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嗶——!


    體育館裏,哨聲大大響起的同時,我用盡全力把手中籃球往籃框丟。這不是能投進的距離,籃球空虛擦過籃網前端,撞上牆壁之後大力反彈。球在地板反彈的聲音被對方的巨大歡呼聲蓋過去。


    在歡聲沸騰的對手旁邊,我拉起球衣下擺,擦拭比完後才像蠢蛋一樣冒個不停的汗珠。


    「喂,走囉。」


    隊長裕介粗暴地抱著我的頭,把我往球場中央拽,和對手麵對麵列隊。


    「非常感謝你們!」


    國中最後一場比賽結束了。


    把板凳清空讓給接下來要比賽的隊伍,我們移動到休息室裏。大家以指導老師為中心圍圈坐下,開始檢討會議。有一個人忍不住哭出來之後,連鎖效應發揮之下,大家的眼淚也跟著冒出來。大家心裏都想著這三年來的事情吧,我用力繃緊身體,盡量不回想任何事情忍住不哭,但到最後還是無法承受。


    「啟太今天輸了比賽之後哭出來了耶,媽媽嚇了一大跳。」


    晚餐席間,母親感觸良多說著。社團成員的家長們要輪流陪我們一起去比賽或是幫忙準備飲料,今天恰巧輪到母親負責,所以她全看在眼裏。


    而她講出來的這件事,是我絕對不希望她提到的事情,特別是在哥哥麵前。不出所料,哥哥一臉開心地說:


    「欸——什麽?啟太哭了喔?」


    我忍住怒火中燒的屈辱感,努力視而不見。


    和這種家夥生氣一點價值都沒有,不管這家夥怎麽想我,我都無所謂。


    「對啊,哭到停不下來呢。」


    母親又補了一槍,我忍不住,以盡量冷靜的聲音冷淡說:


    「你是不是把我和裕介搞錯了啊?」


    「你在說什麽啊。我怎麽可能會看錯,裕介不是還來安慰你嗎,你哭到最後還在哭,結果大家都跑過去安慰你了。」


    她都沒為別人著想嗎?沒想過自己哭泣的事情從他人口中說出來讓當事人多尷尬嗎?還是說她根本就是故意的?


    哥哥「哈哈」的笑聲中帶著嘲弄意味。我用盡全身力氣才把否認的話語吞進肚子裏。


    否認隻是提供哥哥譏笑我的題材而已,我草草把飯塞進嘴巴後離開飯廳。我為了盡可能避免在家裏時和家人接觸,除了吃飯和上廁所以外,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的時間變多了。


    我翻看桌曆,國中生活也隻剩下半年多。離開社團之後,感覺高中入學考試一瞬間逼近眼前。我沒有「將來想做什麽」這類明確的夢想和目標,但是,有件事我十分確定。


    不想變成哥哥那種人。


    不想待在這個家裏。


    想要快點長大,快點長大、快點離開這個家。


    所以念書吧,為了將來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咚咚——!


    門口響起節奏帶著嘲弄意味的敲門聲,哥哥嘻皮笑臉地從門後探出頭來:


    「聽說你哭了啊?」


    念書吧,對了,來決定要以哪間高中為目標吧。


    「在社團努力三年的事情讓你陶醉嗎?」


    我從書桌抽屜拿出前幾天學校發的考試排名表,上麵記載著到目前為止所有的段考分數和學年排名。我現在的成績可以上哪所學校呢?


    「輸掉的還隻是分區比賽而已啊?也太爛了吧。」


    我國文考試狀況不穩,成績很難保持穩定。考得好和考得差的分數相差甚遠,這是因為我白話文閱讀有時看得懂、有時看不懂。


    「你明明就拚死拚活每天早上都去練球,結果才這樣就輸了,也太好笑了吧。」


    如果看到他人失敗會高興成這樣,那人生就完蛋了。白話文啊……咦?剛剛是說白話文怎樣啊?


    哥哥每講完一句話就會停下來看我的反應,我很明白他在挑釁我,所以我隻要做出反應就是輸給他。我完全視而不見,但哥哥的聲音一點一滴侵入我塞住的耳朵,阻礙我思考。


    「你都練習到滿臉痘花了還這樣!」


    對了,為了讓國文的成績維持穩定,我得要先搞定現代文閱讀才行,為此我要……?


    「努力三年的結果,沒想到竟然這——麽簡單就結束了啊。」


    不管我再怎麽努力忽視,哥哥還是很煩人。他糾纏著思考要報考哪間學校的我,為了要惹我生氣用各種話題來挑釁我。


    「我好想看看啟太沉浸在三年的回憶中哭泣的樣子啊。你應該是哇哇大哭——怎樣啦?」


    就在他執拗持續騷擾我五分鍾左右過後,我抓住哥哥胸口衣服。


    哥哥大概以為會被我揍吧,明顯露出膽怯表情,我原本打算要揍他,但在我看見他的眼睛之後,這個目的就消失了。雖然他大我五歲,但每天悶在家裏隻會玩電腦、滿身肥油的男人,和每天都練籃球鍛煉的我,身體相差甚大。五歲的差距根本連讓步都稱不上,如果真打起來,絕對是我比較強。打敗一個明顯比自己軟弱的家夥到底有什麽意義呢?


    我放開手,湯姆不知何時跑進來,纏在我腳邊。


    「別吵我,礙事,閃邊去。」


    「咦,什麽?你生氣了啊?」


    他一看見我不打算動手,馬上露出從容的表情挑釁我:


    「不打我嗎?難不成你怕了?」


    他在確認自己安全之後,開始虛張聲勢,真是個沒用的家夥。


    你夠了吧,搞清楚自己的立場可以嗎。


    「你才是怕了吧……你真的很丟臉耶,反正肯定是在學校裏被欺負才開始不想去上學的吧。誰叫你個性這麽差,難怪會被欺負啊。」


    哥哥嗤之以鼻:


    「我才沒被欺負咧。搞清楚,我是故意的好不好。我當然是打算將來從你身上搜刮你做牛做馬工作賺來的錢,輕鬆過活啊。」


    「你這樣活著真的開心嗎?」


    「拜托,開心透了好不好。可以不工作過喜歡的生活,超棒的啊。」


    「但我看來,你隻是為了讓自己在事事不順遂的生活中還能維持正常才這麽想耶。在旁人眼裏,隻覺得你是個緊緊抓住虛張聲勢當救生圈的可憐蟲,你都一把年紀了,也該出去工作了吧。」


    「哈哈,為什麽我非得出去工作才行?我才覺得你可憐咧,像個笨蛋一樣因為社團或是考試成績又開心又難過,反正你們不過隻是一群傀儡,被社會調教成方便好用的人而已。你們為什麽看不清楚啊?你將來隻會成為哪家公司的狗,然後被利用完之後就會被丟掉。」


    「社會是指誰?你當你自己是誰啊?難不成你是那種在網路世界中自詡為神的人?像你這種家夥最無聊,明明什麽都做不到,隻會在安全的地方批評他人所做的事情,製造自己比較高尚的錯覺。反正你們也隻有這種方法可以來主張自己啊,你根本連你自己口中的社會的狗都比不上。」


    「嗚哇,你超可悲耶,這邊有個被社會完美洗腦的可悲家夥啊。啟太小弟弟的人生,被其他人利用完之後就結束了吧。」


    「你覺得隻有自己和社會脫節很偉大嗎?你當你是袖手旁觀的第三者嗎?你都已經幾歲了,難不成還覺得自己是特別的人、隻有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嗎?明明隻是因為沒能力適應社會而已!明明就隻是個沒有媽媽會活不下去、派不上任何用場的家裏蹲!隻是個被社會淘汰的人還在說什麽大話啊?」


    「你真的很可憐耶,隻是隨波逐流,連自己思考的大腦都沒有。


    你自己所思考的存在價值是什麽?考進好大學、有份好工作、拿高薪過好生活就是存在價值高嗎?受到部分真正天才的資本主義者煽動,搞錯方向的人多到數不清。你沒發現就是因為全都是這種笨蛋,所以這個社會才會跟糞沒兩樣嗎?啟太,我說的就是你這種人啊。依循時代權力者的想法活著哪裏偉大?常識這種東西明明隨著時代變化而改變啊,要是有人把平安時代的常識拿來套用在平成時代上的話,那個人會被當成怪咖吧。你隻是跟著不安定的常識走而已啊。」


    「所以你的結論是沒受到影響的自己很厲害嗎?你根本就是沒任何經驗,隻是用自己隨隨便便的感覺來講話而已吧?真不愧是在家蹲十五年的人,你是花了這麽長的時間,在網路中找到對自己最合適的論調嗎?」


    「隻想著自己的笨蛋就像這樣,根本不願意傾聽不利於自己的論調。就是這種家夥才會變成資本主義的齒輪,瘋狂破壞環境啦。賦予沒用的東西附加價值,煽動消費者的購買欲,浪費資源做一大堆東西增加垃圾。這種家夥才是對地球造成負麵影響的元凶。如果說這才是偉大,那我什麽都不做反而比較好。」


    「話說回來,我覺得你根本就偏離原本的爭論點了吧。地球……?什麽時候講到這麽大規模的話題了啊?似乎是你那小小的腦袋把理想過度膨脹到太不相襯了吧。如果你覺得這個社會像坨糞,那你就去改變它啊。話說回來,受到這種社會恩惠眷顧的人到底是誰啊?你擔心的真的是地球的未來?別把你的無能說得全是社會的錯一樣。如果你真心為地球著想,那你現在馬上去死。這才是最環保、對地球最好的選擇。你隻是借著認為自己無法適應的社會毫無價值來讓自己保持正常而已。話說回來,你真的快點去死一死。別說存在價值為零了,根本就是負值好不好。你活著也隻是礙事而已,拜托你快一點去死,盡快!」


    哥哥很故意「唉」地大歎一口氣。


    「唉呀唉呀,就算會讀書也隻是笨蛋呢,完全無法溝通。」


    「那至少從這個房間裏消失。」


    「好、好。」


    哥哥慢吞吞離開我的房間,他走路的方法、缺乏線條的背、油膩的頭發,都讓我厭煩。哥哥的一切都讓我感到不爽。


    將來我不要照顧哥哥,絕不。躲在家裏,隻會往輕鬆的方向逃,隻會帶給他人困擾,哥哥是個最低級的人渣。和侵蝕家裏的害蟲一樣。


    我希望他將來盡可能痛苦慘死,想象哥哥為他無限放縱、無限隨自己開心活著的事情付出代價的那一個瞬間,我感覺腦海中湧上一股黑暗喜悅。我離家後、母親過世後,哥哥沒家人、沒戀人也沒朋友,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孤獨變老,在母親留給他的錢也全部花光後,他會連求助的對象也沒有,生命線就此斷絕,饑餓、口渴,一個人畏懼著孤獨,將來連一毫米的希望也沒有,在朝向死亡前進的人生穀底中、活地獄中,盡情後悔吧。後悔自己的怠惰……拜托他一輩子都別鼓起勇氣踏出家門。


    盡情後悔吧,我真摯期待。


    如果不這樣,那拚命活著的人不就像群傻蛋嗎?


    17


    今天的早餐是珍珠菇味噌湯、竹筍飯飯團和醃漬白蘿卜。我獨自一人品嚐妻子出門前為我張羅的早餐,吃、喝、咬碎、咽下。


    風從開著的窗戶吹進來,蕾絲窗簾滑順地隨風起舞。


    麻雀啁啾、車子往來的聲音和晚春的香氣混雜在一起隨風吹進房裏。


    好安靜。


    我看著對麵,妻子的位置空無一人。太陽照射下,妻子的微笑閃閃發亮,她的氣息如同味噌湯喝完之後留下的香氣一樣,淡淡飄散在空氣中。我現在原本預定是和妻子在電車裏才對啊。


    爽約的我昨晚晚歸時,妻子一如往常撐著為我等門。


    然後,今天當我和平常相同時間起床時,妻子再過不久就要出門了。妻子為了我熱味噌湯、把中午的便當交給我。然後把蓋在竹籃上的手帕掀起來給我看,說裏麵的東西準備要和小唯一起吃。我因為太疲倦,所以沒什麽留意,但說起來,昨天回家的時候,家裏好像有烤麵包的香氣。妻子為我盛一碗味噌湯,看到時鍾後小小發出慘叫聲,慌慌張張地把行李搬出大門,如暴風雨般消失在門的另一邊。我歎了一口氣。如果會這麽慌亂,那就別幫我做早飯和便當了啊。下一刻,原本已經關上的門又被用力打開,讓我嚇到跳起來。


    「冰箱裏麵有咖喱,晚上要熱來吃喔!」


    妻子說完之後,這次真的往青森去了。


    我獨自吃完早餐,在寂靜廚房裏的流理台洗碗,在洗臉台刷牙、漱口、扣上襯衫的鈕扣、係好領帶、用發蠟稍微整理頭發、披上外套,在玄關發現我的鞋子自然被整齊擺在正中央。應該是妻子幫我擺的吧。


    『這是我們會珍惜彼此一輩子的合約。』


    在結婚申請書上蓋章時,妻子笑著說:


    『我會珍惜你的,所以你也要珍惜我喔。』


    幾秒後,我發現自己盯著鞋子呆站原地,我蹲下穿鞋,步出空無一人的家。


    天空透著淡藍,從遠山吹拂而來的風帶來嫩葉及水的氣味。因為是周六,所以來往的人不多。或許是我多想,但偶爾擦身而過的人臉上,似乎帶著淡淡微笑。


    抵達公司時,已經有不少人在辦公室裏了。百葉窗遮蔽從外而來的自然光,感覺辦公室的空氣因此停滯不動。我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默默動手做原本應該在昨天就能完成的工作。隨著時間過去,同事們陸陸續續穿著比平常休閑的裝扮進到公司裏來。


    十二點過幾分之後,我離開座位,在空蕩蕩的茶水間,從餐具櫃裏把自己的馬克杯拿出來,丟了即溶咖啡粉進去。當我倒熱水進杯子裏時,胸前口袋發出小動物般的震動。收到一封新簡訊,是妻子傳來的。


    【給啟太 我到弘前公園了喔。 千草留】


    我打開照片附件,在靄靄淡藍色的天空下,妻子和小唯以櫻花垂枝的護城河為背景,一起往上跳躍,滿臉笑容。我反射性寫起回信用的文章:


    【給千草 順利抵達真的太好了,要玩得開心喔。 啟太留】


    原本要直接按下送信鍵,但我的手指停下動作。


    『為什麽選弘前公園啊?』


    應該是一星期前吧,我問妻子為什麽要指定去那個地方賞花。


    『因為聽說那邊是日本第一的賞櫻名勝啊。』


    妻子如此驕傲說著,當時,我沒更深入追究。


    弘前公園,青森縣的觀光名勝。既然妻子會說「聽說」,表示她也沒有去過。不過,二月積雪的那天,我記得妻子似乎說她曾經在青森住過。從妻子的語氣中,我絲毫聽不出來是對故鄉名勝驕傲的語氣。我一直以為青森是她的故鄉,似乎也非如此。那麽,她真正的故鄉是哪裏呢?


    妻子不太說自己的事情,雖然我也沒資格說別人。


    『我一點也不想出生。好想消失。』


    妻子筆記本的內容閃過腦海,這是我第幾次想起這件事了?話說回來,她今天不在家,隻要我想、隻要她沒換地方放,我就可以翻筆記本來看。


    我把剛打好內容的手機收進口袋。


    回到座位,從便當袋裏拿出妻子自製的核桃麵包。我用手撕開微硬的麵包丟進口裏,花時間一次、兩次咀嚼。愈咀嚼愈有溫順甜味,有健康的味道。


    把手伸向三明治的同時,我想起她早上慌亂的樣子。


    就算是旅行當天早上,就算隻是順便,為我準備早、午餐的人就近在身邊。對獨居好幾年的我來說,非常明白這件事有多讓人感謝。但是偶爾會讓我受不了。妻子微笑、珍惜我、平凡又幸福的日常生活讓我受不了。有時候我會覺得隻是在玩大規模的扮家家酒,有無法捉摸的感覺。我們在今後,會一直這樣活下去吧。隻要沒遇到大規模事故或重病,到彼此身體機能漸漸衰退,哪個人先走為止。


    我們應該不是一般夫妻吧。


    我不喜歡千草,也沒必要勉強自己喜歡她。


    『最後一個問題,請問你——』


    把我們倆綁在一起的,果然就是她在車站裏問我的問題。我們之間沒有特別感情,對彼此來說,我們隻是任誰都可以的重要之人。


    我珍惜的不是千草,而是身為我妻子的千草。而她容許我這麽想,因為她肯定也是如此。因為這就是合約內容。


    我獨自默默進食,用苦澀咖啡把最後一片核桃麵包衝進胃裏,再次拿出手機,刪掉一句之後才按送出。


    【給千草 要玩得開心喔。 啟太留】


    工作結束後,回到空無一人的黑暗家中,打開電燈。


    當我從冰箱中段拿出塞滿咖喱的保鮮盒後,下麵出現一張對折的淡綠色便條紙。打開一看,上麵大大寫著【啟太,歡迎回來。今天工作辛苦了!】我一瞬間停止思考。


    妻子寫字條時是什麽心情啊?她是用怎樣的心情曬棉被、煮飯、撐著不睡等我呢?


    把咖喱放進微波爐中,按下加熱鍵。


    等待時,我來到書櫃前,抽出青森的導覽書。和之前一樣,綠色筆記本就藏在後麵。確認這件事後,我把導覽書放回原位。


    「叮!」廚房裏的微波爐響了。


    把咖喱移到桌上,打開冰箱,把麥茶倒進玻璃杯中。呆呆看著空氣一點一點進入滿是液體的水瓶中,心裏想著。


    說起來我總是被送出門的那個人,在家裏目送誰出門,除了一次例外之外,今早或許是第一次。像這樣在家裏等誰回家也是第一次。不過隻是啟程去兩天一夜的旅行而已,或許有點太大題小作了吧。


    從餐具櫃拿出一根湯匙時,和旁邊的湯匙擦撞發出小小的金屬鏗鏘聲。聽到這個聲音時,我想著,明天就讓我曬棉被、準備熱飯等她回家吧。


    我不可能喜歡上千草,但至少在她回家時,能讓她好好放鬆。希望對她來說,這個家可以是讓她放鬆的地方。


    自己的歸處。我想這大概是很重要的事情。


    18


    如果上私立大學,我就得從家裏通車上學;如果上國立大學就可以自己住。我順利考上鄰縣的國立大學,實現和母親之間約定的日子終於來了。


    「啟太,準備好了嗎?」


    「嗯。」


    我正好做完最後檢查,拉上旅行袋的拉鏈,總之把必需用品塞進包包裏了。學校到家裏單程兩小時,也沒有太遠,要是缺什麽再回來拿就好了。


    我背起包包,又看了一次自己整理幹淨的房間。


    我已經等這天很久了,一直都想離開這個家,遠離母親和哥哥,我還以為我應該會感到很痛快。但是,已經在這裏生活十八年了,真要離開時不可能什麽感覺都沒有。


    我把行李拿到玄關,湯姆搖著尾巴跟在我後麵。先在玄關穿鞋子的母親朝哥哥房間喊:


    「小弘、小弘,啟太要出門了喔!一起去送他吧!」


    「不用啦。」


    我阻止母親。


    或許是年齡的關係,哥哥對我的騷擾行為在高中三年中變少了,但這幾天又變本加厲。無論什麽事,他都會一再重複「你滾出去後我可爽快了」。他大概是安著要在最後盡情騷擾我的心,肯定很開心我離家吧。


    「這樣嗎……?那我在車上等你喔。」


    母親先行一步走出大門,她要開車送我到車站。


    大概是明白要道別了,湯姆發出可憐低鳴粘在我身邊,我伸手摸它的頭。


    在這個家裏時,湯姆一直都是我唯一的心靈支柱,它用溫柔的眼神抬頭看我。因為原本就是土黃色所以難以察覺,但他的眼頭和額頭確實增添不少白毛。我和湯姆變老的速度不同,湯姆還可以活幾年呢?用手指梳著它柔軟的毛皮,我在心裏對湯姆說:


    『一直以來謝謝你,最喜歡你了。請你一定、一定要健健康康。下次再一起去散步吧。』


    「哇,你該不會正在和愛犬感動告別中吧?」


    我抬起頭。


    哥哥不知何時出現,全身穿著永遠不變的運動服,臉上露出一如往常的卑劣笑容靠在牆邊。我茫然盯著他的身影看。


    不明白,我不明白。為什麽這世界上會有如此討人厭的家夥啊?


    真不想把湯姆留在這裏。我最後還想用力抱抱湯姆,但如果現在做出這個舉動,隻會變成哥哥嘲弄我的絕佳題材。


    我安靜穿上鞋子,伸伸懶腰後,最後拍拍湯姆的頭背起包包。在我手碰上大門門把時,哥哥突然在背後叫住我:「啟太。」


    好煩,他應該打算最後再抱怨兩句吧。我當沒聽見打開大門,就在此時——


    「加油。」


    ……我聽錯了嗎?


    一臉訝異轉過頭去,哥哥直直盯著我:


    「啟太,加油。」


    認真的表情和出乎意料的話語讓我感到困惑,我隨口回了:「我會。」


    哥哥隻在門口送我,但是,當我關上門時,我覺得他還在原地看著。


    頓時想起小時候和哥哥玩的回憶,同時也想起他無數的騷擾行為和對罵場麵。


    ——事到如今,我也沒打算和他回到過去要好的關係。因為我們之間對彼此的厭惡感已經太深太深了。


    我甩開和哥哥之間的回憶,把行李塞進母親的車子裏。


    在往車站的路上,我和母親幾乎沉默不語。


    我邊看著窗外景色,想著哥哥今後會怎樣。他現在二十三歲,今年要滿二十四歲了。幾乎所有同學都成為社會人士的年紀。現在本來就是就業困難的時代了,錯過這個時機,他將來走進社會時肯定會遭受更嚴苛的責難吧。誰願意聘用一個不年輕,且能力與年紀不符的人呢?


    我好想要對母親說,要她狠下心來讓哥哥出門;好幾次都想對她說,這才是為哥哥好。但可以預料,她隻會火冒三丈,不願多談地說:「他還沒準備好。」相同的場麵已經在我們之間上演無數次了。應該暫時不會和母親見麵了吧,我不想要臨別之前還吵架。


    長時間沉默後,抵達車站了。我還以為母親會在站前廣場放我下車,沒想到她竟然把車停到車站大樓的停車場,心情很好地說:


    「都來了,當然要順便買個麵包啊。」


    我說了「那再見」後,背起包包準備離去,母親抱怨:


    「等一下啦,難得一起來就一起去買麵包啊。」


    我看著母親,她那帶著身為母親使命感的表情讓我厭煩。最重要的是,在老家車站和母親一起去買東西超丟臉。


    「電車就快來了。」


    「還有時間啦。」


    試著抗拒好幾次,但我最後還是輸了,隻好盡量和母親保持距離,心不甘情不願跟著走進大樓內的麵包店。母親心情極好地單手拿著夾子,夾起一個又一個麵包往托盤上放。


    「你哥最喜歡這家店的牛角麵包了,你也拿自己喜歡的東西啊。」


    我拿起自己的托盤,放上一個三明治後迅速走過母親身邊到櫃台結賬。


    「啟太,等一下啦,我一起付啦。」


    我當沒聽見拿出自己的錢包,結完帳後到店外等待母親。過了一會兒之後她也出來了。


    「真是的,你幹嘛自己走掉啦。這些給你,你隻有買一點而已啊。」


    母親把應該有三人份麵包的大袋子塞到我手上,我原本打算抱怨,但又把話吞回肚子裏,默默收下麵包。取而代之,用旁邊聽不見的耳語聲說:


    「你送我到這邊就好了啦。」


    我先一步阻止母親買月台票進到月台送我。


    「你為什麽這樣說,我陪你到車子來啊。」


    她果然打算要一起跟到月台上。


    「拜托,我已經不是小孩了。你饒了我吧。」


    這個人把自己的存在意義寄托在保護孩子,特別是保護哥哥上。今天非常難得把心用在我身上,但在我看來,她隻是飾演一個母親的角色而已。我隻覺得,她隻是陶醉於目送兒子離家這個人生大活動之中,擁有母親身份的自己而已。她確實有這種想法。


    「饒了你,這說法也太過火了吧……」


    她突然變得很不悅,但在看到我的表情後不甘願地同意。在我要離去時,她假惺惺地說:


    「要變冷清了。」


    想著到目前為止的一切,我根本不覺得母親是真的這樣想。我客氣地向她點個頭後邁出腳步。


    「隨時都可以回來喔。」


    她從背後對我說,但我沒回頭。沒想到我竟然再也見不到湯姆,這天,我離開老家,開始獨居生活。


    19


    「弘前公園裏的櫻花果然很壯觀,非常多品種喔……」


    周日晚上,賞完花回來的妻子興奮的樣子,和從遠足回來的孩子沒兩樣。


    簡直可說過度誇張開心地吃完我準備的炙燒魚板、餛飩湯還有炒飯,然後把她買回來的伴手禮,用整個蘋果製作的派當飯後甜點。不管是兩人一起洗餐具時,還是飯後休息時,她都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毫無脈絡、非常開心說著不著邊際的話。


    「好久沒和小唯見麵也好高興,玩得很開心喔。然後啊,雖然人很多,但我們還是去附近的店家喝抹茶、吃甜饅頭……」


    她平常隻要鑽進被窩後就會馬上睡著,但今天關燈之後,罕見地還是撐著繼續說。


    在寂靜的房間中,和盯著天花板說話的妻子並排躺著,感覺夜晚這世界隻剩我們兩人。妻子多話到幾乎讓人擔心。


    我看著天花板的木紋,時不時應和她。


    「我們住的那家民宿超棒,民宿老板晚上帶我們去不為人知的好地點賞夜櫻。黑暗中,花瓣的淡粉紅色像棉花糖一樣鬆鬆軟軟、閃閃發亮,好夢幻喔。真想和啟太一起看,然後啊……」


    已經過午夜十二點了,如果是平常,這時妻子早已沉睡。我麵無表情地看著妻子。她大概沒有注意到我的視線,口中不停地如泉湧般說出感情豐富的語句。我這才發現,她其實不是真的想要說這些話。


    可能在青森累積了什麽,在潰堤之前,要快把其他東西丟出去避免潰堤吧。是我想太多嗎?但我看起來就是這樣。或許,妻子不斷開口的真正原因,其實是對我的義務感。或許是因為顧慮我,想要讓我知道,她真的在旅行中玩得很開心。


    「我們還和民宿其他旅客變成好朋友……」


    妻子還在說,讓我都想把她嘴巴塞起來了。我把手伸出棉被,但想起妻子那天露出的表情,又停手了。所以取而代之的,在妻子停下來時,我盡可能溫柔附和她。邊附和她,邊想起到公所繳交結婚申請書那天的事情。


    彼此互相珍惜的合約,訂下合約後回家路上看到的景色,瞬息萬變的夕陽色彩染上街道、人、車、樹木,我和妻子的影子顏色相同、相互依偎,在口袋中相牽的手的溫暖。


    不知時間過了多久,妻子說出口的話像水龍頭關掉一樣變得斷斷續續,然後,外頭開始響起雨滴聲。


    滴、滴。


    什麽時候下起雨來了。


    「晚上也是……燈籠啊……很漂亮……」


    滴、滴。


    妻子斷斷續續的聲音、我的附和以及水滴聲輪流填補沉默。我看著終於開始打瞌睡的妻子,從剛剛開始,不對,應該是從很久以前開始,我就很在意一件事。妻子過去肯定在那裏生活過,但我從不曾聽她提起過往的事情。不隻今天,她總是如此,隻講今天或明天的事情。目前為止的對話中,妻子隻有在下雪那天提到自己的往事。


    我還以為今天至少會提到吧,但她講了這麽長的話,還是一次也沒提。


    滴、滴。


    「對不起……」


    對不起?


    我試著喊妻子的名:


    「千草?」


    妻子緘默一段時間,接著傳來輕輕鼾聲,然後馬上轉為悶悶的聲音。我立刻察覺妻子睡著了,大概是下意識的動作吧,妻子睡著沒多久後,又把棉被往頭上蓋。


    被獨自留在黑夜中的我閉上眼睛,一滴、兩滴,數羊似地數著雨滴聲。


    滴、滴、滴。


    雨滴的間隔愈變愈短,節奏也改變。終於,雨水在窗前形成天然窗簾,這附近全被「唰」的聲音覆蓋。


    隔天清早。


    「吃飯比較好嗎?」


    吃早餐時妻子突然盯著我看,我這才發現自己單手拿著吐司發呆。


    今天早餐是吐司、炒蛋、番茄萵苣沙拉。我這才想到,這還是第一次妻子在早餐時準備麵包。除此之外,妻子還是一如往常的她。


    突然,有個冰冷的東西貼上我的額頭,嚇我一跳。原來是妻子站起身往我這邊探,然後用手摸我的額頭,我們對上眼,妻子說:「沒發燒啊。」後放開手,像是看病人一樣看著我:


    「你臉色好像不太好耶,昨天沒睡好嗎?」


    「沒有啊。」我吐出謊言後咬下一口吐司,酥脆口感之後,奶油香氣在我口中散開。


    「很好吃。」


    我邊說邊咬下一大口吐司,接著拿起沙拉,新鮮萵苣和熟透的番茄上淋著生薑味明顯的甜辣洋蔥醬,炒蛋無比鬆軟。妻子做的菜都很好吃,味道溫潤,她很擅長把食物弄得很好吃。


    「不用勉強喔,剩下來也沒關係。」


    我不理會她的擔心,把盤內食物全部掃空。


    和平常一樣步出家門後沒多久,我就察覺身體有異,是吃太多嗎?我的胃正嚐試把食物往外推。單手遮住嘴,心想不可以在這邊吐,接著忍著嘔吐感四處張望,發現路邊有自動販賣機。我握著柳橙汁的寶特瓶,在附近的公共廁所中把胃清空,漱漱口後前往公司。


    周一,公司裏和平常一樣有很多慌亂的工作在等著我。


    下午三點左右,有份合約要拿到徒步即可抵達的老客戶那裏去,我順便帶白井過去打招呼。事情辦完回公司途中,我的視線突然出現紫色光芒。


    停下腳步後,走在我身邊的白井也停下腳步:


    「掛橋前輩?」


    每眨一次眼,紫光的範圍就隨之擴大,我開始冒冷汗,全身像是從外往內用力壓縮一樣無法呼吸,連自己的體重都無法支撐,我忍不住靠在一旁的行道樹,接著緩緩蹲到地上。


    「掛橋前輩,你還好嗎?」


    我擠出力氣輕輕點頭。


    「要喝水還是什麽嗎?」


    「沒關係,我隻是頭暈而已。」


    冷汗流不停,靜靜不動一段時間後,壓迫感開始消失,視線也回複正常。好不容易站起身,卻感覺腳下虛浮,仿佛站在棉花地麵上。白井指著道路對麵說:


    「那邊有家咖啡廳,我們稍微去那邊休息一下吧。」


    「不用,沒關係。」


    「什麽沒關係,你的臉很蒼白耶。」


    白井半強迫拉著我走進咖啡廳。


    「歡迎光臨,請問有幾位?」


    裏麵走出一位優雅,留著整齊白短發的女性。白井俐落地回答:「兩位。」


    「兩位嗎,請往裏麵走。」


    隱約可見櫃台旁狹小通道內側擺放著桌椅,白井先跨出腳步,但是她還沒踏出一步就突然往下看,似乎有些猶豫地「啊」了一聲,停了下來。


    「怎麽了嗎?」


    我從白井背後往前窺視,隻見一隻如同剛洗完的被單般全白的貓咪,正伸出紅色小舌整理自己的毛皮。白井帶著悔恨的表情轉頭對我說悄悄話:


    「對不起,掛橋前輩你討厭貓對吧?」


    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麽這麽想。


    「沒有啊。」


    「別勉強了啦,我們換家店吧。」


    「白井怕貓嗎?」


    「不怕。」


    「那這家店就好了啦。」


    除了兩位聊得正開心的初老女性之外,沒其他客人。古典音樂的聲量也調到最小,店內很安靜,是個正好可以讓身心好好休息的空間。我越過白井在小窗邊的位置坐下後,她有點畏怯地在我對麵坐下。脫掉外套後,覺得肩膀周遭有被解放的感覺。在我把上半身靠在椅背上時,白貓跳上我的膝頭。正好來為我們點餐的女性,邊微笑邊放下水杯: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


    「不會,它很漂亮呢。」


    貓咪微微的重量和體溫讓我感到很舒服。我想起還是小狗時的湯姆。我用指尖搔搔它的眉間,它的喉嚨發出咕嚕嚕的聲音,舒服地眯上眼。我邊摸貓邊看菜單,想起我自從把早餐吐出來之後就什麽都沒吃,這可能是頭暈的原因吧,我點了看似好消化的香蕉果汁。白井則是從好幾款咖啡中選擇曼特寧。


    在女性離開後,白井對不停摸貓的我說:


    「你之前不是把貓趕走了嗎?」


    她突如其來的發言讓我呆愣一下,我剛剛有漏掉什麽話嗎?


    「對不起,你在提哪樁?」


    「就是之前我喂小貓的時候啦。」


    白井的聲音中透著不滿,在我回憶之後終於想起來了。說起來,幾周前,我確實把她在公司前喂食的貓趕走了。


    「啊,因為那是野貓。」


    「為什麽野貓就不行?」


    「因為它們要是沒有學會自己覓食就會活不下去。」


    「但是其中一隻,黑色那隻已經很虛弱了啊。要是放任不管可能就會死掉耶。」


    「那就讓它死吧。」


    我邊搔著貓咪下巴邊說,貓咪像是要我多搔幾下把臉貼近,真是可愛啊。


    白井非常震驚:


    「明明都是貓咪啊,那也太可憐了吧。」


    「同樣都是貓又如何?讓原本會死的虛弱生命繼續活下去才是問題吧。不僅限於貓,生物這種東西,都隻有能適應當下生活環境的那方能繼續活下去,這種淘汰機製累積數代之後,就會形成進化。」


    「但是——」


    「我認為貓咪可愛之處是它們身為動物的一項武器,但如果因為這樣而短時間內有人喂食,導致它們學不會狩獵方式,那不是太不幸了嗎?要是沒人依靠就活不下去,野貓數量太多,也會被衛生局抓去殺掉。這樣思考之後,就會覺得讓本來沒有生存能力的貓咪留下後代是件糟糕的事情。比起趕走它們,我覺得因為可愛而一時心血來潮喂食它們的人更加惡劣。但如果可以照顧到它們老死,要喂我也沒意見。」


    白井露出十分驚訝的表情:


    「掛橋前輩,你今天好奇怪喔。」


    我似乎讓她不高興了,但她不出我所料的反應讓我差點笑出來。


    溫柔或是體貼這種情緒,不見得和世界的準則成正比。原本該是如此,但這些東西卻毫無抵觸地在她心中共處,這非常好笑。


    ——不行了。今天我好想要久違地變回沒骨氣的自己,這是不好的現象。


    放空大腦,不停撫摸腳上的貓,在摸它的時候想到這世上竟然有如此毫無防備的生物,這讓我感到有點不可置信。


    突然,我好想念湯姆。


    20


    大學開學之後第一個連假,黃金周假期到了。


    我和其他多數獨居學生相同,連假前半去參加社團的活動,後半則是要回到暌違一個半月的家鄉,和朋友們約好要見麵。


    「我大概在三號中午左右抵達。」


    當我打電話告訴母親時,她過了一會兒才對我說要到車站接我。


    轉乘幾班平快列車兩小時,愈來愈接近不久前生活的家鄉時,我湧起一股奇妙的心情。到後來才知道,這就是淡淡的鄉愁。


    總之我好想念湯姆的觸感,還有它溫柔的眼睛。


    走過宇都宮車站收票閘門,我在車站廣場發現眼熟的黑色小轎車。發現我後,母親朝著我揮手,我急忙坐上副駕駛座。


    「大學怎樣?」


    「很有趣啊,有各種不同的人。」


    母親邊開車邊心神不安地上下打量我。


    「有好好吃飯嗎?」「進什麽社團啊?」「你沒跑去喝酒吧?」


    遠離大樓與餐飲店林立的車站周邊混雜區域後,母親一個人說個沒完,我隨意應和幾句,看著窗外讓我感到安心的熟悉風景。


    突然,母親往預料外的方向轉。


    以為是要往老家前進的我,第一次自己主動開口:


    「要去哪?」


    「難得啟太回來啊,我想說我們在外麵吃好了。」


    「不用啦,回家吃就好了。」


    還留有青春期別扭個性的我,不想讓這邊的朋友目擊我和母親兩人一起用餐的身影。


    「難得嘛,你想吃什麽?」


    「那弘樹要怎麽辦啊?」


    「……我有買麵包放在廚房,他會自己去吃啦。」


    「他最近在幹嘛?開始去打工了嗎?」


    當我發出尖銳疑問之後,母親有點不安地偷瞄我的臉:


    「你哥最近狀況不太好。」


    「啥?」我傻眼笑了出來:


    「他有好過嗎?蹲在家裏十年以上,每天都隻會玩電腦狀況當然不好啊。所以我說過幾次,在他變成這樣之前要讓他走出家門。」


    「啊,就是那家店。」


    母親手指路旁一家裝潢成懷舊風的時髦店家。看見英文店名以及紅白綠的國旗,應該是間意式料理店吧。


    「吃那裏可以嗎?最近新開的店,我一直想去吃一次看看。」


    「為什麽?回家吃就好了啊。繞去那邊的便利商店隨便買些東西就回家啦。」


    母親吞吞吐吐地,然後把車子停在我手指的便利商店的停車場中,當我想下車時——


    「啟太,我要跟你說。」


    母親有點遲疑地開口,我收回放在門把上的手,轉過頭去看她。然後,總覺得母親似乎變得比之前還要憔悴。


    「你哥他最近狀況不太好。」


    「你剛說過了,不是一直都這樣嗎?」


    「你別這樣責備哥哥啦。」


    她的口氣像是在責備我。


    「我沒有啊。」


    我在心中咋舌。從以前就是這樣,她總是對我嚴格、對哥哥放縱,而且非常放縱。就算不去學校、不念書、不工作,她都不會責備哥哥。


    「你不是常對你哥說,要他去上學、去找工作之類的。」


    「這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吧。」


    「什麽事情都要講求時機啊。」


    「所以,你到底要等那個時機等到什麽時候啊?年紀愈大就愈難走出家門耶,最好死拖活拖都要把他拖出家門,這也是為他好。」


    母親歎一口氣:


    「說實話,你對哥哥說的話造成他很大的壓力,似乎全積在心裏。」


    「然後呢?」


    「然後就是,你不是在四月搬出家裏了嗎?這似乎讓他放下一塊大石之類的?從壓抑中解放出來,原本累積的壓力一口氣全部傾瀉而出。嗯,該怎麽說呢?就是精神的平衡崩潰了。」


    我沉默不語,接著母親先用「所以啊」開頭之後才慎重說:


    「我覺得暫時別讓你和哥哥見麵會比較好。」


    拉著母親的手走出便利商店的小女孩的「哈哈」笑聲,還有外麵馬路來回奔馳的車子引擎聲聽起來非常大聲。


    也就是說,要我別回家就是了。我終於理解母親堅持要在外麵吃飯,希望我遠離家裏的理由了。但母親似乎搞錯我沉默的原因:


    「對現在的哥哥來說,外部的刺激似乎對他不太好。所以要是你回家的話,就會……嗯,你可以理解吧?」


    「啊,我很明白。」


    我一把抓起腳邊行李起身,粗暴關上車門,朝剛來的方向往回走。背後傳來「啪當」的聲音,母親慌張追上來:


    「你要去哪裏?」


    「去哪都沒差吧。」


    黃金周耶,站前的飯店應該全都客滿了吧。那去找麥當勞或是家庭餐廳這類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店撐過一晚,或是去朋友家住吧。


    「總之我們先去吃飯吧。」


    「我不餓。」


    對了,我想說家裏有,所以根本沒帶換洗衣物。得要去買才行,可惡,又多一筆額外支出。


    「你要去哪裏?我送你去。」


    母親的口氣明顯鬆了一口氣。


    「你覺得我有地方去嗎?要是不想要我回家就早點說,我也要預先做準備吧。」


    我丟下這幾句話後,母親露出「我是個被兒子冷淡對待的可憐母親」的表情,看見這個表情後,我那與家裏斷絕聯絡的這一個半月來沉澱在心裏深處十幾年份的鬱悶一口氣全部沸騰。


    每次都是這樣。


    母親有逃避問題的壞習慣,既不想說東說西來傷害哥哥,現在也不想明白把我趕回去,但那最根本的情緒並非溫柔,母親隻是單純最愛自己而已,隻是不想被對方討厭、不想傷害自己而已。她要是早點跟我說沒打算讓我進家門的話,那我就可以提早準備了啊,我都回到這了才跟我講,我也很困擾耶。


    那天晚上,照原本規劃和國中籃球隊夥伴們一起在車站附近的居酒屋裏相聚。


    有人上大學、有人去工作、也有人在打工,大家都各有自己的狀況。在所有人報告完近況之後,生活環境的差異反而讓大家有點難交談了。和每天都在學校裏見麵,一同度過漫長時光的那時相比,共同的話題變得非常少。結果自然而然開始講起下流的情色話題。就算環境不同,下流話題都是以人類本能為基礎的共同話題。而且到最後,那反而是最能炒熱氣氛的話題,也是個表現出男人驕傲的地方。


    在朋友說起自己第一次性經驗等等的話題時,我和大家一起跟著喝倒采,但其實腦袋裏被完全不同的事情占據。中午露出一副被害者表情的母親,和前一陣子說著「加油」目送我出門的哥哥。不管我再怎樣想趕出腦袋都趕不走,腦海中景象和眼前的胡鬧全混在一起。


    不知過了多久,在這個話題告一個段落後,有個人開口:


    「我今天回家之後啊,中午被我媽塞了一堆食物。我明明就說晚上有聚會啊。」


    出外獨居的人紛紛附和。「我懂——真的很煩耶。」「嗯,但也知道那是爸媽的心意啊。」


    我看時鍾,差不多是時候了,背著包包起身,裕介馬上發現了:


    「啟太,幹嘛,你要回去了喔?」


    「對啊,我明天學校有事,下次見啦!」


    我反射性吐出謊言。


    最後一班電車上隻有三三兩兩的乘客。


    在緩緩開動的電車中,宇都宮的明亮街道漸漸離我遠去。我閉上眼睛裝睡,然後輕輕靠在椅背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將愛拒於門外(家裏蹲的弟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葦舟ナツ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葦舟ナツ並收藏將愛拒於門外(家裏蹲的弟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