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大概是晚上下雨了吧。


    櫻花樹上被掃空的櫻花花瓣,濕淋淋地粘在柏油路上。接下來隻會在時間中逐漸風化的花瓣上,散落著無數腳印。


    我邊在還能感受些許夜雨痕跡的櫻花地毯上留下新足跡,邊向前走。


    當到昨天為止都還被當成珍寶的櫻花樹,隱藏在夢幻花瓣後的烏黑粗強樹幹和樹枝變成主角後,也變為人類日常生活的背景之一。陽光從帶葉櫻花的隙縫間照射下來,露在花瓣地毯外的柏油路上的積水因而閃閃發光。光線上下夾擊中,讓我不禁眯起眼睛。我走過眺望河川的老人身邊,小學生們從我身邊跑過去,和騎腳踏車的學生以及穿著西裝的上班族擦身而過。在我看來,他們每個人的輪廓都比前一天更加鮮明。


    我去年應該也看過相似的光景。眼前這一片風景,與去年看似相同卻也不同,而我的社會人生活,也在這個城市裏順利邁入第二年,時間不斷往前走,不可能再回到過去。我卻有一種隻要稍微發呆,我的雙腳就在無法捉摸的時間上空轉一般,在記憶的幻影中徘徊的感覺。


    走過櫻花步道,走進略有寒意的大樓陰影中後,這份感傷也自然淡去。比起眼前的風景,我調整自己的心情去麵對今天非做不可的工作,走近公司大樓時,才發現有人影一直蹲在公司前麵。


    有個身穿淡褐色大衣的年輕女性蹲在那邊。


    又過一會兒,我才發現那是新進員工白井。是身體不舒服嗎?但這個假設馬上被推翻,我看見一個細小的黑色尾巴在她對麵搖晃。


    是貓咪,而且還有兩隻。


    可能才出生沒幾個月而已,小貓身材非常細小纖弱。一隻全黑、一隻全白,是兄弟嗎?兩隻小貓專心把臉埋在白井溫柔伸出的手中,看來白井是在喂它們吃東西。


    我故意加重腳步聲走近兩隻小貓,白貓最先做出反應,咻地一下跑走,遲了一會兒,黑貓才追著白貓身後離去。


    白井轉過頭來,露出嚇一跳的表情。


    眼睛顯現露出「是誰做出把貓趕走的舉動啊」的單純疑問,在看見我後,又露出做壞事被抓到的不安表情。她呆呆微張的口中吐出招呼聲:


    「……早安。」


    「早啊。」


    我沒有停下腳步,把想要說些什麽的她留在原地,直接走進辦公室中。


    隔天周六,到了公司後發現,盡管是周末,幾乎所有同事都來上班了。


    因為洽詢電話不多,工作速度比平常還要快,但離開公司時夕陽早已西下,雖然這已經比平常還早下班了。


    不經意抬頭看著深藍天空,隱約可以看見星光閃耀。我眨眨眼,出社會後的這兩年,我的視力變得很差。為了讓自己的眼睛休息,我刻意讓自己邊看著遠方邊走路。平常走在回家路上總會不自覺加緊腳步,今天難得可以用自己的步調走。和妻子邂逅以來,新生活的各種手續以及工作上的事情,讓我有種一路奔跑的感覺;但是,似乎已在不知不覺中越過一個難關,今天沒有急忙的必要。發現這件事之後,我放慢自己的腳步。


    突然,我的腦袋變得空空一片。


    然後,路邊不知何處傳來「喵」的貓叫聲。


    定眼一看,兩隻小貓躲在煙店旁的電線杆後麵偷瞄我,我馬上發現是昨天的貓咪。和它們對上眼後,白貓像是在討食物一樣大聲地「喵」了一下。我當作沒看見,邊走邊掏出口袋中的手機。


    突然好想要自己一個人獨處。


    「事出突然真的很對不起,我要和同事一起去吃飯,就不回家吃晚飯囉。」


    電話那頭的妻子,毫不懷疑地相信我說出的謊言。


    『好,偶爾也去好好放鬆一下喔。』


    掛斷電話又走一會兒,一間舊舊的小咖啡廳出現在眼前。


    我打開那扇不怎麽好開的門,和鈍鈍的「框啷」鈴聲一起,空氣中飄散著咖啡和咖喱混合的懷念氣味。


    站在櫃台後的老板往門口看過來,向我輕輕點頭;我回禮後,在離門口最近的雙人座位上坐下。四處留下碰撞痕跡的木製桌子。我沒看菜單就點了咖喱飯,聽到我的點單後,老板隨口回我一句「好」後,打開電鍋的蓋子。


    從去年三月搬到這個城市來後,到和妻子結婚前,我每周會有三個晚上來這裏吃飯。睽違約三個月再度來訪,但從老板舉止中完全看不出來他還記得我,話說起來,說不定他根本從沒記起我過。這家店沒很好吃也不難吃、不便宜也不貴、上餐速度不快也不慢。但是,店員不會刻意做出熱情的舉動。我不喜歡過度熱情的待客方法,所以特別喜歡這家店的這一點。


    等待上餐的時間裏,我環視店內一周。菜單上的油漬、並排在牆邊的木製小動物園,和我上次來時相比完全沒有改變。


    幾分後,咖喱飯和附餐沙拉「咚」的一聲擺到我麵前,沙拉裏麵的小黃瓜依舊還是切片星形小黃瓜。


    我舀起一匙咖喱飯送進嘴裏。


    啊,就是這個味道,這個沒很好吃也不難吃的味道。


    每件事都沒變。別說是與三個月前相較了,和我第一次來這家店時相比也完全沒變。無論是味道、裝潢還是老板的服裝。這家店的時間仿佛停留在很久以前,可能連滯留在空氣中的一粒塵埃,都是從幾十年前就在那裏飄蕩著。與其說是久違到訪這家店,還不如說會讓人陷入回到一年前第一次來這家店時的錯覺。


    我當時是社會新鮮人,也還沒有遇見妻子,其實這段時間發生的所有事情都是一場夢——我明白,這才是空想。


    總覺得相當忙亂,所以我才會想遠離家裏、公司,另外找個能休息的地方吧。


    一口一口慢慢吃咖喱飯,腦海中浮現妻子的身影。


    她現在,應該獨自吃著為兩人準備的餐點吧。


    我慢慢用叉子戳上粘在沙拉碗底的小黃瓜。


    長時間泡在沙拉醬裏的星形小黃瓜,顏色也變深了。


    我想,這條小黃瓜應該在成長期裏,無從選擇被放進堅硬模型中吧。無處可逃的它,隻能隨著模型的外型長成星星形狀,在成長期結束後,才得以脫離模型的束縛。雖然不再被模型束縛,卻也無法馬上回複原本圓滾滾的形狀。


    不知道維持這個動作多久了,我感受到一股視線,往櫃台方向看,和老板對上眼。都已經是個大人了還像個笨蛋一樣盯著星形小黃瓜看,這幅景象在他人眼中很是怪異吧。我把叉子上的食物塞進嘴巴裏,又偷偷瞄了老板一眼。


    他看起來很閑地翻閱報紙。


    話說回來,星形小黃瓜到底是從哪裏買來的啊?這附近的超市和蔬果店肯定沒在賣。而且,誰看到這個會開心啊?這家店的顧客感覺都是還是單身的男人和老人。


    小黃瓜讓我無比在意。


    思考其中因素,我想,應該是因為它和我很像吧。


    我也是不知從何時開始,脫離名為家人的歪斜模型了吧。


    也或許,我根本還在模型之中。我也不清楚。不管怎麽說,我多多少少都有些扭曲。感覺不管我在多自由的環境中生活,我的細胞都沾染上損人的扭曲,或許我自己早已扭曲了。會把自己的人生當成別人的事情,大概就是源自於這種扭曲吧。我已經無法打從心裏歡笑、哭泣、愛別人了。


    我默默吃完咖喱和沙拉,最後把布滿水珠的玻璃杯中的冰水一口飲盡,放下湯匙。


    「麻煩幫我結賬。」


    「總共五百三十圓。」


    框啷。


    為了讓被咖喱溫暖的身體熟悉冰冷的夜晚空氣,我慢慢走回家。路途中——


    『我一點也不想出生。好想消失。』


    妻子的筆跡浮現在我腦中,馬上就消失了。


    邊看著橋下的河川邊過橋,穿過在黑夜中也散發著烏黑活力的櫻花步道,朝家前進。


    我覺得現在的生活不差,有妻子也不壞。現在的我沒有什麽大問題。身為一個丈夫、身為一個妻子,我和千草真的是對處得很好的夫妻。


    抵達公寓,一打開玄關門,屋內溫和明亮的橙色光線傾瀉而出。然後,妻子一如往常滿臉笑容來迎接我:


    「歡迎回家。」


    我也一如往常回應她:


    「我回來了。」


    12


    夜晚的河川很黑。


    讓人感覺似乎有什麽東西在黑水深處蠢蠢欲動。飄散在空氣中的溫熱精氣,讓我打從心裏感到不安。在白天看,這是一條隨處可見的河川。光線照射下,河麵會閃閃發亮,微風吹拂時,草木也會隨之擺動,小鳥和蝴蝶悠閑地飛來飛去。


    明明不管白晝還是黑夜都是同樣一條河川,因為欣賞的時段不同,也會讓看法如此不同。


    湯姆靜靜觀察著在散步途中突然在河邊停下腳步的我。


    升上國二之後,我依然維持著社團活動結束之後帶湯姆去散步的習慣。與其說是帶湯姆去散步,倒不如是為自己找個外出的好理由。如果毫無理由外出,母親和哥哥都不會有好臉色,但隻要說要帶湯姆散步,就算是晚上出門也能輕易得到應許。我真的盡量不想待在家裏,所以散步的時間自然而然也變長了。


    我走到水邊,湯姆也跟著我後麵走。


    湯姆在身邊讓我感到安心,我盯著奔流不息的黑色液體,想看清楚底下的東西。我很明白隻是被水濕透的泥土,也知道白天時的水有多淺。盡管如此,我還是對夜晚的河川抱有恐懼,而我想消除、想破壞這種恐懼。我衝動地把腳邊的石頭往黑色河川裏丟。


    石頭輕輕發出「啵」的一聲就被吸進河川裏了。


    好生氣。像是在暗示不管我做出什麽,在河水還是不斷向前流去的河川麵前,我有多無能為力一樣,這讓我好生氣。


    不知不覺想起哥哥和母親,然後又想起我是為了遠離他們兩人才出來散步,憤怒和焦躁像兩隻大蛇在我胸口深處互相纏繞,讓我劇烈疼痛。我隨手拿起石頭,接連往河川丟。石頭濺出水花後,不斷往河底沉下。單手砸不夠,我用雙手抓滿石頭,使出全力往水麵丟。最後我蹲下身體,用兩手抱起岩石往水麵丟。


    水麵「嘩啦!」裂開,岩石和河底的岩石互相碰撞發出低沉聲音,又冷又臭的液體潑灑在我的右腳上。


    我邊喘氣邊站起身,水從濕淋淋的球鞋前端一點一滴滲入,在我感到不舒服的同時,也感到怪異的滿足感。仿佛將他們兩人平時加諸在我身上的透明傷害轉變成清晰可見的形態。我好想將濕透的球鞋擺到他們麵前,逼迫他們了解,我會遇到這種事情全是他們兩人的錯。


    湯姆甩甩身體把身上的水甩幹,當它甩開的水噴到臉上時,我才驚覺:


    「對不起喔。」


    我沒這個意思,濺起的大片水花卻潑灑到湯姆身上。湯姆眨著眼睛抬頭看我,我摸著它的頭溫柔地說:


    「我們回家吧。」


    它大概不清楚我在說什麽,但或許是察覺到我的心情而站起身,慢吞吞地一起走在回家路上。湯姆若無其事地配合我的速度,它的溫柔不知道到底給了我多大的救贖。


    家裏隻有湯姆站在我這邊。


    和母親、哥哥之間,其實沒有發生什麽決定性的事情。隻不過,看到哥哥不管過多久都沒改善他的生活,讓我無比不耐煩。


    回到家後,在玄關脫掉濕淋淋的鞋子和襪子,我很故意擺在母親鞋子旁邊。幫湯姆擦幹身體後,湯姆的身體散發光澤。我走到廚房洗手,哥哥和母親正在吃晚餐。哥哥注意到我之後說:


    「歡迎回來。」


    「……」


    「你是不會說一聲『我回來了』嗎?」


    媽媽念我,我隻好心不甘情不願發出「我回來了」的聲音。「我回來了」是回到歸處或是人身邊時說出口的話,這裏不是我的歸處,所以我認為不適合說這句話。


    他們大概才聊到一半吧,母親又轉頭過去看哥哥:


    「弘樹的肌膚真的好好,好羨慕啊。」


    我洗完手後迅速走過兩人旁邊,母親開口:


    「啟太,你不吃晚餐嗎?」


    「我等一下再自己吃。」


    我沒錯過母親用著責難的眼神看我。但是,我對他們兩人有更多微詞。


    為何?為什麽有辦法忍受現狀呢?


    他們兩個人都沒有考慮將來的事嗎?他們是怎樣想五年後、十年後的事情啊?哥哥已經十九歲了耶。他到底打算啃老啃到什麽時候啊?母親難不成誤以為自己可以照顧哥哥一輩子嗎?哥哥總有一天得獨立自主,但他甚至連準備都不想做。我從來沒有看過母親責備哥哥。


    不去上學很輕鬆吧、不去工作很輕鬆吧、不努力很輕鬆吧。到目前為止,我隻看得出來哥哥逃避所有該做的事情。母親也一樣,竟然說哥哥那連一個雀斑也沒有,證明他有多怠惰的嫩白肌膚漂亮,隻要哥哥幫忙做家事就不斷誇獎他,隻會討哥哥歡心,一點也不催促他自立。


    我在自己的房間中,心浮氣躁開始準備下周期末考。


    打開英文課本時,腦袋的某個角落思考自己的未來。愈想愈覺得,哥哥就是搶先走到我全新的未來前,拖著黑色尾巴走的不祥之物。


    沒有人注意到濕淋淋的鞋子,它到最後都還是濕淋淋的。


    13


    今天早餐是水煮油菜花、勾芡豆腐、蜆味噌湯,還有醃漬白蘿卜。


    「我泡好咖啡了喔。」


    當我坐在沙發上看著早上的新聞節目時,妻子兩手拿著馬克杯雀躍地走過來,我還想她在廚房發出那麽大的聲音是在幹嘛,原來是在磨咖啡豆啊。


    「謝謝你,難得看你泡咖啡耶。」


    我接過溫暖的馬克杯。妻子露齒一笑,接著用兩手握住自己的杯子,在我身邊坐下來。我把杯子靠近嘴唇時停下動作,因為妻子用著期待的眼神盯著我看。


    「——幹嘛?」


    「沒有啊。」


    妻子的臉上明顯擺出寫著對我做了惡作劇的表情。


    我很慎重觀察杯子裏的東西。


    「……這是咖啡嗎?顏色會不會太淡啊?好像麥茶,而且還有一股烤麵包的味道。」


    「咦,有嗎?」


    「這是哪的咖啡啊?」


    「哎呀,超市附近不是有個公園嗎?」


    「那附近有賣咖啡豆的地方嗎?」


    「嗯~那是叫什麽名字來著啊?」


    不尋常,但不管怎樣都不會在丈夫的飲料裏下毒吧。我很害怕地啜了一口,接著表情扭曲。難喝到說不出來。整體味道很淡,就像把咖啡稀釋了一樣,但沒有酸味也沒有苦味,還有一種獨特的甜味。


    妻子忍不住開口問我:


    「怎樣?」


    「這個嗎……很不可思議的味道耶,這什麽啊?」


    「蒲公英咖啡。」


    「蒲公英?」


    「不是西洋蒲公英喔,是日本蒲公英。」


    妻子不知為何十分驕傲地說著。


    我又努力喝了幾口,但最後還是沒喝完就出門了。


    櫻花樹枝頭萌發的新綠隨風飄揚,路旁有黃色蒲公英,昨天以前都沒有注意過,今天卻覺得它們特別顯眼。妻子或許是外出時發現蒲公英的吧。


    工作時間開始半小時後,阪卷跑進辦公室裏,邊喘氣邊對旁邊的白井說:


    「哎呀,真是太糟糕了,麻美妹妹我跟你說!鬧鍾竟然沒響耶!明明才剛買而已耶,打客服電話去抱怨好了!」


    他大概是想向辦公室裏的人宣告他遲到的正當理由,所以音量非常大,但沒人理他。直接被點名的白井也繼續看著手上的文件,隻冷冷回一句:「這樣喔。」阪卷沒規矩地坐在椅子上,口中還不停碎念,過了一會兒,像是突然想到什麽一樣,粗暴地對待滑鼠:


    「掛橋,我的電腦怪怪的耶,你來看一下啦。」


    「請等我五分鍾。」


    我正好在計算文件上的數字,邊敲計算機邊回應他。我想快點確認好數字之後拿去請上司裁決以解決這份工作。阪卷沒回到自己位置上,順手拉過旁邊的椅子,在我身邊坐下來。


    有五分鍾的話應該能做些其他事情吧。


    我心裏這樣想著,瞥了阪卷一眼,隻見他微張著嘴,呆呆盯著天花板看。阪卷待在那邊等我的時候很是無聊,又是抓臉又是伸懶腰。


    工作到一個小段落後,我麵向阪卷:


    「電腦怎麽了?」


    阪卷邊搔頭邊說:


    「那個是叫下單係統嗎?就是選單莫名其妙多的那個。我打進去的數字和它顯示的數字不一樣啦。我明明有好好打的啊,是壞掉了嗎?」


    開頭就是借口。感覺會搞很久,我靜靜盯著時鍾看,現在是早上十點零五分,還有一個工作預定要在上午處理完。雖然我其實已經預計可以完成,但時間不是很寬裕,倒不如說直到最後一刻才能完成。


    「掛橋,你有在聽嗎?數字很奇怪啦,該怎麽說呢——」


    「是你輸入錯誤,請你馬上修正吧。」


    我有點焦急。


    「也不是錯誤,是它的數字很奇怪啦。」


    那就是錯誤。我在這幾個星期裏已經完全了解,阪卷是個不肯承認自己錯誤的人。他隻重視自己能不能輕鬆以及正當性,非常輕忽他人付出的勞力、時間,以及最重要的解決問題。那麽,勝負關鍵就在於該怎樣不浪費時間處理完阪卷的事情。


    「這需要做修正,修正的方法我前幾天才剛跟你說而已——」


    「我就是忘了才問你啊。」


    「你有看操作手冊嗎?上麵有寫步驟。」


    「我看了啊,可是還是看不懂才會來問你啊~」


    再這樣說下去會沒完沒了。


    我沉默敲打鍵盤,打開訂單係統,把自己的位置讓給他坐。三天前我向他說明同一件事情時他也是這樣,圓肥的肩膀,肩膀下無力懸吊著的雙手上什麽東西都沒準備。我把筆記本和原子筆放在桌子旁:


    「請你寫筆記,從此以後,我不會再對你說一樣的內容。」


    「好啦好啦——」


    阪卷懶懶抓住我準備的筆記用具。


    這個下單係統是公司內部獨自開發的係統,是要委托管理木材等庫存的部門,準備及配送等工作時用的係統。和網路購物的係統很像,隻要選擇想要下單的物品,輸入下單數量即可,而他似乎是打錯數字了。


    「為了要修正訂單,首先需要訂單上的訂單編號——」


    在我說明時,他就隻是「嗯、嗯、喔,這樣喔。」很隨便回應,而且筆記本上還是一片空白。隻有在我說出「請點下這個按鍵」等具體指示時,他的手才會動一下。他可能還會再問我相同的事情吧。但是我當作沒看到,我討厭對和自己父母年紀相當的人頤指氣使,更討厭提醒他們。


    把資料輸入電腦的工作,是我們部門給調過來的阪卷的工作。就隻需要把數字和文字完全複製打進電腦而已,他卻連這種工作都做得七零八落。但他也做不了其他工作,高層也不知道到底該拿他怎麽辦。


    「啊——原來如此,是這樣操作啊。okok。」


    全部操作完一次後,阪卷拍拍我的肩膀回到自己座位上。


    阪卷某些地方和哥哥很像。非常自私且沒責任感,隻想靠他人。然後,他們的存在隻會對周圍的人造成負擔。


    我為了讓自己回到剛才做到一半的工作上,看向工作資料。過了一會兒,我發現自己沒把內容讀進去。


    此時,某個人的白色袖子突然伸過來,在我桌上擺了個紙杯。杯中傳來的香氣立刻飄進我的鼻子裏。


    「辛苦你了。」


    抬頭一看,是白井。


    「謝謝你。」


    坐在斜對麵的同事邊伸懶腰邊說:


    「唉——沒那種家夥我們的工作速度會更快呢。今天是鬧鍾沒響啊?昨天是把失物拿到派出所去,前天是電車誤點嗎?明天差不多就會殺了自己的親戚還是誰了吧。」


    這應該是在講阪卷吧。阪卷本人可能是像平常一樣去抽煙,現在不在位置上。


    喝下一口紙杯裏的咖啡,苦味在我舌頭上蔓延開來。是真正的咖啡。


    我想起今天早上的蒲公英咖啡,那果然完全稱不上是咖啡。真是的,真虧妻子做得出那種東西啊。接著想象起妻子在公園裏認真找蒲公英的樣子。


    「掛橋,你是在笑什麽啦。」


    一個同事嘟嘴不滿。


    「什麽?」


    「什麽『什麽』啦,看你一臉爽樣。可惡,掛橋好好喔,有麻美幫你泡咖啡。」


    白井在一旁哈哈大笑:


    「那我也去幫本田泡一杯好嗎?」


    「什麽,真的嗎?謝謝你啦。」


    他很故意這樣說,白井則轉身消失在茶水間裏。


    14


    籃球的夏季大賽結束,三年級退出社團後,就是我們二年級的天下了。


    暑假時幾乎每天都有社團練習,夏天的體育館跟蒸氣烤箱沒兩樣,所以隻要劇烈練習之後,汗水也和瀑布一樣流不停。自然而然,回家後先衝澡就成了我每天的固定行程。


    但是這三天以來,每當我回到家,哥哥都正好拿著換洗衣物往浴室的方向走,而且起碼要花上一小時才願意離開浴室。


    這天也是相同情況。在我打開大門時,哥哥拿著換洗衣物慢吞吞地出現在走廊上。最近這一陣子,我和哥哥彼此都不說話了。開始先避開哥哥的人是我,但t恤因為汗水濕粘地貼在背上讓我感到很不舒服,所以我開口:


    「……我想先洗澡。」


    接著,哥哥像是「我等你這句話很久了」地露出笑容說:


    「你還需要做準備啊,可是我已經準備好了,所以我先洗。」


    「可是我因為社團練習全身是汗耶。」


    「我也有流汗啊。」


    哥哥這樣回答,心情非常愉悅。我則是怒火中燒:


    「啥?你不過就隻是在房間裏玩電腦而已吧?」


    「不管怎樣流汗就是流汗啊。」


    「運動完後流的汗和在涼爽房間裏靜靜不動流的汗,光量就差很多了吧。你明明一直待在家裏,為什麽要故意挑這個時間洗啊?」


    「哎呀,那隻是你那樣覺得而已,汗量什麽的根本沒關係吧。就算你問我為什麽我也答不出來,因為我就是現在想洗澡啊。這不需要理由吧。」


    哥哥看來根本不想妥協,沒人能來當正確的裁判,再爭論下去也隻是浪費時間而已。我隻好要哥哥快一點洗完,結果哥哥整整洗了兩個小時才出來。在這段時間裏,我隻能忍著身上的粘膩不適等待著。


    從洗澡問題開始,哥哥在這段時間內對我做出的小動作可說是不勝枚舉。像是早上長時間占據廁所、在我考試前念書的時候故意大聲聽音樂、把洗發精藏起來等等。哥哥似乎很用心拿這些很無聊卻非常有效果的方法來騷擾我。母親大概也有發現這件事,但她什麽也沒說。


    這種情況中,某個周六,在我為了社團活動早起洗臉時,我發現臉上長滿我從來沒長過的青春痘。看見這個,我終於忍無可忍,認為這是因為練習完後沒辦法馬上衝澡造成的。


    我粗暴打開哥哥房門,哥哥背對房門麵對電腦。這一陣子哥哥的作息完全日夜顛倒,似乎是在我去學校的時候睡覺,這天他似乎也打了整晚的線上遊戲。


    「喂,我一直在想,騷擾別人有這麽有趣嗎?」


    哥哥轉過頭,嘴角帶著暗笑:


    「你指什麽啊?」


    「別裝傻了,你這個家裏蹲的混蛋。我在問你做那些幼稚的騷擾行為就這麽有趣嗎?」


    「所以我問你指什麽啊。別說那個了,啟太,你的臉也太糟糕了吧,有好好洗臉嗎?」


    哥哥仿佛非常享受他說的話對我造成打擊而帶來的樂趣,他眯起自己的眼睛。


    「我在問你,你是打算利用打擾別人,多少為自己沒用的人生製造一點樂趣嗎?如果你這麽閑,就去上學還是去工作啊。」


    「你聽不懂人話耶~我不是說我不知道你在講什麽嗎。」


    哥哥笑眯眯地看著我,我冷冷看著哥哥:


    「算了,你給我站起來,我要扁你一頓。」


    哥哥一瞬間愣了一下,但馬上又擺出無所謂的態度:


    「……麻煩死了,我才不要咧。那是低能兒才想得出來的方法吧,有被害妄想症的啟太小弟弟。然後咧?騷擾別人是什麽事,你舉個例子啊?」


    「想法什麽的根本不重要。」


    「喂,你們在幹嘛啊?」


    母親發現騷動之後急忙跑來,我繼續瞪著哥哥,哥哥還是那副瞧不起人的笑容。


    「你們是在吵架嗎?」


    母親語帶責備說著。


    「沒有啊。」


    哥哥說完後背對我和母親,回去玩他的線上遊戲。母親狠狠轉過來看我,然後捉住我的手:


    「啟太!你給我過來這邊!」


    一瞬間,我湧上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的厭惡感,喊著「別碰我!」甩掉母親的手。


    「你那是什麽態度!」


    母親因為憤怒而扭曲臉孔,哥哥從她背後往這邊偷看,笑得很討人厭。


    母親把我拉到客廳。


    「坐下。」


    我瞪著母親,故意慢吞吞坐下。


    「我之前說過了,你對哥哥的態度太差勁了吧。」


    我以為我聽錯,很早就知道母親溺愛哥哥到無法無天的程度,沒想到竟然如此誇張。不隻不責備哥哥一而再、再而三對我的騷擾行為,在母親心中有錯的人永遠是我。明明就是個不會養小孩、跟廢物一樣的女人,到底有什麽資格對我說教啊。


    「那你讓那家夥走出家裏做些什麽啊,那我就會改善。」


    「我說幾次了,現在還不是可以出去的狀態啊!而且,你怎麽可以叫他『那家夥』!要好好叫哥哥!」


    「現在、現在……你以為保護小孩是家長的工作嗎?那家夥明年就要滿二十了耶。誰都知道年紀愈大就愈難踏出家門,你得要給他非出門不可的理由啊。你這是害他不是愛他耶。你要讓他出去而不是隻會保護他。就是你這女人剝奪那家夥的成長機會,該清醒清醒了吧。」


    母親氣紅臉重重拍桌子:


    「你給我差不多一點!對母親喊你這女人是怎樣……等一下!等等!喂!」


    我不顧母親阻止,直接衝出家門。


    不管是哥哥還是母親,這個家裏的人真的都是混蛋。還是隻有我太奇怪了呢。


    「進入青春期後,隨著身體急速成長,心靈也容易變成極為不安穩的狀態。女孩子的胸部開始發育,男生則是——」


    暑假過後,這節課是健康教育課。


    大家不是在筆記本上塗鴉,就是偷偷說話;坐在我斜前方的佑介,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觀察坐在最前麵的女生。那個女生前幾天突然向佑介告白,然後一下就被甩了。就算是說場麵話也無法說她可愛,有點陰沉,很愛用男性偶像團體的墊板。佑介這幾天都在社辦裏取笑那個女孩,說她「很惡心」。據說那個女生被他拒絕之後嚎啕大哭,還很戲劇性地宣示:「總有一天要讓你喜歡上我。」佑介殘酷地模仿著女孩當時的模樣,讓社辦的人哄堂大笑。他現在大概也是在那女孩身上尋找取笑題材吧。


    我們似乎確實正值青春期。


    四周隱約傳來戀愛及不和的八卦,老師不時會提到高中入學考試的事情,我們也到了在社團中成為主角的年齡了,身邊的環境確實在改變。戀愛、友情、課業、社團、畢業後要幹嘛。擁有這些名字的狂風、向我們逼近的選項浪潮,以及和同學們之間的衝突,但這些反而讓我的心情平靜。


    籃球社的練習從在體育館中的跑步開始。兩人一排,隊長和副隊長領頭,接下來分別是三年級、二年級、一年級。


    跑到第七圈的時候,


    「咦?那個不是貞子嗎?」


    隊上的一人,注意到那個女孩在體育館窗邊慢慢走著,一直盯著這邊,更應該說是盯著佑介看。貞子是她的綽號,源自於她的陰沉可比恐怖電影裏的登場人物。佑介往那個方向看後,她非常熱情地揮手。


    「哇,好熱情。不覺得這邊超級熱嗎?」


    「隊長,你也揮揮手啊。」


    聽見隊友們胡鬧、嘲弄的聲音,佑介大聲抗議:


    「我想要交個可愛的人類女朋友,不想要交怨靈啦。」


    接著大家哈哈大笑。


    中間隔著玻璃的關係,她似乎聽不見。她停下腳步,紅著臉靠上窗框往體育館裏看。此時,有個橘色的東西朝她閃過去,在她臉頰邊響起一個巨大的聲音。是跑在我旁邊的隊友,把抱在懷中的籃球往窗戶用力丟過去。不隻這一個球,過一會兒,隊友們開始不斷丟球過去,砸在防止玻璃破碎的鐵窗上,發出「鏗鏘」聲,想借此趕走女孩。女孩一臉快哭出來的表情、非常戲劇化地跑走。體育館內響起巨大的罵聲與笑聲。


    我的籃球還在懷中,心情無比平靜。隊友們把傷害她的行為當成娛樂,他們這種借著把他人當成弱者加以戲弄,讓自己產生相對強者錯覺的興奮卻一目了然,我對這件事感到有點惡心,所以不想要攻擊她。但問我是否覺得她可憐,又非如此。


    倒不如說,我看到她時感到非常不悅。


    她一點也不冷靜看待自己,從她和蜈蚣沒兩樣的眉毛、亂糟糟的長發、肥胖的身體可以感受到她深受家人放縱溺愛。和她對比,佑介有著一張帥氣的臉孔又會念書;說到運動,他可是躍動著柔韌精瘦身體的籃球隊隊長,很受歡迎。從她陶醉看著佑介的眼神,可以看出她希望佑介發現這點,然後特別對待她。讓我不悅的,不隻是她看不清自己立場、明顯高攀的狀態。更讓我不悅的,是她那從旁也能清楚感受到的陶醉感。


    她正陷入熱戀。


    但是熱戀的對象不是佑介,而是透過佑介,迷戀所有狀況中的自己。在我看來,她是投身在兩情相悅的幸福、拒絕與被拒絕的悲劇這種自以為是愛情劇女主角的大海中,然後一個人獨自沉溺其中興奮著。


    我不自覺想,就是因為心裏還有餘裕才有空做這種無聊的事情。不是落入熱戀,而是自發性地去談戀愛需要耗費大量精力。而且談戀愛後,心情隨著某個人的一舉一動起伏也是件危險的事。光隻是這樣,心理狀態就會變得很不穩定。


    我覺得人在被壓力逼迫到極限之時,根本無法談戀愛吧。


    我邊拿著球邊繼續跑步,邊想著這種事情。


    15


    「啟太,你看你看……藍色帆布地墊耶~!」


    「好啦。好期待喔,好啦、好了啦,準備工作就交給你了喔。」


    妻子在玄關,學著某貓型機器人,唰地從裙子的口袋中拿出折迭好的藍色帆布地墊,攤開來給我看,我敷衍地摸摸妻子的頭後走出家門。


    前幾天起,妻子明顯興奮過頭。


    今天是周五,明天就是和妻子約好要到青森看櫻花的日子,四月的第三個星期,我這個月的第一次休假。


    一大早起電話響個不停,人員進進出出,每個人都被時間、工作追著跑,辦公室裏飄散著繃緊神經的氣氛。工作一個一個增加,每當有新工作進來時,就得先分類是急件還是普通件,邊重新調整順序邊處理。但工作的量比高峰期來得少,為了明天能順利休假,今天得完成的工作有兩件,但我預計可以在下班前完成。


    正好在我打算要去一趟洗手間時,辦公室裏傳來怒吼聲:


    「這什麽啊!為什麽在這麽忙碌的時候!」


    「非常對不起!」


    「真是的,走吧。」


    似乎出了什麽差錯,門關上之後還傳來怒罵聲。


    我邊走在走廊上邊想:「人手不足啊。」


    相較於工作量,處理工作的人數明顯不足。每個人手上都抱著極限,不,是超越極限的工作。想解決山高沒極限的工作山一角要花上不少體力,每個工作的精準度會隨之下降,錯誤跟著增加,為了彌補錯誤又會增加工作量,結果讓效率愈來愈差。但是這種狀況恐怕不隻出現在我們公司裏吧,我心裏想著,要是再增加幾個人,工作效率就可以更好了。這世上沒工作的人何其多,如果有能讓他們工作的環境就好了。我也知道這隻是理想,沒工作的人裏,又有多少人是想就業的呢?而其中又有多少人能夠忍受這樣的工作環境呢?至少,像我哥那種人肯定忍受不了。話說回來,公司根本也沒有多聘用人的餘力。


    從洗手間回來之後,我發現自己桌上多了被揉爛的a4紙,上麵手寫著應該是建築材料的種類和個數之類的東西。我拎起a4紙的一角,問隔壁認真看著什麽資料的白井:


    「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剛剛阪卷好像在你桌上放了什麽東西,應該是那個吧。」


    我發現阪卷正好拿著包包準備打開辦公室的門。


    「阪卷!」


    不知是不是沒聽到我喊他,他頭也不回走出辦公室。我有種不好的預感,連忙追上去,在大門前追上他。


    「你等一下。」


    阪卷露出打從心裏覺得很麻煩的表情。


    「怎樣啦,我今天已經休假了耶。」


    「這是什麽?」


    「我想說交給你處理,那我走了。」


    「交給我……我什麽都沒有聽說,這是建材的下訂清單吧?很急嗎?」


    「嗯,明天為止吧?」


    「明天?」


    那不是趕不及了嗎?一般來說,考慮到庫存,通常要提早兩周下單。我反射性確認時間。


    「明天什麽時間之前要用到?」


    「早上吧?大概那時候。」


    「不是大概,請給我正確時間。」


    「那,就八點半前。」


    我腦海中浮現這周預訂的工程,有點害怕地開口:


    「這該不會是平瀨家要用的資材吧?」


    明天確實有個大規模的改裝工程要動工。理所當然,沒材料就沒辦法動工。


    「對。喂,我可以走了嗎?」


    「不,你就這樣回去不好吧。」


    「所以我交給你了啊,我不回家不行了耶。」


    不管我說什麽,阪卷都隻會講他要回家、他要回家。就算我想拉他回辦公室他也不願意。不得已,我隻好要他留在原地,急忙跑回辦公室向上司報告這件事情。但上司恰好在前一刻出門了,同部門隻剩下白井一個人。


    當我再度回到大門時,阪卷已經不在了。


    我回到辦公室,連忙聯絡平瀨家的現場負責人。原本以為可以延期資材的交貨時間,但對方考慮到時程問題就拒絕我了。接下來我打電話到資材管理部門,確認清單上材料的庫存狀況,有庫存的材料馬上可以準備,但有幾種資材現在沒有庫存。


    「白井。」


    「在!」


    「我有件事情現在馬上要麻煩你。」


    我把附近販售資材的業者名單從抽屜裏拿出來,接著和阪卷留下的資料影本一起交給她:


    「這些資材需要在今天之內全部準備好,但是資材管理部門那邊沒有庫存,所以我想請你幫我打電話向附近的業者確認一下有沒有庫存。你從名單上方的業者開始聯絡起,如果有庫存,就和他們說好今天傍晚過去拿。我從名單下方開始聯絡起。」


    「我、我知道了。」


    總算買齊所有資材時,正好進入下班尖峰時間。路上很塞,我開著載滿資材的公司小貨卡,在車陣中隻能慢吞吞前進。


    「那個,阪卷啊。」


    白井坐在副駕駛座,邊閃避耀眼夕陽微眯著眼邊開口:


    「阪卷真的是個很隨便的人耶。」


    白井的語氣很明顯是希望我跟著批評阪卷,我看著前方聳聳肩,她似乎將我的動作解釋為同意,盯著阪卷留下的下訂清單說:


    「這絕對是更早以前就交給他的工作吧。大概是忘了還怎樣,想說趕不及了才全部丟給你然後自己逃走了。話說回來,這原本是阪卷的工作吧,為什麽我們得要——」


    「白井,謝謝你幫我,多虧你幫忙才趕得上。」


    我知道這不是她想聽的話,我從以前就非常痛恨沒責任感的人、怠惰的人、造成他人困擾的人。我也很想一起說阪卷的壞話,但不知為何沒辦法好好說出口。


    「你不生氣嗎?因為這個工作拖延到的時間,我們回去之後得要加班補回來耶。」


    「嗯,但是就算了。隻要叮嚀那個人下次多加注意就好了。」


    「不可能啦。那個人根本沒有任何學習能力,明明就快退休了卻什麽工作都不會做。反倒是你看起來還比較像前輩。」


    「嗯——」


    紅燈,我盡可能慢慢踩刹車了,但我有種像是重心偏移、後方擺著的資材散掉的不好預感。


    「以前的年代連那麽無能的人都能找到工作耶。阪卷要是在這個時代找工作,肯定沒有公司要錄用他。這樣一想不覺得我們這個世代很吃虧嗎?」


    「你想要成為那種人嗎?」


    「才不要,絕對不要。」


    「那不就好了嗎。」


    「……你真的好成熟喔。」


    白井的口氣有點諷刺。


    身邊要是有像阪卷這樣的人,不說些什麽壞話便難以保持正常。不這樣做,毒素就會在體內累積。這是相當自然的行為,我也覺得自己應該幫她排毒,和她一起貶低阪卷,拿阪卷當笑柄。我自認非常了解她的心情,但不知為何,我既不想聽阪卷的壞話,也不想說。


    白井大概是察覺我不喜歡這個話題,接著開始講起毫不相關的事情。


    把資材移放到保管倉庫再回到辦公室時,雖然已大幅超過下班時間,但幾乎所有同事都還在辦公室裏,前輩對我招招手:


    「掛橋啊,這個,我已經在有錯的地方上貼標簽了。」


    「啊,不好意思。」


    那是我急著出門時處理的文件。


    一位同事疲倦地捏捏眼頭,邊伸懶腰邊說:


    「嗯——阪卷真的太誇張了吧。聽說他把緊急工作丟給你們,然後就自己跑回家啦?唉,沒那種人在才是幫我們大忙啊。但真的太過分了。」


    白井把包包放在桌上,一副「我等這句話很久了」的樣子往同事那靠過去。


    「就是說啊!」


    接下來白井泄憤似地開始激動說話。他們兩人就在我旁邊講阪卷壞話講得十分熱烈,我靜靜起身離開辦公室。


    站在寂靜微熱的走廊上,我打電話給妻子。


    『喂,我是千草……啟太嗎?咦?喂、喂……有人在嗎?』


    妻子這幾天興奮的模樣浮現在我腦海中,害我說不出口了。


    「……對不起。我明天也得要上班才行,沒辦法去旅行了。」


    雖然撐到最後一刻有機會處理完工作,但是做不完的機率壓倒性高,既然這樣,還不如早點告訴她比較好。


    聽到我的道歉,妻子在電話那頭爽朗地笑著:


    『完全沒關係喔!辛苦你了,別太勉強自己喔。』


    「對不起,謝謝你。雖然很突然,但你問問看有沒有朋友可以跟你一起去,飯店的取消費也還滿可惜的。」


    『那我找小唯一起去好了。』


    小唯應該就是我和妻子邂逅那天在旁邊的女孩。


    「嗯,如果小唯可以去,就邀她一起去吧。」


    結束通話,我回到座位數十分鍾後,妻子傳來一封簡訊告訴我小唯可以和她一起去。


    看過之後,我把手機收進胸前口袋,繼續敲打鍵盤。


    是為什麽呢?


    我的確對阪卷有怒氣,卻非常淡薄。我和妻子的第一次旅行明明就因為他的關係泡湯了啊。


    如果是最凶暴時期的我、如果是那時的我,可能會對阪卷感到更劇烈的憤怒吧,我心中如此想著。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將愛拒於門外(家裏蹲的弟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葦舟ナツ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葦舟ナツ並收藏將愛拒於門外(家裏蹲的弟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