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一僵,沈在野停了動作,怔愣地看著他。


    徐燕歸本來還想揶揄兩句的,可對上他這眼神,他竟然覺得心裏一震,跟著難受起來。


    堂堂沈在野,叱吒風雲的丞相,從小到大都是站在人群頂尖上,再難的事放在他手上都能被順利地解決,從來沒有嚐過失敗滋味兒。這麽一個人,現在眼裏竟然透出了絕望的神色。


    他沒看錯,就是絕望,一片黑色之中,一點亮光都沒有。


    「你……」


    收斂了平時嬉皮笑臉的神色,徐燕歸真的很想問他一句,你還好嗎?


    然而沈在野沒給他這個機會,收了軟劍便大步往外走了。


    日落西山,相府裏的燈一盞盞亮了,沈在野穿過回廊,穿過花園,最後停在了爭春門口。他覺得自己走得算是很快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麽,站在這裏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


    「爺,您終於來啦?」門打開,有人跟往常一樣朝他撲了過來,低垂著腦袋略帶委屈地道:「餓死妾身了,菜都涼了,您做什麽去了?」


    「有點事耽誤了。」沈在野沒敢看她,帶著她一起進去,坐在那一桌子山珍海味旁邊。


    桃花臉上帶著笑,卻也沒抬眼,隻殷勤地給他擺好碗筷,然後道:「多謝爺賜菜,這些菜就算冷了應該也很好吃,看樣子廚房應該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你喜歡嗎?」沈在野問。


    「嗯,喜歡。」桃花捏著筷子,低笑著問:「爺想先吃哪一盤?」


    「你先吃吧。」沈在野抿唇:「我還不是很餓。」


    屋子裏安靜了一會兒,桃花深吸一口氣,夾了肘子肉,慢慢放進嘴裏,像吃普通的菜那樣吃著,咽下之後還笑:「真好吃。」


    沈在野沒看她,臉上一片平靜,隻盯著桌上的菜,看薑桃花一樣嚐了一點,最後喝下去一大碗湯。


    「多謝爺的款待。」吃飽喝足,桃花起身,朝著沈在野行了大禮:「也多謝爺一直以來的照顧。」


    身子一僵,沈在野閉了閉眼:「我就知道瞞不過你。」


    既然知道有毒,她還吃?


    桃花沒說話,頭埋在地上,身子跪著蜷縮,看起來隻有小小的一團。


    她才十八歲而已,放在普通人家,還應該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天真善良地等著夫君來娶她,給她幸福美滿的下半輩子。土溝女號。


    可惜她生成了薑桃花,生成了趙國的公主,他的娘子。頭上戴著金簪玉釵,身上穿的是華服錦繡,命比別人富貴,卻也比別人短了許多。


    「起來吧。」沈在野低聲道:「你既然看得透,又選擇按照我的路去走,那我也沒什麽好說的了。等你去了之後,我會將你厚葬。」


    「多謝。」桃花抬頭,臉上依舊帶著笑,隻是眼眶紅得厲害:「妾身連死,都得謝謝爺,謝謝爺選了最沒痛苦的毒,謝謝爺決定將妾身厚葬。大恩大德,妾身永世難忘。」


    喉嚨微緊,沈在野起身,抬腳就往外走。


    「這最後一程,爺也不打算送妾身了嗎?」看著他的背影,桃花輕聲道:「放心,妾身不會記恨爺的,您還是留下來吧。」


    腳僵硬在原地,沈在野背對她站著,袖子裏的手緊握成拳,像是在猶豫。


    桃花沒催他,就跪在地上等著。良久之後,他終於轉過身來。低眼看向了她:「你的毒,要一個時辰之後才會發作。這麽長的時間,我陪不了你。」


    一個時辰。


    薑桃花失笑,笑得險些控製不住:「我的爺啊,您還記得有個傻子說要跟您天長地久嗎?那傻子可真傻,您連一個時辰都覺得久,她卻想著有沒有可能跟您一輩子。」


    心頭一痛,沈在野閉眼,深吸了一口氣才道:「那不是你說的玩笑話嗎?」


    「爺還是不太懂女人。」桃花抬眼看著他,笑得眼裏波光瀲灩:「沒有女人會把這種話拿來開玩笑,之所以說是玩笑,是因為說出來才發現隻有自己是認真的,別人都沒當回事。一廂情願的事情,就隻能是個玩笑,人畢竟都是要臉的。」


    「妾身是真的想過,也許利益相同。妾身可以幫您一輩子,取得自己想要的東西之後,也繼續留在您身邊,給您做桃花餅,給您繡枕頭。等你我都老了,還能拌拌嘴,也算不寂寞。」


    師父說過,動情是很愚蠢的行為,因為這世上能愛你一輩子的,除了父母就隻有你自己。別人的感情捏在別人手裏,都是說變就變的。


    薑桃花認真地聽了這話,卻沒當真。畢竟很多戲本子上都寫,才子佳人,幸福一生。她嘴上說不信,心裏到底還是信的。然而事實證明,薑還是老的辣,師父給她算好了結局,是她自己不管不顧要往坑裏跳,根本怪不得誰。


    輕歎了一口氣,桃花低笑道:「謝謝爺再次教了妾身規矩,妾身以後,斷然不會再胡思亂想。」


    沈在野沉默,一張臉安靜得像是石像,半絲波瀾也不起。然而沒人看見他的眼睛,裏麵有驚濤駭浪。風暴漫天。手裏的東西差一點就想直接遞給她,想告訴她他沒那麽狠,也沒那麽……絕情。


    已經有很多女人說過他絕情了,每一個見他最後一麵的女人,都會問他為什麽,然後罵他絕情絕義,不念舊恩。他對那些女人的確沒有什麽舊恩好念,怎麽說他他也不在意。


    但薑桃花……他實在不想聽她說這樣的話,一個字也不想聽,一個音也不想聽。


    「你要恨我也隨你,怨我也隨你。」微微抿唇,他道:「來世若有機會。我會站在原地不動,讓你複仇。」


    微微一愣,桃花笑了:「爺怎麽這麽傻?」


    「這是我欠你的。」沈在野看著她道:「任憑你用什麽法子殺我。我都不會動。」


    「別誤會。」歪了歪腦袋,桃花笑道:「妾身說您傻不是褒,是貶。您是為什麽會覺得,妾身對您的恨足以讓妾身下輩子都記得您,還要去擔上一條人命來報仇?」


    身子一僵,沈在野愣愣地看進她的眼裏。


    睚眥必報的薑桃花,會不向他報仇?土溝他弟。


    「與愛相對的不是恨,是忘記。」桃花認真地看著他道:「恨一個人是連著自己一起懲罰,忘記一個人就輕鬆多啦,爺帶著對妾身的愧疚活下去就好,等妾身再生之時,必定不會再記得您。」


    說完,又朝他磕了個頭,額頭抵在冰冷的地上,一字一句地道:「妾身與爺之間,自今日起,恩斷義絕!」


    眯了眯眼,沈在野微惱:「你死了,墓碑上刻的也是沈薑氏,哪裏來的恩斷義絕?」


    桃花不再說話,磕頭起身之後,便扶著桌子走到床邊,乖乖巧巧地躺了上去。


    沈在野僵在原地,看了她許久,才惱怒地揮袖往外走。


    爭春裏一片死寂,沒人發現青苔不見了,也沒人去主屋裏看看薑桃花。桃花安靜地躺著,像將亡的老人,等著黑白無常的到來。


    沈在野沒去別的地方,直接去了藥房。與薑桃花有過來往的李醫女正在熬藥,冷不防就被人抓了出去。


    「相爺?」嚇了一大跳,李醫女不解地看著他:「您這是怎麽了?」


    「薑氏病重,命在旦夕。」沈在野低沉著聲音道:「你將這個送去爭春給她吃了,別說是我給的。之後再來書房找我。」


    「……」接過一個翡翠色的小瓶子,李醫女一頭霧水,壓根沒反應過來。但是沈在野根本沒打算給她想明白的時間,一把就將她推出了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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