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聽得見有人在說話。


    「……九太……九太。」


    呼喚聲越來越接近。


    「九太……九太!」


    忽然間,我看見熊徹的身影。他一如往常地站在屋子前院,在積雨雲的背景下將大太刀扛在肩上,朝我大吼:


    「太慢了!太慢了太慢了太慢了!九太,你在搞什麽啊!要練武啦!」


    ——你很吵耶。不要吼啦。


    好啦,我馬上起來,你等著——


    我醒了過來。


    我的頭靠在純白床單上,看來我是趴在床邊睡著了。


    看得到小不點在我身邊。


    「啾……啾!啾!」


    它跳來跳去,像是在呼喚我。


    「……小不點。」


    我半夢半醒地叫了它一聲。


    「啾,啾……」


    小不點叫個不停,仿佛有話要對我說。


    「……小不點,你怎麽啦?」


    這裏是哪裏呢?這個大得不得了、光線又很耀眼的半球型空間,看得到仿地層紋路的木製牆壁。記得我應該是在競技場裏,看著熊徹的比試。結果熊徹打贏了,我和熊徹擊掌……


    記憶總算蘇醒過來。


    我心下一凜,彈了起來。


    熊徹處在瀕死狀態,就躺在這白色床單上。


    「!」


    我的心髒猛然一跳,腦子發麻,完全無法思考。


    熊徹吊著點滴,全身綁滿繃帶,一動也不動。但仔細一看,看得出他的嘴唇微微顫動,有著細微的呼吸。枕邊放著他那把滿是傷痕的朱紅色大太刀。


    瞧瞧他淪落成什麽模樣?我認識的熊徹才不是這樣。他應該要是個很會吼、很會吃、很會笑、活力充沛到過剩地步的家夥,應該要是個殺也殺不死的家夥。可是,眼前的熊徹卻仿佛光是呼吸都很費力。我做夢也沒想過熊徹會淪落到這種樣子。


    眼淚忍不住盈眶。


    該死!


    我低下頭,忍著不讓眼淚流出來。


    該死!


    為什麽會弄成這樣……


    我緊緊咬住下唇。


    「……抱歉,一郎彥。抱歉……」


    豬王山無力地坐在沙發上,無奈地這麽說。二郎丸與他母親陪在豬王山身旁。


    這裏是宗師庵的客廳,在半球型的空間中,開著一扇約莫天文台屏幕大小的圓形大天窗。從天窗可見的暮色天空裏,星星已經開始閃爍。


    宗師在柔和的行燈燈光照耀下說道:


    「一郎彥使用的那種能力,絕非怪物的念動力。那顯然是寄宿在人類胸口的黑暗所產生的力量。」


    「原來宗師您從以前就察覺到了嗎……?」


    「豬王山,你把理由說給我們聽聽吧。」


    「……那是我還年輕時,獨自走在人類城市裏發生的事。當時我走著走著,忽然聽見嬰兒的哭聲。那天下午下著雨,嬰兒的哭聲立刻被雨聲和飛沫聲掩蓋過去。可是我拉開鬥篷的帽子仔細傾聽後,確實聽見了一個細小得像是隨時會消失的嬰兒哭聲。然而我朝大路上一看,人類的耳朵似乎完全聽不見這個聲音。我立刻想到,也許隻有我能夠回應這個聲音,於是撥開往來人潮的雨傘拚命傾聽,到處走來走去地尋找。最後,我找到了發出聲音的地方。在沒有人經過的住商混合建築之間,有道小小的縫隙,一把打開的紅色雨傘就插在這道縫隙裏。一挪開雨傘,就看到傘底下有個大概八個月大的嬰兒,被人用布包裹著放在籃子裏。


    我輕輕抱起嬰兒。籃子裏除了嬰兒用的玩具與水壺等物品之外,還放著一封信。看了這封信,我直覺想到這個嬰兒的雙親,肯定是有著天大的苦衷。在沒有人聽得見嬰兒哭聲的人類世界裏,相信這孩子是活不下去的。既然如此……我當場下定決心,要帶他回澀天街。也就是說,我決定要瞞著大家,暗中養育他。當然,我早就知道人類的胸口會有黑暗寄宿,但我以為隻要自己好好扶養他長大,隻要對他滿懷關愛,就不會有事。


    現在回想起來,的確是我太怠慢、太自以為是了。


    一郎彥在成長的過程中,曾一再問我:


    『爹,為什麽我的鼻子不會像爹那樣變長呢?』


    『別在意,遲早會變長的。』


    『為什麽我不會長出像爹和二郎丸那樣的牙齒呢?』


    『別擔心,遲早會長的。』


    『爹,我到底……』


    『一郎彥,你是我的孩子。不是別人,是我豬王山的兒子。』


    這就是我所能給予他最好的回答……」


    「我越是想讓一郎彥相信他是怪物的孩子,他越是無法相信自己,也才更加深了他胸口的黑暗。」


    宗師歎了一口氣說:


    「真沒想到怪物世界的空氣,會讓人類胸口的空洞變得那麽外顯……」


    我從門外窺看客廳裏的情形,伸手摸了摸自己胸口。


    接著,我聽見二郎丸平靜的說話聲:


    「黑暗是什麽?我是個笨蛋,所以聽不懂。我也不知道哥哥是什麽人,對我來說,哥哥就是哥哥。」


    二郎丸說完,以懷有莫大包容的眼神看向自己的雙親。二郎丸的母親已是熱淚盈眶,豬王山則露出懇求的模樣抬起頭說:


    「宗師,我們是不是已經不能再和一郎彥住在一起了呢?我們再也沒有辦法重頭來過嗎……?」


    他這唯一的心願,宛如自言自語般隨時會消逝。


    我揪心地聽著他說話。


    宗師以嚴肅的表情看著豬王山說:


    「一郎彥現在還在外頭遊蕩。除非能把那種黑暗從一郎彥體內驅走,不然,應該什麽事都是不可能的吧。」


    ——應付得了一郎彥的,就隻有我一個人。


    我在心中暗自下定決心。


    *


    『……後來九太就開始準備出門。


    他迅速檢查太刀的狀態,把刀放進刀袋裏背在背上,悄悄走出宗師庵,爬下通往出口的庭園階梯。


    我朝他背後叫了一聲:


    「九太啊。」


    九太停下腳步,慢慢轉過身來。


    「你難道就不管熊徹了嗎……」


    我以很沒出息的聲調問道。目前熊徹命在旦夕,他還要去哪裏?我希望九太能夠陪在熊徹身邊。


    但九太什麽話都不說,隻是抬頭注視著我,讓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這時,我身旁的百秋坊對九太大吼說:


    「蠢材!你是想去報仇嗎?做那種事有什麽好處!」


    我嚇一大跳,朝身旁雙手抱胸的百秋坊看了一眼。就連已和他相識多年的我,也是第一次看見百秋坊這種模樣。他不管什麽時候都一派平靜,不管發生什麽事情都和九太站在同一邊,現在卻眉毛倒豎,用我從未聽過的粗豪嗓音,以喝斥九太似的聲調說話。


    「我再也忍不下去了!要是你以為我永遠都會那麽好說話,那可就大錯特錯!你這個蠢材!看到熊徹那模樣,你還是什麽都沒學到嗎!」


    我心想九太一定被百秋坊劇變的模樣嚇得愣住了而動搖,於是朝他看了一眼。


    結果,九太那小子竟然是以毫不動搖的眼神直視著百秋坊。他臉上沒有一丁點猶豫,那是已做出覺悟的男人才會有的眼神。


    「九太……」


    百秋坊吃了一驚,鬆開環抱在胸前的雙手。見到九太這樣的眼神,也隻能對他做出的決定照單全收吧。百秋坊已經完全變回平常的模樣,隻是擔心地問說:


    「……所以,就算是這樣,你還是要去嗎?」


    九太「嗯」了一聲,就像他小時候那樣點了點頭。


    「謝謝百叔給我當頭棒喝,讓我能挺直腰杆。」他似乎想盡可能仔細說明他的想法:「隻是啊,我不是要報仇。我和一郎彥一樣。隻要走錯一步,我可能也已經變得像一郎彥那樣。我之所以沒走到那個下場,都是多虧許多扶養我長大的人,例如多多叔、百叔,還有大家……」


    聽他說到這裏,我才驚覺過來。


    「九太……你……」


    九太按著自己的胸口繼續說道:


    「所以,我不能認為那不關自己的事。因為一郎彥的問題,也就是我的問題。所以……我要去。那家夥就拜托你們了。」


    他都已說到這個地步,那也沒有辦法,而且那小子竟然還對我們深深一鞠躬。我猛然覺得九太這小子真是令人心疼得不得了,忍不住跑下石階,緊緊抱住九太的脖子。


    「我明白了,我很清楚你的覺悟。熊徹就包在我們身上,我們會好好照料他。所以你盡管去吧!快去!」


    我連連拍打九太的背,眼淚流個不停。


    真沒想到我會這樣,真不像我的作風。可是啊,一想到九太那小子不知不覺間竟然變得這麽靠得住,我眼淚就一直流個不停……』


    『……目送九太離開後,我和多多良走向宗師庵的醫務室,依照九太的吩咐陪在熊徹身邊。熊徹仍然全身包著繃帶躺在床上,我們一同靠在牆上,發呆看著熊徹的側臉。


    不,我們像是看著他,其實不是。


    我們眼裏看到的,是九太小時候的身影。


    「許多扶養他長大的人……是吧……」


    我出聲複誦九太先前說過的話。


    「真沒想到他會把我們也算進去呢。」


    「畢竟我們從九太小時候就和他在一起了啊。」


    「是啊。當初他還是個囂張又討人厭的小鬼頭。」


    「不管下雨還是刮風,他每天都學不乖地練武……」


    「虧我們這麽照顧他,他卻從不曾露出感謝的表情。」


    「結果不知不覺間,他已經長得這麽大了。」


    「還說得一副已經獨當一麵的樣子。」


    「……真令人自豪啊。」


    「確實令人自豪……」


    就在這時——


    「……嗚嗚……」


    這道低沉的呻吟聲讓我們回過神來。


    「……熊徹!」


    熊徹恢複了意識。』


    *


    我穿過澀天街錯綜複雜的巷道,來到夜晚的澀穀。


    重重的濕氣,讓qfront巨大的屏幕畫麵頻頻搖曳。四麵八方傳來彼此激蕩的刺耳音樂聲。擠滿行人保護時相路口的人潮,腳步聲撼動著地麵。


    中央街大道上,四處看得到係在細竹枝上的各色短箋與風幡,這些七夕裝飾隨風擺動著。今天是剛進入暑假的周末,我看見許多年輕人成群走在路上,每個人的臉看起來都顯得那麽幸福、悠哉而不負責任。我心想,這當中就有著我以前所向往的「普通」樣貌。隻有我一個人,為了不「普通」的理由站在這裏。


    我用公共電話撥打楓的手機。


    我隻讓鈴聲響了一聲就立刻掛斷。這樣一來,她的來電紀錄上會顯示「公共電話」,而會打公共電話聯係她的,幾乎隻有我一人。


    然後,我去到車站附近一處我們事先講好的地方等待。


    如果是在下午天色還亮的時候,楓可能就會來。她也許會因為有事而晚到,也或許不會來。不管她來不來都無所謂,我就是看著書等她……我們平常都是用這種方式碰麵。


    但今天和過去不一樣,這是我第一次在晚上聯係她。


    過一會兒,楓來到我們約好的地點。她說她是瞞著雙親溜出來的,身穿白底藍邊的連身裙與運動鞋,把肩包夾在腋下,喘著氣以不安的眼神看著我。


    我遞出了《白鯨記》。


    「我想請你幫我保管這本書。」


    「……為什麽?為了什麽?」


    我有些事情已經告訴楓,也有些事情沒說,還有些事情很難正確地向她說明。可是現在,我打算盡可能老實地告訴她。


    「我有個非得和他做出了斷不可的對手,但我不知道自己贏不贏得了。要是輸了,也許一切都會結束。所以……」


    「天啊……」


    「我很慶幸認識你。因為有你在,我才得以知道好多以前不知道的事,也才讓我真正覺得世界好寬廣。」


    「你在說什麽啊?才剛要開始呢……」


    「能和你一起念書,讓我好高興。所以,我想跟你說聲謝謝。」


    「等一下……我不要,我不要這樣!」


    楓大聲喊道,不能接受似地搖了搖頭。


    就在這時候——


    「找到了。」


    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詭異氣息,讓我驚覺地抬頭一看。小不點也發出「啾」的一聲示警。


    「饒不了你。」


    是一郎彥。他從遠處隔著中央街的人潮,露出瘋狂的眼神犀利地瞪向我。我反射性地挺身護住楓。怎麽會弄成這樣?難道他是追著我來到這裏?


    「隻不過是個人類。」


    深沉的黑暗仿佛無底的沼澤,在一郎彥的胸口打旋。他全身散發出蒼白的光芒,顯示他的仇恨之力有多麽強大。


    但來往的人潮對於發光的一郎彥卻隻瞥了一眼,就若無其事地從他身旁走過。他們多半以為那是某種表演,完全沒有察覺到危險。


    我看到一郎彥的目光始終盯在我身上,慢慢朝我走來。


    「唔!在這種地方……」


    「他就是……你的對手……?」


    楓察覺狀況有異,對我問道。


    我在她耳邊說:「這裏很危險,你快跑。朝和我相反的方向跑。」


    但楓卻伸手來握住我的手,她冰冷且僵硬的手因恐懼而顫抖。


    「你在做什麽!」我揮開她的手,想把她推向另一頭。「走!快走!」


    但楓劇烈搖頭,不想和我分開。她雖然顫抖,卻仍用力握住我的手。


    「……我不會放手!」


    「嗚……」


    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就在我們拖拖拉拉時……


    「啾!」


    小不點發出更大的示警聲。


    我看見一郎彥直盯著我們,朝我們走來。


    「……該死!」


    我隻好牽著楓的手,撥開人潮,沿著中央街跑向車站。


    一郎彥漸漸加快速度,直線朝我們追來。


    「用全力跑!」


    我拉著楓對她喊話。


    後方傳來咚咚作響的劇烈碰撞聲,讓我回過頭去。


    「!」


    隻見一郎彥就像猛力衝刺的列車,宛如撞開路旁的小石子一樣,將碰巧位在他行進路在線的人們毫不留情地撞開。接連有人發出荒腔走板的慘叫聲。事態實在太反常,讓四周的人們全都看呆了。


    「……嗚!」


    雖然非跑不可,但我不能再眼睜睜地見死不救,非得做出決定。


    「楓!你離遠一點!」


    我想也不想就放開楓的手,轉身麵向來時路。


    「呀!」


    楓收不住力道而跌倒在地上,但我現在沒空去扶她。我舉起仍收在刀袋中帶鞘的刀,擺好架式麵向一郎彥。


    「唔喔喔喔喔喔!」


    一郎彥毫不猶豫地拔出腰間的刀,尖銳的刀刃閃出光芒。


    「喔喔喔喔喔!」


    「鏗」的一聲,刀與刀猛力互砍。


    我勉強擋住一郎彥自上方揮下的一刀,感覺得出一郎彥的刀刃深深砍進我刀袋中的刀鞘。


    我們在右手邊能看得到loft招牌的十字路口拿刀互砍,往來的人潮狐疑地看著我們,議論紛紛:「咦?這是在幹嘛?」「這是在拍電視劇還是什麽節目嗎?」


    我甚至沒有餘力叫這些人快跑,因為一郎彥的力道大得異常,我幾乎快要撐不住,互擊的兩把刀擠壓得幾乎變形。


    「嗚……」


    我的力道不如他,被逼得節節敗退。當我支撐不住而抽刀,一郎彥立刻水平揮來一刀。雖然我反射性地壓低姿勢,勉強躲過這一擊,但他反手一刀,刀刃往後跳的我臉上掠過,感覺得出左臉頰被劃過,傷口大概三公分左右吧。隻是輕輕一劃,皮膚就像紙張一樣輕易被割開,但尚未流血。


    「喔喔喔喔喔!」


    一郎彥大聲吼叫,舉刀從上往下劈,我則橫刀勉強架住,左臉頰上的傷口滲出了血。一郎彥恨不得連刀帶鞘一起壓斷似地使出蠻勁硬壓,發瘋似地瞪大眼睛。


    這時候,我生來第一次感受到死亡近在眼前的恐懼。這不是有規則保護的比試,對手是一郎彥,卻又不是一郎彥,他任由瘋狂驅使,一心想殺死我。我睜大了眼睛,無法保留半點餘力,必須全力抵抗,不能露出分毫破綻,否則就會被幹掉。


    「……喔喔喔喔!」


    我拚了命把一郎彥推回去,一郎彥往後踉蹌幾步,刀落在中央街的地磚上,發出喀啷幾聲插在地上。我再無半點遲疑,舉起收在刀袋中的刀,以渾身力氣朝一郎彥劈下去。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鏘」的一聲悶聲響起。我斜砍向他的肩膀,卻被他搶先用左手護住自己。但話說回來,我這一刀仍然劈了個正著,相信力道應足以擊碎骨頭。


    然而……


    「!」


    我懷疑起自己的眼睛。隻見一郎彥的左手硬是變得如同象腿一樣粗,擋住了這一刀。


    「九太……」


    一郎彥抬起低垂的頭,同時,繡有山豬臉的帽子滑落,遮住一郎彥的上半張臉,帽子上用鈕扣縫出眼睛、鼻子與牙齒的山豬臉瞪著我。這實在太令人不舒服,讓我一瞬間有些退縮。


    一郎彥胸前的空洞嗡嗡作響地擴大,下一瞬間,他舉起的右手拳頭,已經巨大到足以比擬我的身高,並以驚人的力道打了我一拳。我還不明白眼前是怎麽回事,想也不想就出刀格擋,結果被打得飛離幾十公尺之遠。要是我就這麽重重撞在大樓牆上,也許當場就沒戲唱了,但幸運的是我在即將撞到牆壁之際,整個人栽進綁成拱門狀的七夕竹飾當中。組裝起來的許多細竹枝大幅度彎折,吸收了衝擊的力道,我當場逆向旋轉落下,先在正下方的相機店遮陽棚上彈跳一次,才摔到地麵的地磚上。


    「嗚!」


    疼痛劇烈得讓我無法呼吸。楓跑向縮在地上呻吟的我。


    「蓮!」


    四周傳來尖叫聲,多半是在路上看戲的人們,直到這時候才察覺到一郎彥的危險性,趕緊逃向四麵八方。


    一郎彥就在這陣喧囂中佇立不動,也不管帽子滑落到臉上,下半張臉露出詭異的笑容。縫在帽子上做為眼睛的鈕扣,閃著冰冷的光芒。在他胸前空洞變大的同時,籠罩他全身的光芒也持續變強。


    「啊啊啊……」


    我聽見楓驚愕的抽氣聲。


    相信一郎彥會不擇手段地來追殺我。無論他化為多麽令人無法想像的模樣,他都不會放棄追殺我。


    我在楓的攙扶下站起身,拖著腳步逃往巷子裏。


    「該死!這裏不行,得找個地方……」


    但在澀穀的鬧區正中央,又哪裏找得到不會波及旁人的地方?


    一郎彥撿起一本掉在路上的厚重書本,那是楓跌倒時弄丟的《白鯨記》。


    「……鯨魚……?」


    他這麽喃喃自語,然後改變了自己的模樣……


    我從澀穀中央街跑上大馬路,不管看到誰都大喊:


    「有危險!不可以去那邊!快跑!」


    我對沿途遇到的每一個人大喊,但沒有人聽我的話。才剛過晚上八點的澀穀,擠滿了人潮與車潮。


    這時候……


    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影子,在走過道玄阪下方行人穿越道的行人腳下匍匐。不隻如此,影子還溜進了塞車車陣中的市區公車與出租車輪胎下。


    「嗯?」「那是什麽?」「那是什麽東西的影子?」


    人們停下腳步,仔細看著腳下,卻看不出任何頭緒。不但看不出那是什麽東西的影子,甚至連那道影子有多大都不知道。接著,一道拉得很長、仿佛動物叫聲似的奇妙聲響,回蕩在整條街上。人們環顧四周,尋找奇妙聲響的來源。看來這道聲響似乎是發自腳下的影子。再仔細看看,可看出影子似乎正朝一個方向緩緩移動。


    占滿單向三車道的巨大影子,以緩慢的動作入侵行人保護時相路口後,帶著明確的意誌停下來。隻有從周圍大樓樓上俯瞰的人們,才能夠看出這道影子的全貌。這道影子的形狀仿佛是……


    「鯨魚……」


    看來是這樣。


    眾人都懷抱做夢般的心境,看著這道在澀穀街頭遊動的巨大影子。


    「!」


    我與楓在jr高架鐵路下,回頭望向行人保護時相路口。感覺得到巨大的影子已經發現我們,危機正在逼近。我朝著高架橋下的聯結車與小客車司機,扯開嗓門大喊:


    「下車快跑就對了!別問那麽多!」


    這時,路口地麵突然大幅起伏,影子當場隆起,仿佛鯨魚從水麵下露出背部一樣。


    下一瞬間,停在高架橋下的大型聯結車,宛如遭人從後方以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向前,衝進了停在前方的成排車列當中。四周爆出一片喧鬧聲,司機們趕緊棄車,勉強逃了出來。隻見聯結車接連把無人的汽車都牽連進來,一路朝我和楓衝來。


    「快跑!」


    我們跟在這些司機身後,在高架橋下奔跑。


    結果楓忽然腳下一絆,當場摔倒。「啊!」


    這時,一輛壓在其他車輛上方的聯結車,正麵撞上jr高架鐵路,發出「咚」的一聲巨大聲響。


    「呀啊啊啊!」


    「楓!」


    我趕緊往回跑,在大量崩落的土石中扶起楓後,立刻全力退避。高架鐵路的鋼筋彎折變形,發出像是怪物吼叫似地嘰嘰作響聲,聽起來極為奇怪又刺耳。


    我和楓跑到宮益阪下方的路口回頭看去,許多車輛在高架鐵路下噴出白煙,層層疊疊地堆在一起被壓扁。忽然間,「砰」的一聲巨大爆炸聲響起,高架鐵路籠罩在衝天的火焰當中。


    「!」


    是爆炸點燃了外泄的瓦斯。要是再早一些引爆,我們也許已被卷進巨大的火焰當中。不,不隻是我們,連其他不相關的人也會被牽連進去。


    「……要怎麽打倒那小子……?」


    在熊熊燃燒的火光照耀下,我驚愕得動彈不得。現在的一郎彥,根本不是用刀奈何得了的對手。那麽……我能做什麽?我喪失自信,眼看就要死心。


    但楓似乎想到了什麽,露出堅定的表情對我說:


    「蓮,這邊!」


    說著,她用力拉起我的手。


    「要去哪裏?」


    「別問那麽多!」


    楓拉著我穿過路口的行人穿越道,迅速沿著通往地下的澀穀站十二號出口的階梯往下跑。鯨魚的影子——一郎彥,並未注意到我們已經鑽進地下,跟丟了我們後,隻能在青山大街附近徘徊。楓急中生智想到的點子起了作用。


    jr高架鐵路的爆炸意外,讓澀穀站陷入大混亂。


    沿著澀穀站十二號出口樓梯往下跑的楓和我,看著山手線、崎京線與臨海線驗票閘門處的電子布告欄上顯示「由於發生火災,全線暫停行駛」;緊接著銀座線、半藏門線、田園都市線的電子布告欄,也都接連顯示「暫停行駛」的標示。想必要不了多久,無法上車的人潮便會把整個車站擠滿。


    楓拉著我的手,迅速跑下站內迷宮般的階梯。如果是建在車站最底層的那條路線,也許尚未受到地上混亂的影響吧?


    楓猜對了。


    幸運的是在這時候,副都心線仍然正常行駛。


    晚上八點四十分由澀穀站發車,開往新宿三丁目站的副都心線電車,車上空空如也。


    或許是因為隧道內太暗,我看得到自己的身影映在電車的玻璃窗上。


    ——我要怎麽做才能對抗那小子?


    我在座位上隨著列車搖晃,對玻璃窗上映照出的自己自問自答。


    ——我的武器隻有刀,但那小子不是用刀就能應付得了,所以,我得想想別的辦法。幹脆打開我胸口也有的空洞,把他的黑暗全都關進去,然後拿刀往自己身上一插,帶著他離開這個世界……


    我對玻璃上的自己問道:


    ——我能做的隻剩下這件事嗎?


    映在玻璃上的我什麽都沒回答。


    這時……


    「我啊,從剛剛一直在想。」楓在我身旁,仿佛想起什麽似地說道:「想著為什麽我會握住你的手,跟你一起跑?想著我明明害怕得不得了,為什麽卻會那麽做?」


    「……嗯?」


    「我想起來了,想起當初認識你、開始和你一起念書的時候,我覺得好高興,因為之前根本沒見過念書念得這麽開心的人嘛。隻要跟你在一起,我心中就會湧現一股勇氣,想說我也要加油。」


    「……」


    「所以,現在一定也是一樣。既然你在戰鬥,那我也陪你。」


    楓露出確信的眼神說:


    「不要忘記,不論何時,我們都不是孤軍奮戰。」


    「……楓。」


    電車溜進車站,窗外變得耀眼,我映在玻璃窗上的身影也被強光刷掉了。


    ——不是孤軍奮戰……


    我在腦海中反芻這句話。


    車上的屏幕顯示電車已經開到「明治神宮前(原宿)」,聽得見車長的廣播:


    「各位旅客請注意。由於澀穀車站發生火災,副都心線暫停行駛,因此本列車將在本站停駛。重複……」


    到頭來,我們還是沒能夠離開澀穀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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