝固起來。


    聽得到啪噠啪噠的開、關門聲音,還有遠方某人正大聲說話。


    關口對於現況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完全不理解,隻能傻傻站著。


    周遭仿佛是水底一樣異常安靜,遠方傳來像在舉行儀式的雜音。


    榎木津一如往常打破這種停滯不前的氣氛。


    「決定了!書店!接下來讓筍子被附身!驅魔!」


    榎木津抓著天城顫抖的手臂交給京極堂。


    「榎兄,這次沒有附身妖怪,也沒有需要驅除的妖怪。對吧?天城妙子夫人。」


    被打敗般無話可說的京極堂,將視線轉向大廳的椅子。


    天城妙子看來像是很有分量的民俗藝品占據著沙發椅,用疲累的臉色看著京極堂。


    之前看到她那充滿生命力的樣子消失殆盡,妙子就像一尊人偶。不美麗又衰老的人偶坐在椅子上。


    「不,陰陽師先生把附在我身上的妖怪全部驅除了,非常精采。我要向您致謝。」


    妙子慢慢起身,麵向京極堂低下頭來。


    「陰陽師先生,如果我早一點行動的話——那個孩子是不是就不會死了呢?」


    她低頭看著地板小聲說,嗓音低沉無力。


    「如果我早點處置有毒癮的安川,那孩子是不是還能活著……」


    含在嘴裏的聲音,仿佛強忍著淚水。


    「天城夫人背負著『天城演藝社』這塊招牌,與黑道之間也有往來,必須保全的人不少。安川如果是毫無關係的陌生人也就罷了,正因為有血緣關係,導致妳無法出手。不管怎麽說,關於毒品交易這件事,妳打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自己處理不是嗎?所以才來找我商量。表麵上是拜托我驅除附在棧敷童子人偶上的妖怪,其實是來找我商量自家電影院的毒品交易該如何是好。不過那根本不算商量,妳是拜托我這個第三者向適當的單位報案,沒錯吧?」


    「……嗯。」


    「安川先生是在什麽時候染上毒癮?」


    「是戰爭的時候。當時軍方為了使士兵不知疲倦以應付軍需工廠的工作和執夜勤,配給了安非他命做為特效藥,結果就上癮了。那時還不叫做安非他命,叫做『貓目錠』。隻要服用這個藥就不會困,晚上也可以看得很清楚,所以大家都感激地收下,每個人都在用。就算現在已遭禁止,戒不掉的當然大有人在。以前安非他命是給勞動者吃的,一旦上癮,看到沒藥吃的那種痛苦,怎麽說呢……很可憐啊。醫生也不能開處方,結果隻能私下非法交易。」


    即使法律改變,也不可能因為法律禁止就有辦法突然戒掉。


    我非常了解這種感受。頭腦明明知道,身體卻不聽使喚。人的身體是會背叛、欺騙頭腦的。


    「比如說我會抽煙,煙是讓我感覺麻痹的防護工具,酒也是讓人忘卻煩憂的防護工具。對於沒有這些就活不下去的人來說,那是好不容易到手的武器。」


    毒品是讓人進入夢境的藥。


    安非他命是讓人從夢境醒來的藥。


    就算持續服用的結果隻能被夢境困住、沉淪死亡。


    藥有時是某些人的武器也是防護工具。如果這是弱點的話,我也是很軟弱的。


    麵對娓娓道來的妙子,京極堂眉頭深鎖,陰鬱的表情像是背負世上所有不幸。


    「先不論煙酒,但安非他命現在是管製性的藥品。」


    「嗯。」


    妙子擡起頭,看著京極堂應道。


    「正因受到管製,黑道才認為有利可圖。安川先生滿足自己毒癮的同時,為了追求財富與黑道聯手從事毒品交易,是這樣沒錯吧?」


    「是的,我大約在兩周前跟安川說:『你要這樣沉淪下去我管不著,但不要把我們公司也拖下水。』當時我已抱著被打的心理準備,卻什麽事也沒發生……如果他聽我的忠告收手,我就會放過他的……」


    「安川先生無視天城夫人的忠告吧。像天城夫人這樣的公司,需要與黑道往來;在經營過程中,也靠著與黑社會交換利益讓公司壯大。雖然天城夫人沒有想過要往演藝和娛樂事業以外的範圍發展,但安川先生不一樣。他計劃引出警察再大撈一筆,就算被天城夫人指責,也沒有抽手的想法。」


    「正常做生意不是很好嗎?安川一心想要奪走我們的公司,也許太心急了。」


    「什麽……安川兄他……居然做出這種事……」


    天城看著妙子,眼眶泛淚地喃喃說著。看來天城不知情。


    「出現在安川先生電影院裏的棧敷童子人偶,根本沒有被附身。人偶和電影院被利用為交易毒品的工具,青少年會將藏在人偶和服裏的毒品取走。他故意在青少年的圈子裏放出這個傳言,吸引他們來館。售票員和剪票員也是共犯吧?萬一東窗事發,他一定打算直接撇清。即使交易被發現,安川先生也會一口咬定自己對交易過程不知情,也不知道棧敷童子的人偶居然被這樣使用。結果,電影院的業績隨著毒品交易倍增。這是膽小的人耍小聰明做的壞事,跟妖怪附身完全無關。」


    棧敷童子人偶裏居然藏著毒品。


    而青少年就在黑漆漆的放映廳中付錢買毒品。


    包含毒品費用的電影票,藏著毒品被放在觀眾席的人偶。


    「電影院常常發生爭吵,恐怕也是因毒品交易產生的糾紛吧。應該另外有人專門監視藏在人偶當中的毒品數量,以及取走毒品的人是否有確實付錢。之後不知道安川先生會不會跟警察說明——無論如何,都沒有需要我驅除的東西,整件事隻是單純的犯罪行為。」


    「真的是耍小聰明做壞事。我對於敗給毒品的人沒有意見,也不擅長對人落井下石。安川的個性……因為和他父親不合,所以沒有跟著我們姓。對於遭禁忌症狀纏身的人,非但不予以協助還利用他們賺錢,甚至玷汙自己販售的商品,最後連自己也無法脫身,簡直愚蠢至極。真的是世界末日。」


    「末法時期指的是釋迦牟尼涅槃後的世界,亦即釋迦牟尼死後,經過正法、像法時期的一萬年間,人們遺忘佛祖的教誨,破戒僧侶增加,世間混亂的時代。《末法燈明記》上記載,日本從永承七年起進入末法時期。也就是說,這個世界早已進入末法世界,早已迎來末日。」


    表情嚴肅的京極堂繼續說。


    「最初出現在『天城演藝社』的座敷童子——也可以說是棧敷童子,應該屬於心得童子吧。那並非為非作歹的童子,而是做為人與神之間的橋梁,帶有吉祥物涵義的人偶。但因為安川的緣故,心得童子變成座敷童子。妳也察覺到不知不覺間有所改變的棧敷童子人偶其使用方式。」


    「是的。」


    「不過,天城家做的是靠人捧場的娛樂產業,現在還必須和黑社會合作,才能讓公司更興盛,所以妳不能報案。如果妳報案就變成背叛者,將會影響公司今後的發展。『天城演藝社』必須持續與黑白兩道保持良好關係,確保優良企業的地位。妳來拜托我驅魔,是因為妳知道我認識警界的高層人士吧。而妳也知道我立刻發現了棧敷童子的秘密,應該會向警方報案。」


    「沒錯。」


    「雖然我沒有驅魔,但將此消息透露給友人知道,結果就是如此,恐怕這也是妳希望看到的結局。但隻有一點是妳沒有想到的,那就是少女的死。妙子夫人,妳先在『星光劇場』看到了少女的屍體是嗎?」


    妙子的眼神看似早有覺悟。她挺直背脊,嬌小的身軀直挺挺地坐著。


    「……是的,我看到了。」


    「咦……?」


    關口與天城同時出聲。京極堂瞥了兩人一眼,視線轉回妙子繼續說:


    「那是屍體在『天城座』被發現的前一天——也就是少女死亡的當晚。地點在『星光劇場』,也就是這裏,沒錯吧?安川先生請妳到『星光劇場』來,結果妳發現了屍體。後來發生什麽事?」


    「安川約了我見麵。」


    妙子說。


    「我接到安川的電話,他叫我晚上一個人到『星光劇場』,有話跟我說。雖然不知道他在偷偷策劃些什麽,但我可不是那種會傻傻地獨自赴約的笨女人。這裏的黑道曾經欠我死去的丈夫一個人情。雖然都是黑社會,但黑道中也分成講義氣的人還有真的很差勁的人渣。所以我去找講道理也重義氣,在做攤商生意的黑道朋友,拜托他們跟我一起赴約。我進去前跟他們說:『如果我三十分鍾以內沒有出來,請你們進來幫我,我可能會被殺。』」


    我已經做好被捅一刀的心理準備。


    但我估計不至於危及生命,因為他是一個膽小的男人,不足以成為犯罪者。我以為自己隻不過會被威脅一下便能了事……


    「電影院裏空蕩蕩的,一片漆黑。我邊叫著安川的名字,邊往裏麵走去。大廳和辦公室都空無一人,我打開放映廳的門就看到椅子上——」


    坐著一個人。


    一開始以為是人偶,走近仔細一看,才發現……


    「才發現那是屍體,也知道是誰的屍體……我馬上走出電影院……思考著該不該把這件事告訴隨我來的黑道朋友們。」


    也許是因一切都被京極堂看破,妙子決定放棄隱瞞,親口說出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認真思考過。那個孩子已經死了,如果還活著我會救她,但如果已經死了,該考慮的就是自己該怎麽辦。我當時亂了陣腳,而且在電影院時又剛好發生地震——就好像是來到另一個世界。」


    麵對活生生的人可以觀察對方臉色來應對,卻很不擅長麵對死去的人或是沒有生命的物體。


    這輩子第一次覺得像活在一場惡夢當中。


    「我搖搖晃晃地走出電影院才終於回到現實,跟隨我來的攤商男人們待在外頭。雖說這些人講義氣,但本質是黑道,如果告訴他們電影院裏有一具屍體,又會欠他們一個人情。被人家抓在手裏的小辮子當然是愈少愈好,我當時突然就有這樣的念頭。所以,我當作沒發生這回事,跟他們說什麽事也沒發生就一起回去了。到家後我一直在想該怎麽辦,又一個人跑去電影院,結果發現警察來了。既然警察現身,表示這是一起刑事案件,我便折返回家。我心想,這是安川設計的圈套。如果我一直待在電影院裏思考該怎麽辦,一定會被當作嫌疑犯帶走。之後警察也許會找上門來,我邊思考要怎麽回答邊等待。」


    「但就在妳離開後不久,電影院內的少女屍體消失了。打掃的少年把屍體藏起來。」京極堂說。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心想警方應該會聯係我,等了一天卻沒有收到任何發現屍體的消息,好似被擺了一道,甚至懷疑起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幻覺……但是那個孩子的確沒有回家,我陪著她非常擔心不安的母親度過一晚,然後,屍體這次出現在『天城座』。那段時間我一直持續思考一個問題:我該在什麽時候、什麽場合,把看到的實情說出來,自己才能逃過一劫呢?我真的是魔鬼吧,安慰著失去孩子的母親,腦子裏卻隻盤算著自己和自己的公司。那邊的偵探先生……」


    妙子看向榎木津。


    「偵探先生叫我『女鬼』的時候,我覺得這個稱呼與自己的性格完全吻合。沒錯,我是『女鬼』。」


    「偵探看錯了,妳不是女鬼,應該是鬼子母神。」


    「那是什麽……?」


    妙子狐疑地反問。


    關口仿佛墜入五裏霧中聽著妙子與京極堂之間的對話。


    這時,關著的「星光劇場」大門被打開,冬夜的冷空氣進入室內。帶著寒氣的木場再度登場。


    「不相幹的人要在現場待到什麽時候!解散、解散!現在開始屬於警察的管轄範圍。天城妙子,妳是案件關係人,請跟我到局裏一趟。」


    大批警官湧入,把大家從大廳的沙發上趕走。


    「讓開!讓開!」


    為了徹底搜查椅子下方和地板,警察粗魯地在地上爬來爬去。


    「好的。」


    妙子回答,天城追上前陪伴著她——絲毫不相像的母子兩人,卻用莫名相似的動作看向木場,輕輕點頭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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