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被派到鄰鎮跑腿的少年回到自己的城鎮後,先是呆站在入口處。眼前是一如往常的街景,然而無論是原本應該車水馬龍的大道及店內,還是他的家中,到處都不見人影。


    少年為了尋找人們而在鎮上徘徊。就在他確認空無一人後,因這非比尋常的事態而感到不知所措。這就像是一場惡夢,讓他不禁心想或許是自己誤闖了其他非常相似的城鎮。


    但是數年來未曾消失的牆壁塗鴉,以及陳列於店家窗口的老舊人偶,都是自己相當熟悉的景致。


    他抱著些許希望,再次返回家中確認。


    廚房的餐桌上擺著應該是母親事先準備好的中餐。


    他聞到懷念的香味後,眼淚不禁奪眶而出。餐點依舊相當溫熱。


    他邊哭邊吃,然後為了告知鄰鎮這項消息,抬起疲累的雙腳拔足狂奔。


    ※


    亞斯杜拉平原上的戰鬥顛覆了大部分人的預想,迎來極為淒慘的結果。


    塔伊利原本一萬人的兵力,扣除五百多名逃兵後,無一幸免。另一方麵,庫斯克爾在這場戰爭中隻有不到五十人犧牲。得知這個結果後,諸國重新體認到魔法師的力量,同時改變了對庫斯克爾的看法。


    然而,諸國改觀的原因不隻是因為這場發生在亞斯杜拉的戰爭。


    亞斯杜拉平原之戰開打的同一時刻,除了塔伊利以外的四大國,都有一座城鎮遭到襲擊。


    情況與塔伊利同時遇襲的那五座城鎮相同,隻有建築物完好無缺地保留下來,所有居民都忽然間消失無蹤了。傳出災情的都是大型城鎮,至今認為事不關己而袖手旁觀的國家,如今也不得不認真思考庫斯克爾當初寄來的書信了。


    法爾薩斯將於四天後舉辦國王的即位典禮之際,奧斯卡收到了城鎮遭到襲擊的報告,不禁麵露難色。


    即位典禮原本是得邀請各國要人盛大舉辦的儀式,但由於目前處於非常時期,預定隻在國內簡單舉行。眾人籌備典禮的同時,重臣們也專心地關注大陸局勢。


    「所以狀況如何?」


    士兵斯茲特一臉緊張地站在奧斯卡麵前,報告關於居民消失的城鎮狀況。


    「與塔伊利的城鎮相同,建築物看不出任何損壞。感覺就像是……人剛從裏麵消失一樣。有的店家桌上甚至還擺著熱騰騰的濃湯。」


    「真是離奇的現象。」


    「隻不過,雖然完全不見人影,但……有時會感覺好像有某種東西存在。」


    「那是什麽感覺?」


    「該說是氣息還是觸感呢?總之,會頻繁地感受到,可是沒有任何人在場。」


    「……原來如此?」


    事情愈聽愈覺得古怪。奧斯卡很想親眼確認,但現在要是這麽做,肯定會惹來眾怒。他讓斯茲特退下後,向待在執勤室一隅的杜安問道:


    「你怎麽看?」


    「老實說,該怎麽做才能辦到那種事,我完全沒有頭緒。」


    「你認為是那家夥幹的嗎?」


    「恐怕是。若不是的話,也挺令人傷腦筋的。畢竟這就代表還有其他魔法師能辦到那種事。」


    「說得也是。況且露克芮劄說過,其他魔女與這次事件無關。」


    緹娜夏待在這座城堡的半年間,奧斯卡自認為見識過她許多超乎常理的舉止,已經明白她有多麽與眾不同了。然而,當她實際站上戰場時,奧斯卡才知道那股力量是如此地深不可測。就連身為魔女契約者的他都這樣想了,對魔女之力一無所知的他國,如今想必打從心底感到恐懼,毫無真實感吧。


    「真是的,不懂分寸的家夥真讓人傷腦筋。」


    「反過來說,證明她抱有足夠的覺悟吧。」


    杜安冷靜地指出問題核心。正因如此,她才會選擇從法爾薩斯離開。


    奧斯卡重重地歎了口氣。同樣在場的亞爾斯聞言,說道:


    「聽說賽紮魯決定出兵了,岡杜那似乎還在猶豫。」


    「這樣啊。」


    奧斯卡蹺起腳後放在桌上,以舌頭濕潤乾燥的嘴唇。


    ──答案打從一開始就明擺著。


    他隻是在尋找行動的時機,而那個時刻已然到來。奧斯卡輕笑一聲,把腳放下後站起身。


    「先組織好軍隊,即位典禮結束後立刻出發。」


    亞爾斯與杜安收到指示後,恭敬地低下頭。


    ※


    自從美麗的守護者消失蹤影後,他就反覆思考著一件事。


    ──「緹娜夏是從何時開始考慮到現在的事態」?


    她肯定比法爾薩斯還更早掌握到誰是庫斯克爾的國王。


    所以才會讓完成任務的貓型使魔消失,並急著幫奧斯卡解咒。


    但是他認為,緹娜夏在做好這些準備的同時,一定是基於別的理由才鍛煉自己。她當年因為力有未逮而慘遭蹂躪,恐怕是不希望奧斯卡與自己遭遇相同的事,因此離去前替他留下了選擇的權利。


    她依舊是那個用情至深、總是不顧慮自己的笨拙魔女。持續留在永恒時光中的她,如今終於選擇采取行動,投身於等待自己的命運之中。


    而她所思索的未來……肯定不是為自己留下後路的未來。


    既然如此,他現在該做出什麽選擇──


    奧斯卡從城牆的露台上低頭俯視城鎮,同時思考著這件事。


    即位典禮順利結束後,民眾以熱情的歡呼聲回應公開亮相的年輕國王。他從小就想像著這幕總有一天會到來的光景,然而現實遠比想像中平淡,這隻不過是他人生中的一個必經階段罷了。


    比方說遭到魔女詛咒,又讓另一名魔女成為自己的守護者,在曆史上恐怕都是極為特殊的案例。然而在他眼中,這兩件事隻是他從懂事起就背負的重擔,以及這項重擔所延伸出的結果。他僅是做出當時的最佳選擇,無關私欲。


    可是──唯獨選擇緹娜夏是基於他的私欲。


    這是孩提時代的他所無法想像的未來,所以接下來的每一步肯定都至關重要。


    奧斯卡向民眾揮手後回到城內,一群部下立刻前來隨侍在側。新王一邊走在廊道上,一邊針對預定從隔天展開的塔伊利遠征,向魔法師長克姆、亞爾斯及杜安下達指示。


    「做好準備,至少讓轉移魔法隨時都能使用。畢竟對方是群魔法師,最壞的情況下起碼讓我能夠單獨行動,這樣或許還能設法應對。」


    「遵命。不過讓陛下親自出馬真的是最後手段……」


    「塔伊利就是打算使用最後手段。我們法爾薩斯為了自己而動用這個方法,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


    阿卡西亞被稱為「魔法師殺手」,當這把劍的持有者對上魔法師時,都能多少取得優勢。除此之外,當然還必須仰賴劍士自身的本領,而緹娜夏早已將足以殺死魔法師的技術全部傳授給他了。因此隻要他有意除掉對方,連魔女都可能成為劍下亡靈。


    ──但他是否動手就另當別論了。


    眾人一邊討論著作戰計畫一邊在走廊上移動。此時,談話室中衝出一名少年。


    少年擋在奧斯卡麵前,攤開雙手大喊:


    「你要去打倒魔女對吧!也帶我一起去!」


    聽到這句話,在場眾人頓時啞口無言。正當奧斯卡微微皺起眉頭時,斯茲特從走廊另一邊跑了過來。


    「你在做什麽啊!這可是在陛下麵前耶!」


    斯茲特邊說邊用雙手架住少年,然後對奧斯卡低頭致歉。


    「實在非常抱歉,在您麵前做出如此失禮的舉動。」


    「是你的弟弟嗎?」


    「不,他是傳出災情的鎮上小孩……當時似乎碰巧待在外頭才逃過一劫。因為他無處可去,我就先收留他了。」


    「原來如此。」


    大概是斯茲特前去調查居民全都忽然消失的城鎮時,將這名小孩帶回來的吧。雙手仍舊被架住的少年大聲嚷嚷著:


    「我聽說了!殺死大家的是魔女對吧?我也要去!我要報仇!」


    「我拒絕。小孩子就乖乖去學習吧。」


    剛即位的國王冷淡地回應,少年卻似乎不打算退讓。他從斯茲特的手中掙脫,對國王出言不遜地說:


    「那你把那把劍借給我!我去殺死魔女!」


    「你啊……」


    奧斯卡抓住少年的衣領,將他舉到能與自己平視的高度後,一臉無奈地看著拚命掙紮的少年。


    「普通人就算擁有這把劍,也會瞬間就被那家夥殺死。聽懂了就老實點。」


    「因為你不打算殺死魔女,我才這麽說的!帶我去!」


    見少年的態度如此沒有分寸,周圍的人不禁皺起眉頭。克姆瞪視著少年,警告道:


    「怎能用這種口氣對陛下說話……」


    「無妨,不過這句話倒是挺有意思的。你說我沒打算殺那家夥?正是如此。」


    「你這樣也算國王嗎!」


    「我說啊……要是魔法師或魔女真心要攻擊城鎮,根本不會在意建築物是否會損壞,隻要擊出幾發大招就完事了。可是她選擇了麻煩的做法,特地隻讓人類消失得一乾二淨。你好好思考這背後的用意吧。做事不經大腦,可是會連能見的人都見不到喔。」


    聽到國王指出的疑點後,少年頓時瞠目結舌。他默默地沉思半晌後,戰戰兢兢地開口詢問:


    「意思是……媽媽還活著嗎?」


    「大概吧。我就是為了問這件事,才要去見魔女的。」


    少年被放回地板上後,踉蹌了幾步。盡管有了渺茫的希望,但他或許是害怕期望愈大、失望愈大,又以責難的口氣質問奧斯卡。


    「可是……大家真的死了該怎麽辦?」


    聽到這句提心吊膽的疑問,奧斯卡眯起眼睛。


    端正的臉龐變得麵無表情。


    那是背負著悠久曆史與重擔的一國之王所擁有的眼神。


    少年被這股王者自然散發的威嚴震懾,不禁倒抽一口氣。


    奧斯卡沉下夜空色的眼眸,說道:


    「到時──我會殺死魔女。」


    亞爾斯聽到主君的聲音,不由得感到一陣戰栗。


    因為那是不含一絲虛假的真心話。


    ※


    皎潔明月高掛空中的深夜時分,帕米菈走進主人的房間。一看到試圖編織長距離轉移構成的魔女,立刻質問道:


    「艾緹露娜大人,您要去哪?」


    女子就站在房間的正中央,聽到帕米菈的聲音後猛然回頭。


    「原來是帕米菈啊,不要嚇我啦。還有,請別那樣叫我。」


    「失禮了,緹娜夏大人。」


    緹娜夏猶如被發現惡作劇的孩子,吐了吐舌頭。


    如今隻有帕米菈知道,眼前的魔女隻是表麵上做出符合「國王新娘」的言行舉止,本質上其實截然不同。


    自從被派到魔女身邊並照顧她幾天後,帕米菈便察覺魔女似乎隱瞞著某些事。於是她不厭其煩地抓準兩人獨處的時機,不斷再三追問並發誓效忠,終於得到對方的信任。


    『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會站在您這邊。如果無法信任我的話,就請殺了我吧。』


    帕米菈語氣堅定地表明自己的心意。魔女起初麵有難色,隻是沉默不語,但最終還是敗給她的毅力。


    『我知道了……總之,隻有兩個人獨處時,請你別叫我艾緹露娜。』


    一臉困擾地微微苦笑的緹娜夏,顯得比以往的她更加穩重有禮,想必這才是她的本性。帕米菈看到主人這樣的變化,也感到很開心。


    話雖如此,目前的狀況實在不容樂觀。緹娜夏的力量確實強大,但她孤身一人在這個國家實在太過孤獨了,帕米菈希望至少還有其他稍微能信任的對象。那個名叫雷納特的男人會願意成為其中一人嗎?


    無視眉頭深鎖的帕米菈,當事人緹娜夏再次開始編織中斷的構成。


    「我稍微出門一趟。要是有人來,請幫我敷衍一下。」


    「咦?那個……」


    帕米菈正要詢問她的去處,魔女的身影卻在下一瞬間從房間完全消失了。


    「緹娜夏大人,真是的……!」


    沒人聽到她的這聲歎息,隻有一輪明月於青白色的天空彼端沉默地注視著。


    ※


    從露台遠望,是一輪赤紅的明月。


    塔伊利的王太子魯斯托仰望著猶如染上鮮血的月亮,感到格外地諷刺。紮成一束的頭發在背後落下一道長長的影子。


    他在亞斯杜拉平原之戰中,失去了將近一萬名的士兵,這都得怪他自己的判斷太過天真。魯斯托忍受著腹部深處湧上的苦意,仰望著月亮。


    ──塔伊利長久以來迫害著魔法師。


    那是持續千年以上的血腥曆史,也是他們信仰唯一神伊利堤爾迪亞的曆史。伊利堤爾迪亞被稱為『分割世界之刃』、『沉睡白泥』,將擁有魔力的人類視為「貪得無厭的汙穢」與「瘋狂幼苗」,認為他們是不該誕生的存在。實際上,據說在伊利堤爾迪亞麵前,擁有魔力之人將無法維持精神及肉體的正常狀態,猶如發瘋般失控地傷害人們。


    人們看到那般景象後,開始畏忌神明、忌諱魔法師。如今的塔伊利依舊存在著這種傾向,因此國內的魔法師們遭到嚴重迫害,為此屢次起義,然而這些行動全都受到擁有壓倒性數量的王國軍鎮壓。


    庫斯克爾獨立之初也是如此,所以大家都認為這個新興國家不會長久。隻是因為國王的指揮有天真之處,他們才能存續至今。


    魯斯托對此抱持著同樣的想法,然而他強行派出的軍隊竟得到全軍覆沒的結果。


    他後悔地心想:自己不該小看敵人,應該組織規模更大的軍隊,並親自站上前線指揮。但是一切都太遲了。一周後,法爾薩斯、賽紮魯及岡杜那的國軍將抵達塔伊利的城都。魯斯托反對父王呼叫援軍,因此無論如何都想在援軍抵達之前拿出成果。


    「明天再組織軍隊攻打好了,這次就由我親自指揮……」


    魯斯托暗自下定艱苦的決心,仰望天空──卻忽然發現月亮下的天空產生了扭曲。


    「唔……!」


    他反射性地拔劍。


    那道扭曲是魔法師進行長距離轉移時會出現的現象。他至今看過這幕景象好幾次,每次都能在魔法師現身的瞬間砍殺對方。然而,這次出現的扭曲位於無法觸及的空中。若是手邊有弓就好了,但為時已晚。


    魯斯托隻能緊咬牙根,看著空間扭曲的範圍擴大。


    下一瞬間現身的是──魔女。


    他立刻明白眼前的女人就是襲擊塔伊利城鎮的魔女。


    因為她曾出現在目擊者麵前,並主動說出自己的身分。眼前女子的發色和瞳色,都與報告中提及的模樣相符,唯獨美貌遠遠超乎魯斯托的想像。


    女子猶如月光幻化而成的人偶,他甚至不禁困惑地心想:為何這名違背神明旨意的存在,會擁有如此脫俗的容貌。女子纖長的鴉羽輕輕擺動,低垂的眼眸射穿了他。


    「魯斯托王子?」


    那是一道猶如冷水的清澈嗓音。


    那雙無比深沉的暗色雙眼,好似蘊藏著足以吞噬人類的深淵。


    女子給人的印象就是如此強烈,魯斯托甚至有種呼吸停止的錯覺。沒想到僅是瞥了一眼,內心就深受蠱惑。


    他喉嚨乾啞,一時之間無法言語。數息之後,終於以嘶啞的聲音開口回應:


    「可惡的魔女,來此何事!」


    她輕輕點頭,浮在空中簡潔地說道:


    「繼續對庫斯克爾出手也沒有意義,我希望你打消進軍的念頭。」


    「無恥之徒少胡說八道了!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魔女感受到露骨的侮辱及敵意,隻是輕輕地歎了口氣。她白皙的指尖指向魯斯托。


    「再兩個禮拜,一切就會結束了。要是援軍趕到,我希望你在那之前別讓他們進軍。」


    「……你說什麽?這是什麽意思?」


    魔女沒有回答。魯斯托感到困惑不已,不知該如何解讀她這句話。


    這是單純要爭取時間,還是有其他含意?


    浮在空中的魔女麵無表情地回望著他。黑色的薄絲綢禮服隨風飄逸,好似整個人會倏然消失般。


    ──魯斯托想確認她是否真實存在。


    他以乾渴的喉嚨發出聲音,往前踏出一步。


    「不過是個魔法師……有求於人的話就下來這裏。」


    「不過是個魔法師?是你們的態度招致今天的結果,你們為何就是不明白呢?」


    魔女揚起一邊嘴角,露出殘酷的笑容。


    魯斯托看著她冷豔的容貌,感受到令人戰栗的恐懼與亢奮。不禁想像自己因這非人女性的白皙雙手,墮入無底深淵的模樣。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但是保持沉默就像是承認自己敗北,於是他刻意擺出嘲笑的嘴臉回應。


    「魔法師以私欲打亂神之世界,那股力量就是罪惡。給我下來,我就聽你的話。」


    魯斯托不認為她會聽從這個命令。


    然而魔女竟緩緩下降高度,與他的視線齊平,但依舊浮在他觸及不到的半空中。


    魯斯托終於得以從正麵看她。女子渾身散發著強烈的威壓,身軀卻不可思議地嬌小。彷佛隻要摟過來,就能輕鬆地將她擁在懷裏。這個念頭令魯斯托感到一陣輕微的暈眩。


    魔女的表情微微一變,苦笑著說:


    「你比我高大許多,有些事做起來肯定比我靈活。可是,我若因此羨慕你、甚至試圖排斥你,難道不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嗎?──以神之名狩獵異能,隻是因為人類的軟弱罷了。」


    或許是因月亮形成的陰影,使她的容貌顯得非常悲傷。


    暗色眼眸猶如夜晚的大海,波濤洶湧。魯斯托想要確認女子的眼中是否映照著自己的身影。


    「……這是詭辯。你們的力量並非人類該有的。」


    人們各有所長是理所當然的事,但魔法師的「異常」遠遠超乎這個範疇。其中最為特異的就是魔女,她自己應該再清楚不過。魔女輕輕吐了口氣,忽然問道:


    「你曾經朝嬰兒的頭揮劍嗎?」


    「……什麽?」


    「你曾經目睹年幼的孩童哭鬧不休地抓著母親,兩人一同被處以火刑的光景嗎?」


    「你在說什麽……」


    魯斯托感到喉嚨乾啞,早已猜出對方接下來會說的話。魔女看著一臉鐵青的他,果斷地說道:


    「一直以來對這種事坐視不管的就是這個國家。這並非因時代背景而生的瘋狂行徑,而是這個國家本就視為理所當然的行為。我曾親眼目睹更為淒慘的景象。不是別國,就是你們國家的真實狀況。」


    魯斯托啞然失聲,但是魔女的語氣並不嚴厲,隻是平淡地繼續說下去。


    「你身為王位繼承者,理應學過曆史、鑽研過其他國家的政治。那麽你應該知道,自己的國家在這當中有多麽特殊。黑暗時代結束後曆經三百年,唯獨塔伊利殘存著如此殘酷的選民思想。這種行為就等同胡亂啃噬自己的腸子,我想你應該會理解這個道理才對。」


    ──即使雙親不具魔力,也會有一定的比率生出擁有魔力的小孩。


    塔伊利認為他們一出生就違背了神的旨意,因此長年排斥這些孩童。他們從不思考這個行為是否正確,因為這是「不能去思考的事」……如今,女子卻指出他們要「麵對這個問題」。


    魔女撥開黑色長發,纖細的指尖發出白光。光變化為蝴蝶的形狀後,展開美麗的翅膀消失於夜晚的庭院。女子做完這番動作後,告誡似地說道:


    「無論是怎樣的魔法師,隻要使用魔法就會受到法則束縛。不管如何掙紮,逝去的人們和國家都無法失而複得。這對人類而言是理所當然的事。事實上,魔法師並沒有你們所想的那麽超乎常人。」


    「……你這個魔女在說什麽蠢話……」


    「即使是我,也有個男人能輕易地砍倒我。總之就是這麽回事。」


    話落,女子莞爾一笑,有一瞬間流露出欣喜之情。


    但是那抹微笑很快就消失了。魯斯托依舊繃著臉,魔女從正麵凝視著他,道:


    「我給過忠告了,你自己仔細想想吧。」


    魔女冷不防地攤開雙手。魯斯托察覺她打算施展轉移後,反射性地大喊:


    「如果你希望我牽製援軍,明天就再來拜托我一次!到我這裏來!否則我不會聽你的要求!」


    這句吶喊沒有得到回應。


    魔女未經詠唱就生成構成,倏然消失。隻有一陣風輕輕吹過,彷佛那裏打從一開始就什麽都沒有。


    魯斯托想著將自己迷得神魂顛倒的女子倩影,一時半會無法離開露台。


    當他總算回到房間時,打算明天組織軍隊的念頭已然消失了。


    ※


    第一次與她相遇時,她還隻是個在搖籃中沉睡的嬰兒。


    猶如白雪的肌膚十分柔軟,他當時還想著:「那對睫毛真長啊。」


    拉納克隻知道她是為了成為王子妃──也就是自己的新娘,而被帶來城中扶養的孩子。直到數年後他才意識到,對方的耳朵及指頭上配戴的封飾代表什麽意義。那時的她已成長為驚為天人的美麗少女──而且每個人都注意到她出類拔萃的才能。


    對拉納克而言,在彼此的道路產生分歧之前,她一直是自己「應該守護的少女」。


    「──四大國的聯合軍啊,真是壯觀呢。」


    被聯合軍視為敵人的庫斯克爾國王,事不關己似地說出這番感想。


    拉納克慵懶地坐在王座上,仰望著天花板。空蕩蕩的大廳沒有任何擺設。盡管庫斯克爾城蓋得十分氣派,但與他國不同,處處都能感受到欠缺曆史洗滌的氛圍。


    這點就連關鍵的國王本人也一樣。拉納克的神情不見恐懼或憤怒之意,他隻是淡淡地低喃:


    「明明這麽做也毫無意義,一切隻會向著該有的方向發展。」


    「陛下,已按照您的吩咐,完成所有同步的準備了。」


    一名魔法師跪在王座前稟報後,拉納克指向空蕩蕩的大廳,空中瞬間浮現以藍線繪出的大陸地圖。同席的幾名魔法師倒抽一口氣,凝視著眼前的景象。


    地圖上共有五處閃爍著亮光的地方。


    這些點以光線連結,進一步分出線條,擴散到整座大陸。


    拉納克眺望這充滿幻想的景致,微微一笑道:


    「這就是……新大陸的模樣。」


    聽到國王這句話,魔法師們紛紛憧憬地注視著那幅大陸地圖。


    在場想必很多人理解到,描繪其上的複雜線條其實就是魔法構成。正因如此,他們才因其龐大的規模為之戰栗。曆史上從未有過足以覆蓋整座大陸的構成,聽聞此事的人恐怕隻會認為那是紙上談兵而一笑置之。


    然而,拉納克知道唯獨自己能實現這件事。一旦完成,所有人類的生活將完全改變。他一臉滿足地眺望著自己所畫的構成圖。


    「這樣一來,大家的痛苦也會消失,這裏將成為比現在更適合居住的世界。」


    國王的這席話令魔法師們露出無比感動的神情。但是,其中一人不禁戰戰兢兢地提問:


    「可、可是,這樣的構成真的有可能實現嗎……」


    「不要緊,因為有艾緹在啊。」


    剛好就在這時,大廳的門被打開,黑衣魔女走了進來。


    如畫中走出的美麗女子注意到眾人的視線集中在自己身上後,挑起纖長的睫毛,微微歪了歪頭。她猶如人偶般麵無表情,開口詢問國王。


    「拉納克,怎麽了嗎?」


    「我們正好聊到你。你願意協助我改變這座大陸吧?」


    「協助拉納克嗎?當然願意呀。」


    她輕巧地回答,悠然穿過房間,坐在牆邊的長椅上。距離王座隻有十幾步的那個場所,是她的固定位置。見女子背靠著椅子扶手、閱讀起書籍,拉納克以溫柔沉穩的眼神凝視著她。


    「無論是多麽複雜且巨大的構成,都得遵循基本法則。隻要魔力充足,再逐一構成就行。對吧,艾緹?我以前也是這麽教你的。」


    「因為你總是比我先學到嘛。」


    她的臉沒從書本抬起,隻是微笑著回應。


    他們是生活在同一座城堡,同樣作為國王候補而受到栽培的夥伴。盡管已是四百年前的記憶,對拉納克而言卻恍如昨日。與身為魔女而活了許久的她不同,拉納克這四百年來的大半時間都靠魔法陷入沉睡。他做著等同永遠的淺夢,讓身體進入休眠狀態。雖然偶爾會感受到帶有她氣息的使魔經過附近,卻無法給予回應。因為他陷入沉眠的期間,身體因巨大魔法的反彈而差點毀壞。


    即使如此,他依然平安回來了。或許是因為經曆漫長的睡眠,他的記憶與思考有些模糊不清,但沒有忘記重要的事。


    ──那就是守護她。這是他從孩提時代就始終如一的職責。


    「因為你是乖巧的好學生,老師們也很誇獎你呢。明明休息時間總是跟在我背後繞來繞去的,卻能立刻就學會我教的事情……」


    比拉納克小五歲的她是個愛撒嬌的黏人孩子,卻擁有異於常人的天賦。


    她當然不是空有才能,肯定也拚命地精進自己。然而,拉納克同樣很努力。


    「你是優秀的孩子,沒過幾年老師們就沒東西能教你了……」


    她剛年滿十歲時,便已無人能教她魔法了。老師們紛紛主動請辭,害她變得孤身一人。在那座城堡中還願意對她伸手的人,就隻剩下拉納克。


    「可是,你比我來得更……」


    拉納克的眼神突然失去光彩,以空洞的瞳眸注視著同為國王候補的魔女。


    緹娜夏率先注意到異狀,目不轉睛地回望著拉納克。


    像是要隨時起身、看清什麽般──其他魔法師看到魔女異樣的眼神,不由得凍結了。但她隻是以沉穩的聲音問道:


    「拉納克?怎麽了?你想起什麽了嗎?」


    聽到她的聲音,拉納克緩緩眨了眨眼睛。不知不覺間,他的額頭與手心都滲出了汗水。


    他感到體內殘留著一股惡寒,彷佛不慎觸碰到某種不祥之物。拉納克深呼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


    「看來還是不行呢,我好像還身在夢中。」


    「這不是夢。」


    「我知道。」


    不管是從前的國家已經滅亡,還是經過四百年後決定建立新的國度,都是現實。


    隻不過,他有時會覺得自己忘了某件事。他有種預感,那對他而言或許是難以切割的情感。


    拉納克向從前的少女詢問。


    「艾緹,你沒生氣吧?」


    「生什麽氣?」


    緹娜夏不知何時又將視線移回書上。烏黑長發垂落至地板,那副模樣莫名地像是一輪盛開的花。魔女的美貌令人心醉神迷。拉納克看到完全長大成人的她時,感到既開心又寂寞。


    拉納克注視著她,輕輕揮了一下手。見國王指示旁人回避,在場的魔法師們立刻匆匆退出大廳。隻剩兩人獨處後,拉納克改以明確的說法說道:


    「就是四百年前的事。我們最後在一起的那個夜晚。」


    這是兩人再會之後,至今都沒提及的話題。緹娜夏被這麽一問,顯得有些詫異。她猶如獵豹般以優美的姿勢緩緩起身,望向拉納克。


    「怎麽現在才問這個?我還以為你忘了呢。」


    「我不會忘的。」


    即使許多記憶都變得模糊不清,唯獨這件事他不會忘記。拉納克記得很清楚,當自己切開少女纖瘦的腹部時,她那既驚愕又恐懼的表情。無論是之後的悲鳴、啜泣,還是令人心痛的哀求,他都記得一清二楚。


    但是相對地,他不知道自己當時到底抱持著什麽感情俯視少女?這份情感已在朦朧而漫長的沉睡中磨耗殆盡,至今都回想不起來。


    「我認為你在生氣,所以很在意。」


    「我沒生氣。」


    她立刻回答,然後像在表示要結束這個話題般,再度將視線移回書上。


    見她明顯拒絕談論這件事,拉納克隻好改變話題。


    「你認為靠強大的力量壓製,有辦法消除爭端嗎?」


    「我想這是有可能的,但沒辦法解決根本上的問題。」


    「但或許能拯救現在身處不幸的人們。」


    「嗯。」


    沒辦法順利整理思緒,拉納克不禁以手指按著額頭。他自己也隱約察覺到,或許是因為過於漫長的沉眠,導致記憶與人格等方麵都有斷裂。他忍受著自己即將消散的感覺,凝視眼前將成為自己新娘的女人。以單一個體而言,她擁有著大陸上最強大的實力。


    「艾緹成為魔女後,沒想過要做這種事嗎?」


    「沒想過。畢竟那隻是一廂情願的想法。」


    「就算有人會死也一樣?」


    「人總有一天會死。況且,我若是作為抑止力介入世界,或許會扼殺人類的思考。」


    這句話昭示著她近乎完全不幹涉的原則,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顯得極為冷酷,然而這就是她選擇的道路。拉納克隻知道那名對任何事物都很溫柔的少女,不禁又升起落寞的心情。


    「我打算做的事情也隻是一廂情願嗎?」


    「嗯。」


    「真冷淡啊。」


    「你別問就好了啊。」


    魔女說完後笑了出來。然後她收起笑容,換上嚴肅的表情。


    「可是拉納克找了我,我才能稍微介入塔伊利與魔法師之間的爭鬥喔。」


    「艾緹。」


    「所以謝謝你。這是我的真心話。」


    她這麽說後淺淺一笑,看起來很開心。如果她的這張笑容是真的,那究竟什麽才不是真的?


    拉納克也跟著莞爾一笑。


    「隻要你開心就好。」


    為了斬斷連鎖的悲劇,就必須在某處引發某件事,而現在就是采取行動的時候。他深深地吸了口氣,仰望天花板。


    「沒什麽好擔心的,我會保護好你。」


    即使全世界都忌諱她的魔女身分,至少還有自己站在她身邊。否則她就會和孩提時代一樣,隻能孤單一人吧。拉納克像是要說給自己聽般,反覆說著。


    「我會保護你的,艾緹。」


    彷佛唯獨這點是他曆經四百年也未曾消失的感情。


    即使她已不再是年幼的少女,這份感情也不會改變。


    因為名為艾緹露娜的少女──就是為了自己而生的脆弱存在。


    ※


    拉納克說「我稍微睡一下」後,便回去自己的房間了。緹娜夏也跟著離開大廳。


    當她來到城堡走廊後,護衛雷納特立刻上前隨侍在側。他擔心地看向主人。


    「國王的狀況……」


    「不要緊。他大概還沒從夢中清醒吧。」


    「夢嗎……?」


    這座城內,負責服侍緹娜夏一個人的魔法師,就隻有雷納特和帕米菈兩人。他得到魔女的信任後,大致知曉了主人的過去。正因如此,他才擔心國王是否又會一時心血來潮而加害主人,然而緹娜夏本人的反應卻很平淡。


    「雷納特,你知道這座大陸的魔女為何全都是女性嗎?」


    「咦?那不是因為……叫做『魔女』嗎?」


    雷納特似乎以為這是在玩文字遊戲,緹娜夏卻笑著搖了搖頭。


    「雖然你也算是實力高強的魔法師,但男性體內的魔力其實很不穩定,要倚賴強大魔力度過永恒的時光是相當困難的事。像正常人一樣壽終正寢自然沒有問題,然而一旦跨越百年的時間,肉體和精神就會出現破綻。所以沒有男性能成為魔女這樣的存在,因為在到達那個階段前就會自我毀滅了。」


    聽到主人輕描淡寫地說出這番恐怖的話,雷納特露出僵硬的笑容。


    「意思是,國王他……」


    「他的精神受到影響了呢。雖說是用魔法進入沉眠,但對他身體的負擔還是太大了。他目前的精神徘徊在約莫十五歲時的記憶,非常不穩定。正因如此,他才會對我這麽溫柔。因為在那個人的眼中,我一直是無力的小孩。」


    看到緹娜夏露出苦笑的側臉,雷納特不禁皺起眉頭。


    ──關於自己的過去,她隻是輕描淡寫地帶過。


    然而從那些隻言片語中,雷納特還是察覺到一件事。從前的緹娜夏是真心仰慕著拉納克,並將他視為真正的家人。這樣的她麵對和從前一樣溫柔的「哥哥」時,會有什麽想法呢?雷納特感到一絲不安,卻無法從她的表情看出端倪,於是他改而詢問起其他事情。


    「國王方才說的事情,真的有可能成真嗎?就是那個覆蓋整座大陸的魔法構成──」


    「辦得到哦。隻要使用我的魔力的話。」


    聽到主人乾脆地回答,雷納特頓時說不出話來。緹娜夏的手指彈了一下編成辮子的一縷頭發,接著說:


    「就算過去也有人想過以魔法徹底支配大陸,卻從來沒有實現。以能力來說,鐸洱達爾的初代國王或許有可能成就這項偉業。畢竟隻有他能完全驅使十二位精靈。不過相較於今日,當時的魔法構成十分粗糙,恐怕還是有點難度。大約是從第四代國王開始,構成的研究才有所進展。」


    「那個,緹娜夏大人……」


    任由她繼續說下去,話題可能會扯到鐸洱達爾史上。魔女察覺到他的未盡之言,清了清嗓子。


    「雖說有這個可能,然而事情一旦成真,將徹底改變這座大陸。小國恐怕會直接毀滅,庫斯克爾則勢必與四大國展開全麵戰爭。可是,拉納克當然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這麽一來,到時釀成的死傷可能比黑暗時代還要慘烈。」


    「這……」


    這肯定是前所未有的事態。雷納特意識到自己正站在曆史的轉捩點上,不禁一陣戰栗。


    但是,身為當事人的魔女依舊十分冷靜。這時,緹娜夏像是突然想起般,換了個話題。


    「話說回來,我拜托你的東西處理得怎樣了?」


    「您需要四十顆黑曜石對吧?今明兩天就會準備好了。」


    魔女拜托他取得的物品,是形狀盡可能完好、顏色深沉的石頭。緹娜夏聞言點了點頭。


    「為了以防萬一,你記得先準備好自己的防禦陣。」


    雷納特默默低下頭。這並非自暴自棄,對他而言,該優先保護的人並非自己,而是主人。他當時就像強迫對方接受般,向眼前的女子宣誓效忠,但魔女還是笑著接納了他。因此他無論如何都想報答對方。


    此時,柱子的陰影處傳來了諷刺的聲音。


    「兩位這是在商量什麽啊?」


    那是令人感到甩不開的濕黏嗓音。雷納特看到現身於此的人,不禁皺起眉頭。


    來者正是魔法師長──巴爾達洛司。這座城堡中,國王禁止任何人隨便接觸緹娜夏,唯獨巴爾達洛司總是有事沒事就來找她麻煩。


    對於這名擁有血腥經曆的男子而言,魔女纖瘦的胴體,以及與身形不符的龐大魔力,都無可避免地挑起他殘虐的興趣。緹娜夏目光冰冷地看著毫不隱藏自己陰險欲望的男人。


    「我打算做個首飾,隻是拜托他幫我準備石頭而已。」


    魔女微微偏頭回應,巴爾達洛司隨即咧嘴笑道:


    「首飾啊……黑曜石確實很適合你的頭發和眼眸。不過既然是新娘,挑別的顏色應該比較好吧?像是珍珠白……或是石榴紅。」


    「新娘子配戴紅色的首飾也很奇怪吧。」


    魔女說完就要從巴爾達洛司麵前通過,男人卻不肯罷休地擋住她的去路。他眯起原本就很細的眼睛,目光猶如盯上獵物的爬蟲類。


    「我認為紅色也很適合哦,很襯你的血色。你美麗的肢體內究竟隱藏著多麽鮮豔的內髒,實在令我很感興趣呢。」


    「去問拉納克吧。」


    這句話聽起來格外諷刺,但連雷納特也無法理解她的意思。


    雷納特窺視著主人的表情,隻見她依舊泰然自若。魔女接著向男人命令道:


    「退下。你若是無法靠自己的腳行走的嬰兒,不如由我幫你好了?」


    巴爾達洛司露出愉悅的笑容,後退一步將路讓開。雷納特感到極不舒服,替主人擋住男人的視線,同時邁出步伐。


    ※


    塔伊利在亞斯杜拉平原吃了大敗仗後,暫緩進軍庫斯克爾的計畫。在王太子魯斯托的命令下,隻是先組織好軍隊,但士兵們仍停留在城都中。


    除了本國軍隊,前來支援的大國行軍也開始聚集到城都。


    奧斯卡抵達塔伊利的城堡後已過四天,至今依舊不斷開會,遲遲未能進軍,一行人感到愈來愈焦慮。事情無法有進展的最大原因,就在於魯斯托。他坐擁最大的軍權,卻反覆主張「慎重行事」,導致討論總是毫無結果。分明是他們主動求援,現在卻遲遲不出兵,奧斯卡很想將滿腹怨言一吐為快。


    而且出兵一事沒有進展就算了,魯斯托的妹妹契齊莉雅還幾乎每天跟在自己身邊,讓奧斯卡的忍耐力已經瀕臨極限。他無奈地看向擁有華麗美貌的公主,說道:


    「你跟到這種地方,到底在想什麽?」


    「因為我想見你,不行嗎?」


    隻是看她嫣然一笑,腦袋就開始隱隱作痛。奧斯卡以帶有諷刺意味的眼神回望她。


    兩人如今正在奧斯卡於塔伊利城內被分配到的客房中。


    剛日落的天空轉變為明亮的夜空,染上與他眼瞳相同的色彩。奧斯卡忍住歎息,暗自心想著:「等一下絕對要教訓一頓放這女人進來的家夥。」


    或許是因為他的態度明顯很困擾,契齊莉雅輕輕挑起眉毛,站起身後繞到他的身邊。她越過扶手靠在男人的身上,以好似帶毒的紅唇湊近他的耳邊低語:


    「請別露出這種表情。你要是太過冷淡,我也有自己的考量。」


    「哦?願聞其詳?」


    「在法爾薩斯時,你帶在身邊的那位女魔法師就是『蒼月魔女』吧?或許哪天就會有人發現,但我若是現在就讓此事流傳出去,應該會影響到你的立場吧?」


    麵對女人試探性的眼神,奧斯卡隻是勾起唇角,臉上毫無笑意。


    ──他確實想過總有一天會被人發現。


    可是,契齊莉雅為何會在這時注意到這件事?流傳於塔伊利的目擊情報中,應該隻有提到魔女是一名黑發黑眼的美麗女子。像緹娜夏一樣擁有一雙深邃黑眸的人雖然罕見,但並非完全沒有。隻憑這一點資訊,理應不會聯想到她才對。


    「如何?讓你改變想法了嗎?」


    契齊莉雅凝視著奧斯卡,臉上掛著深信自己處於優勢的愉悅表情。她順勢將雙手繞過奧斯卡的脖頸,依偎在男人身上。令人窒息的芳香刺激鼻腔,誘惑著男人。奧斯卡以手捏住她小巧的下巴,將她的臉拉近自己,讓女人的紅唇與自己的嘴唇相疊。


    這深情的長吻,彷佛要融化她的靈魂。契齊莉雅接受著男人的親吻,陶醉在獲勝的喜悅中。男人的臉離開後,改而在她的耳邊呢喃。低沉的嗓音令她全身震顫。


    「你為什麽這麽認為?或許隻是非常相似的女性不是嗎?」


    「找這種藉口可是沒用的喔……因為我看到那個女人了,不可能會認錯的。」


    奧斯卡的指尖滑過女子白皙的脖頸,感受到鮮血在柔嫩肌膚下的脈動。


    「在哪?實在很難相信呢。」


    契齊莉雅聽到這個疑問,尖聲笑道:


    「你就這麽在意那個妖女嗎?畢竟是魔女,想必用了迷惑男人的魔法吧?那個女人每天晚上都會前來拜訪兄長大人,完全沒發現被我看到了,真是個淫亂的女人呢。」


    「……啊?」


    聽到這句話,奧斯卡撫摸著契齊莉雅脖頸的手險些將之擰斷。


    他在動手前踩住煞車,一把將女人推開後站起身,接著抓住她的下巴往上一抬。奧斯卡低頭看著一臉茫然的契齊莉雅,眼神絲毫不留情麵。


    「告訴我魯斯托王子的房間在哪。」


    迫使對方屈服的聲音,展現出不容分說的魄力。


    他雖然要求對方「明天再來」,卻絲毫不認為魔女會再次造訪。


    然而,女子很守規矩地出現了。她同樣待在月下,飄浮於自己絕對無法觸及之處。


    她每次出現,都會向魯斯托倡導歧視他人是多麽愚蠢的行為。她時而拐彎抹角地比喻,時而直接點到痛處。她的態度既不是鄙視、也並非在懇求,隻是淡淡地編織話語。她不會久待,一旦問答結束就會突然消失蹤影。


    然而魯斯托不舍和她相處的時間就此結束,每晚都會告訴她:「明天不來,我就出兵。」


    要是能坦白說出「我想再見到你,想繼續聽你說話」,那該有多好?可是魔女是敵國的人、應該忌諱的魔法師,這句真心話違背了塔伊利的曆史,因此魯斯托無論如何都無法跨越自己築起的最後防線。


    即使如此,他已經動搖了。這該歸咎於她的存在,還是話語本身呢?這點無從得知。不過反覆聽著她主張的這段期間,魯斯托漸漸不曉得為何非得殺死魔法師不可了。


    ──到魔女所定下的兩周期限還剩三天。


    隻要在那之前牽製住軍隊,是否會有什麽改變?


    魯斯托走到露台,仰望夜空。此時,房間傳來敲門的聲音。


    「兄長大人……是我。」


    魯斯托聽到契齊莉雅的聲音,盡管對她這麽晚來訪感到匪夷所思,還是走到門邊替她開門了。


    然而門一打開,他頓時驚愕得僵在原地。


    隻見妹妹一臉鐵青,身後站著佩帶寶劍的法爾薩斯國王。青年的肩上還坐著一頭體型嬌小的紅龍。魯斯托勉強發出聲音詢問道:


    「……請問有何要事……」


    「委托我討伐魔女的不是貴國嗎?」


    男子以挑釁的眼神回問。魯斯托察覺到這句話的意圖,不禁全身僵硬。奧斯卡穿過他的身旁,徑自走進室內。見他筆直地走向露台,魯斯托慌張地追了上去,契齊莉雅則一發現奧斯卡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後,便快速地逃離現場了。


    魯斯托向踏出露台的擅闖者大喊:


    「請等一下!你這是什麽意思!」


    「裝傻會令你的處境更難堪啊。」


    奧斯卡冷淡地回應後,拔出阿卡西亞。劍身反射月光,發出耀眼的白色光芒。那是用來殺死魔法師、塔伊利極度渴求的劍。


    然而對魯斯托來說,他從未像現在這樣憎恨那把劍。阿卡西亞的劍士是魔女的天敵,絕不能讓兩人見到麵。可是他該怎麽告訴對方才好?


    奧斯卡無視陷入混亂的魯斯托,仰望著天空。


    月下空無一物的空間產生扭曲。


    「別過來!」


    魯斯托對著空中大喊。


    奧斯卡打算開口呼喚魔女的名字。


    然而,下一瞬間轉移至此的,卻是有著一頭淺金色頭發的陌生女子。


    「我還想說您每晚都上哪去,原來是在做這種事情嗎!?」


    「是啊……」


    帕米菈傻眼地說,魔女則有氣無力地垂下肩膀。緹娜夏將身體靠在椅背上,抱怨起最近這陣子不斷與她重複問答的對象。


    「他看起來明明不是那麽笨的人啊。理解程度實在很差……每次都說『我聽不懂,明天再來』。要改變根深蒂固的價值觀果然很難呢,真是受不了。」


    見主人邊發著牢騷邊伸懶腰,帕米菈感到一股龐大的疲勞感襲向自己,歎了口氣。


    「您不需要奉陪那種男人。就算您容易被人牽著鼻子走,也請有個分寸。」


    「對不起……」


    緹娜夏一臉歉疚地垂下頭後,拿起放在桌上的黑曜石。旁邊的雷納特一邊苦笑,一邊磨著石頭。


    帕米菈則是雙手扠腰,獨自氣憤難耐。她一聽就知道,塔伊利的王太子根本是被主人迷得神魂顛倒,隻有魔女本人毫不知情。她很想告訴對方「你憑什麽傳喚我們重要的主人?」。主人諸事繁忙,才沒時間與笨蛋繼續拉扯不清。


    然而,她的主人隻是轉動著手中的黑曜石,喃喃說道:


    「可是隻要他的態度軟化,將來絕對會對魔法師有好的結果吧。魔法師的出生與血緣無關,塔伊利不改變國家的觀念,悲劇就不會消失。」


    帕米菈與雷納特聽到這句夾雜歎息的感慨,理解了主人的意圖,不禁深受感動。


    ──如果魔法師的出生隻是基於血緣,塔伊利迫害魔法師的曆史想必早就終結了。畢竟隻要擁有魔法師血脈的家族,全部移居到沒有歧視的國家就好。


    然而,有無魔力並非隻由血統決定。而且出生便擁有魔力的孩子們中,約五成的人不學習控製力量的方法,就會傷到自己或身邊的人。悲劇的幼苗隨時都存在於各個角落。


    帕米菈微微露出苦笑,以溫柔的眼神凝視著主人。


    「總之,今晚請您專心製作魔法具。畢竟時日所剩不多,塔伊利王子那邊就由我去果斷拒絕他吧。請您告訴我轉移座標。」


    「拒絕……?拒絕什麽?」


    「…………」


    帕米菈對遲鈍的主人感到有些傻眼,但至少成功問出座標了。緹娜夏一臉擔憂地看著組織構成的帕米菈。


    「你若是出事,我也會過去的。」


    「不用擔心。雷納特!請你好好看著緹娜夏大人!」


    「用不著你提醒。」


    於是帕米菈獨自轉移到塔伊利的城堡。


    轉移過去後,她從空中俯瞰到城堡、庭院,以及王太子房間的露台。


    露台上有兩名男子──其中一人佩帶的劍,帕米菈也曾在書上看過。


    「王劍阿卡西亞……魔法師殺手……」


    那把甚至能殺死魔女之劍的持有者,為何會在主人每晚造訪之處嚴陣以待?


    ──理由根本無須思考。


    「可惡,居然算計主人!」


    帕米菈感到怒火湧上心頭,雙手伸向前方。


    她的掌心產生強光,魔法流泄而出。


    轉移過來的女子一看到阿卡西亞就勃然大怒,手中擊出白光。奧斯卡嘖了一聲,揮劍一擊粉碎了對方的構成,接著命令肩上的龍。


    「那克!捉住她!」


    收到王命的龍立刻變換體型。那克飛上天空的同時,體型變得如小屋般巨大,伸出利爪襲向女子。浮空的女子還沒穩住身體,但仍是以簡短的詠唱擋下攻擊。


    與此同時,奧斯卡瞄準女子的腳,投擲出短劍。


    這是對付浮空魔法師的慣用手段之一。不需要讓她受重傷,隻要能讓對手因痛楚而難以集中精神,大部分的魔法師都會無法繼續飛行。


    然而,女子同樣以魔法抵銷了攻擊,可見本事相當高超。


    盡管如此,那克趁著對方在這一瞬間產生的破綻,以巨大的翅膀擊中了她。


    「唔、啊……!」


    女子發出痛苦的呻吟,但依舊停留於空中。龍再次對她伸出利爪。就在巨大的鉤爪即將捉住她時,雙方之間產生了扭曲。


    下一瞬間──又有另一名女性轉移到空中。


    她張開防禦壁彈開龍爪,接著發出驚呼。


    「那克!?」


    漆黑的長發於空中飄逸,蒼白的苗條肢體於月下浮現。


    她緩緩轉頭望向露台,一名男子的身影隨即映入眼簾。


    魔女茫然地呼喊出男子的名字。


    「奧斯卡……」


    「過來。」


    男子一臉不悅地伸出了手。


    看到對方伸過來的手,緹娜夏依舊浮在空中,身體卻僵住了。


    她知道奧斯卡已經抵達塔伊利城。


    然而,她認為即使如此,也不太可能見到麵。或者,她內心某處其實早就料到有可能像這樣不期而遇。


    魔女失魂落魄地看著從前的契約者。


    男子藍色的眼眸有著捕捉她的力量。彷佛理所當然般在他懷裏笑著的記憶,忽然掠過腦海。那段理應不遠的日子,現在竟如此令人懷念。


    緹娜夏的嘴唇不住顫抖。假如就這樣什麽事也沒發生,她或許就抓住男子的手了。


    ──然而就在這時,另一個人的聲音打破了場上的空白。


    「逃啊!快點!」


    魯斯托拔出自己的劍砍向奧斯卡,卻被對方不費吹灰之力地以阿卡西亞擋下。帕米菈見狀,抓住僵住不動的緹娜夏肩膀,說道:


    「緹娜夏大人,我們走!」


    帕米菈仰望天空,空中頓時浮現轉移陣。那不是用來讓個人轉移的構成,而是一道用於傳送多人的門。隻見雷納特從中探出頭,向兩人大喊:


    「我沒辦法維持太久!動作快點!」


    帕米菈拉著緹娜夏的手往上升。那克看到自己的前任主人忽然出現,不知所措地望向奧斯卡,等待他下達新的命令。奧斯卡讓魯斯托的劍從手中彈飛後,呼喚出魔女的名字。


    「緹娜夏!」


    魔女以非常不安且為難的眼神看向他。


    然後就這樣被雷納特與帕米菈拉走,消失在轉移門內。


    奧斯卡看著魔法師們消失的天空,暗自咬牙切齒。


    ──錯過了絕佳的機會。


    他本以為能奪回緹娜夏。隻要可以確保她的安危,其他事情根本無所謂。與她交談之後,再找到妥協點就好。


    但是因為意想不到的阻礙,一切都化為白紙了。奧斯卡壓抑著燒灼腹部深處的焦躁感,將阿卡西亞收回劍鞘。


    那克變小後回到他的身邊。奧斯卡摸了摸龍的頭慰勞它後,瞪視著魯斯托。


    「好啦,麻煩你說明一下,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魯斯托咬緊乾燥的嘴唇。


    赤紅的明月照在露台上。


    關鍵的日子正默默地逼近。


    ※


    「緹娜夏大人,您有沒有受傷?」


    轉移到魔女位在庫斯克爾的房間後,帕米菈觀察著主人的模樣,出聲詢問。


    魔女麵無血色,茫然地看著他們兩人,半晌後才回應帕米菈的話。


    「我沒事。倒是你……」


    「隻是稍微撞到而已,請不用擔心。」


    魔女聽到這句話後,猶如虛脫般癱坐在地。雷納特與帕米菈慌張地跟著跪了下來。


    「真的不要緊嗎?是不是有哪裏不舒服。」


    「不……隻是稍微嚇了一跳。」


    雷納特皺起眉頭,詢問主人。


    「您認識阿卡西亞的劍士嗎?」


    魔女聽到這個問題後,身體微微顫抖,暗色的眼眸充滿了陌生的感情。


    「那個人……是我的契約者。是經過我鍛煉,唯一……能殺死我的人。」


    她希望留給這個世界、留給今後的曆史某個東西。


    那就是他──創立新時代的王。


    魔女沒有繼續多說什麽。她闔上眼睛,封閉住自己的情感。


    而在隔天,聯合國軍──開始朝庫斯克爾進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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