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叫高木海鬥。過去曾被譽為神童,現為某升學高中的高三生。


    「明明從明天開始放暑假耶,還要每天去補習班參加暑期講座,真討厭。」


    放學鍾聲響起,教室瞬間變得吵鬧。同學們紛紛開始準備回家,坐我隔壁的隆也垂下肩膀歎氣。他嘴上說著「真討厭」但他的音色中沒有絲毫焦急。高中最後一個暑假開始,感覺他也有點雀躍。


    「就快大考了,這也沒辦法啊。」


    我邊回以敷衍微笑,從抽屜拿出課本塞進書包裏。我想快點回家,我不太喜歡學校。


    「你成績很好但沒補習對吧,想要推薦入學嗎?」


    「就是那種感覺。」


    「真好──平常就乖乖念書的人真輕鬆。」


    隆也雙手交握擺在後腦勺,身體往後仰。我邊陪笑邊站起身。


    「我隻有考前念書,每次隻是剛好考到我臨時抱佛腳的範圍啦。」


    「聽你在說。」


    「真的啦。」


    隨意應和後,想要快點離開教室。如果不趕快離開,就會發展成「暑假找個時間大家一起聚一聚吧」的狀況。真心希望放過我。雖然不討厭隆也,但我不想把難得的假期浪費在人際往來上。


    明明這樣想,沒想到講台上的老師突然喊我:


    「高木,美術老師找你,要你放學後到美術教室一趟。聽說你想要考美術大學啊。你成績這麽好,我覺得有點可惜……但人生就是要挑戰,老師會替你加油喔。」


    老師用力握緊右拳,露出相當誠摯的微笑。完美表現出把學生的事情當自己的事,為學生著想的老師形象。對度過叛逆期,且因近在眼前的大考而不安的高三學生來說,是令人放心的存在。


    但我隻覺得厭煩。隻要把我平時的成績照實寫在成績單上就好,我不期待他做出這以上的事情。


    「好,謝謝老師。」


    我努力忍下想咋舌的心情,點頭致意。我這才想起來,這麽說來,前陣子交出去的畢業出路調查表上,我才第一次寫上這個。在這之前,我都隨意寫上符合自己成績的文科大學。


    隆也似乎也聽到老師說的話,他睜大眼睛看著我像有話要說。我眼角感受著他的視線,迅速離開教室。


    一抵達美術教室,教室裏有三個女學生圍著石膏像擺好畫架,正在畫紙上素描。肯定是美術社成員吧,三人的畫紙都布滿鉛黑,已經進入收尾階段了。


    我在離她們一段距離的教室角落坐下,女性美術老師接著走出準備室,在桌子另一端坐下,互相打招呼之後,她開口說:


    「高木同學,你藝術選修也不是選擇美術對吧。你要考美術大學,具體來說已經決定要考哪間大學了嗎?」


    聽見鉛筆規則刷過畫紙的沙沙聲,這個聲音讓我感到很舒服。至少比老師講大考的話題舒服上好幾倍。


    「是的,我的第一誌願是東京美術大學的油畫學係。」


    聽見我的答案,老師食指搔搔臉頰苦笑:


    「東美大……那可是私立美術大學數一數二難考的學校耶。我聽說你的成績很優秀,你不是為了考普通大學而念書的嗎?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這個打算呢?那邊的學費相當貴,你有跟父母商量過嗎?」


    老師連珠炮似地不停提問,她似乎相當困惑。這也是難怪,至今完全沒展現任何跡象的學生,突然在高三暑假前夕說這種事情嘛。


    「我從國中開始到繪畫教室學畫畫,那位老師的母校是東京美術大學。老師強烈推薦我去那裏,我的父母也同意了。」


    「這樣啊,那你為什麽沒有選修美術呢?」


    這間高中有藝術選修科目,得從美術、音樂、書法中選擇一個科目來上。大多數的學生都選擇功課輕鬆的音樂,把時間花在準備大考上。順帶一提,我選修書法。因為音樂課太多認識的人讓我覺得很煩,不選美術是因為我不想在學校裏畫畫。


    「這個嘛……我在繪畫教室已經畫很多了,所以在學校裏不想要思考畫畫的事情。」


    「你那麽常去嗎?」


    「是的,從國二開始每天去,平日四小時,假日八小時左右。」


    說完後,老師驚訝大喊「什麽」,正在畫素描的學生們對此反應轉過頭來看。老師要她們別在意繼續畫畫後,端正姿勢清清喉嚨。


    「……你花這麽多時間啊,那也是在那邊準備考試對吧。你可以早點告訴我啊,我或許也能幫上你的忙。」


    「是的,真的很不好意思。」


    我恭敬低頭,還以為這樣就結束了,但老師大歎一口氣後又繼續問:


    「你有參加過比賽嗎?」


    我對「比賽」這個單字起反應,心口旁的肌肉繃起來。


    「這個……」


    「如果你很尊敬繪畫教室的老師,讓那位老師仔細指導你也很好,但偶爾接受不同人的評論對你的進步也是必要……」


    「我沒有打算參加比賽。」


    我打斷老師的話,自己也知道手心開始出汗。


    她手肘撐在桌麵,上半身往前傾。


    「如果你不介意,下次可以拿來給我看嗎?素描畫或其他什麽都可以,我們的美術社也會舉辦作品評論會,偶爾讓其他人看看比較好喔。可以得到不同角度的建議,現在正在素描的那些學生也是要考美術大學。同為學校裏想考美術大學的人,或許可以得到不同的激勵。」


    「不,不用了,我不喜歡和其他人比較。」


    我明確拒絕後,老師驚訝地揚起眉。我有點不安是否讓老師不開心了。這個人明明是好意邀請我,我卻不小心強硬拒絕了。


    「……非常感謝您邀請我,但我有在準備考試,所以沒有問題。我暑假也預定要密集訓練了。」


    我揚起嘴角,意識提高音調盡量圓滑一點說話,老師似乎有話要說,但我在她開口前先離開美術教室。


    隻要一提到比賽,我就會不小心感情用事。


    我不想被外人幹涉。


    因此,我不可以太過社交,也不能太過內向。不被喜歡也不被討厭,這就是遠離所有人的秘訣。


    走著走著,上衣口袋中的手機震動。是隆也傳來的訊息。


    『我都不知道你想要考美大耶』、『你平常連塗鴉也不畫啊』、『你也說一聲嘛』


    畫麵迅速顯示簡短句子,我邊感到麻煩也還是打上回應。


    「對不起」、「我找不到機會」、「而且很害臊啊」


    『你將來要當畫家?』、『替我簽名』


    「美術大學不等於畫家啦」


    『原來不是啊』、『但畫家也給人一種不是怪人就沒辦法當的感覺』


    「我不是怪人?」


    『海鬥是the有常識的人』、『下次替我畫肖像畫吧』、『我會拿來當頭貼』


    我不知道該如何拒絕這個要求,原本一句接一句有來有往的對話也出現了空白。


    老實說,我絕對不想畫肖像畫。好不容易在高中沒有讓朋友看過我的畫過到今天耶。


    幾秒後,原本在半空中徘徊的手指落在液晶螢幕上。


    「下次有機會吧」


    我沒有看回應,把手機收回口袋中。


    所有事情都讓我感到厭煩。


    如果要我替現在的心情加上顏色畫在畫布上,我會選擇什麽顏色呢?


    大概是稍微帶著藍色的燈黑色吧。不,肯定更加複雜。或許更接近群青與凡戴克棕混合出的顏色。如果是小學時的我,肯定可以創造出無人能超越的完美顏色。


    讓我再重申一次,我過去曾被譽為神童。


    第一次握畫筆是我小學一年級,在美勞課上繪製的「刷牙運動推廣海報」獲得了市的最優秀獎。


    身為富裕家庭獨生子而備受寵愛的我,人生第一次得獎獲得父母盛大慶祝。我還清楚記得父母興奮說著我以後要當畫家的開心表情。在那之後,隻要與繪畫相關,不管多任性的要求父母都會答應我。


    但那絕非我的父母誇張寵小孩,當時我的畫和身邊的小朋友相比明顯鶴立雞群,會如此認為也是沒有辦法的。


    大膽的構圖、用色、選定題材的觀察能力。更重要的是,我相當執著畫下每個細節,也有確實完成畫作的耐力。


    雖然不是很多人知道,在小學生的繪畫比賽中擔任評審的,不是畫家或美術相關人士,而是從地區的小學裏選出的老師們。要獲得他們的好評相當簡單,技巧高低根本不是太大的問題,隻要擁有孩童獨特的觀點,努力作畫就好了。當然,當時的我根本沒思考過那種事情,隻是無意識地具體呈現出來。


    很不可思議的,隻要獲得身邊人的好評就會認真起來。得到他人「這孩子很會畫畫」印象的我,休息時間和放學後都把時間花在畫畫上,也因此練就出技巧。


    擁有高超技巧與卓越品味的我,在小六之前橫掃大大小小比賽的我,在升上國中的同時進入繪畫教室,也在那遇到出乎意料外的事情,並立刻離開那個繪畫教室。


    自那之後我不再參加任何比賽,也開始向同齡朋友隱瞞我在畫畫的事情。


    我離開美術教室離開學校,轉乘電車抵達從國二開始學畫到現在的「秋山繪畫教室」。


    和第一間馬上就離開的教室不同,我在這第二間教室持續學畫學了四年半,幾乎每天都泡在這裏。站在靜靜佇立於都內喧囂中的古舊大樓內的一室前,從書包中拿出備份鑰匙開鎖。一打開門,油彩臭氣竄進鼻腔,悶熱感纏繞肌膚。我畫的好幾幅風景畫、寫實畫就立在玄關、走廊、畫室等室內的各個角落。


    我一如往常準備好畫布,在椅子上坐下。抓起構圖用的鉛筆,眼前既沒有當主題的東西,也完全沒有構想。隻是呆呆舉起右手看著全白的畫麵。


    以前隻要這樣做,我想畫的東西就會一個接一個冒出來,右手也會自己動起來。畫過在宇宙彼方綻放的櫻花,也畫過幾百頭羊在空中奔馳的景色。但不知何時開始,我變得隻能畫出親眼所見的東西。


    過了幾十分鍾,我的腦海中仍然沒浮現任何東西。反正今天也會和平常一樣,隨意畫個靜物素描後結束這一天吧。


    「『認為自己能做到的人就一定能做到,認為自己做不到的人就一定做不到,這是一個不容質疑的法則。』這是畢卡索說過的話。」


    這聲音嚇得我身體一跳,一轉過頭,秋山老師雙手環胸才剛歎完一口氣。別說腳步聲,我連他開門的聲音也沒發現。


    「今天又是連一條線也畫不出來嗎?」


    所有毛發長度皆相同的天然卷,隻看剪影就像爆炸頭。一臉胡渣,身穿皺巴巴白色襯衫的樣子,完全就是對自己儀容打扮漫不經心的中年人。


    「秋山老師,不好意思。」


    「我不是想聽你道歉。」


    「你今天不是要工作嗎?」


    「我在這裏會打擾你嗎?」


    秋山老師露出詫異的表情。


    「沒有那種事。」


    他是這間繪畫教室的講師,順帶一提,學生隻有我一個。他的本業是販售畫作給有錢人,也就是所謂的畫商,趁閑暇經營這個繪畫教室。他一周頂多隻會露麵一、兩次,這裏已經變成我專屬的畫室了。四十歲單身,常有引用畫家名言的習慣。


    「要參加大賽的作品,你再不畫就來不及了喔。」


    「報名截止日是八月底吧,今天開始放暑假,趕得及的。最糟拿之前畫的風景畫也行。」


    「你以為那個風景畫有辦法在天下的『丸之內創世紀藝術大賽』中獲勝?連佳作都辦不到吧。」


    「是嗎?我覺得我畫得還挺不錯的耶。」


    「隻是不錯而已吧。隻是比例完美,每片拚圖正確,花時間仔細畫出來的東西而已。」


    「你這是在誇獎我吧。」


    「並沒有誇獎你。」


    秋山老師皺起眉頭。


    一般來說,正確和仔細都是誇獎人的用語。但在藝術的世界中,這無法成為武器。


    更別說在丸之內創世紀藝術大賽,通稱「大賽」這個不問專業非專業,十六歲到三十歲的所有人都能報名參加,是能讓年輕人鯉魚躍龍門的二次元藝術大賽了。


    「總之,如果你的作品無法得到佳作,那肯定沒辦法拿到東美大的推薦入學。現在的你連一般入學考都很難過關吧。聽好了,放入你的靈魂。『沒有感情的作品不是藝術』。這是……」


    「是塞尚說的話對吧。」


    「嘖,沒錯。」


    被我說對後,秋山老師很不服氣地咋舌。


    我想就讀的東京美術大學油畫學係,正如美術老師所說,是日本私立美術大學最難考的科係。應屆考上的學生,每年兩、三百人中也頂多十人,錄取率隨隨便便就低於五%。正如字麵所示,是個隻允許天才入學的窄門。


    想要跨過這道門,就需要壓倒性高超技巧,以及獨一無二的個性。像我這樣,隻懂如實作畫的無能秀才很難入門。


    所以我才會以推薦入學為目標,但我國中之後沒有任何美術比賽的得獎紀錄。正如秋山老師所說,我想要得到推薦入學的名額,就需要有震撼性的結果,至少也得是個讓人感覺將來大有可為的作品。


    因此,我立下在丸之內創世紀藝術大賽中獲得前三十名作品的「佳作」的具體目標。


    當然,如果能拿到被評選為最優秀作品的「首獎」、「次獎」或是等同於第三名的「評審特別獎」更好,但這隻能說是過分奢望了。


    順帶一提,秋山老師雖然重考三次,但確實是東美大的畢業生。


    「如果不行,我就乖乖去念普通大學。把畫畫當興趣也很好。」


    我盯著雪白的畫布低語。


    畫畫很開心,最棒就是隻要有道具,從頭到尾都能獨力完成這一點。不需要他人幹涉或幫忙。


    所以「完成的同時即結束」也可以,但隻要參加比賽,就需要麵對他人的觀賞、評價。隻要意識到這點,我的手就會立刻動彈不得。


    「不,你得去念東美大。」


    秋山老師抓住畫布上半部,發出細細嘎吱聲。我抬頭一看,隻見秋山老師表情恐怖地俯視我。


    「到哪都能畫畫啊。」


    「我在入學前也這樣想。而你和我很像。你肯定可以在東美大找到你畫中不足的東西。」


    「不足的東西?」


    「對藝術家來說最必要的東西,隻要有這個,你應該能成為名留後世的畫家。」


    「哈哈,那怎麽可能。」


    我忍不住嗤鼻一笑,但秋山老師眼神有力地看著我,那不是在說玩笑話的表情。


    「……你太看重我了,我隻是個凡人。」


    我知道自己沒有才華。


    藝術家,就是不被身邊的人左右,能夠貫徹自己,擁有強韌精神的人。我認為,那才是真正的才華。如果我也有那份才華,國一時就不會傷得那麽重,現在也能大大方方選擇美術當藝術選修課了。


    「而且,現在的我沒有你口中藝術家最必要的東西,你認為我的畫有辦法在大賽中得到佳作嗎?」


    當我問出這狡猾的問題後,秋山老師別開眼,嘴角隨之扭曲。


    「那是……」


    「第一點,我不喜歡為了得獎而畫畫。你不是總是要我畫我打從心底真正想畫的東西嗎?」


    「你這小子還真囉嗦,什麽都這樣講道理思考就是你最大的缺點。聽好了,『藝術作品不是為了擺設在房裏,而是為了鬥爭的武器。』」


    「這句話是誰說的?」


    「畢卡索。畫出來的畫就要為了自己利用到極限,這才是藝術家的正確姿態。聽好了,你是個該成為畫家的人。為此,你要拿出自己的最高傑作參加比賽。」


    「如果辦得到,我也想這樣做。但是,我辦不到。」


    我咬緊下唇,如果畫得出來我當然也想畫。畫匠想要創造出好作品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萬一我真的能進入東美大念書,可以成為專業畫家靠畫畫過生活,那是件多麽美好的事情。一個人窩在深山裏的畫室,從早畫到晚,這超棒的啊。但我已經不是孩子了,當然不可能認真冀望這種沒有現實感的夢想。


    秋山老師「唉」的歎了一口氣,隨意把手插入西裝褲的後口袋中。


    「你還是一樣悶在自己的象牙塔中,但是,我已經做好準備要讓你解放自己的情緒了。」


    接著再次抽出手,右手抓著一張紙,看得出來那是一張機票。


    「我八月初工作有事要去衝繩一趟,你放暑假對吧,跟我一起來。」


    「……什麽?衝、衝繩?」


    我無法理解,用愚蠢的語氣重複他的話。


    「你那無聊的風景畫,或許在與平常不同的環境中,可以奇跡似地擁有感情。」


    這說詞太過分了。


    「但我爸媽……」


    「我已經聯絡好了,說是準備考試的一環。」


    我的雙親非常信任從以前就相當照顧我的秋山老師,如果是為了考試,也不會反對吧。


    「再怎麽說也太趕了吧。」


    「那你要和先前一樣,隻悶在這間房裏獨自畫畫嗎?你接下來的人生,不管做什麽事情都找藉口對自己說辦不到,一路逃避下去嗎?」


    秋山老師皺起眉頭,低頭俯視我挑釁我。他肯定是想要故意惹怒我,試圖引出我的反骨精神。大概想讓我說出「那我就畫給你看」吧。


    我還沒幼稚到會中這種沒大腦的招數。但我也很好奇,為什麽秋山老師給我如此高的評價。


    現在還對已經不再是神童的我高度期待,想要回應他的期待是種本能,特別是,這是照顧我好多年的恩師的期待。


    或許即便到了衝繩一趟,我仍然沒辦法畫出精采的作品。如果那樣,就連至今看重我的秋山老師也會終於耗盡耐心吧。


    但是──


    或許會有什麽改變。我有這種預感。


    我說著「我明白了」後點點頭。


    *


    八月一日,我和秋山老師一起前往衝繩的離島。那是比日本最南邊的波照間島稍微北方的小島,誌嘉良島。從羽田機場飛到那霸機場,接著再轉乘飛機到石垣島。又從石垣島搭乘每天五趟來回的高速船一小時才終於抵達誌嘉良島,抵達時已經超過晚上八點了。


    「令人意外的不怎麽熱耶。」


    這是我晚上踏上誌嘉良島後的感想。濕潤的海風很舒服,比我想像的還要涼爽,東京的夜晚更加炎熱令人窒息。臉色蒼白的秋山老師手摀著嘴巴回我:


    「……太陽下山之後都是這樣吧,氣溫似乎是東京比較高……惡。」


    秋山老師一搭上高速船立刻暈船了。他一直待在甲板上吹風,吸飽水氣的爆炸頭分量隻有平時的一半。


    「還好嗎?住一晚再走比較好吧?」


    「不行,如果今天不回石垣島,我工作就來不及了。別擔心我,你隻要專注在自己身上就好。」


    秋山老師表情虛弱說完後,腳步不穩地又搭上剛剛才下的船,他是特地帶我來這座島上。如果隻是要畫畫,我覺得在衝繩本島上也可以,但他認為「既然都要去衝繩了,那去保留大自然的偏遠地區比較好」,所以才選了這個島。


    誌嘉良島是衝繩幾個有人島中人口最少的島。全島隻有三百五十人左右,其中超過五成是六十五歲以上的老年人,也就是被稱為極限聚落的小島。別說超商了,連交通號誌和自動販賣機都沒有。


    「海鬥,你知道民宿位置嗎?」


    「知道,我已經輸入app裏了。」


    「畫材明天會送到,有什麽事就打電話給我,也別忘了一天要畫一張素描。」


    秋山老師說完後,汽笛聲響起。他不小心「咿」地尖叫一聲,雙手抓住扶手。高速船似乎要出港了。


    我的畫材全部用郵寄的,所以行李隻有一個裝換洗衣物的背包。


    目送邊吐白煙邊消失在黑暗大海那頭的船離去,船離開後相當寧靜,隻聽見海浪聲。空無一人的乘船處彷佛與世界切分開來,這或許是我生平第一次體驗如此安靜的夜晚。


    感謝明明會暈船,還在百忙之中陪我到這裏的秋山老師,我思考著從明天起該怎麽在這個島上度過。


    從今天八月一日起到二十日,我要在這個島上住二十天。目的是繪製參加大賽用的油畫。


    明天收到畫材後,立刻就得出門尋找要畫風景畫的地點。越能展現衝繩風情的地點越好。希望可以是美麗的海灣、罕見植物群生的密林,或是如夢似幻的洞窟。因為我隻能如實描繪出親眼所見的東西。


    為了與在想像中創作,並且可以在畫布上描繪出想像的天才們對戰,我要拿主題本身的罕見特質當成畫作個性來與之對抗。這趟旅行的目的就在這邊,所以地點選擇最為重要。


    走過售票窗口走出外麵,港口立著一尊古舊銅像。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魚尾的女性坐在銅像基座上。


    ──是人魚。


    大小和我的身高相仿,表麵塗料斑駁。沒有動漫角色那般的可愛,擁有真實人類會有的頭身比例,相當有真實感。基座上老式字體刻著「歐裏透裏(注1)」,放在飛機座位後方網袋中的手冊上,有介紹衝繩方言的單元。我隻有隨意翻閱所以隻隱隱約約記得,這是「歡迎光臨」的方言。這有點恐怖的銅像與字體,完全沒有受到歡迎的感覺。


    離開港口後,整備完善的水泥地消失,變成被踩得硬實的泥土地。路寬隻能供一輛輕型汽車行駛,左右被大小不同的石頭堆積起來的石牆包圍。


    葉尖尖銳的阿檀樹(注2)突出在石牆上端,豔紅色的朱槿在腳邊盛開。充滿南島風情的感覺讓我覺得很新鮮。


    可見幾棟紅磚瓦屋頂的建築物,每棟都是平房,不見二樓以上的建築,電線杆等間隔排列。我邊想著「天空很遼闊就是這種意思吧」邊抬頭看天空,在那之後忍不住讚歎:


    「哇啊!」


    令人震撼的星空。


    無數的光點塞滿我的視線,在東京能看見一等星已經很厲害了,而這個誌嘉良島上有數也數不盡的星星閃爍著。


    我一直以為夜空是黑色的。但不知是因為空氣清新,還是因為星光強烈,這片夜空看起來像帶有青藍的靛藍色。就算同為夜空,看起來也不同。


    我停下腳步呆呆眺望天空一段時間,密集的白點中,一道直線從右至左劃過,立刻消失了。我是在另外一道直線劃過時才驚覺那是流星。


    生平第一次看見流星。在我目送五道理所當然劃過天際的流星消逝後,這才回過神來,在泥土地上再次邁開腳步。


    彷佛電影場景的民家幾乎都沒了燈光。雖然才剛過晚上八點,但似乎因為高齡者居多,或許已經睡了吧。才這樣想著,就看見漫不經心把窗戶全打開的人家。也能聽見三線琴的樂聲。


    我四處張望,為了確認地圖軟體低頭看手機畫麵。盡情欣賞星空後,感覺液晶螢幕的人工光芒相當冰冷,我忍不住關掉畫麵。反正隻有一條路,應該不會迷路。


    大約走五分鍾後,從民家的縫隙中看見海岸。對當地人來說,台風或下雨水量增加時可能很辛苦吧,但我好羨慕在住宅區裏可以理所當然看見大海這點。不管是流星、朱槿還是民家間突然出現的沙灘,一切都讓我感到新鮮。


    我稍微遠離地圖的路線,繞到夜間的海灘去。或許才剛到就能找到好風景了。


    穿著運動鞋踩沙灘,傳來砂礫摩擦的聲音。邊環視周遭邊沿著海岸走。這不是整備完善的海水浴場,而是最天然的沙灘。四處散落被打上岸的漂流木。


    從哪裏傳來歌聲,似乎有人在哼歌。


    才這樣想,就看見一個下半部長年被海浪磨削的倒三角大岩石,發現有個少女獨自坐在岩石上抬頭看夜空哼歌。


    不及肩的短發,濕潤貼在肌膚上的水濕白色t恤和短褲。天色昏暗我也隻能隱隱約約看見,但佇立於非日常幻想空間的她,彷佛非現世之人,而是想像中的生物。沒錯,例如:


    「……人魚。」


    我無意識說出心中所思,她比港口那個恐怖的銅像更像人魚。


    「……誰?」


    岩石上的人魚對我的聲音起反應停止哼歌,轉過頭來看我繼續問問題:


    「觀光客?來幹嘛?為什麽?」


    她從腳到頭打量我一圈後環視周遭,確認周圍沒有任何人。


    「那、那個,是的,我是來觀光的,搭船來的。」


    我結結巴巴回答後,她從有我身高大的大岩石上輕巧一躍而下,用幾乎感覺不到重量的聲音著地,赤腳用力在沙灘上沙沙奔跑,在我麵前停下。


    我不喜歡人際交往,所以也沒打算積極與當地人來往。我明明打算盡快找到作畫地點,趕緊完成大賽用的畫作啊。


    要是別繞到沙灘來就好了,心中有點後悔。


    「欸!你從哪來的?」


    從剛剛充滿神秘感的氛圍一變,她語調開朗地問我。很親人地歪過脖子,探頭看我的臉。


    「那、那個,東京的……」


    「喔──東京?是都市人耶!」


    她張大嘴,做出上半身往後仰的反應。感覺她並非刻意,而是下意識如此做。


    她身高大概不滿一百六十公分,身材纖細。水濕的肌膚反射星光淡淡發光。


    「你也是高中生?我高三!大概和你差不多吧!」


    她如此發問,眯起自己琥珀色的眼睛。明明和陌生人說話,卻比平常還不緊張。她淡淡的笑容中給我彷佛舊識的安心感。


    「對,我也高三。」


    「單身旅行?家族旅行?」


    「單身……不對,中途還和老師一起。」


    「老師?學校的?為什麽?」


    她身體朝我靠近,貼在額頭上的濕潤瀏海擺動。大大的眼睛像好奇心聚合物,瞳孔也張得很大。


    我在腦海中組織著該怎麽說明我來誌嘉良島的經緯。我不想對首次見麵的人說我是來這裏畫畫的,就算再也不會和她見麵也不願意。


    我努力思考該怎麽蒙混過去時,看見視線下方有什麽東西在蠕動。


    「哇、哇啊!」


    她站在沙灘上的裸足旁,有隻藍黑線條的蛇,用幾乎感覺不出其與沙子摩擦的緩慢動作移動著。


    我隻有在動物園裏看過蛇,我全身起雞皮疙瘩,就快要軟腳了。


    「咦?什麽?」


    她似乎沒有發現蛇,被我的大聲驚呼嚇到。


    我瞬間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往身邊拉。


    「危險!」


    「哇哇!」


    她邊用單腳維持平衡,腳步不穩地到我身後。


    這條蛇全長約五十公分,粗約直徑三公分吧。藍黑線條模樣,有光澤的蛇鱗閃閃發光。一看就覺得是很危險的顏色,我總之嚇得心髒都快停了。


    「啊!是黃唇青斑海蛇!」


    她從快要軟腳的我身後探出頭來看著蛇大叫。放開我的手,朝蛇身邊跑過去。


    「真少見!這附近幾乎都是闊帶青斑海蛇耶!」


    海蛇?我在腦中重複。悠遊於熱帶到亞熱帶地區大海的蛇,那不是出現在電視上,而是就在麵前。


    她把手搭在大腿上直盯著海蛇看。此時,海蛇停下動作,警戒著從上而下俯視著它的人類,迅速吞吐蛇信。


    對我來說,光是野生蛇已是未知的猛獸了。但她用彷佛看見野貓的天真表情盯著蛇看,光表情都讓我無法理解,沒想到她接著做出更令人驚訝的行動。


    「嚇!」


    短褲底下的纖細裸足,突然往海蛇身上踩上去。


    「咦、咦咦咦?」


    我嚇到大喊,但她若無其事。被踩在地上的蛇高速甩動頭尾掙紮,她抓住海蛇的尾巴往後拉。


    一直拉到蛇頭距離裸足隻有大拇指左右的長度後,她邊用拇指緊緊壓住蛇頭,把蛇抓起來。


    「啊哈哈!我抓到了!」


    她眯起眼睛大笑,把蛇頭轉往我的方向。


    海蛇藍色的頭和白色下顎分別被上下緊緊壓住無法張嘴,充滿怨恨的眼神瞪著我。藍黑線條的身體纏住她的手臂,情感上似乎還在試圖抵抗。


    「黃唇青斑果然很棒!你不覺得這顏色超漂亮超可愛的嗎?你要不要摸摸看?」


    漂亮?如果把蛇、尖牙、蛇毒等全部的要素抽掉隻單看顏色,那確實也不是不能說不漂亮。


    「……不、不用!不用了!」


    但蛇就是蛇。我努力從喉嚨擠出聲音,費盡千辛萬苦搖頭。


    「沒長膽的,明明很舒服耶!」


    她陶醉看著海蛇的表麵。彷佛在捏小貓肉球般,戳著海蛇的肚子。這句話是衝繩方言嗎?從她的態度推測,應該是在說膽小鬼或懦弱的意思吧。


    「那、那個沒有毒嗎?感覺就是有毒的顏色耶。」


    我問完後,她張大嘴「啊哈哈」大笑著說:


    「隻有牙齒有毒啦。」


    「果然有毒。」


    「隻要不被咬到就沒事啦。」


    「但應該很危險吧……」


    這麽說來,以前在電視節目上看過,在衝繩隻要抓到黃綠龜殼花就可以拿去公所換錢。抓蛇這件事情本身應該很稀鬆平常吧。


    「你常常抓蛇嗎?」


    「海蛇比較少,黃綠龜殼花倒是很習慣!」


    「黃綠龜殼花也有毒吧,你不會怕嗎?」


    「不會怕啊,但海蛇的毒性是龜殼花的三十倍,所以我有小心。」


    「三十倍!那被咬到會死人吧。」


    她嘲笑著驚慌失措的我。


    「不在三十分鍾內到醫院打血清就會死。但誌嘉良島的小診所裏沒有血清,得從石垣島叫急救直升機來,一來一往三十分鍾就過了,不管怎樣都會死掉。啊哈哈!」


    她右手中的海蛇沒有放棄脫逃,蛇尾不停拍打她的上臂。如果她所言不假,現在她隻要稍微手滑被蛇咬到就會死掉。


    「還、還真虧你笑得出來耶……那值得你冒那種風險去摸嗎?」


    她秒答「嗯」且輕輕點頭,走到海浪邊蹲下身。


    接著輕輕把海蛇放到沙灘上,海蛇一副「我受夠了」的感覺,蛇行逃回大海去。


    她直盯著目送海蛇遠去,抱膝小聲說:


    「我現在,想去做所有這個瞬間想做的事。為了不讓自己後悔。不管會不會被海蛇咬,反正遲早都會死啊。」


    和平穩海浪聲相同的細小音量,她蹲下身卷曲後背的身影,又從剛剛那活潑又天真的印象,轉回坐在岩石上時的神秘氛圍。


    人類遲早有天會死,這是再明白不過的道理。


    如果是學校同學認真說出這種頓悟似的台詞大概會惹人發笑,但出自她口中有種無可言喻的說服力。大概因為我親眼看見她實際隻因為好奇心而豪不畏懼地抓海蛇吧,感受到她是認真如此想。


    明明是我發問,我卻不知該回什麽,她轉過頭來有點害臊地皺起眉笑著站起身。


    「……說笑的啦!哎呀,對東京的高中生來說,會覺得我就是個鄉下小丫頭對吧?喔嗬嗬,還真是失禮了。」


    她右手摀住嘴巴,作戲般地輕輕歪頭。


    「沒、沒這種事……」


    太多事情震撼著我,我想不出適當回答。她突然拉近和我的距離,雙手包住我的右手:


    「欸欸,你要待到什麽時候?我們交個朋友吧!」


    「咦?」


    心髒猛力一跳。她的臉孔本身也很可愛,惹人憐愛的表情和親人縮短距離的方法,不管到哪都會成為眾所喜愛的人物吧。聞到混雜海水氣味的柑橘香氣,讓我不禁害臊起來。我知道血液正逐漸往我臉上集中,如果是白天,肯定會被發現我滿臉通紅吧。現在是晚上真是太好了。


    「我是伊是名風乃!你呢?」


    「我是……海鬥,高木海鬥。」


    「海鬥!嗯,請多指教。」


    「伊是名是怎麽寫」、「立刻就直呼名字不加稱謂嗎?」等等,總之得做出的反應有很多,但承受風乃這份朝氣,或該說純真,就是某種活生生能量的東西後,我自始至終隻是相當狼狽。


    風乃提議要帶我去我預定住宿的民宿。我拒絕了,但她說著「我和那裏的奶奶很要好,包在我身上。」強行引領我前進。風乃跑進石牆兩側裝飾有衝繩石獅的紅屋瓦古民家裏。


    「登美奶奶!嗨待!」


    我追上去時,她正好與這安靜小島相當不符地活力十足打招呼。


    「是風乃呀,怎麽了嗎?」


    走到玄關來的,是一位彎著腰的白發老奶奶。


    「海鬥啊,說他要住在南風莊,所以我就帶他來了!」


    「海鬥?……啊,是預約住宿的高木海鬥嗎?」


    「對對對!海鬥,登美奶奶做的菜超~級好吃的喔!請多指教囉!」


    她替我回答,還順便幫我介紹登美奶奶。感覺風乃用著我至今認識的人的兩倍速度活著。


    「請多多指教。」


    我一鞠躬後,登美奶奶麵無表情地點點頭。


    「真有禮貌,真不愧是內地的孩子。比起來,風乃你又整身濕了,還赤腳到處跑……哪裏像還沒出嫁的女孩啊。」


    「這、這是因為我跑進海裏啊,我也是可以很有規矩的耶!」


    「哪裏有?老是沒個定性。」


    「才沒有!」


    風乃鼓起臉頰,登美奶奶柔柔微笑摸摸風乃的頭。


    「風乃隻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了,快點去洗澡吧。」


    「……嗯,好啦。」


    剛剛明明還氣噗噗地鬧別扭,突然變成一隻裝模作樣的貓咪般乖巧點點頭。她們看起來不是親屬,但彷佛像有血緣關係的祖母和孫女。


    風乃轉過頭,走出玄關,是打算回自己的家嗎?


    「她還沒要回家喔,我們的浴室在外麵。她大概會吃完飯再走,得準備她的份才行。」


    「啊,原來是這樣啊。」


    彷佛讀出我的心聲。還是說,或許是誰都看得出來我依依不舍看著她吧。如果是這樣就太丟臉了。


    「我帶你去房間,行李隻有這些嗎?」


    「啊,其他行李用郵寄的,預定明天上午會寄到。」


    登美奶奶輕輕點頭後邁開腳步,我也脫鞋進屋。有好幾間用紙拉門隔間的榻榻米房間,其中一間擺著漂亮的神龕。這是我第一次住民宿,和飯店或旅館完全不同,就是比較寬敞的一般人家。


    「隻有你一個嗎?我聽說從石垣島搭船來的有兩個人,一個大男人和一個高中生。」


    登美奶奶邊走在走廊上邊問,那是在說秋山老師。


    「啊,對,另外一個人明天還有工作,所以馬上就折返回石垣島了。」


    雖然我很好奇她為什麽會知道搭船的人數,但這麽小一個島,或許有外人來是一件相當罕見的事情吧。


    「這樣啊……你要待到二十號對吧。」


    「對,現在放暑假。」


    「暑假啊,真不錯呢。但是你不和朋友出去玩沒關係嗎?」


    「大家都要補習,很忙。」


    「內地的孩子還真辛苦。」


    「風乃同學也是高三對吧,應該也要準備大考吧?」


    我沒想太多,相當自然地提問,登美奶奶看著前方沉默,她的手腕擺在彎曲的腰上,每走一步,小小的背影就會左右搖擺。


    登美奶奶打開走廊底端房間的紙拉門後,冷氣從房內流泄而出。


    「這裏就是你的房間。不隻這個房間,其他房間你都可以隨意使用,反正也沒有其他客人。」


    感覺似乎被她扯開話題了,但我又想,這屬於個人隱私,也不是能透過他人口中得知的事情。


    二﹒二五坪的和室正中央已經鋪好被褥,房間角落有矮桌及和室椅,旁邊還有老舊的綠色電風扇。感覺相同老舊,很有年紀的方正冷氣機已經打開電源,舒服地替我汗濕的身體降溫。登美奶奶似乎事先把房間弄涼等我來。


    我把背包擺在和室椅旁,重新鄭重鞠躬。


    「接下來二十天,還請您多多關照。」


    「你不用太客氣,就把我當自己姥姥,什麽事情都可以對我說。」


    雖然表情嚴肅,但她是個溫柔的人真是太好了。我第一次在陌生的土地住二十天,其實內心相當緊張。


    過一陣子晚餐準備好了,我前往起居室。桌上擺著好幾盤裝滿食物的盤子,洗好澡的風乃也坐在那邊。毛巾掛在脖子上,頭發還微濕。這洗澡速度在女生裏算快的吧。但我無法想像她安靜不動的樣子,也感覺這很合情合理。


    「今晚是大餐喔,全都多虧海鬥的福!謝謝你來!」


    風乃咧嘴笑著抬頭看我,雙手各握著一根筷子的樣子,彷佛等不及吃飯的小朋友。


    登美奶奶準備了桌子都快擺不下的菜肴,正如風乃所言相當豪華。


    大盤子裝著覆蓋融化起司的塔可飯,熱氣帶著柴魚高湯香氣的衝繩排骨麵,衝繩炒苦瓜,以及搭配味噌醬的海葡萄等鄉土料理。還有不知道放什麽肉的湯和軟嫩q彈的帶骨肉。


    「好、好豐盛。」


    我被嚇了一大跳,在風乃斜對麵的坐墊上坐下。登美奶奶在我麵前放下飯碗,裏麵裝著炊飯。


    「會煮太多了嗎?但你們正值成長期,應該沒問題吧。夭鬼的風乃也在,應該馬上就會吃光了吧。我會替你們準備再來一碗。」


    「哪有!我才沒有夭鬼!我可是很恬靜的耶。」


    滿臉笑容聞著食物香氣的風乃,慌慌張張搖頭。我不懂「夭鬼」是什麽意思,登美奶奶告訴我「就是貪吃鬼的意思」。


    「真是的!我要開動了!」


    風乃有點鬧別扭地開動。但吃下一口的瞬間眉間皺褶立刻消失,滿臉笑容地不停舞動筷子。兩頰塞滿食物的樣子彷佛小動物一般令人莞爾。


    「細嚼慢咽,可別哽住了啊。」


    「哈姆、哈姆,嗯……好好吃!」


    她明明討厭人家說她夭鬼,但她似乎早已忘記這檔事,專注地吃晚餐。正如她宣示她要做想做的事情一般,她現在隻熱衷在吃飯上頭。


    而我也在吃了一口後,無意識地脫口而出:「……好好吃。」


    「登美奶奶做的衝繩黑糖鹵肉可是世界第一,再怎麽說可是放了一晚入味呢!」


    風乃彷佛自己的功勞般相當驕傲。


    乍看之下像東坡肉的衝繩黑糖鹵肉這道料理,由豬皮、油脂、瘦肉三層組成,鹵汁完全滲入肉中,焦糖色澤閃閃發亮。軟嫩得用筷子就能切開,放入口中瞬間融化,隻留下熱呼呼的肉汁和甜鹹味。一轉眼消失無蹤,令人感到悲傷。


    雖然這樣說,看著眼前滿臉笑容品嚐食物的風乃,其他每道料理也感覺相當美味。一轉眼,桌上隻剩下盤子,甚至還又再來一碗飯。


    「呼~吃飽了吃飽了!登美奶奶,感謝你的款待!」


    吃完後,風乃邊倒在榻榻米上邊拍拍自己的肚子。


    「風乃,發困前先回家去。」


    「好喔!欸,海鬥你明天起預定要幹嘛啊?」


    風乃坐起上半身,衝勢十足地手撐桌子上半身往前傾。


    我差點把「總之明天早上收到行李後,要去找作畫的地點」說出口,還是止住了。麵對不和他人之間建立高牆,且毫不客氣踏入人心的風乃,隻要一個不小心就會說溜嘴。


    ──我不想讓她知道我在畫畫。


    已經不會再發生國中時相同的事情了,我理智上很清楚,那是彼此都是小孩才引發的不幸意外。即使如此,我還是很抗拒讓同齡的人知道這件事。


    但是,無情的登美奶奶直說出口:


    「我聽說他是要去畫畫,如果有需要的東西盡管開口喔。」


    我在內心咋舌的同時,風乃驚聲大叫:「什麽!隻是為了畫畫來旅行!超正式的耶!你想當畫家嗎?話說回來,你該不會已經是職業級的了吧?」


    她的大眼閃閃發亮。


    大概是秋山老師告訴登美奶奶的吧。畫油畫會弄髒手和衣服,確實得先和住宿的地方說一聲。但我不想要讓風乃知道。


    「也不是那樣啦,因為我得要參加一個比賽,所以畫畫的老師才帶我來這裏。」


    邊感受風乃隔著桌子帶來的壓力,我連忙否認。


    「那樣也還是很厲害啊!你要畫什麽?」


    「我隻會畫風景畫。」


    「是喔!你看上誌嘉良島的風景,讓我誇獎一下你的品味!」


    風乃笑彎眼,似乎打從心底感到喜悅。


    「已經決定好地點了嗎?」


    「不,還沒……」


    「那我帶你參觀誌嘉良島!我知道非常多好地點喔!」


    「帶我參觀?」


    「而且我非常喜歡這個島,所以我也希望你可以喜歡上這裏!」


    「不,我……」


    我瞬間想要拒絕,但她緊緊握住我的右手。


    「你不用客氣!我們一起加油吧!」


    為了洗淨油彩顏料而使用的洗劑讓我的手變得相當粗糙,和我的手不同,風乃的手水潤又柔軟。但她也太隨便和人肢體接觸了吧,我緊張到胃都縮起來了。


    手被風乃握著,我朝登美奶奶拋去求救視線。但登美奶奶隻是露出有點傷腦筋、有點傻眼的複雜表情歎了一口氣:


    「……海鬥,可以請你陪風乃嗎?」


    就這樣,我被逼進了無法拒絕的氣氛中。


    有當地人領我參觀確實很棒,或許也會帶我去觀光客不可能知道的地點。但是我覺得太常和風乃待在一起會很危險。我想和他人之間築起高牆,而她會毫不在意地跨進來。


    「不行,這樣不好意思,風乃同學應該也很忙吧。」


    「不,別擔心!我超閑!因為我沒有事情可以做。可以幫上海鬥反而讓我很開心!你得在哪時之前畫完啊?」


    「我基本上預定住到二十號,在那之前。」


    高三暑假很閑,這真的可能嗎?


    「那正好,二十號開始就是盂蘭盆節,在那之前絕對要畫出好畫喔!」


    「不用不用,真的沒有關係,不用理我。」


    「我說沒關係啦!那肯定就是我的任務。」


    風乃從正麵注視著我,仍然緊緊握住我的手。老實說,我感覺無法拒絕。她比我至今認識的任何人都還要強勢。她為什麽會這麽堅持呢?為了一個毫無關係的陌生人耶,我絲毫無法理解。


    「……好不好,拜托你。你就這麽討厭我嗎?」


    風乃眉角下垂,嘴唇也抿成一線。剛剛還那樣活潑,轉眼間變成相當落寞的顫抖音調。這種反差真的太狡詐了。


    我歎了一口氣後點點頭:


    「我明白了,那麽,因為我不想讓人看見我畫畫的樣子,所以隻請你帶我去找地點。聽起來好像在利用你,這樣也可以嗎?」


    「當然沒有問題!」


    「畫完成之後也不會給你看喔。」


    「嗯,謝謝你!」


    我覺得這條件很過分,但風乃似乎不在意,立刻綻放笑顏。


    「然後啊,你說話可以輕鬆點,喊我也不用加稱謂啦!我們同年耶。」


    「但、但是……」


    不加稱謂直呼今天才認識的女生的名字,這難度也太高了吧。


    「如果不願意,我就不帶你參觀。」


    「沒關係,不帶我參觀也無所謂。」


    「快點,快喊!」


    風乃雙手環胸,表情恐怖地抬起下顎。從上而下俯視的看人方法很有壓迫感,雖然不恐怖,但讓我感到很新鮮,原來她也會有這種表情啊。


    「那……風乃,請多關照。」


    我結結巴巴說完後,她很滿足地站起身。


    「嗯,請多關照!我明天早上再來!登美奶奶明天見!」


    不等我們回應,她乒乒乓乓地跑走了。


    大門立刻傳來「咖當」關上門的聲音,彷佛台風過境,一瞬間變得好安靜。


    登美奶奶開始堆疊空盤子收拾桌子,我說著「我也來幫忙」後起身。


    「幫大忙了。」


    「不會,這隻是點小事。」


    「我不是說幫忙整理,是謝謝你願意和風乃當好朋友。」


    「我們也還沒有變成好朋友啦。」


    「或許是那樣沒錯,但看見風乃好像很開心,這讓我比什麽都感到高興。」


    洗著碗盤的登美奶奶的聲音充滿真誠,不豐厚的臉頰柔軟地往上揚。


    「她和你感情相當好呢,吃東西也毫不客氣,從以前就是那樣嗎?」


    「這個島上小孩很少,所以大家從小就很疼愛她。結果就養成一個小夭鬼了。」


    所有島民都是家人的感覺啊,有種很鄉下的感覺。喜歡的人或許會很喜歡,但從小就被大家知悉一切讓我感到有點拘束。


    「真的很不好意思,請你陪她到她滿足為止。」


    「喔,我明白了。」


    我明明是客人耶,怎麽好像有被強迫照顧她孫子的感覺啊。一想到明天之後要和才剛認識的女生獨處就讓我胃痛,但不知為何,無法忘懷風乃握住我右手時的溫度。


    那天晚上,秋山老師打電話給我。確認我平安抵達民宿,也叮嚀我要和父母聯絡之後,提起大賽的事情。


    『找到好地方了嗎?』


    「還是晚上,我也沒辦法說什麽。啊,星星很漂亮。」


    『這樣啊,請當地人帶你參觀最好,但你很不擅長這類事情對吧。』


    「你真沒禮貌,我已經和人約好明天要帶我參觀了。」


    我一答完,手機那頭秋山老師的聲音,轉為好奇心十足的語調。


    『喔,你已經認識新朋友了啊?』


    「對。」


    『怎樣的人?』


    「當地人。」


    『聽你這種說法,該不會是女生吧?』


    怎麽會這麽敏銳,真不愧認識我四年半。


    「是,嗯,就是這樣。」


    『還真有你的耶,戀愛很重要喔。「戀愛與藝術相同,全心投入,其中正有美好之處。」這是岡本太郎說過的話。』


    「不對不對,講太遠了啦。才不是那樣。」


    『不,你的態度很可疑。感覺和平常不一樣。處男小朋友有過度想要隱瞞自己有在意女生的傾向。』


    「你對高中生說什麽啊。」


    『海鬥,我懂你的心情,但你要好好畫畫啊。當你對女人神魂顛倒之時,其他的參賽者……不對,反過來說,身為教育者的我應該要說「想畫畫隨時都能畫」然後推你一把……』


    我在此掛斷電話。其實更早掛斷也沒有關係,但為了感謝他特地帶我到誌嘉良島來,我才陪他多聊了一下。


    我也照著秋山老師的囑咐打電話給父母,也收到隆也傳來的訊息,但我懶得理,未讀就直接睡了。


    醒來時已是早晨,蟬鳴總之很吵。把毛巾被蓋過頭就能忍受蟬聲,但這又變得太熱,結果我放棄睡回籠覺。


    透過窗戶射進來的朝陽很刺眼,我拉起汗濕黏在身上,令人感到不適的襯衫領口搧了搧,用力打開窗戶。彷佛用力轉了音量紐一圈,蟬鳴變得更加大聲,感覺撲麵而來的夏季熱氣纏繞我的身體。


    萬裏無雲的晴空。明明不是直射日光,陽光卻強烈到連眼瞼內側都痛起來了。當我呆呆眺望外麵時,終於真實感覺我人在誌嘉良島上。


    我走到起居室時,隻見登美奶奶坐在座墊上邊喝茶邊看電視。


    「早安。」


    「早安,早飯已經做好了喔。」


    登美奶奶立刻起身,感覺我好像在催促她,讓我感到很不好意思。


    「啊,請別忙。」


    「你不用這麽在意,你可是客人呢。」


    她這樣說著,敲著自己的腰往廚房走去。


    總之我在桌子前的坐墊上坐下,呆呆看著電視。新聞正好要從運動新聞變成早上的占卜單元。我心裏想著「這種離島也和東京播放相同節目啊」這相當沒禮貌的事情時,登美奶奶端著托盤回來了。


    紅皮的烤魚、白米飯和湯,還有幾片漬菜,是很簡單的早餐。


    「謝謝你,我開動了。」


    雙手合十後握起筷子。老實說,比起魚,我更喜歡吃肉。最喜歡的早餐是維也納香腸和火腿蛋,烤魚頂多在肚子餓時才會吃,但登美奶奶做的衝繩鄉土料理讓人一口接一口。


    紅色的烤魚,不是我家偶爾會出現的紅鯛。筷子一刺下去,魚皮「噗哧」一聲彈破滲出肉汁來。魚肉是白肉且柔軟,清爽的薄鹽味。從外表看起來,我還以為味道會更複雜,卻是很優雅平淡的味道。


    「這是什麽魚?」


    我一問,登美奶奶在托盤旁擺上裝有金黃色茶水的杯子,杯裏的冰塊哐啷作響。


    「雙帶鱗鰭烏尾鮗,今天早上才剛捕獲。」


    我第一次聽到這種魚。但話說回來,我對魚也沒有特別了解。邊想邊喝了一口茶。是衝繩香片茶,清爽的茉莉花香竄過鼻腔,和雙帶鱗鰭烏尾鮗的鹹味很搭,讓我每天早上都想吃這個。


    「很好吃。」


    登美奶奶說著「這樣啊」,平淡地把我的感想當耳邊風。


    在那之後我沉默地繼續吃,電視聲、咀嚼聲、蟬鳴聲,偶爾還會有冰塊在香片茶裏裂開的高聲響起。


    不覺得沉默很尷尬,反而覺得舒服。說到鄉下地方的老人家,就給人很愛照顧人,沒拜托他也會又做這個又做那個的印象。但登美奶奶似乎不是那類的人。


    如果我是期待能和當地人交流的觀光客,應該會感覺不太滿足吧,但我正期待如此的對待。煩人的人際交往在學校裏已經夠我受了。


    吃完早餐後,我呆呆地看著電視。登美奶奶說我可以轉台,我就隨意按遙控器的按鍵。


    幾乎都顯示「此頻道無法觀看」,勉強可以看的頻道隻有四個。而且其中一個新聞節目還打上「本節目為七月二日播出的內容」的字幕,正好是距今一個月前的日期。


    節目內容是有幾位島民在台風引發的風暴潮中喪命。


    我沒什麽看進腦袋中,在心中吐嘈「新聞不是即時有意義嗎?」後輕輕放下遙控器。


    過了一會兒,門鈴聲響起。登美奶奶打算起身,我伸出掌心製止她,肯定是我的畫材送到了。


    打開門,比我高一個頭,年齡大概超過二十五歲的大哥哥站在門外。他看著我的臉皺起眉頭,雙手抱著紙箱走過我身邊,把紙箱放在玄關。


    「這是你的東西?你在這裏幹嘛?」


    大哥哥脫下帽子,用衣袖擦拭額頭汗水,一頭偏紅棕發,顏色不太均勻,與其說是染的,或許更接近被日曬曬到變色吧。眉毛很細,眉尾畫出剛硬的銳角。他身穿貨運公司的水藍色製服,但鈕扣解開了三顆,沒有好好穿好。外表給人不良少年小哥的印象。


    「啊,是的。那個,我昨天開始住在這邊。」


    我畏怯著他給人的壓迫感回答,他接著用力挑眉:


    「啥?住在這邊?為什麽……」


    「嗨待!大地哥哥,工作辛苦了!」


    下一秒,彷佛要打斷他的話,有張臉從他寬大的後背旁冒出來。是風乃。她今天也是t恤搭配短褲的輕鬆打扮。因為大哥哥的恐怖態度而畏縮的我,聽到這開朗的聲音讓我打從心底鬆了一口氣。


    「海鬥,昨天以來不見!有睡好嗎?」


    「啊啊,嗯,早安。」


    我回答風乃後,大哥哥又皺起眉頭俯視我。


    「風乃,你認識這家夥?」


    「嗯,我們昨天開始變成朋友了。這是海鬥。這個人是大地哥哥,你們兩個也要好好相處喔。」


    「請、請多指……」


    「什麽?開什麽玩笑?」


    當我想點頭致意時,大地先生用威嚇的語氣怒吼。好恐怖。他為什麽要這麽生氣啊?


    「大地,這是我認識的人,你別這樣嚇他。」


    登美奶奶現身,大地先生像有話要對登美奶奶說而深吸一口氣,但又不說了。取而代之湊近我耳邊,低聲對我說:


    「你這家夥,要是對風乃出手我就斃了你。」


    明明是盛夏的衝繩,我卻感覺全身冰透。過度恐懼讓我雞皮疙瘩從腳尖一路往頭頂爬升。


    大地先生除了在玄關放下紙箱外,還把扁平的大型物品立在車庫中,接著請登美奶奶蓋章後離開。


    我在這段時間全身僵硬站著,風乃用力拍拍我的背。


    「啊哈哈!海鬥你沒事吧?」


    有事。單純因為被恐怖的人威脅而發抖,而且說起來,我本來就不擅長應付他人帶著惡意瞪我的眼神。


    「那個人為什麽要那麽生氣啊?」


    「他沒有生氣,你誤會了啦。」


    「不對不對,再怎樣也沒辦法全盤否認他沒有生氣吧?」


    「別擔心別擔心!他不會真的斃了你!大地哥哥很溫柔的。」


    那叫溫柔?


    「要是對風乃出手」就是指發展成男女關係吧?


    為什麽要特地警告我這種事情呢?


    「他該不會是你的男友吧?」


    我說完後,她捧腹大笑。


    「啊──哈、哈!別開玩笑了!絕對不可能!」


    「那是你親哥哥之類的?」


    風乃笑到上氣不接下氣地搖頭,既不是情侶也沒有血緣關係。但她說過島上的人就像全島都是家人一樣,肯定是哥哥生氣阻止我對妹妹出手的感覺吧。風乃與他人毫無距離感,我大概可以理解他以家人的視線擔心風乃的心情。


    「下次再見到要怎麽辦啊。」


    「你就笑著對他打招呼說『嗨賽!』就好了啊!」


    「不是不是,那不行吧!如果被他看見我和你在一起……」


    「我做我想做的事情。就算被大地哥哥阻止,我也不會不來找你!」


    「他或許會允許你這麽做吧,但我會被他打得落花流水。」


    登美奶奶安撫躊躇不前的我。


    「別擔心,別看大地那樣,他很認真,沒有太嚴重的事情,他不可能對你動手。」


    那叫認真?完全就是不良少年耶。


    「完全看不出來耶。」


    我仍然相當狐疑,風乃拍拍我的肩膀。


    「是真的,大地哥哥是青年會的團長,如果你有煩惱可以去找他商量喔!他肯定可以幫上忙。」


    「青年會?」


    「嗯,島上的活動都是青年會主辦。另外,這個島上很多老人家,所以他們也會幫忙換燈泡或是幫忙搬重物。大家都很依賴大地哥哥喔。」


    「是這樣啊。」


    「現在隻是因為快到盂蘭盆節精神緊張而已。對衝繩人來說,盂蘭盆節是最重要的活動。長輩還會說『就算過年不回來,盂蘭盆節也一定要回來』喔。」


    「這樣啊,我知道了啦。」


    我回以像接受又像無法接受這個說詞的冷淡回應。我對當地人沒有興趣,而且就算天翻地覆了我也不可能去拜托大地先生。


    我把東西拿進房裏,扁平的東西直接擺在車庫裏。就這樣,我邊害怕著大地先生,以「已經約好要請風乃帶我參觀小島」的名義,和風乃一起出門。


    外頭豔陽高照,熱得隻是站著就汗如雨下。


    衝繩的氣溫似乎比東京低,因為離海比較近,也沒有阻擋海風吹入的山脈。也就是說雖然日照強烈,但有海風降溫。


    根據今天氣象預報,東京氣溫三十七度,衝繩隻有三十三度。但若要論是否為舒適的天氣,又絕非如此。


    「好熱……」


    我現在獨自站在距離南風莊徒步一分鍾的小商店「伊波商店」的玻璃門前。


    額頭上的汗水流入眼中,我邊擦拭邊低頭看自己倒映在地麵上的圓圓影子。強烈的日照讓影子顏色很深,可以清楚看見輪廓。有風也是熱風,更重要的是灼熱太陽把這一切一筆勾銷。這算是什麽修行啊。


    「讓你久等了!風乃姊姊恩賜你冰涼的冰棒!」


    玻璃門打開,風乃拿著兩支水藍色冰棒走出來。這種時候冰棒吃起來肯定很美味吧。我佩服想著,她還真意外地貼心呢。


    「謝謝你,多少錢?我沒帶錢包出來,待會再給你。」


    「不用,反正免費給我的。」


    「免費?」


    「島上所有人,隻要我拜托,什麽事情都會答應我!」


    風乃朝我遞出冰棒,我恭敬地接下。


    「這不是商品嗎?」


    「是商品!誌嘉良島上的人真的都好溫柔喔。」


    隻要拜托什麽事情都答應,這也疼她疼過頭了吧。


    「你父母該不會是村長之類的吧?」


    「嗯?不是喔,隻是普通的漁夫。」


    謎團越來越深了。肯定隻是單純和大家感情很好而已。


    「那麽,我們得要去尋找作畫地點才行。你有期望怎樣的地方比較好嗎?」


    風乃邊啃冰棒邊問我,我稍微思考後回答:


    「我想要找盡量完整保留大自然的地方,很少人出入的地方之類的。」


    為了多少讓畫作更有個性,這樣的地點比較好。


    「這個嘛……」


    什麽問題都秒速回答的風乃難得躊躇。


    「沒有嗎?」


    「……有,有是有,但對海鬥來說有點危險,所以我很猶豫。」


    「是很危險的地點嗎?沼澤之類的?」


    「不是,那對島民來說是很神聖的場所,如果靠近那邊……被大地哥哥扁一頓就能解決還算好的感覺。」


    腦海浮現那張恐怖的臉。


    「那我們別去那邊了吧。」


    「不!我想要帶你去,走吧!」


    「但那是禁止進入的地點吧?」


    「外人禁止啦,但有我一起勉強過關!」


    「真的不用勉強沒關係。」


    「但要向你介紹誌嘉良島,絕對希望你可以去看看那邊,不管發生什麽事都要去!」


    風乃如此說完後邁開腳步,我隻好跟上去。


    那是島民的神聖領域,禁止外人進入的場所。


    喜歡這類神秘事物的人應該會很興奮,但對我來說,如果最後沒辦法把那個地方畫成畫也沒有意義。再怎麽說,沒經過允許把島民珍視的風景畫出來拿去參加比賽也太欠缺常識了,我心想去看了也沒用,但風乃一旦決定要做就絕不退讓。


    途中和幾位島民擦身而過,全都是老年人,風乃精神充沛地說著「嗨待!」打招呼。


    順帶一提,風乃常掛在口中的這句話是衝繩方言,男性用「嗨賽」,女性用「嗨待」,是兼具「早安、午安、晚上好」這三個意思的萬能招呼語。


    島民們絕對都會在看著風乃微笑後,看見我嚇了一跳,接著皺眉露出嫌惡表情。這個反應與其說讓我感到不愉快,更讓我感到困惑,但也逐漸習慣。和大地先生給人的威嚇感相比還能忍受。


    「海鬥,對不起,大家都不太喜歡外人。海鬥皮膚白皙,一臉看起來就是內地人,所以馬上就知道你是觀光客。」


    風乃相當不好意思地苦笑,我盡可能語調開朗地回答:


    「我不在意啦。」


    「特別是今年觀光客少,所以很醒目。」


    「確實完全沒有耶。」


    說起八月的衝繩離島,給人有許多觀光客的印象。但我來到島上後,還沒見到任何一個觀光客。來島上的高速船上也隻有我和秋山老師兩個乘客,還真是罕見呢。


    「嗯,但某種意義上也是很幸運啦!你因此可以獨占我耶!」


    風乃邊倒退走路邊歪頭對我笑。


    「如果還有其他觀光客,你應該就不會想要理我了吧。」


    「就是這麽一回事!」


    風乃開朗肯定後,轉身麵向前方。


    確實如昨晚秋山老師所說,要我自己去請當地人帶我參觀,我絕對辦不到。我不想和其他人往來的心情,絕對勝過我想畫出好作品的心情。如果沒有風乃,我應該會跟無頭蒼蠅一樣在炙熱的太陽底下四處亂走吧。


    「話說回來,我們現在要去的神聖場所,具體來說是怎樣的地方啊?」


    我大步邁進,和風乃並肩而行,她表情相當認真地回答:


    「是個叫『禦嶽』,神明降臨的地方。衝繩本島和其他離島上,每個聚落都有幾個這樣的地方,有些地區念作on或是wa,誌嘉良島是念作utaki。」


    「類似是衝繩的神社嗎?」


    「很相近,但不是建築物。有些地方有岩石做成的祠堂或祭壇。誌嘉良島上的禦嶽是跟高塔很像的高大岩石,那周遭的自然景觀幾乎沒有受到人為破壞,敬請期待!」


    「但那邊禁止進入,要是被發現,我會被扁對吧?」


    風乃沒有回我,隻是眯眼微笑。她天真無邪的笑容,有著無可言喻的魄力。


    「還是別去了。」


    我停下腳步和風乃抓住我的手腕幾乎同時。風乃宣言她無論何時都要做所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她那份強烈的意誌,在她抱著必死覺悟徒手抓起海蛇時已經獲得證明。


    我放棄掙紮,隻能任她強行拖著我走。


    大約走了十分鍾,走到被踏得平實的泥土路盡頭,眼前變成樹木茂盛的森林。


    「接下來,你要小心別和我走散。要是被人看見你單獨在這裏可就糟了。」


    風乃一臉認真地說著,四處張望環伺四周。


    這是片榕樹森林,細枝相互交纏形成的特殊樹幹密集,這些又聚集成塊,彷佛好幾個巨人張開雙手一般。安靜得幾乎不自然,不知為何,這片森林聽不見蟬鳴。因為樹葉在上方重重交疊,阻擋豔陽照射,森林裏氣溫低且空氣潮濕。


    地上長滿高及腰間的雜草,在我猶豫著真的要走進這種地方嗎?之時,風乃毫不躊躇地踏進去。我也害怕地跟在後麵走。


    因為風乃很習慣在森林裏行走,很快就拉開和我的距離,但她有禮貌地停下來等我。當我努力追上她後,她會對我微笑彷佛表示我很棒,像被母親誇獎的感覺讓我很難為情。


    「平常真的不會有人來吧,完全沒有人走過的痕跡。」


    我邊喘氣邊說,風乃用著比平常更小的音量回答:


    「我也隻有偶爾會來,基本上不會有人來。」


    「這樣啊。」


    「但聽說幾十年會有一次,全島民都會聚集到禦嶽來。」


    「那什麽啊?」


    「我也不太清楚。」


    風乃沒轉過頭來直接回答,真不愧是神聖的場所,她的話也變少了。


    但話說回來,在我看來隻是相同景色不停綿延下去,風乃卻毫不躊躇地前進,真是不可思議。


    「你是怎麽判斷方向?」


    我一問,風乃停下腳步把食指抵在嘴上。


    「……浪潮聲,沒聽見嗎?」


    我把雙手立在耳邊,什麽也沒聽見。我搖搖頭,她嘲笑我「你還太嫩了」,這難度對都市長大的室內派來說太高了。


    就這樣走了二十分左右,原本隻有綠與褐的前方景色開始出現藍。


    不一會兒走到森林盡頭,眼前一片晴朗的藍天。乾澀的風吹來,從植物的氣味轉變成大海的氣味。遠方可見白色飛鳥列隊滑過藍天。


    地麵是凹凸不平的岩石,五公尺前方是斷崖。我聽見海浪打在岩石上的聲音,崖下大概是大海吧,感覺有點高度。


    「海鬥,你有帶手機嗎?」


    「嗯。」


    風乃邊問邊伸出手,我從口袋中拿出手機遞給她。


    她要拿來幹嘛啊?在我疑惑不解時,風乃把手機放在地上。


    「怎麽了嗎?」


    風乃沒有回答,無言地咧嘴一笑,抓住我的左手。


    「走吧!」


    「咦?去哪?」


    說完後,風乃突然開始奔跑。


    我身體往前傾失去平衡,拚命擺動我幾乎要絆倒的雙腳。


    「咦,不是啊,風乃!危……什麽!」


    接著,她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勁,就這樣跑過岩石,跳下斷崖。


    「嗚哇啊啊啊啊啊!」


    「呀────!」


    聽見我驚聲尖叫,風乃則是相當愉悅地大叫。


    經過幾秒降落的時間,身體感受打在海麵上的強烈衝擊,我的聽覺失靈。汗濕且發熱的全身被海水包裹。


    就這樣不停往下沉,越往下水溫也越低,很是冰冷。


    我瞬間重覆握緊右手再放開的動作,確認手是否正常,有沒有受傷。做出從崖上往海裏跳這種危險舉動,如果我的右手骨折,我就不能畫畫了,要是那樣就糟了。


    右手沒有異常讓我安心了一下,接下來才理解她把我的手機放在那邊是因為要跳進海裏啊。


    我沒拿衣服來換耶,怎麽辦。


    一身濕的回到民宿,不知道登美奶奶會說什麽。


    但話說回來,還挺深的耶。


    沒問題嗎?我能確實回到陸地嗎?


    我閉著眼睛,腦海中閃過無數想法,身體無止盡往下沉。


    該不會就這樣溺死了吧。


    我越來越不安、害怕。


    在這之中,我唯一能依賴的隻有風乃抓住我左手的手心溫度。


    接著終於停止下沉,並慢慢往上浮。


    我在水中慢慢張開眼睛。


    突然轉頭看旁邊,風乃認真地直盯著我看。


    在我閉上眼這段時間,她也一直看著我的臉嗎?


    但那並非對因不安而發抖的我感到有趣的感覺。


    是我第一次看見的,認真表情。


    風乃的頭發往上漂,身體表麵倒映著光反射產生的網眼花紋,輕輕搖擺。


    帶著一點綠的藍,被稱為人魚藍。


    誌嘉良島的大海正是人魚藍,而漂浮其中的她,無庸置疑就是人魚。


    我們呈現趴著的姿勢,背部朝上慢慢往海麵上浮。


    時間流動相當緩慢。


    風乃和我的身體間,有黃黑線條花紋的小小熱帶魚穿過。


    感覺,這是幅超棒的風景。


    我的思緒也變得從容,隨著海麵越來越接近,海中也變得明亮了。如果有辦法繼續憋氣,真想要一直維持這樣。


    此時,風乃的右手抓住我的肩膀。


    就這樣承受海水的阻力,慢慢把我們的身體拉近,人魚的臉越來越靠近。


    好近。


    在我如此思考的瞬間,風乃和我的唇交疊。


    「……!」


    我嚇一大跳,太意料之外,完全無法理解,我把身體裏的氧氣全吐出來。唇縫噴出大量的氣泡,氣泡就這樣往上漂。


    人生第一次接吻。


    因為在水中觸感不明確,但我們的嘴唇確實互相交疊了。


    海麵已經相當接近,就快要浮出水麵了。可以呼吸了。穿透海水的太陽光閃閃發亮相當炫目。


    我已經無法思考。除了混亂之外也缺氧了。


    腦袋一片空白,無法整理思緒。


    在這之中,我心想,我大概一輩子不會忘了這個風景。


    注1:原文お─りと─り,是石垣島的方言,意思是歡迎光臨。


    注2:衝繩常見的熱帶常綠樹木,和台灣常見的林投樹同為露兜樹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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