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作答者:中澤博


    q1.請問您對川崎同學有什麽了解?


    我聽本人說她曾和細江愛起爭執。


    q2.請問您是否在校內看過某名同學遭到霸淩?


    雖然我沒有實際目睹,但我懷疑


    細江愛有過類似霸淩的舉動。


    q3.請問您對霸淩有什麽看法?


    那是小鬼才會做的事,


    會做這種事的人是白癡。


    q4.若您針對這次案件與霸淩問題對學校有任何建議,還請告知。


    希望校方能想辦法刪除


    到處流竄的自殺影片。


    看了不舒服。


    對中澤博來說,川崎朱音是他的戀人。兩個星期前川崎對他告白,兩人開始交往。博喜歡她溫柔的笑容。纖細的手腕、單薄的身軀、長發、穩重的個性……構成川崎的全部元素都深深吸引博。正因如此,當博聽到川崎朱音自殺的消息時才會痛哭失聲。


    數學算式有種簡練之美。追溯固定的路徑就能推導出唯一解。題庫厚到可以當鈍器,再附上詳解就變得相當沉重。夾在書頁中的便條,提醒著博期末考範圍。


    對博來說,星期二的數學課是特別的時間。這間學校共通課程進度比補習班慢,因此大部分上課時間都成了複習。但在這個能力分班的進階班,除了教授課本的內容外,也常會講解名校考古題,因此不需要在上課寫補習班作業打發時間。


    “這是兩年前出的考古題。知道怎麽解的話就很簡單,但要想到解法非常困難,十五分鍾後我再講解,大家先解解看。”


    老師發下來的講義隻有一個計算題,看起來是從某本題庫翻印,右邊有出題學校的名字。那是一間位於日本邊陲的國立大學。博拿著自動鉛筆瀏覽題目,這個題型剛好之前在補習班解過。博順著詳解的解題思路導出答案。這次解得還挺快的嘛。正當博如此心想,他瞥見隔壁的夏川一臉認真在筆記本角落畫著不知名的圖案。看起來像是黑洞,又像是墜落的隕石。


    “討厭鬼。”


    含在嘴裏的嘟囔想必沒人聽見。數學老師可能是注意到博停筆便朝他走來,接著看了看博的筆記本。


    “喔,不愧是中澤,解題的速度真快。”


    “謝謝老師。”


    “之前仿真考也表現很好,入學以來數學成績一直都是第一名。”


    隻有數學,會被對方沒有惡意的一句話刺激,是不是因為自己不夠成熟?博咬牙忍住一湧而上的苦悶情緒,哈哈兩聲裝出曖昧的假笑。隔壁的夏川完全沒有注意到兩人的對話,默默地繼續在紙上塗鴉。及肩的雙馬尾、整齊的短劉海、造型幼稚的襪子,配上更顯娃娃臉的水汪汪大眼。乍看之下,夏川莉苑這個人的外表,和追求年幼感的普通蠢妹沒什麽兩樣。幼稚這個詞在她們的字典裏,或許就等同於可愛。基本上,博並不討厭女孩子追求可愛的姿態。如同遠觀寵物,博可以不負責任地讚美女孩可愛,但夏川例外。每當她做出幼稚的舉止時,作嘔的感覺就會從胃底冒出。現在回想起來,其實從一開始就是如此。一年級春天的入學典禮,她以新生代表的身分站在台上的身影,就讓他懷著強烈的厭惡感。


    “好久不見啊!”


    可喜可賀的高中生活第一天,博在歸途看見田島俊平從對麵的人行道走來。博和他家住得近,兩人從小就認識。小學時兩人放學後經常玩在一塊,但上中學後分屬不同班級,自然沒了交集。他們上同一家補習班,但選擇的課程不同,幾乎不曾碰頭。頂多是走廊貼出仿真考排名時,博才會看見田島俊平這個名字。俊平總是與看起來腦袋空空、虛有其表的人玩在一起,本人的成績倒是很好。博曾聽過他半開玩笑說自己是天資聰穎。


    “沒想到能和中澤念同一間高中,老師還恐嚇我考上才有鬼。”


    俊平右手插在製服外套口袋,伸出另一隻手朝博輕揮。他特意等博過斑馬線,然後若無其事與博並肩同行。這一點也完全沒變,博心想。俊平特別擅長拉近與他人的距離。


    “你怎麽從那邊過來?那邊不是學校的反方向嗎。”


    “我剛剛跟朋友去對麵的便利商店。”


    俊平一派輕鬆地回答。喔,博用平淡的語氣附和。


    “中澤升高中不參加社團嗎?”


    “我沒這個打算,會減少讀書的時間。你還是去足球社?”


    “大概吧,哪裏輕鬆就哪裏去。”


    俊平的白襯衫扣子比學校規定的多解開了一顆,從敞開領口可以隱約看到黑色汗衫。用發蠟抓出造型的頭發色澤比中學更淺。這顏色勉強可以說是原本的發色,想必染的時候經過盤算。


    俊平的目光略略壓低,維持笑意的雙唇微微蠕動。


    “我以為你是全年級第一名。”


    所以呢?博好不容易才吞下差點脫口而出的回擊。夏川站在台上的嬌小身軀,如今依然烙印在博的視網膜上。朗讀致詞時的她感覺是名個性文靜的人,一個活脫脫的乖巧模範生,隻有努力可取的空虛人類。這種女生在明星高中裏毫不稀奇。她們不過是會死背,就以為自己會讀書。雖然這種人考試時的確能拿高分,但博不認為這是真正腦筋好。會考試和會讀書完全是兩回事,夏川這類女生大多都是前者。能力側重在考試時取得高分,但碰上問答題的仿真考馬上就會露出破綻。特別是數學,那是女生學不來的科目。


    “因為你一直都是補習班第一名。怎麽說呢,我滿意外的,沒想到你也有不是第一名的一天。”


    從俊平的音調中可以明顯聽出嘲弄之意。俊平繼續開著玩笑,毫無自覺地踩下自己的地雷。


    “不過果然人外有人啊。聽說夏川沒補習,是自學喔。”


    “……喔,你很清楚嘛。”


    “碰巧班上有同學和夏川是同個中學。她長得不算美豔,比較偏可愛型的。”


    “外表不重要吧。”


    “所以要看內涵?中澤你這種等級的人就是不一樣。果然要和細江那種高水準的女生交往,就需要這種氣度吧?”


    聽到對方用輕佻的口吻說出細江的名字,博不禁停下腳步。


    “你從哪裏聽來我跟愛的事情?”


    “嗯?她自己跟我說的啊。啊,難不成你在氣我跟她說話?”


    “不是這樣。”


    隻是她原本約好把交往的事保密。他不滿的矛頭不是指向眼前的男子,而是自然地指向愛。細江愛,和博同所中學的籃球社女生。她有一頭紮成馬尾的黑長發,說話很幹脆。她的容貌端正,也很受男生歡迎。博的戀人就是這樣的女生,光是走在她的旁邊,就能令其他男生欣羨。


    “好好喔,我也想跟細江那種水準的女生交往。”


    “你現在沒有女朋友嗎?”


    “有的話就不會像這樣來找你碴啦,我會跟你多曬點恩愛。”


    俊平露出自嘲的笑容擺蕩著雙手,說得一副自己是沒人要的男生。但博很清楚他從中學時代就很受樸素的女生歡迎。說好聽是溫柔體貼,說難聽是八麵玲瓏。對男性還沒有抵抗力的少女很容易把他的博愛誤認成專屬自己的特權。


    “不過是女朋友,你應該馬上就交得到了吧。”


    “聽你說得簡單,實際上難得咧。我倒是無法理解左看右看都是草食男的你怎麽會受歡迎。”


    “我哪裏受歡迎,隻是剛好有人喜歡我。”


    “哇,這根本是帥哥才有資格說的話。我都起雞皮疙瘩了!”


    俊平裝模作樣地皺起整張臉,不斷磨擦自己的手臂。博很清楚這種浮誇的反應是他的處世之道。


    “田島同學也很受歡迎吧?中學時我曾聽說笹原同學跟本田同學都跟你告白過。”


    這兩人都是美術社的文靜女學生。據說兩人從小學時代就是朋友,卻因為喜歡上同一個人而友誼決裂。


    “啊……”


    俊平難為情地抓了抓臉頰,露出傻笑打哈哈。


    “怎麽說,就算有人告白,情況也不一樣啦。”


    “哪裏不一樣?”


    “突然被沒興趣的對象告白,我也很為難。大概是這樣吧。”


    說穿了就是被無足輕重的人告白也是種困擾。對他來說告白是他看得上眼的女人主動的行為,因此這範圍外的女生跟他告白也不算數。無條件的溫柔與無自覺的殘忍,就是田島俊平這男人的本質。


    “啊,我想和夏川搭話。”


    像是要改變話題,俊平露出突發奇想的表情開口說。夏川,光是聽到這個名字,就讓博皺起眉頭。


    “不要啦。”


    冷不防冒出的聲音,比博想像的還要嚴厲。俊平腳尖勾到柏油路上的龜裂,往前踉蹌了一下。


    “為何?”


    他重新站直前傾的身軀,回頭看向自己。即使對方這樣詢問,博卻沒有具體的理由。博隻是莫名覺得不能把夏川視為戀愛對象。


    “她又不可愛。”


    脫口而出的話語明顯背離自己的意思,俊平感到疑惑。


    “哪會,很可愛啊。你標準太嚴格了吧?”


    “不是外表的問題,怎麽說,大概是性格吧。”


    “你認識她啊?”


    “不,不認識。但你不覺得說成績比自己好的女生可愛,哪裏怪怪的嗎?”


    “完全不覺得。”


    “是喔。”


    抵達家門口,俊平自然停下腳步。他的身體已完全駕馭了新製服,完全看不出他在不久前還隻是個中學生。他總都是這樣,轉眼間就能適應新環境。


    “再見啦。”


    見到俊平朝他揮手,博隻是點了點頭。可是我不想再見到你了,這才是博最誠實的感想。


    相較於其他日子,星期二圖書室的訪客略少。圖書室人最多的時候是星期五,許多學生會在這天將假日要看的書一起借走。


    “啊,中澤同學,今天好早呢。”


    管理員老師朝著博微笑,她正將新書擺到距離入口不遠的書架上。每周的星期二和星期五兩天,管理員都會來圖書室。她是一位年輕可愛的女性,聽說大學才畢業沒幾年。和博同時期來到這間學校的她,真正想當的其實是英文老師。


    “今天碰巧比較早下課。”


    “這樣啊。”


    她嗬嗬地笑了起來。抹上唇膏的嘴唇旁,出現了小小的酒窩。自稱怕生的她,把擔任圖書委員的學生名字全部完整記下來了。沒參加社團的博就隻有在處理圖書委員的工作時,被迫與他人扯上關係。


    “每天讀書很值得敬佩,但你可別勉強自己。玩樂也是學生的工作。”


    博口頭上道謝,心裏卻嫌棄起來,我才沒那麽閑。


    博走進圖書室深處,在空位上坐下,一回頭就看到管理員老師正在將歸還的書籍上架。許多男同學稱讚年輕嬌小的她可愛。她從後段私立大學畢業,效率也很低落。博暗自慶幸她不是自己的導師。


    博從放在桌上的書包中取出資料夾。印在薄薄講義上的數學題目,是老師整理的名校考古題。博打開筆記本開始解題。自動鉛筆的筆尖摩擦著紙麵,鉛粉四處散溢,像是複寫解答本般,計算過程沒有一絲雜質,在計算x與y的數值時,博停下了忙碌地搖著筆杆的手。


    “博同學數學比我好吧?”


    一旦鬆懈下來,剛才夏川的聲音就會在耳邊回響。口齒不清的語調仿佛是要觸怒博。挑釁般抬起的睫毛下,黑漆漆的眼眸正凝視著自己。


    “可惡。”


    回想令博焦躁,短短啐了一聲。從下課鍾響以來已經過了很久。方才隻有小貓兩三隻的圖書室,回過神來充滿了學生。他看向櫃台,馬上就看見熟悉的臉。一臉氣定神閑,淡然執行業務的圖書委員——桐穀美月。一年級時他們曾共事,隻是升上二年級後,博就沒有跟她在同一天工作了。


    既然桐穀在這裏,那家夥大概也在。環顧四周,他見到細江愛就坐在鄰近座位寫著題庫。


    “我喜歡中澤。”


    空無一人的補習班教室響起了愛的聲音。時值中學三年級的九月。暑假結束,許多學生開始對升學考試有實際感受。


    中學時,博是全校最聰明的學生。這不是他信口開河。每次發還的成績單上都寫著校內第一,這個數字就印證了真實性。無論是在學校或在補習班,博都享有特殊待遇。


    “……這種程度,大考也綽綽有餘吧。”


    看著先前發回來的仿真考結果,博鬆了口氣。博想念縣內首屈一指的明星高中。雖然是公立學校卻有完整的教學設備,每年的競爭人數都讓人跌破眼鏡。校名下方的字段清楚印著英文字母第一個字“a”。博沒有在落點分析那欄中看過a以外的字母。


    他將仿真考成績單規規矩矩地折好,收到透明資料夾中。這間小教室僅供成績最頂尖的學生使用。博不討厭用隔板區隔的自習室,但真正需要專心時,人還是越少越好。放在狹小教室角落的垃圾桶中,裝著疑似低年級學生揉成一團丟棄的仿真考成績單。


    “中澤,原來你在這。”


    他聽到聲音抬起頭,愛的身影出現在門邊。將黑長發綁在後腦勺的她,在夏季大賽前都還是女子籃球社的副隊長。盡管她一年級就進入補習班,被分到特殊升學班是最近的事情。她大概原本頭腦就不錯,告別社團把心思全放在課業上的她,轉眼間成績就上來了。


    “有什麽事?”


    想不到她找自己的理由,博歪了歪頭。從補習班被分到同一班以來,博完全沒有跟她講過話。她的性格直爽開朗,和自己是完全相反的類型,總感覺難以接近。


    “沒什麽事,隻是想跟你單獨相處。”


    麵對用放在背後的手關上門的愛,博有些提防。博完全無法想像為何有人想與不曾交談的對象一對一相處。莫非他在沒自覺的情況下得罪她……希望不是如此。想起過去曾經發生過的人際關係問題,博自然地望向遠處。博總是告誡自己要維持穩重,但看他不順眼的人不在少數。大概是麵對頭腦與外貌都比他人優秀許多的博,很多人都會被自卑感折磨吧。


    “為什麽?”


    博若無其事地將東西收進書包裏,用柔和的聲音詢問對方。要是有個萬一,來硬的也要逃出教室。博確認愛背後的門沒有上鎖,緊緊握住書包的背帶。


    愛低著頭欲言又止,雙腳交叉忸忸怩怩。高於膝蓋的百褶裙保養得宜,沒有一絲皺折。愛就這樣低著頭,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


    “那個……”


    “嗯。”


    “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


    “嗯。”


    “我喜歡中澤。”


    “……咦?”


    博無法隱藏自己的驚訝,聲音卡在喉嚨裏。吞下口水,他發現自己的喉結因為發聲而上下晃動。


    愛靜靜抬起原本看著地板的臉龐。


    “什麽咦,你的反應就這樣?”


    “不然要怎樣?”


    “你沒有其他想說的嗎?”


    修得短短的指尖相互摩擦,她用嘶啞的聲音追問著博。大概是太緊張了,她的手指微微顫抖著。蕩漾的眼瞳蒙上一層薄薄的淚,在日光燈的反射下,一閃一閃像破碎的水晶閃耀著光芒。


    “有其他話想說的應該是細江同學你吧?”


    博故意出言捉弄,愛輕咬了嘴唇,素淨的雙唇抿成一直線,自己一句話可以輕易左右對方的心情。是喜是悲全都任由他操控,一這樣想,就覺得眼前的少女可愛了起來,令博的嘴角綻放出微笑。他喜歡比自己遜色的女孩,這樣才能坦率地覺得對方可愛。


    “那個……”


    愛隻簡短地這樣說,接著慢慢低下頭。她把手放在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氣。


    “不嫌棄的話,能和我交往嗎?”


    抱歉,我想專心準備考試,模範回絕方式湧至喉頭。被沒有交談過的女孩告白,照理來說博一定會拒絕。然而剛才課堂上補習班老師半開玩笑所說的話,讓博的判斷力變得遲鈍。


    “大部分在大考前交往的情侶,隻有女的會上,男的則會落榜。”


    隻有十五人的教室傳出此起彼落的悶笑聲。大概有的人心裏有數吧。根據補習班老師的說法,交往後女方仍會理性行動,但男方則會樂極生悲。明明就是充滿偏見的想法,但四周的學生卻都一臉讚同地點頭同意。


    女生聰明男生笨。這是從小學低年級就被灌輸的成見,看見打打鬧鬧的男生,女生總會故作老成地批評。男生真的好蠢。每當見到有男生把這當成讚賞,都讓博感到焦躁不已。明明男性才是更為優越的人類,為什麽非得被女性藐視?自己和周圍的笨蛋不同。真正優秀的男性,無論處在什麽狀況下都能有最完美的表現。沒錯,博必須以身作則。


    “好啊,我們交往吧。”


    聽到博的回答,愛轉眼間露出笑容。她的眼睛張得圓圓的,掌心捧著雙頰。


    “我好開心,我還以為絕對不會成功呢。”


    “為什麽?”


    “大家都說中澤要專心念書,不會和別人交往。”


    “嗯,這麽說來我平常都會拒絕。”


    “那你為什麽會想和我交往?”


    愛羞澀地窺視著博,他當然不可能說是因為老師的話惹怒了他。於是博反問對方:


    “細江同學為什麽會喜歡我?”


    “叫我愛就好了,直呼我的名字吧。”


    她微微曬黑的手揪著博的襯衫下擺。


    “所以也讓我叫你博吧?”


    愛討好地仰望自己,微微歪起頭。這一定是她覺得自己最可愛的角度。博露出曖昧的微笑,不動聲色把對方的手推開。


    “嗯,當然。”


    “好高興,我一直很喜歡你呢。”


    “我剛剛也問了,這是為什麽?我應該沒和你說過話呀。”


    雖然博的語氣略帶諷刺,告白成功的她被衝昏了頭,並沒有注意到博聲音中的微妙差異。


    愛沉醉地仰望博的臉龐,用急促的聲音答道:


    “我第一次看到你,就對你一見鍾情了。”


    所以到頭來你就是喜歡我的外貌?博吞下差點說出口的內心話,改成向對方道謝。從那天起愛和博展開了有點扭曲的交往。


    公布成績那天,愛穿著白色短大衣,圍著藍色薄圍巾。她不知道在什麽時候放下了馬尾,讓長長的黑發垂下。假日時她開始會略施脂粉,博每次看見她睫毛上有些結塊的睫毛膏,或畫到臉上的眼線時,總會嫌棄她下這些有的沒的功夫。


    “你看。”


    她用食指將覆蓋到鼻尖的圍巾往下拉,另一隻手則向博出示手機熒幕。報考學校在首頁上傳了錄取考生編號一覽表。愛考的學校和博的第一誌願相同。


    “我能和博念同一間高中了。”


    愛伸出手握住博的指尖。好冰,她小聲歎息。博的指尖和冰塊一樣寒冷,他天生體質就偏寒。擅長運動的愛體溫總是比博溫暖,仿佛是包著一層薄皮的暖暖包。


    “聽說俊平也上了。不過坦白說他是撿到的。每次落點分析那欄他都是e。同一個補習班有三個人考上,老師都很高興。”


    明明是冬天,她卻露出大腿,看上去就涼颼颼。不再是處男的博早已知悉那肌膚的甜蜜觸感。


    “我想要和博結婚,生下博的小孩,延續你的基因。”


    結婚這個詞,對博來說代表著遙遠的未來。對被濃情密意衝昏頭,不斷重複同樣話語的愛來說大概也一樣。正因為這個詞匯太缺乏真實感,她才能掛在嘴上。


    忽然之間,愛握著博的指尖膚色驟變。曬成健康小麥色澤的肌膚不複存在,被晶瑩剔透的雪白覆蓋。手腕被長袖包得緊緊的,而拿著手機的那隻手伸到了博的眼前。一道與愛截然不同的甜膩的嗓音撩撥博的耳膜。


    “中澤同學喜歡我吧?”


    宛如心髒被一雙手捏爆的感覺竄過周身。怦通怦通,博聽見自己的心跳越跳越猛烈。現在是誰在這裏?博感到懼怕,呆立在原地。從頭到腳像是鬼壓床般無法動彈,腳掌黏在地麵上。冬天通透的風,也不知在何時變成梅雨季潮濕的空氣,腳邊長滿茂密的雜草馬唐,直挺的莖尖端有細小的穗呈放射狀散開。因雨露妝點,葉綠看起來比平常還要濃鬱。地麵冒出的莖纏住博的小腿,看不清容貌的少女將手機舉在博的眼前。


    “比起細江同學那種人,你更喜歡我吧?”


    長方形的液晶熒幕中,出現了那日的天空,從頂樓墜落的少女映照在教學大樓的剪影。刺耳尖銳的慘叫聲,以及吞噬一切的血紅夕陽。從胃底湧上來的強烈酸味,讓博猛然閉上眼。他不願看,他怎可能看得下去。


    “告訴我。”


    伸過來的手抓住博的脖子。細長的手指掐進骨頭裏,想要奪取博的氧氣。博因為想要喘氣而張開的嘴,發出了像暴風雪般咻咻的氣音。少女的手眼看就要斷絕博的呼吸。你說啊,她再度呼喚了博,博反射性地抬起眼睛,浸潤在淚水中的視野冒出了數日前離世戀人的臉龐。


    “為什麽你沒對我伸出援手?”


    川崎朱音用冷冰冰的眼神俯視著博,他此時才驚覺這是場夢。


    “——中澤同學,起來了。”


    世界在搖晃。後背傳來震動,年輕女性聲音從天而降。博猛然起身,眼前變得寬闊的景色,是已經陷入昏暗的圖書室。管理員老師一臉擔心地俯視著博。


    “已經放學了喔。你看起來像做了噩夢,沒事吧?”


    我沒事,博明明想這樣回答,但喉嚨幹渴至無法順利發聲。他不知何時弄得滿身是汗,吸飽水分的製服襯衫緊密地黏在背脊上。


    “隻是做了有點不舒服的夢。”


    博露出想要含糊帶過的假笑,然而老師的表情越來越嚴肅。


    “難受的話就別勉強自己和平時一樣,休息不是壞事。”


    “謝謝老師,但我真的沒事。”


    博慌忙整理散落在桌上的文具,接著從座位上起身,掛在牆壁上的時鍾的指針,已經過了七點。


    從朱音過世後的那天開始,大人對博的態度充滿了黏膩的體貼。眼神含著憐憫,讚美過於誇張,他壓根不想要這種對待。


    等著博返家的是與平時一樣美麗的母親,和總是一臉凶相的父親。擺在餐桌上色彩繽紛的食物,出自格外重視營養均衡的母親之手。


    “今天好晚回來啊。”


    “我留下來念書,不小心睡著了。”


    “哎呀,是不是太累了?睡飽了嗎?”


    “嗯,我沒事。”


    母親將淺咖啡色的頭發卷成華麗的波浪狀,她穿著黑色薄紗上衣與迷你短裙。雖然暴露的服裝十分適合她豔麗的容貌,看在思春期兒子眼裏,隻覺得她一把年紀還這麽不成體統。在知名大企業工作的父親與家庭主婦母親,兩人的學曆有天壤之別,腦內容納的知識量也是天差地遠。博心目中的典型女性形象,就是以自己的母親為基礎。


    “對了,之前的仿真考考得如何?”


    父親一臉嚴峻地詢問博。博要到很久以後,才知道這種看似生氣的表情,是父親的正常狀態。


    “成績發下來了。”


    “給我看。”


    博將仿真考結果連同資料夾遞給父親,父親特意去遠離餐桌的書架上拿老花眼鏡。父親表示看不清楚近物,是最近這陣子的事。


    “全年級第二名……又輸給女生了嗎。沒出息的家夥。”


    母親連忙插嘴袒護默不作聲的博。


    “這年頭女生也很聰明,再說第二名也很厲害嘛?”


    “才這樣就誇獎他沒有好處,我念書時可沒有拿過第一名以外的成績。”


    “你是你,博是博。”


    “你就是這點不行,太溺愛孩子了。”


    “是你對博太嚴厲了吧。”


    對於母親的說法,父親僅是嗤之以鼻。


    “你不要放在心上。”


    母親邊說邊撫摸博的背安慰他,但說實話,博完全沒有對父親的說詞感到受傷。他嚴厲的言行舉止,反過來看都是對博的期待。追根究柢,這是他激勵兒子的方式。


    “爸爸,我下次會加把勁。”


    聽到博的話,父親大方地點了點頭。看見他的眼神柔和了點,博的臉頰自然放鬆下來。唯有見證兩人互動的母親不服地抱怨,真無法理解。博當作沒聽見。


    洗完澡的博離開父母所在的客廳,回到自己的房間。聳立在床旁邊的書架上除了參考書外,還有整排的翻譯推理小說。這全部都是小時候從父親手上接收的。雖然父親是不苟言笑又冷淡的人,博仍敬愛著自己的父親。為了得到他的認可,博必須在仿真考中贏過夏川。


    仿真考的成績單會附上自己作答的答案紙的縮小影本,這個學校的仿真考是由知名大型補習班承辦,這種做法能讓學生檢討自己的錯誤。


    “下次方便的話我想問你這個問題。”


    正當博依序檢視接近滿分的答案時,夏川的聲音溜進了空白的意識之中。休息時間,她指著仿真考卷上的某個問題,博的目光順著記憶中她的指尖,看向手邊的考卷。那裏用紅筆畫了一個大大的圈。


    “我寫對了。”


    他的答案像是複製解答般地完美。因為在考仿真考之前,他曾在補習班偶然解過類似的題型。將解答類型存儲在腦袋裏,是解計算題的關鍵。要導出正確的計算公式,就需要正確的思考路徑。


    “我寫對了!”


    數學這科,唯獨在數學這科,自己能把夏川比下去!在他對這個事實有了把握的瞬間,博感覺渾身失去力量。他倒在床上,直接將臉埋進折好的棉被中。


    像日本史或世界史這種隻能測試記憶力的考試,無法鑒別出真正的程度。最能展現人類思考能力的隻有數學,而數學第一名的自己確實比夏川還要優秀。


    那家夥隻會死背,並不是聰明。


    “中澤同學是我至今見過最聰明的人。”


    眼簾中浮現出露出柔弱微笑的朱音臉龐,她確確實實說了博想聽的話。川崎朱音惹人憐愛,和夏川莉苑完全不同。他是能夠滿足博自尊心的理想女性。


    咳咳,從嘴裏冒出咳嗽聲,全身倦怠,視野一片朦朧。博的星期三早晨,十分遺憾並不好過。


    “你今天就在家休養。”


    沒有理由反駁母親的命令,博順從地躺在床上睡覺。你從那天起就在硬撐,母親露出知情人士的表情這樣說,但博自己推測是在學校被傳染了感冒。


    一個人的房間十分安靜。博裹在棉被裏用手機,此時為聯絡方便被逼著下載的通訊軟件,出現了俊平傳來的慰問訊息。理所當然地夏川沒有聯絡。博歎了一口氣,把手機朝下放置蓋住熒幕。


    時鍾的指針像節拍器一樣發出規則的聲音。博的兩隻手伸得直直的,茫然地看著天花板。因為窗簾的配色,室內像是海水灌入房間泛著一片藍。寂靜空氣凝結成塊,穿過棉被壓在博的身體上。每當收到訊息通知,他的身體就會變得僵硬,大概是因為星期五出的事至今仍刺痛著博的胸口。那一天在家裏念書的博收到了始料未及的訊息。


    “你看過這個影片嗎?”


    這串文字底下是對方上傳的影片檔,傳訊息來的是他的兒時玩伴田島俊平。


    手機的通知音效輕易打斷了在房間聚精會神讀著書的博。火大歸火大,博還是打開了手機熒幕,熒幕浮現訊息。看到俊平簡單的留言,博忍不住皺起了眉頭。盡管他和俊平是從小認識,但他們可沒有親近到會像這樣互傳流行影片。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博點開影片播放鍵,內容看來是同校女學生的自殺現場。上過網的人都知道這不是什麽特別稀奇的東西,沒必要為此大驚小怪聯絡自己。


    “怎麽突然傳這個?”


    博煩惱了一會兒送出訊息,對方很快就回複了。


    “你不知道嗎?川崎朱音自殺了。”


    框啷,不知道什麽東西摔到書桌上。博低頭一看,掉下去的是剛剛拿在手裏的手機。什麽鬼?他邊想邊撿起手機,這次熒幕中出現的文字在微微顫抖,像是被病毒感染。博想要點開畫麵,才注意到一直在震動的不是熒幕,而是自己的身體。


    “聽說剛才的影片是川崎死亡的那一幕,大家都在瘋傳。我猜你不知道這件事。我打給你,好嗎?”


    博正想要輸入文字,手機的熒幕畫麵就已經切換成來電顯示。田島俊平,輸入在通訊錄的名字浮現漆黑的熒幕上。博輕輕闔上雙眼,安撫激動的心。他用犬齒緊緊咬住下唇,尖銳的疼痛閃現,銳利的齒尖咬破了薄薄的皮膚,留下滑溜的觸感,他用舌頭一舔,腥味在嘴裏發散。


    “……喂。”


    “中澤?你現在在哪!”


    按下通話鍵,俊平慌張的聲音穿過機器響起。對方來勢洶洶,博反射性回答了問題。


    “家裏。”


    “家裏啊,太好了。”


    哪裏好了?你說朱音死了是怎麽回事?博有滿滿的問題想問,但不知為何腦袋一片混亂。小學四年級時同學病逝,中學一年級時認識的補習班同學車禍身亡,自己從來沒有因此受到打擊。因此博才會誤會,誤以為自己是麵對他人死亡仍能維持冷靜的人。


    “學校現在似乎亂成一團,把來看熱鬧的人都擋在校外,我也是在家閑得發慌的時候突然收到這個影片,然後我大吃一驚,想說得先問問你。”


    俊平到底人在哪裏,電話另一端傳來汽車行駛的聲音。博打開窗簾,外麵是無雲的夜空,月亮熠熠生輝,一排排路燈使得星群微弱的光被地上的光芒所淹沒。


    “你是川崎的男朋友吧?沒聽她說什麽嗎?她找你商量過嗎?和川崎關係不錯的高野與夏川現在似乎都在學校,你這個男朋友大概也會被叫去學校問話——”


    “我什麽都沒有聽說。”


    他強硬打斷俊平的話,猛烈拉上窗簾。窗簾快速滑過,刷地一聲宛如威嚇。


    “你說自殺是怎麽一回事?”


    脫口而出的聲音,在自己耳裏聽來和平常沒有兩樣。這讓博鬆了一口氣。要他在比自己笨的人類麵前示弱是最丟臉的事情。唔嗯,俊平短促地沉吟一聲。


    “我也不太清楚,說是從樓上跳下來。遺書還沒找到,所以還不知道原因。我也覺得很擔心。”


    對講機的呼叫聲在夜晚突兀地響起,室內和耳邊同時傳來那聲音。博稍微打開房間的門,看到樓下的母親正在迎客。


    “喂喂?”


    博對手機呼喊,但沒有回應。正當他懷疑起那個可能性,母親冷不妨地抬頭看向博。


    “博,你有客人,是俊平。”


    換上室內拖鞋的俊平微微點頭致意,母親露出看似親切的笑容,但是眉梢卻往上抬。這麽晚了還上門,這孩子真是沒常識,她心裏大概很不滿。


    “田島同學,這裏。”


    博在樓梯上對他招手,俊平安靜地遵照指示上樓。大概是趕路太匆忙,他還在氣喘籲籲。博從衣櫃中拿出坐墊,扔到地毯上。


    “請坐。”


    “謝謝。”


    俊平的字典裏似乎沒有客氣兩個字,他大大方方地盤腿坐在墊子上。和已經換上居家服的博不同,俊平依然穿著製服。博像往常一樣坐到書桌椅上,自然地視線就變成俯視對方。


    “所以?”


    “什麽所以?”


    “你為什麽來?”


    麵對博的質問,俊平不解地抓了抓自己的頭發。他身旁的漆皮運動包,大概裝了足球社要用的裝備。


    “我也不知道,但就覺得來一下比較好。”


    “為什麽?”


    “因為你不是沒有朋友嗎?”


    他輕易說出口的這句話,讓博啞口無言。真是失禮透頂。姑且不談經常玩在一塊的小學時光,他明明跟中學以後的博沒什麽來往,怎麽能如此一口咬定?


    “我有。”


    博在至今為止的人際關係中,從來沒有被孤立的經驗。想馴服動物,隻要做出它們期望的舉動就好。人際關係也一樣,即使是像俊平這種低等的人類,博也可以配合他。大家都說博是穩重優秀的學生,大家都尊敬博,大家都宣稱把博當朋友。


    “但是你不知道川崎的事情。”


    “那是……”


    “因為你沒有會擔心你而聯絡你的朋友吧?要是我沒聯絡你,我看你連川崎死了都不知道。”


    我都看得出來,俊平一臉嚴肅地說道:


    “你在自己周圍築起高牆,所以隻能交到點頭之交。”


    “你到底突然來做什麽?來訓話的嗎?”


    博不禁拉高聲調打斷他。俊平沒再說話,目光落在自己的腳邊小聲嘟囔,才不是。


    “因為你沒有朋友啊,所以我就來了。我多少也會擔心你啊。”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博的臉頰脹紅發熱。像是煮過頭的咖哩,一股黏稠的不悅在肚子裏悶燒。


    “你是在同情我?”


    “不是這樣……”


    “我不知道朱音自殺讓你這麽高興?我是她男朋友卻什麽都沒聽說,她也沒來找我商量。我還是因為你的電話才知道朱音的死訊,所以呢?你是為了嘲笑這樣的我而來嗎?”


    博站起身,椅背砰地一聲撞到書桌。俊平一臉受傷地瞪大雙眼全身僵硬,那一副受害者的嘴臉讓博更加惱怒。


    “你少看不起我,你沒來我也不痛不癢。我現在也覺得很好,我很心平氣和。你要是不相信,我讓你看看證據。”


    博拿出手機,打開剛才和俊平聊天的畫麵。隻要按下三角形的播放鍵,拍到朱音自殺決定性瞬間的影片就會立刻播出。博憑著一股憤怒準備按下播放鍵——然而伸出去的食指卻怎麽樣也按不到熒幕。他的手不爭氣地顫抖,額頭直冒汗水,讓他氣得想直跺腳。


    “為什麽……”


    這是幾分鍾前才播放過的影片。即使畫麵中的少女是朱音,也隻要按下相同的鍵就行。按下播放鍵,看影片。明明就這麽簡單,指尖卻像凍結般不聽使喚。


    “不要哭啊。”


    驚慌失措的俊平站了起來。我沒有哭,博立即反駁,聲音卻明顯充滿了濕度。他慌張地用手背擦拭眼角,但眼淚卻和意誌作對般不斷落下。


    ——是男人就不準哭。


    小時候動不動就落淚的博總是被父親這樣斥喝。父親從以前就極為重視男女有別。我想成為能受父親稱讚的人,這是博從小到大的強烈心願,也形同他的人生指標。


    “抱歉,我說過頭了。我想你聽到同校的人死了,應該會無法冷靜。是我多管閑事啦,哈哈……”


    俊平辯解的聲音越來越小。他喪氣低頭的模樣,像針一樣刺激著博的罪惡感。博最痛恨這家夥的這點。從很久以前就討厭,但在現在這個瞬間,從討厭晉升成痛恨。莽撞地踐踏他人的領域,卻錯把這種舉動當成體貼。俊平從以前到現在,隻會對比不上自己的人發揮厚顏無恥的古道熱腸。


    “我知道你是出於好意才特地來找我,但是這不是我必須接受你的好意的理由。”


    雙眼通紅的樣子可能很難看,即使如此,博還是明確地表達自己的抗拒。


    “我覺得很困擾。”


    不準看扁我,不準同情我,那都隻是你的自我陶醉。


    “我沒事。即使朱音不在了,也不會改變什麽。像平常那樣對待我,才是最好的。”


    “雖然你這樣說……”


    俊平用不舍的眼神看著博,他緊緊咬住下唇,這讓博緊皺的眉頭越來越深。為什麽他不能了解這種多管閑事會帶給對方多大的傷害?當博想任憑怒意繼續破口大罵對方時,樓下傳來母親的聲音。


    “博,學校打來的電話,說想詢問你關於今天學校發生事情。”


    俊平本來不知所措地聽著博的母親說話,不久後棄械投降似地沉沉歎了口氣。他反複地用他的大手抓著頭,然後笑了笑。


    “抱歉,我回去了。”


    無精打采下垂的眉尾,與眼尾擠出的皺紋。他一定是為受他人愛戴而降生於世。如果我是那種能夠直率地接受濫好人的個性,我們又會發展成什麽關係?博靜靜搖了頭,甩掉這傻得可以的假設。


    “我送你到玄關。”


    好,俊平答道。兩人這天的對話就此告終了。


    那之後的博隻和俊平說過一次話。星期一的掃地時間,他在走廊意外撞見俊平。平常他會無視對方直接從他身旁走過,畢竟博和俊平感情沒有好到每次碰麵都會聊起來。隻不過在那次對話後,博見到俊平始終有種尷尬。俊平看到不自然低頭的博,露出潔白的牙齒,臉上是平常的笑容。


    “仿真考考得如何?”


    “啊?”


    聽到預料外的話與,博睜大了眼。俊平一臉前幾天什麽都沒發生的表情,親昵地拍了拍博的肩膀。


    “聽說仿真考成績單已經發回來了。”


    “啊,就那樣。用不著特別提。”


    “哦,第幾名?”


    “……第二名。”


    “什麽嘛,那不就跟平常一樣。你太遜了,老是輸給夏川。”


    俊平哈哈大笑地走進了三班的教室。博呆望著他的背影,回過神後才快步離開現場。“像平常一樣對待我”,對奇怪的地方斤斤計較的俊平謹守這句話。


    “……我就討厭你這點。”


    博的低語聽起來特別幼稚。


    睜開沉重的眼皮,他看見天花板的木質紋理。一眨眼,淚水無聲地從眼角滑落。博在棉被中蠕動翻身,結果枕頭壓到臉上。布料塞住了鼻腔難以呼吸,然而隻有這種痛楚能夠拯救博的心靈。


    從朱音死去的那天開始,博就經常做噩夢。躺在床上卻沒辦法入睡,回過神來早已失去意識。淺層睡眠拖出大腦想要遺忘的記憶,細細剜著博心裏的傷痕。


    “啊。”


    博把放在枕頭旁的手機拉過來,從肺部吐出空氣。從那日以來,博一次都沒有再看過朱音自殺的影片。每當想要按下播放鍵,惡心的感覺便無法遏止,全是因為他受到多方的指責。


    “為什麽你沒對我伸出援手?”


    在夢中聽到朱音的斥責。她俯視自己的姿態,和博記憶中的她有很大的不同。那大概是博願望的表露,因為朱音從沒有向博求救過。


    閉上眼睛,博努力想墜入夢鄉。他試圖清空思緒,但越是想要睡覺,記憶的碎片就相繼浮現。為何事情會變成這樣呢?像是要解開糾結在現在與過去之間的線,博的腦內劇場開始回想起褪色的往事。


    細江愛在走廊等他,在教室外等博收十書包回家。等博注意到時,她已將長至胸前的頭發染成深棕色,入學時及膝的製服裙,現在隻能遮到大腿的一半。高中改頭換麵!她蠢兮兮地笑著說,“我變可愛了吧?”她揚著臉這麽問,到底是什麽時候的事情呢?是變醜了。博總覺得自己在心裏這麽囁嚅,是沒多久以前的事。


    高中一年級的夏天,第一學期期末考的第二天。考試科目是英文、倫理與數學,尤其數學考試的題目特別多。馬拉鬆式的考試結束後,周圍的學生都露出開心的表情,其中隻有博一人無法掩飾焦躁的情緒。數學的最後一題,他犯了粗心的錯誤。


    “啊,中澤同學,你女朋友在外麵等你喔。”


    同班的女同學這樣說,語帶調侃指著靠著走廊的窗戶。博四兩撥千斤,接著將鉛筆盒塞進書包裏。這個縣內首屈一指的明星高中,至少對博來說是個舒服的地方。頭腦好的孩子沒人會搞霸淩這種無聊事。個人意見受到尊重,每種處世之道都獲得容許。至少在博的眼中,周圍的人都是這樣。


    “博,你好慢喔。”


    才剛一踏進走廊,愛就拉高嗓音奔向自己。在眾多女學生都是黑發和長裙的規矩打扮中,愛明顯格格不入。


    “啊,抱歉。”


    不過我從來沒說過要跟你一起回家吧?腦海中不經意閃過的這麽一句話,聽起來出乎意料地沉重。誰叫她簡直就像詐欺。當初博認為可以跟愛交往,是看在她打扮規規矩矩。如果她一開始就一頭褐發,如果她一開始就會化妝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博才不會和愛交往。


    “今天要不要來我家?”


    我爸媽不在喔。她咬起耳朵,博的視線緊盯著她的胸脯。開到第三顆扣子的襯衫,從某個角度可以窺見胸罩的白色荷葉邊。愛靠這招邀請博上門,已是稀鬆平常的事。


    “不行,明天還要考試。”


    “是沒錯啦。”


    愛不滿地噘起嘴。思春期的兩名男女聚在一起,會做什麽事也是可想而知。盡管有些人未必如此,至少愛就是這麽打算。她喜歡享受舒服的感覺,貪求更上一層樓的快感。


    “今天就讓我自己溫書吧。我今天考數學犯了計算錯誤,想把明天的考科準備得更完美。”


    “你平常都在用功,今天就放個鬆嘛?進入考試期間後,你一次也沒來我家耶。”


    “沒辦法啊。”


    “真的不行嗎?你要是不珍惜我,我會外遇喔?”


    一股柔軟的觸感碰到手臂,光是這樣就令博作嘔。自從離開籃球社後,愛就失去控製。不知道她是無法自製,還是打從一開始就無意自製。博正要將手臂溫和地抽開,就看到夏川抱著作業簿從走廊彼端走來。卷翹的雙馬尾隨著她的步調微微搖曳。


    “啊。”


    他不自覺出聲。被盯著看的夏川張大了眼。那一對眼珠子在近距離看起來特別鬥大,仿佛占了她嬌小的臉孔大半麵積。


    夏川,正要喊出聲時,博驚覺夏川不認得自己。仔細想想,博與夏川從入學至今從無接點。自以為對方認識自己未免太厚臉皮。毫無自覺的傲慢令博羞愧難當,冷不防垂下眼。夏川大概以為他認錯人,狐疑地歪著頭,速度照舊地穿越兩人身邊。博用雙眼追著她的背影,此時手臂被身邊的人狠狠扯了一把。


    “博,你聽我說嘛。”


    煩,這句低語浮現心頭的同時,自己說出口的聲音也傳入兩耳。抬頭望著自己的愛雙唇正蠕動著。瞪得鬥大的兩顆眼珠倒映著自己嘴半開的臉孔。見到這一幕,博才發現自己把內心話說出來了。


    “你為什麽要說這種話?你討厭我了嗎?”


    沒這回事,別擔心,盡管博知道該這麽說,脫口而出的話卻讓她更加受傷。


    “我們分手吧。”


    在那之後過了將近一年,博交了川崎朱音這個新女友。但他沒聽說愛有新的戀情。博提出分手時,愛非常抗拒。愛在人來人往的走廊大哭大鬧的模樣,自然有許多學生目擊,兩人決裂的消息轉眼間就成了周知的事實。謠傳愛因為對博念念不忘才會至今仍沒有新男友,也是因為當時的她死纏爛打。雖然傳聞的可信度無從證實,博倒是認為八九不離十,不然很難想像床上放蕩的她至今沒有新對象。


    “請跟我交往。”


    朱音跟博告白是至今兩周前的事。來到學校就見到桌子裏放著一封信,要他放學後到空教室來,乖乖遵循指示的博在那刻第一次見到朱音。


    “我一直暗戀中澤同學。”


    她一開口就向博坦白情意。坦白說博在考完大學之前無意跟任何人交往,愛就讓他受夠了女生這種生物。


    對不起,我不方便,準備好的說詞卡在博的喉嚨裏。她柔順的發絲在日光照射下略帶褐色。身軀纖細,穿著短裙。白襯衫開到第三顆扣子。明明暴露程度與愛沒什麽差,眼前的少女卻沒什麽俗豔的感覺,大概是因為妝不濃吧。定睛一看那張露出靦腆笑容的臉,博覺得有點眼熟。他記得是幾天前跟夏川同行的人。一發現這點,博就點頭答應了。


    “好啊,我可以。”


    這句回應讓朱音心花怒放地笑了。


    與朱音的交往很順利,至少博自己這麽覺得。川崎朱音是個可愛的女生,跟夏川完全相反。她乖巧聽話,也總是讓博很有麵子。她的學力明顯比博差,但跟她並肩同行時,周遭的男人總是會投射羨慕的眼光。


    對博來說,戀人跟寵物很像。智力較低又惹人憐愛,朱音是理想的戀愛對象。


    “中澤同學,你跟愛同學交往時都做了些什麽?”


    放學後隻有兩人的教室內,朱音坐在博的腿上。朱音平常是個舉止內斂的女孩,但在四下無人時格外主動。


    ——告訴我,愛同學是個怎樣的女生?你跟她去了什麽地方?一起做了什麽事?我該怎麽做才能敵過她?


    在日常生活中,朱音總喜歡追問他愛的事情。博雖然不討厭她愛吃醋,交往過了兩周左右也開始厭煩了。聽說很多女生會在意對方前女友,但這麽執著的人也很少見。


    “你們怎麽接吻的?”


    “你這麽想知道?”


    “不想說也沒關係。”


    她總是用這種說法試探自己的反應。


    “……要親看看嗎?”


    “嗯。”


    朱音的每個動作,有時粘膩得讓他害怕,甚至讓他覺得朱音想要消除愛的痕跡。


    “為什麽?”


    偶然冒出的疑問,從自己的喉頭緩緩浮現。好不容易從半開的嘴發出的聲音,因幹燥而嘶啞。


    “到底是為什麽?”


    窗外已是一片黑,一天正悄然無聲地結束。他將手背抵上自己的前額,感覺皮膚底下有股熱流。又熱又冷。博用棉被裹住身體,壓抑身體的震顫。


    朱音喜歡博。是她自己主動告白,嫉妒前女友的愛也很正常。她的愛意令博感到輕飄飄,要是有什麽困擾也願意幫助她,博對她也懷有這種程度的愛惜。


    然而朱音卻死了。她什麽都沒跟博這個男朋友說,就從教學大樓跳樓自殺。


    打開手機,蒼白的光照亮了一片漆黑的房內。上傳到社群網站的影片。影片頁麵邊緣顯示著“讚”一字,在一旁的數字在這幾天爆炸性增加。


    收假後的上學路令他有些尷尬難行。高燒過了一天依然沒退,博最後請了兩天假。一打開教室的門,同情的眼神立刻刺向自己。同學全都露出了然於心的表情,出言安慰博。


    “你不要緊吧?”、“中澤同學自從川崎同學死了以後都在勉強自己。”、“不舒服要趕快去保健室喔。有什麽問題隨時開口。”


    博對強加體貼的同學道謝,接著就逃到自己位於窗邊的位置。他知道他們是打從心底為博擔心,但現在的博卻連這種心意都無法忍受。


    “啊,你今天來上學了。”


    一踏進進階班的教室,坐在最前排的夏川立刻轉向自己。她的背後還有高野純佳。或許是注意到了視線,高野微微低下頭。從她手上捧著文庫本來看,似乎是想表示別跟自己搭話。博的視線移回夏川,發現她笑得比平常還燦爛。高野回來上學讓她特別高興。


    “博同學,你感冒了?”


    “類似。”


    “要好好洗手漱口喔。”


    夏川說完搓了搓手。博在她隔壁的固定坐位坐下,隨意擱置文具。


    “對了,我們班的仿真考發回來了,之前那個數學題因為說明不足被扣分。”


    “你是怎麽解的?”


    “這樣。”


    夏川將筆記本朝自己遞出,常見的筆記本上到處都貼著剪下來的仿真考問題。夏川總是會將不懂的問題收集在一本筆記本裏。她以前曾說這樣就能做出一本很棒的參考書,裏頭隻有自己不會的問題。


    高野大概對他們的交談感興趣,從方才起就頻頻窺看他們。總覺得這個場景似曾相識,意識到這點,博的腦內閃過兩周前的對話。


    “博同學,你在跟朱音交往啊?”


    在數學課開始前的休息時間,一如往常坐在博旁邊的夏川,猛然轉向自己。她的嘴彎成弦月形,抬起的嘴角透出小巧整齊的齒列。博感受到心情愉快的她散發的壓迫感,忍不住退縮。


    “啊,對啊。”


    “我昨天看到你們兩個人手牽著手,真是甜蜜啊。”


    夏川不亦樂乎的樣子不知為何讓博感覺自己的手逐漸發冷。夏川不痛不癢,她一點也不在意自己與朱音交往,這個單純的事實擾亂了博的心。


    你真的不在意嗎?我跟朱音交往,我交了女朋友因而疏忽學業也無所謂?你的勁敵這麽胡來,你都不會悔恨嗎?


    博自己也明白心頭冒出的不滿多沒道理。對夏川而言,博的戀情隻是一個話題。不管博這一屆的人進入學校多久,她全學年第一名的寶座始終沒有讓出過。


    噗嘻,夏川冒出奇特的笑聲。


    “這樣說可能會惹你生氣,朱音還真喜歡博同學啊。”


    “怎麽這麽說?”


    “因為朱音一直在學愛同學啊。”


    語畢,夏川輕輕拍了一下手。


    “朱音一定是太喜歡中澤同學了,所以為了讓你多愛她一點,就模仿起愛同學。”


    “不,我不覺得她在模仿。”


    “是喔?但我覺得她們最近越來越像了。”


    歪著脖子的夏川頭上砰地一聲傳來響亮的敲擊。坐在後方的高野把紙卷起來敲了夏川的頭。


    “莉苑,你別亂說話,快跟中澤同學道歉。”


    “對不起呀。”


    在高野的催促下,夏川乖巧地低下頭。盡管博覺得不需要道歉,既然高野都這麽說了,或許她才是對的。隻在上課時戴上的無框眼鏡。筆直的黑發。扣到最上麵的扣子。高野純佳左看右看都是好學生。她從中學時代就是班長與學生會長,是個認真的女學生。聽說她跟朱音從小認識,兩人獨處時朱音也會提起她的名字。


    一對上眼,高野立刻直直回望著自己。博隻把她當成夏川的跟班,但對方似乎不把博擺在類似的位置。視線相撞,仿佛還冒出火花。就在博差點要別開眼的時候,高野的眼神變得柔和。


    “朱音就麻煩你了。”


    “當然沒問題。”


    見到反射性點頭的博,高野如釋重負地露出笑容。博不太清楚女生之間的友情,但看來好朋友的男朋友為人總是令人在意。


    博至今仍不明白那天高野看似五味雜陳地眯起雙眼的意思。


    “——然後我我計算到這裏時,突然想到用這個公式也能解,所以就用了這個解法。”


    夏川的指尖在筆記本表麵上輕敲。聽見聲響回過神來,夏川還在殷勤地解說自己得出解答的思路。博當然不敢告訴她自己半個字都沒聽進去,連忙看過夏川的解答。眼球隨著秘密的文字左右轉動,複雜的算式接連冒出。這顯然和模範解答不同,是她獨創的計算方式。


    “我知道解說的方法比較漂亮,但我在考試時想到的是這個。雖然我很清楚時間會不夠,還是無論如何都想試著用自己的方法解開。回到家重做終於解完,發現答案是一樣的。”


    畫在圖形上的輔助線有反複擦拭的痕跡,可以看出她多次嚐試。如果是博就不會這麽執著在一個問題上。比起跟一個問題纏鬥,他會優先去檢查其他問題。這麽做才更能提升分數。


    “很有趣的解法,我第一次看到。”


    遞回筆記本博這麽說道,夏川滿意地露出燦笑。光是見到她那張臉,博就覺得自己的心髒仿佛被緊緊揪住。


    “博同學數學很強吧?所以我想問博同學的看法來當參考。”


    “以考試來說,知道幾種解題模式比靈光一閃還重要。”


    “不過仿真考也隻是仿真的考試,我覺得試探這個解法能管用到什麽程度也很重要。我這樣真糟糕。因為我不擅長死背,喜歡像這種要細想的考試,寫起來特別帶勁,但就是缺乏正確度。”


    “嚐試自己的假設也沒問題,但這樣在考試時會拿不到高分。應該說記憶什麽狀況適合什麽樣的解法很重要……”


    舌頭逐漸沉重,最後話語變得結結巴巴,博咬緊臉頰內側隱藏震驚。自己最喜歡數學的理由,就是因為數學不隻看記憶力。不像其他學科,數學隻靠死背是絕對無法達到頂點。女生做不來,數學是男人的學科,因此博喜歡數學。他以擅長數學的自己為榮。


    “博同學果然好厲害啊。”


    純真的聲音刺痛著博的鼓膜。好厲害啊,博也明白這四個字隻是純粹的稱讚。即使如此,他卻說不出話。沒這回事,明明他隻要這樣謙虛地隨口應付就行。


    博真想伸手折斷她纖細的脖子,想看到她笑嗬嗬的表情凝結。他不要好厲害這種廉價的稱讚。我根本不想看見你的臉,博想對她這麽說,看到她畏懼自己的樣子。想看到夏川為壓倒性的實力差距絕望的表情,這麽做一定能滋潤博枯竭的自尊心。


    “莉苑。”


    耳邊突然傳來第三者的聲音,讓博瞬間找回冷靜。怎麽了?夏川一如往常地回話並轉過頭,在她身後的是高野。


    “不好意思打擾你跟中澤同學說話,可以告訴我進度嗎?我忘記確認了。”


    “這麽說來我也忘了告訴你。我想想,昨天上到這裏,上到一半老師說了一個期末考會考的問題……”


    夏川的注意力完全轉移到高野身上,博不禁安心地歎了口氣。得救了,他老老實實地這麽覺得,並且覺得會冒出這種想法的自己悲慘透頂。


    博隨著課程結束的鍾聲迅速溜進圖書館,鑽進書架與書架之間。剛進入午休的圖書館由於學生都還在吃午餐,人比平常少上許多。管理的老師不在,負責坐櫃台的圖書委員一臉無聊地撐著臉。


    夾在筆記本裏的資料夾裏,裝著前幾天發還的仿真考成績。全年級第二名。自從就讀這間高中以來,博就永遠是這個排名。


    “為什麽……”


    為什麽自己就是贏不了夏川?為什麽夏川不會嫉妒自己?為什麽自己要如此介意夏川?為什麽,為什麽?


    博無意追究接連冒出來的疑問會有什麽答案。博隻是覺得自己這個存在真是駭人至極,隨時都想拋下一切逃跑。


    霹哩,手中發出物體毀壞的聲音。顯示成績的雷達圖看起來就像歪斜的圓形。正方形的框格中寫著a。這些全都被自己的手指撕個粉碎,就跟碎紙機一樣碎。回過神來仿真考成績單已化為殘骸。


    “細江同學還有臉若無其事地來上學啊。”


    設置在圖書館角落的小型垃圾桶,已有三分之一被紙片掩蓋。


    “那天細江同學可是把朱音同學給她的信丟進垃圾桶裏了。”


    朱音,傳入耳中的戀人名字,讓博不禁屏息。往書櫃的縫隙朝另一端窺視,博看到外貌不起眼的女學生輕聲細語地大談八卦。


    “咦,也太過分了吧?”


    “不過啊,朱音同學死了,細江同學應該也很痛快吧?她不是還在留戀前任嗎?”


    “咦,還沒完?不是都分了一年嗎?”


    “不過我也不是聽她本人說的啦。是謠傳的,大家都這麽說。不然她一定會交新男友吧,男生就愛她啊。”


    “嗚哇,那該不會朱音同學會死都是細江同學害的?”


    “不意外就是這樣吧,她一定對她撂過狠話。”


    “朱音同學好可憐啊。”


    細江愛,這是一切禍根的名字。無論是朱音喪命或是博過得不好,全都是因為有她那種理直氣壯破壞規矩的家夥。這種想法有多扭曲,博自己也很清楚,然而莽撞的欲望卻遠遠淩駕理性。他想要明明白白的壞人,再也無法忍受善惡混淆莫名其妙的狀況持續下去。疲勞侵蝕了思考,讓博的世界變得狹隘。博把剩下的紙屑塞進垃圾桶,如脫兔般從現場飛奔離去。目的地是二年二班。川崎朱音原本所在,再尋常不過的教室。


    “中澤同學,你怎麽了?”


    周遭的人紛紛對臉色駭然衝進室內博投以好奇的眼光。高野純佳挺身擋在麵前,為仍然上氣不接下氣的博擋掉同學的注目。博輕輕深呼吸,要回答她驚愕的疑問。她身邊的夏川正奮力拆著甜麵包的袋子。


    “愛呢?”


    “愛同學去體育館附近的自動販賣機買果汁了。”


    “這樣啊,謝謝。”


    博直接轉身離去。從教室到體育館有一段距離,但他毫不在意。身穿體育服的學生成群結隊穿越中庭。亮眼的鮮豔藍色短褲搭上白上衣。由於夏季將至氣溫漸高,女生有一半都穿著短袖上衣。這麽說來,朱音從來沒穿過短袖,隻不過他從來沒追問過理由。


    “愛。”


    好不容易找到的目標人物,正一臉呆滯杵在自動販賣機前。以化妝修飾的一雙眼睛瞪得鬥大,踩著後跟的室內鞋跟破爛不堪。


    “怎樣?”


    愛警戒心畢露的聲音,與跟博聽慣的聲音天差地遠。還在交往時的她毫不掩飾對博的愛意。


    “聽說你把朱音寫的信丟了,真的嗎?”


    聽見博的問題,愛露出嘲諷的笑容。她以塗著指甲油的指尖輕扯發絲。


    “什麽?你就來問我這種蠢事?”


    “你怎麽能說這是蠢事?”


    “誰叫這件事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重要。”


    她抱起手臂,傲然抬起下巴,居高臨下的眼神讓博不禁臉色臭了起來。


    “都出人命了,你說話還這麽不莊重?”


    “因為她就是個外人啊。”


    “她可是你同班同學。”


    “她隻是個跟我同班的外人。”


    “愛,我還真沒想到你是這麽狠心的人。”


    “這樣喔。不過我們也分了一年,個性改變也很合理吧。”


    愛對於博的挖苦僅是嗤之以鼻,左耳進右耳出。受不了仿佛沒勁搶答的對話,博刻意踩了她的地雷。


    “你啊,該不會是在嫉妒她吧?”


    “啥?”


    她的聲音這才第一次顫抖起來。原本毫不在乎的臉不耐煩地扭曲,博極為滿意。


    “因為朱音跟我在一起,所以你嫉妒她,對吧?”


    “蠢斃了,誰嫉妒啊?”


    “但若不是這樣,誰會把別人寫給自己的信丟掉?”


    愛似乎被博懾服,咕嚕一聲吞了一口口水。傷到她了,沒錯,博很確定。大概是被博說中了,愛不發一語。博湊近她凝視著自己的雙眼開口問道:


    “你現在還喜歡我吧。”


    覆蓋在粉底下的肌膚逐漸轉紅。她將臉別開博,隱藏濕潤的眼眸。還差一把,博向前踏出一步,要給她致命一擊。拉近的距離使得愛明顯動搖。她從以前就拿博的臉沒輒。


    “我隻是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塗著口紅的嬌豔雙唇抿成一字。當博趁勝直追朝愛伸出手時,背後傳來不屑的聲音。


    “吼唷,真讓人傻眼耶。”


    第三者的聲音讓博冷不防轉過頭去。一看,桐穀美月就站在他身後。


    “美月……”


    仿佛外遇被逮個正著的女生,愛烏黑的雙眼鬼鬼祟祟地左右轉動。她的手用力握著自己的手腕,像是要隱藏自己的情緒波動。桐穀麵無表情地望著兩人,最後不可置信地重重歎了口氣。


    “愛,果汁我幫你買,你先回教室。高野同學與夏川同學還在等你。”


    “可是……”


    “我有話要跟中澤說,讓我跟他獨處一下。”


    愛默不作聲尋思片刻,最後點頭答應。好孩子,桐穀笑道。在博聽來她聲音中的甜膩不像是對同性朋友的語氣。


    “那我先回去了。”


    愛溜出博的阻擋,就要離開現場。博伸出手想要阻止,桐穀冰涼的指尖打斷了他的動作。


    “手別擋路。”


    簡短話語裏蘊含明確的敵意。尖銳的敵意讓博無意間聳起背脊,擋在眼前的人正用宛如低於冰點的冷颼颼視線直望著自己。


    “我恨死川崎了。”


    桐穀劈頭就是這句話,她麵不改色。


    “那種求嘩眾取寵的家夥煩死人了。”


    “說嘩眾取寵太過分了吧?在我看來她就是個普通的好女孩。”


    聽到博不假思索反駁,桐穀輕蔑地笑了。


    “你真是天真到可悲。周遭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隻有你把自己當成悲劇王子。你真以為川崎是真心愛上你了嗎?”


    “你什麽意思?”


    主動告白的人是她,她當然喜歡博。博隻想締結自己居於優勢的關係,如果朱音不喜歡自己,他不可能接受朱音的告白。


    但實際上呢?


    為什麽朱音什麽也沒告訴博就自殺了?如果她真的喜歡自己,照理來說就會跟男朋友商量吧。博感覺腳底正在動搖,至今他視而不見的疑問一鼓作氣湧上心頭。難道說眼前的人握有深埋他心裏已久的疑問的解答?


    “川崎在自殺那天給全班女同學都寫了信,我也收到她要我去樓頂的信。愛也是,隻不過愛把信丟了。”


    博第一次聽說。川崎朱音沒留下任何話語就自殺了,這是校方告訴博的說法,然而桐穀美月卻若無其事地推翻了這個認知。


    吞下嘴裏累積的口水,博說出他的疑問。


    “寫信給全班?所以有遺書嗎?”


    “沒有。隻是找大家過去,不過看來當成一回事赴約的隻有高野同學。”


    “可是我沒收到那種信。如果朱音想在死前找誰過去,她不是該找我嗎?”


    若要決定臨死前想見的人,理所當然會選擇戀人,然而博卻沒收到信。愛與桐穀都收到了,可是她卻沒寫給博。


    “你怎麽聽不懂啊?”


    聽見博的反駁,桐穀焦躁地自言自語。她撩起長長劉海的手上,塗著跟愛相同色澤的指甲油。


    “因為你在川崎心中就是不重要的人,比同班同學還慘。所以她才沒找你商量。川崎她啊——”


    桐穀伸出手指。等博驚覺時,吊在他頸部的領帶已經在她的手中。像是係在項圈上的牽繩,桐穀使力扯起領帶。她一臉得意地對博順勢湊到自己臉旁的耳根低語:


    “那家夥隻是為了把愛踩在腳下才選了你。她執著的人是愛不是你。川崎為了把愛比下去而利用你,然後因為你沒有用處了,就像這樣被她幹脆地拋棄。”


    ——因為朱音一直在學愛同學啊。


    夏川的揶揄不經意從腦海中浮現。如果朱音是為了把愛比下去才跟博告白,那麽朱音老是對愛耿耿於懷也就合理了。隻是博無法承認,不想承認。


    “這隻是你的推測吧。”


    領帶被扯得更緊,兩張臉貼得極近。博無法將臉從桐穀緊盯著自己的雙眼別開。他覺得要是別開眼就輸了,博絕不會對女生屈服,這是博的原則。


    桐穀的手冷不防鬆開,被解放的領帶尾端皺巴巴的。桐穀將黑發撩到耳後,靜靜吐了口氣。


    “你要當成推測也行。”


    隻不過啊,她繼續說:


    “愛是特別的人,我無法忍受她被你耍得團團轉。”


    所以你別再接近愛了。撂下這句話,桐穀轉身背向博。她在自動販賣機投入硬幣選了飲料。叩咚、叩咚。取物口發出兩人份寶特瓶掉落的聲音。茫然望著桐穀的博連忙抓住她的肩頭,他無法單方麵挨嗆。


    “喂,為什麽我非得被你罵成這樣?你哪來這種權利?”


    纖細的手臂捧起寶特瓶,她輕蔑地哼笑:


    “從惡男手中保護喜歡的女孩,也是天經地義吧?”


    “啊?”


    看到博的反應,桐穀難以置信地聳聳肩。她的雙眼緩緩彎成弧形。


    “我跟愛在一起了,所以我絕不會放過傷害愛的人。”


    這句話是真的還假的?腦內一角有個自己試圖要冷靜探究她的真意,卻又有另一個自己深信她所言不假。桐穀將一瓶寶特瓶塞給默不作聲的博。這點小東西我還能請你。口氣像是與耍賴的孩子過招,她遞出了博沒開口索求的飲料。


    “川崎死前那天跟我告白,她說既然我都跟愛交往了,也要我跟她交往。”


    朱音才不會這麽說,博應該這麽高聲宣稱,然而他的喉嚨卻毫無動作。說不定真是這樣。朱音真的有可能這麽說。被硬塞進手裏的寶特瓶從博的手中滑落。幹燥的水泥地上散落著細碎的水滴。


    “我就跟你說了。”


    語畢,她笑了出來。


    “她執著的人是愛,不是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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