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比烏斯小時候因為迷路而誤入這座山中,在那裏撿到了它,當時他把除此之外的一切事情都忘得一幹二淨了。


    “神隱”


    這個詞語在他周圍的大人們之間反複出現了好多次,他被人們執拗地反複詢問著同樣的問題,但是他卻無法理解其中的意思。


    “另一個人是——”


    隻有這句話在四處流傳著,但是莫比烏斯很想知道他們在談論著什麽。


    “另一個人是——”


    然而,被如此呼喚的名字和他以前深信不疑是自己的名字卻是相同的。等到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周圍的人們似乎都在用與他記憶中不同的名字來稱呼他。


    甚至當他照鏡子的時候,他也沒有自信那張映照在鏡中的臉龐究竟是和以前的臉一模一樣呢,還是有所不同。


    而且他不禁想,如果說之前在山中因為神隱而消失的人是他的話,那麽現在身處這裏的自己又究竟是何人呢?總覺得出了什麽嚴重的差錯,但最後卻又恰好能自圓其說,他感覺自己的命運好像變得荒誕無稽了起來。沒錯,就好像本想將一張細而長的紙折成一個圈,卻犯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失誤,把紙的正反兩麵錯誤地粘合在一起,結果變成了一個莫比烏斯環——而自己不就是這個失誤的結果嗎?


    他從山上帶回來的,後來被稱為brick的東西,為了不讓任何人發現,被小心翼翼地保存在了一個瓶子裏,從而與外界隔絕,但它是能將他與他的那個疑問——似乎有什麽東西已經被一分為二——聯係起來的唯一物體。


    於是,他仿佛受到了某種驅使,把他一直珍藏著的這個東西帶回了闊別十多年的“爆炸中心”——然而在那裏發生的,卻將以一場非常淒涼的命運結局落幕。


    1.


    眼前,點燃被收集在一起的枯木而做成的篝火正在燃燒著,火花發出著劈裏啪啦的迸濺聲。


    “…………”


    織機綺蜷縮著身子窩在篝火前麵,一副情緒非常低沉的樣子。brick依舊寸步不離地待在她的身邊。


    而在她的身後,聳立著一輛被豎直插入地麵的公共汽車殘骸。


    然後在隔著篝火的另一邊,蒼衣秋良正在酣睡中。雖然他沒有躺下,而是抱著膝蓋蹲坐在地上,但是他看起來確實睡得很香。


    “為了治好背部的傷勢,我需要小睡一會兒。有什麽事的話就叫醒我——嘛,我想應該是不會發生什麽事的。”


    說罷,他在這個地方安置好休息地點之後馬上就睡著了。


    “————”


    綺不知道該做些什麽才好,隻能心不在焉地發著呆。


    她的身旁放著一個盛滿水的容器。它是由蒼衣靈巧地用四周一帶的樹葉和藤蔓組合起來製作而成的。仔細觀察的話,可以發現這個容器是蒼衣使用他的能力“cold medicine”將眾多葉子撕碎之後粘在了一起而製得的。而裏麵的水是通過倒入一個簡易的過濾器而提取出來的,這個過濾器是用同樣的方法製作而成的容器,並被附近的石頭和礫石所填滿,而且過濾器上層具有較大的石頭縫隙,內部則到處都是泥巴。


    “聽說你是個失敗作,但是你的內髒係統有先天缺陷嗎?”


    如此詢問的蒼衣,見綺搖了搖頭,便幹脆利落地解釋道,


    “那麽你喝了這水應該也不會鬧肚子吧。人類即使不吃東西也能活動一周的時間,但是如果不攝取水分的話,三天內就會死亡。如果還是不放心的話,就把這個水桶挪近到火邊,等加熱到八十攝氏度左右,容器即將要著火燒起來為止,再喝。因為大部分微生物和細菌在這樣的溫度下基本都會死掉。”


    他看起來仿佛是一名生存術教官。


    (——這樣的話,他的廚藝應該也是全校最好的吧?)


    綺不經意間已經認可了他。她感覺沒有這名少年做不到的事。


    而——現在他已經睡著了。


    他睡得相當地沉,想必他一定隻身一人闖過了相當慘烈的修羅場吧?


    (——但是,他到底是什麽人呢?)


    當她呆呆地微微歪著頭,看著蒼衣低著頭的姿態時,不知什麽時候,她身旁的brick也歪著腦袋,擺出了同樣的姿勢。


    綺溫柔地撫摸著brick的腦袋。


    “你又是——什麽人呢……?”


    為了不吵醒蒼衣,她小聲地喃喃道。


    當綺凝視著brick的時候,brick也隻是以同樣的方式與她對視著,眼神裏依舊沒有任何感情。


    盡管如此,不過綺從第一次發現這個孩子開始,就有一種奇特的共鳴感。


    這個孩子根本就不認識自己。他不曾了解過自己的內心世界。這和遇到正樹之前的綺一樣,那時的她從未想過自己的內心會有現在這樣鮮活柔軟的情感。令她簡直不敢相信的是,隻要掛念著他人內心就會感到溫暖。她感覺到——那個時候的自己有著一雙與這個孩子非常相似的眼睛。


    (但是——蒼衣君打算怎麽處置這個孩子呢?)


    她的視線又移向了蒼衣。他的肩膀會隨著每一次的呼吸微微地晃動,這個樣子看起來毫無防備。


    然後——在他睡眠時的一次呼吸間隙中,吐出了一句小小的夢話。


    雖然隻有一句話,而且也含糊不清,但是他確實小聲嘟囔了一句,


    “……不吉波普……”


    聽到這句話,綺忍不住站起身來。


    (——唉……?)


    綺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麽他會偏偏提到這個名字。他對獨特複仇行為的過度執著已超出了綺想象力的極限。


    然而——當綺體會到蒼衣這個人越發深不可測的時候,她本在逐漸消釋的緊張情緒又變得更加強烈了。


    自己被卷入的事態非常錯綜複雜、千頭萬緒,隨之而來的緊迫感向綺更加強烈地襲來,讓她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她用左手緊緊地抓住自己的右肩。而她的右手正握著brick的手。


    然後,雖然她自己並沒有意識到,但是她的嘴裏又嘟嘟噥噥地來回說著那句話,


    “——不要緊,沒事的,所以,正樹……”


    (……不要再說了!)


    當然,蒼衣現在隻是在裝睡而已,這是他的拿手好戲。


    他已經被自己剛才的囈語給驚醒了。這種緊張兮兮的神經質連他自己都已經感到了膩煩,但正因為生性如此,所以他也毫無辦法。


    (不過,我到底說了什麽——?)


    因為是夢囈,所以也沒法知道自己說了什麽。


    從綺已經徹底戒備起來的樣子來看,他一定是說了什麽不該說的混話。像是什麽砍了腦袋血立馬流出來,諸如此類的話。


    嘛,事到如今也沒辦法對綺隱瞞自己是怪物的事情了,所以也無所謂了。


    但是,綺真地確實理解了他在睡前說明的種種事態嗎?因為思維跳躍跨度太大了,所以能明白的也非常不徹底,隻能半信半疑。


    首先,他解釋了自己為什麽要找到這輛朽爛的公交車。


    “這是因為你看見了這輛公交車與我們所乘坐的那輛公交車擦身而過。雖然我沒能確認這一點。”


    “唉?這是什麽意思?”


    “你看到的就是這東西,對吧?”


    “嗯、嗯。我想應該是這樣——”


    “也就是說,這東西肯定會再一次回到我們被帶入這個來曆不明的‘牙之痕’的那個時間點。”


    “唉、哎?”


    綺撲閃撲閃地眨巴著眼睛,一臉困惑。但是蒼衣並不打算特意平息綺的這種混亂情緒,而是繼續往下解釋,


    “雖然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好像有一種說法是世間萬物具有各自特有的時間流動。而且在這個空間裏,時間的流逝確實因為各種各樣的東西而被打散,變得四分五裂——像是什麽樹木突然枯死,公交車變得破敗不堪之類的——而且,大概這同樣也是我們無論怎麽往山下走,卻始終沒能抵達山腳的原因吧。”


    “為什麽?”


    “我們恐怕很快就到達了山腳下吧。隻是——那個地方沒有車站,沒有道路,沒有人煙,什麽都沒有。”


    沒有任何鋪墊,蒼衣直截了當地做出了自己也沒有自信的斷言。因為如果不這麽做的話,對話就無法進行下去了。


    “——哈?”


    綺張大著嘴巴愣住了。


    “不知道這裏是未來還是過去,總之,我們來到的是不同的時代。也許不僅僅是時間不同,可能其他的東西也全都不一樣,但是對這些差異我們應該也無從知曉。總而言之,不管怎麽想,我們走了足夠遠的距離卻仍然無法回到原來的地方——這一事實已經清楚地表明,照這樣下去,我們無論走到哪裏,都無法回到之前的世界。”


    “…………”


    綺驚得說不出話來。她似乎無法理解蒼衣在說什麽。這是當然的。因為說這話的蒼衣也沒有把握自己的理論言之有據,可以在邏輯上站得住腳。


    “無論如何,你所看到的那輛‘擦身而過的公交車’就是唯一連接著對麵與這邊的點。所以不管怎樣,我們要以找到這輛公交車為優先事項,而不是下山。”


    “……呃”


    綺似乎在試圖拚命地思考,卻不知道該從何入手,最後隻好問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


    “……蒼衣君,那個——你有見到過這輛公汽嗎?”


    “沒看到過。但是在我的認知中沒有判斷依據,所以我隻能相信你的話。我們必須想辦法坐上這輛公交車,回到把我們送來這個世界的那個地方。似乎可以肯定的是,公交車可以讓我們回去,因為它多半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所以問題是我們能不能搭上這輛公交車——說到這裏,那輛擦身而過的公交車上裝有輪胎嗎?”


    眼前的殘骸上已經沒有輪胎了。


    “沒——沒看見。不過我覺得它是以非常快的速度經過我們身邊的——唉?”


    綺給出了令人困惑的答複,卻並不明白自己被問及的內容。把即將發生的事情當作已經發生的事來詢問,結果先於前提發生,這從常識上來講是不可能的。


    “那樣的話,我們有必要給這輛車裝上木橇了。因為是下坡路,所以一定會滑下去的吧?”


    “可、可是——該怎麽做呢?”


    該怎麽做才能把公汽帶回原處,在那裏和之前的那輛公汽擦身而過呢?會是什麽樣的方法呢?


    但是自此之後,蒼衣不再解釋自己的想法了,而是說,


    “嘛,不管怎麽說——先稍微休息一下吧。”


    說著,他就一個人提前進入了夢鄉。他倒不是故意裝腔作勢,而是他現在的身體確實需要休息,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覺得如果再給原本就擔驚受怕的綺增加更多負擔的話,她可能會精神崩潰。因為他所設想的逃脫方法,無論怎麽看都是荒誕不經的無稽之談——


    (但是除此以外,以我們目前現有的材料,似乎也沒有其他可行的方法……)


    蒼衣繼續裝睡著,在內心裏歎了口氣。


    在篝火的另一邊,綺微微地顫抖著,喃喃自語地嘟噥著,


    “……沒事的,所以,正樹——”


    她一直在重複說著同樣的話。“真是不嫌煩啊。”——蒼衣帶著些許惡意聽著這些話語。


    然而——他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雖然綺一直在像胡言論語一般反複念叨著這些話,但是其中——卻連一句牢騷都沒有聽到。


    什麽“救救我”啦、“好孤單”啦,之類的——這種話完全未曾說過。


    她不可能不難受。


    她不可能不痛苦。


    她不可能不想見到溫柔的他——但是,


    (這個女人……難道說,一直都……?)


    是的,這個人從始至終都沒有說過一句與自己有關的話。


    她無論何時,說的總是關於那個人的事。


    蒼衣不知道她和那個人是什麽關係。但是,他偷聽到了他們在電話裏談論關於今天的事情,於是不禁想到,這恐怕是忙碌的兩個人到目前為止的最後一次通話吧。


    他們最後連一句珍重告別的話都沒講,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因為近期就要見麵的兩個人,沒有必要說這種話。


    所以,如果綺在這裏倒下了,那個人一定會陷入無比痛苦的境地當中吧。被蒙在鼓裏,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她就這樣消失不見了,然後就再也沒有她的消息。


    綺害怕的是這件事嗎?


    (這個女人——並非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幫助那個人;比起自己正陷入危機中的當下,更想挽救關係尚曖昧不明的男朋友的未來——正因為如此,所以才忍耐著這一切的嗎……?)


    我一定會去救你的。


    我絕對不會讓你遭遇這樣的事情。


    從這裏出來以後,我一定會回到你的身邊,所以不要緊——在這期間無論發生了什麽,都會沒事的——她說的是這個意思嗎?


    “…………”


    蒼衣忽然想起來有人說過類似的話。就像口頭禪一樣,她也經常對他說,“我一定會保護你的。”


    這句話是否如願以償地實現了,對早已死去的她來說已經無從確證了,而就這樣被撇下的蒼衣也確實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既不能對她抱怨半句,也不能向她表達感謝。


    “……不要緊,沒事的——”


    綺正在拚命地壓製住自己顫抖的身體。


    蒼衣突然覺得自己假裝睡著的樣子顯得太傻了,便睜開眼睛猛地一下站了起來。


    綺嚇了一大跳,看著蒼衣這邊。


    蒼衣則冷冷地俯視著看了她一會兒,便迅速轉過身,一個人獨自朝森林的方向走去。


    綺焦急地向他大聲喊道,


    “那、那個——”


    可蒼衣連頭也不回地說道,


    “我暫且先去準備好逃生的裝置——你們就待在這裏不要走動哦。”


    然後他就這樣繼續往前走去。


    對於這種感情——


    對於這種心情,蒼衣一直都在回避去思考它。那是一種——相當痛苦的感覺。那是一種遺憾之情。不經意間,所有的一切都變得令人無比地不甘心,讓人悔恨交加、懊喪不已。


    “即使你以為你已經拋棄了那個東西,不管你認為你把它扔到了多麽黑暗的洞穴裏,對你來說,你的心都並非深不見底——總有一天,那個東西一定會跳出來,回到你的麵前。”


    那個聲音在他的腦海中轟鳴回響著。他仍然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隻是——感到極度的惱火。


    (真是吵死了!——保護好他們不就行了嗎?!可惡!)


    曾經自己無法做到的事情,而如今——卻沉重地壓在他的靈魂上。而且,為什麽反映他自己在過去曾遇到過的人物的炸彈卻沒有出現呢?這件事也讓他非常地焦慮。


    他其實已經明白當前要做的事情了。並沒有什麽苦惱。


    即便如此——但不知為何,他怎麽也擺脫不了一種仿佛因為迷路而走失的孩子一般的心情。


    *


    “…………”


    brick仍舊一言不發,隻是握住綺的手,呆呆地坐在那裏。


    就在剛才,蒼衣丟下他們兩個人去森林裏麵幹活,他對於這件事也沒有任何反應。他隻是用不帶任何感情的眼神呆滯地望著蒼衣消失的方向。


    這個brick究竟是什麽東西?確實,就連它自己也對自身一無所知。


    至於brick是如何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其方法已經超出了人類的認知範圍。


    即使是基於至今尚未被發現的相克渦動激振原理的理論,要解釋brick是從何而來以及如何而來,所需要的知識也仍然不夠。或者說,為了知道這一點,人類可能必須對自己究竟是為何物了如指掌,並且能給出詳盡無遺的解釋。靈魂的意義也好,缺陷也罷,所有的這一切難道不都得必須了解嗎——?


    (譯注:相克渦動激振原理(相克渦動勵振原理)是上遠野浩平在係列作品《夜巡三部曲》中創造的術語,是製造用於與“虛空牙”作戰的超光速戰鬥機夜行者的理論基礎,首次出現於小說《我們在虛空中巡視夜晚(ぼくらは虛空に夜を視る)》中。)


    而且,brick也不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本該被刻寫在它身上的記錄卻永遠地遺失了。brick應該身負某種使命,但是很早以前它就被破壞了,隻有殘留的碎片被一個沒有名字的男性撿到了,他就是莫比烏斯。


    為什麽它遭到了破壞?是什麽東西對它起作用,結果讓它失去了時間這個基準點,從而淪落成一個四處漂泊的存在?——但是在這個“牙之痕”裏,已經沒有留下任何答案了。


    “…………”


    brick不曾鬆開過織機綺的手。


    也許是因為brick也看到了那個叫飛鳥井仁的男人曾經在織機綺的胸前看到過的“完美的花朵”。或許這個brick正是為了將——人作為人活著的意義,生存的理由,存在的證明——這些問題的答案告訴給“並非此處的某個地方”,才被送到了這個世界上——它緊緊地把這份答案,或者說是近似解攥在手裏——但是brick已經沒有報告答案的手段了。


    “…………”


    brick一直沉默不語。


    灰色的天空籠罩著四周。


    未曾流動的時間,流逝而過的時間,無法倒流的時間,正渾然一體地充盈著這片空間。


    brick的外表像一個小孩。


    綺第一次看到它的時候,它還是一個被裝在瓶子裏的胎兒,接著是一個嬰兒,然後就變成了這個小孩的模樣——但是再往後就沒有變化了。


    brick的成長止步於此,它的未來仍然沒有被顯示出來。


    2.


    (果然——)


    在稍作休息以後,蒼衣秋良對山中進行了一番調查。


    (這家夥實在不是什麽正經人啊。創造這個灰色世界的家夥的內心是一片如此荒蕪的不毛之地。他究竟過著什麽樣的人生呢?)


    在這座反映了本人精神世界的山中,“站立”著無數的炸彈,但是它們的形象卻各不相同。既有流氓模樣的人,也有像是政府高官一樣的大人物,還有不少女人。出現在此處的這些人,全都變成了一觸即死的殺人炸彈。他們神情恍惚地呆立著,等待著有人來觸摸。


    (這家夥是恐怖分子還是什麽人?如果說出現在織機綺身旁的spooky e象征的是紮入她內心的倒刺的話,那麽這些炸彈代表的就是被當前事態的核心人物所殺死的人嗎?——而且,還特意變成炸彈,也就是說,這家夥要麽是用炸彈殺人,要麽是自己製作炸彈殺人吧——)


    蒼衣在腦海裏整理了炸彈群的位置,根據之前受到的幾次爆炸衝擊的規模,進行了各種各樣的計算。


    (嘛,原來是這樣啊——)


    製定好作戰計劃後,蒼衣回到了織機綺和brick等候他的那輛破敗公交車的位置。


    “——啊,歡、歡迎回家。”


    綺有些惴惴不安地說道,對此,蒼衣苦笑道,


    “我又不住在這裏,所以也不用說什麽歡迎回來吧。”


    “唔、嗯,但是……”


    剛想說些什麽,綺就發現蒼衣的手裏提著什麽東西。


    蒼衣把那東西遞給了她,說道,


    “是山藥。不是炸彈,是正經東西。可以吃的。”


    “食物……?”


    “在開始逃生作戰計劃之前,我想還是稍微增強一些體能吧——特別是你,應該還沒有從之前的出血休克中恢複過來吧?”


    “…………”


    綺被遞過來的山藥的野生外觀給嚇了一跳。


    “硬著頭皮也要吃下去。”


    蒼衣在她身邊坐下,撿起一塊合適的鋒利石頭,輕輕地用火炙烤了一下,然後用那塊石頭嘎吱嘎吱地把山藥皮給一點點削掉。隻是單看他的動作,就跟在烹飪實習中削牛蒡皮沒什麽兩樣。


    然後他把被削皮的山藥插在木杆上,用火稍微烤了一下,便遞給了綺。姑且從外觀上來看,已經相當像食物了。


    “我告訴你,因為這沒有鹽味,所以很難吃哦。”


    “嗯,好的,謝謝。”


    綺戰戰兢兢地把它送到嘴裏。


    的確,味道不僅不怎麽樣,而且還有一股非常難聞的氣味,所以絕對不好吃。


    “…………”


    在綺不停地大口吃著的時候,蒼衣已經開始製作下一人份的了。綺這時才明白過來,他把自己吃的那一份先給了她。


    “啊——對、對不起。”


    “你不知道該怎麽做這東西吧?”


    蒼衣毫不客氣地說道。


    “…………”


    綺把自己正在吃的東西遞給了一旁的brick。但是他隻是呆呆地與綺對視著。


    “他是不會吃的吧?”


    蒼衣果斷地說道,


    “如果他需要像正常小孩一樣進食的話,那麽在走了這麽多山路之後,他早就應該已經餓倒了。但是他卻安然無恙。可能他補充能量的方法和我們不一樣吧。還是說他從一開始就能量過剩呢——?”


    “唔、嗯……”


    綺隱約也感覺到了這一點。這個孩子絲毫沒有饑餓的感覺。


    “吃完後,你也稍微睡一會兒吧。這段時間我會幫你看著他的。”


    “謝、謝謝。”


    “我不是為了你好才這麽說的。隻是因為行動的時候,如果你還像以前那樣老是摔倒的話,我會很困擾的。”


    蒼衣並沒有露出羞赧的神情,隻是給人一種拒人千裏之外的冷漠感。


    (這個人是——)


    綺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然後在心裏暗自嘟囔著。


    (雖然他的言行舉止表現得很冷靜,可能自己也打算做事非常不講情麵,可是——到底是為什麽呢……?)


    她有一種感覺——這個人其實並不知道讓他始終表現得冷酷無情的關鍵原因是什麽。雖然不知道他想把那個boogiepop怎麽樣,但是——


    (boogiepop肯定——壓根就不會把這個人當一回事吧……)


    綺正在思考的事,要是讓蒼衣聽到的話他自己一定會無言以對。


    然後,她開口說道,


    “那個——”


    “有什麽事嗎?吃完了就早點睡吧。”


    “沒什麽。我們和外麵世界的時間是錯位的吧?不知道現在外麵是什麽情況了——”


    “我哪知道?不過,且不說現在——如果一切順利我們可以回去的話,我們應該可以回到距離事件發生根本還沒過去多久的時刻。因為兩輛公交車是相互擦身而過的嘛。不用擔心,我們隻會去往以前有個叫什麽正樹的人在的同一時間線。”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


    聽到綺不安地說道,蒼衣的鼻子哼了一聲,


    “我是有目的的。不好意思,我不能結束在這種地方,所以你哪怕不願意我也會強迫著你回去。而且,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利用你。”


    聽到這句話,綺抬起了一直低垂著的頭,


    “利用?”


    “啊啊。”


    “像我這樣的人,有什麽價值嗎?”


    綺愣住了,幾乎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蒼衣皺起了眉頭,


    “你這人——是怎麽回事?——活見鬼!”


    他本想要抱怨幾句,但是卻似乎無法很好地組織起語言,於是話說到一半便閉上了嘴。


    然後像是要把什麽東西從嘴裏吐出來似的,有點挖苦意味地小聲嘀咕道,


    “——正樹看來也很不容易啊。對象是像你這樣的人。”


    綺還是一臉茫然的表情,


    “唉?”


    “好了,睡覺吧。我們沒有那麽多閑工夫可以放鬆。”


    “唔、嗯……”


    綺按照他說的,順從地躺在用鋪滿地麵的枯葉做成的床上。


    畢竟還是累壞了,眨眼間她就睡著了。


    “…………”


    蒼衣出神地盯著綺的睡臉。因為實在是疲憊不堪,所以哪怕是恭維話,她的睡相也很難說得上可愛,完全就是精疲力盡以後癱軟在地上一個勁兒地呼呼大睡的樣子。她的嘴唇扭曲成了奇怪的形狀,眼皮還時不時地抽動一下。


    蒼衣以前也見過這樣的睡臉。


    (……媽媽啊——)


    蒼衣悄悄地對綺說著話,就好像她已經死了一樣。


    (你也好,這個女人也好——你們為什麽都這麽傻啊?)


    蒼衣歎了口氣。然後,他注意到依偎在綺身邊的brick正盯著自己。


    “…………”


    “嗯?怎麽了?你在擔心我會對她做什麽嗎?她是你的什麽人嗎?是你的主人、姐姐、還是母親嗎?——感覺不像是你愛的人啊。”


    他試著用開玩笑的語氣跟brick說話。


    但是brick沒有任何反應,還是直直地注視著蒼衣。


    “就算我能把你帶到外麵去——那之後你又該怎麽辦呢?”


    “…………”


    “你有什麽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嗎?你想和織機在一起嗎?要是你落到了統合機構的手裏,他們會打算對你做什麽呢——?”


    這些問題一直縈繞在蒼衣的心頭。這是一種仿佛如鯁在喉一般的令人不快且鬱悶的想法。


    如果brick是一種從人類的內心裏製造出炸彈的存在的話,那麽如果這種東西出現在外麵的世界,不知道世間會變成什麽樣子——不過,統合機構姑且算是已經馴服了遠比brick危險得多的,像是limit這樣可怕的合成人。但是——


    (這樣子將他交給統合機構合適嗎——?)


    蒼衣正在為此煩惱。但是,比起這件事,從這裏逃離出去才是當務之急,所以也確實沒有煩惱的餘地。


    “現在已經沒有時間猶豫了——對吧?”


    蒼衣開玩笑似的向brick征求著同意。


    brick用和之前完全一樣的毫無表情的眼神,繼續盯視著蒼衣,然後——


    “……布要近,娑以——”


    ……brick這麽說道。


    蒼衣聽到後怔住了一下,又重新凝視著brick。


    紅色的小孩,與蒼衣對視著。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剛才說的是語言,還是隻是聲音,自己有沒有理解所說的東西。


    (……他隻是重複說著織機一直說的話嗎?還是——)


    簡直就像是——恰好在這個時機,對他們即將要做的事情給出了“沒問題”的保證一樣。


    “……你是說,不管怎麽樣,我們都隻能放手一搏了嗎?”


    蒼衣又歎了一口氣。


    如果這家夥是以某種方式超越時間的存在,或許他可以同時感知到未來和過去也說不定。


    已經發生的事,將要發生的事,還有,絕對不會發生的事,或許他全部都知道……


    “……唔、嗚嗯……”


    當綺醒來的時候,蒼衣已經站了起來,並開始做著一些準備工作。


    他用植物的藤蔓和石塊等東西組合在一起,裝備好了一個通過揮舞甩動來把東西扔到遠處的物體。


    “那、那個——”


    當綺叫他的時候,蒼衣好像已經知道她醒了,頭也不抬地對她命令道,


    “聽著——你和brick在那輛翻倒過來的公交車裏,要牢牢地抓緊一些東西。”


    綺仔細一看,公汽的底部已經被裝上了用被砍斷的木頭製成的雪橇狀物體。


    “——你打算做什麽?”


    聽見綺這麽問,蒼衣平靜地回答道,


    “我們要利用那個龍卷風。”


    3.


    ……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霧間凪騎著摩托車在山路上疾馳而上。


    (這個灰色——是什麽邊界嗎……?)


    凪嚐試著提升自己的敏感度,看看能不能在這個不可思議的世界裏感知到什麽異常,但是這裏看來似乎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反常情況。隻是,唯獨天空沒有清晰的顏色而已。為什麽會沒有顏色呢——?


    (怎麽看都像是把黑夜和白晝混在一起的顏色。)


    她不禁想到——打個比方的話,如果用一台一直在拍攝天空的攝影機連續拍攝好幾天好幾周好幾個月的影像,再以數千倍的驚人速度快速播放的話,那麽朝霞、晚霞、雲彩、太陽的光線和夜晚的黑暗,把所有東西都重疊在一起,會正好呈現出這樣的顏色嗎?


    然後——凪猛地一下刹住了正在全速行駛的摩托車。


    因為有奇怪的東西映入了她的眼簾。在一個拐彎處對麵的森林裏——有一個人影,被樹枝刺穿,倒掛在樹上。


    她急忙衝了過去。


    仔細一看,發現是一名感覺年齡在三十上下,身著西裝的瘦長男人。看這情況,他似乎是從很遠的上方墜落下來的。


    凪一眼就注意到了異常。


    盡管那個男人從胸部到腹部完全被一根尖銳的木頭所貫穿——但是他的傷口卻沒有流出一滴血。


    雖說多少有些粗暴,但是凪還是將摩托車撞向那棵貫穿男子的樹,把它撞斷了。樹哢嚓哢嚓地倒了下去,男人依然保持著被刺穿的姿勢,慢慢地落到了地麵上。


    “——喂。”


    凪一邊考慮著是否應該馬上把樹枝從這個男人身上拔出來,一邊試著跟他搭話。


    “還活著嗎?還有意識嗎?”


    她拉起這個男人的手。但是已經摸不到脈搏了。


    就在她以為這個人已經死了的時候,這個男人——被limit吹飛的長穀部京輔突然睜開了眼睛。


    “————”


    那雙眼睛帶著明確的意誌轉動著,看到了凪。


    他用仿佛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凪。


    但是,感到難以置信的卻是凪這邊。她又重新摸了摸這個男人,但這次觸碰的是脖子,果然還是沒有脈搏。隻能認為這是一具屍體。不過他臉色不壞,表情也很堅定。


    凪隻能為——他明明是一具屍體,卻像活人一樣在動。


    “你、你是——”


    長穀部絲毫沒有理會凪的疑惑,隻表現出了自己的驚訝,


    “你、你——是誰?難道……”


    他單方麵自顧自地說著,一把抓住了凪的胳膊。他的力量裏蘊含著貨真價實的生機,觸感卻冰冷得叫人直打顫。凪感到難以理解。即使是遭遇過多次異常事件,本該習以為常的“炎之魔女”,對此也不免困惑不已。


    “這該是我的台詞才對——你明明已經死了,同時卻還活著。”


    雖然話語自相矛盾,但也隻能這麽說。因為對方的動作太過自然,以至於凪甚至都沒有感覺到害怕。


    “我和hollywood的生命在很早以前就已經停止了。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問題……而問題在你。”


    長穀部的聲音裏充滿著發自內心的不安感。


    “hollywood?”


    聽到這個奇怪的單詞,凪皺了皺眉。如果它指的不是那個電影之都的話,那麽它的意思就應該是“西洋柊(冬青樹)”。


    “你的臉……你莫非是——”


    長穀部目不轉睛地,仿佛要把凪看穿一般,端詳著她的臉龐,凝視著她的眼睛。然後,他用非常急迫的語氣說道,


    “我、我叫長穀部——你對這個名字耳熟嗎?”


    聽到他這麽一說,凪的臉上浮現出明顯的戒備。她想不通這家夥為什麽會突然說出這個名字。


    凪“啪”地一下,向後退了一步,與長穀部拉開了距離。


    雖然長穀部的肚子上還插著一根木頭,但還是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凪仍然沒有絲毫鬆懈地注視著渾身滿是破綻的長穀部。


    “你——你是怎麽知道這個名字的?”


    這個問題讓長穀部仿佛恍然大悟一般的點了點頭,


    “果然是這樣啊——你是長穀部鏡子的女兒嗎?”


    這是曾經和作家霧間誠一結婚的女性的名字,是凪的親生母親的原名。再婚之後,現在的名字是穀口鏡子。


    “你是——什麽人?”


    凪從未聽母親提起過她的親戚。更確切地講,其實她也不太了解母親的過去——


    “我是——好吧,我知道這聽起來非常唐突,但你和我就像是外甥女和舅舅之間的關係。”


    “我可不知道我媽媽還有個兄弟。”


    “啊啊——這倒是沒錯。她應該以為我很久以前就死了。畢竟我們分開已經——有五百多年了。不過對她來說也許隻過了二十多年吧。”


    長穀部脫口而出,說了一些讓人以為他精神失常的話。


    “……你說什麽?”


    “我真正的名字是,長穀部桔梗之衛門京輔——是一個曾經和擁有‘oxygen’能力的男人爭奪支配世界的繼承者寶座,結果失敗了的男人。”


    長穀部自己拔掉了插在胸口上的樹枝。就連一滴血也沒有流出來,傷口的斷麵有些發黑,變得破破爛爛的,快要崩壞的樣子。仿佛所有的肉體都被另一種生命之外的東西所取代。


    “我這麽一個失敗者,偏偏會在這個‘與其他世界隔絕的地方’和你相遇——正如oxygen所言,看來這個世界上果然存在著連接彼此的‘命運之線’。不過,不是我——而是你的命運。”


    “什麽意思?你在說什麽?”


    凪用銳利的眼神瞪著長穀部,對此idioteque“嗬嗬”地微微笑了一下,


    “果然沒錯——這雙眼睛。”


    接著說道,


    “我不知道你從你母親那裏繼承了多少東西,但毫無疑問,你——”


    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喃喃細語般地低聲說道,


    “我必須在這裏告訴你——你已經走上了一條絕對無法回頭的道路。如果‘命運之線’真地遍布世界各地的話,那麽因為所有的‘線’都已經斷開了,所以正在調查這個‘牙之痕’的我,也許隻能在這片被隔絕的空間裏與你相遇吧——”


    就在長穀部說完的下一瞬間。


    整座山受到了一股衝擊,仿佛山體由內到外都在強烈地震動。


    “——?!”


    凪環顧四周,發現開始出現了明顯的異變。


    原本灰蒙蒙的天空已經開始蠢蠢欲動,它的顏色像是要順著蜿蜒曲折的紋路分裂開來一般,


    “什——”


    凪吃驚得說不出話來,長穀部則用平靜的語調說,


    “這裏的結界看來也差不多快被打破了。蒼衣秋良和織機綺應該——是在和這裏重合,但又並非此處的某個地方——開始做了些什麽吧。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為了你的未來,有件事必須得警告你,請讓我趕緊解釋一下吧。”


    “什麽……?”


    凪把視線轉回到了態度始終都很誠懇的長穀部京輔——也就是idioteque身上。


    4.


    蒼衣感覺到,在這個“牙之痕”中有兩樣東西特別地奇怪。一個是這個灰色的世界本身,而另一個就是那個發光的龍卷風。


    (這兩個東西,格外與眾不同——)


    它們給蒼衣留下了這種印象。根據個人的陰暗記憶製造的炸彈,與之相比,雖然原理不明,但來源卻很清楚。但是那個龍卷風——


    (這東西完全捉摸不透——有種超然於這個世界的感覺。那麽反過來說,這不就是這個灰色世界的核心嗎?)


    是的,蒼衣也看到了這一點——雖然還不能默認那是另一輛經過的公交車,但就在兩車相會不久之後,而炸彈之類的東西還沒有出現以前,那個龍卷風就出現了,然後首先就把那輛燃燒著的公交車刮跑了。


    (首先,它接近了那輛公交車——然後它宛如失去了目標一般漫無目的地移動著,最後離我們越來越遠——)


    在此之後,發生爆炸時,它也曾被吸引到了爆炸地點,但似乎對蒼衣他們本身不感興趣,仍然還是漫無目標地離開了。


    (到目前為止,它對目標作出明確反應的,隻有那輛公交車——也就是說,如果是那輛公交車的話,那個龍卷風再接近時不就會把它吹走嗎?——雖然不知道它為什麽會對那輛公交車產生反應,但總而言之,根據織機告訴我的和我所看到的情況,這種可能性極高——而且,當公交車接觸到它的時候,我們就已經來到了這個匪夷所思、也不知今是何世的世界,所以除了將過程逆轉之外,沒有其他有效的逃生辦法。)


    打定主意以後,他開始從遠處投擲東西引爆分布在公交車周圍的人體炸彈。


    他首先從距離公交車較遠的地方開始。


    男女老少模樣的炸彈們接連爆炸。


    直到炸到第四個,才聽到遠處傳來了那個“嗷嗷嗚……”的轟鳴聲。


    然後,那個點綴著閃電的巨大的龍卷風向蒼衣所在的位置逼近過來。


    “——來了……!”


    蒼衣開始移動。


    他一邊走向公交車,一邊引爆那些事先確認過的炸彈。


    龍卷風每次都會修正即將偏離的路線,從而變成了在後麵追趕蒼衣的情形。


    蒼衣飛奔了起來。


    龍卷風則緊隨其後。


    一旦接近到一定程度,就沒有必要再引爆炸彈了。


    透過森林的縫隙——那輛破敗不堪的公交車在蒼衣的眼中映出了一個小點。


    沒錯,隻要他走到了能夠看見公交車的位置,那個巨大的龍卷風就會對公交車這個目標點做出直接的反應,並開始向那邊襲去……!


    “——蒼衣君!”


    綺從車窗裏探出身子,向他呼喊道。從她那裏也能看見正不斷逼近的龍卷風。


    而且龍卷風的移動速度比正在奔跑的蒼衣還要快一點點——


    “別把臉露出來!抓住什麽東西,把身子縮起來!”


    蒼衣一邊跑一邊大聲叫嚷。


    龍卷風已經稍微偏離了一點蒼衣的路線,變成了從斜後方逼近的情況——眼看就要被趕超了。可能來不及了——這個意識掠過了他的腦海。綺可以被送回原來的世界,但自己可能辦不到了——


    蒼衣一邊拚命奔跑者,一邊在一瞬間——開始回想起自己至今為止的人生。


    ……結果卻幾乎什麽都沒有。


    相遇之後關係密切的人,隻有母親、limit、織機綺,還有——僅有一次的短暫邂逅——


    (來生真希子——)


    那名實際上是殺人狂的女醫生——


    為什麽自己會那麽在意那個女人,會不顧一切地想要找到殺死她的boogiepop呢?


    那個時候,對這個世界不抱任何希望,孑然一身的怪物蒼衣,在她身上看到了什麽呢?


    他後來才知道——她也是一個怪物。limit告訴他,甚至連統合機構都快到了要被她奪取下來的地步。他以為或許來生真希子和自己一樣都是怪物,所以他才會被她所吸引,但總覺得單憑這一點還不足夠。僅僅是在同類中尋求共鳴的根源,並不能完全解釋烙印在他內心中的東西……首先,他也認為她和自己有著明顯的不同。對於她,蒼衣最先感受到的是一種違和感。


    是有什麽讓他耿耿於懷嗎?


    她沒有猶豫。


    而自己一直都在猶豫,直到現在都還在猶豫。


    她想要殺死一切,但是他一想到自己可以殺人,內心某處就會感覺索然無味,覺得沒什麽必要非殺人不可。


    她覺得什麽都不用保護,而自己——


    (——保護嗎……?)


    全力奔跑當中的蒼衣瞥了一眼綺,她仍然緊緊地貼在公交車的窗戶上。


    那個女人想保護男朋友,想救助brick,而且現在還在擔心著蒼衣——她唯獨幾乎沒有保護自己的打算。


    而蒼衣,他——到剛才為止,都未曾覺得自己能保護任何人。


    來生真希子——可是,現在想來——為什麽沒殺了他呢?


    雖然蒼衣不知道她名為“fear ghoul”的能力是什麽樣的,但至少比他的“cold medicine”要強大吧。從她當時的樣子來看,毫無疑問已經看穿了蒼衣的真麵目。隻有被她看透的這種感覺,他無比清楚。


    盡管如此,雖然她有可能成為敵人,但她為什麽要把蒼衣——那個,


    (為什麽把我放過了呢……?)


    這句話並不是能對想要為之複仇的人說的,但卻是蒼衣一直以來都在思考的問題。


    他有什麽理由讓她伸出援手搭救自己嗎?一個想要屠盡世界一切的女人會有這種東西嗎?


    他很想知道為什麽——不管是如何地心血來潮,還是怎樣地敷衍了事,自己明明應該死掉的時候卻沒有死成,這種被保護的原因是——


    (自己,為什麽——)


    終於,龍卷風追到了和蒼衣齊頭並進的地方。他很快就要被超過了。


    “——蒼衣君!”


    綺正要從公交車上衝出來。笨蛋,蒼衣心想。你以為我花費這麽多功夫是為了什麽?——至少也必須得讓你回去吧——而且,


    (而且,不僅僅是你,我也是有——很好的眼光的哦。)


    他對綺充滿自信地眨了眨眼。綺被蒼衣這種勇敢的態度嚇了一跳而愣住了,就在這時,蒼衣改變了飛跑的路線——自己一躍跳進了龍卷風當中。


    綺還沒有來得及尖叫。


    下一個瞬間,蒼衣就被龍卷風猛烈卷起的漩渦彈飛了出來——正好飛到綺正要跳出去的那扇窗戶裏。他利用“競爭對手”龍卷風本身的威力來為自己加速。


    蒼衣和綺抱在一起,滾進了公共汽車裏。


    “……蒼、蒼衣君——”


    綺剛想說些什麽,但是蒼衣卻無視了這一點,大喊道,


    “抓緊了!——整輛公交車都要飛起來了!”


    *


    就像一片樹葉一樣——


    這個形容恰到好處。


    骨碌骨碌骨碌地,在狂風的吹拂下,破敗的公共汽車眨眼之間就飛上了天空。


    綺事先被告知過不要咬到舌頭,她拚命地死死抓住公汽上曾是座椅骨架的鐵杆。而在她懷中的brick,依舊是一臉茫然的表情呆呆地注視著她。他們一行人被龍卷風吹走這件事就好像和他沒有關係似的。


    蒼衣緊緊地壓住這兩個人從而把他們固定住。他不僅用雙手,而且連腳趾都牢牢地抓住了鐵架子。他隻擔心鐵架子沒有因為生鏽而變得太脆弱。


    綺拚命地抱緊brick,根本就沒有餘地注意到蒼衣的支撐。


    “…………嗯嗯、嗯……!”


    因為被上下顛簸、來回搖晃得太過厲害,以至於綺都快要把嘴巴張開了。為此,她拚命地咬住後槽牙不敢鬆口。


    “…………”


    brick繼續用玻璃珠一般的眼睛注視著她。


    綺也注意到了他的視線。但是因為頭在不停搖晃著,所以她的視線無法很好地固定住,在她的視野中,這個紅色小孩的臉龐正在劇烈地左右運動著。


    (你——不害怕嗎——?)


    綺在心裏對brick說道。


    她也很擔心brick在這之後會走向怎樣的命運。並不是因為他會像蒼衣所說的那樣向世間釋放出危險物質,而是因為——這個孩子要去往何方,要遇見什麽樣的人,才能像曾經毫無希望的她一樣得救,對於這個問題她沒有絲毫頭緒。但是她希望會發生這樣的事。雖然不知道這個孩子從何而來,但有一點非常清楚,那就是他已經無處可去了。


    (你——一定也不明白害怕意味著什麽,對吧?——如果你像以前的我一樣,什麽都不觸碰,就不會有什麽好害怕的——但是,)


    綺用手臂把他的身體抱得更緊了。


    (但是——我相信你一定也是為了與什麽相遇才來到這個世界,所以你也——)


    劇烈的震動和衝擊讓她的身體不停地搖晃,已經沒法好好地思考了。


    即便如此,她還是能不斷感受到brick注視著自己的視線。


    “…………”


    brick輕輕地將他的小手伸向綺正咬緊著牙關的臉頰。


    然後——他微微張開嘴唇,說道——


    “……是啊,莫比烏斯……”


    這是一種混雜著噪音的奇怪聲音,簡直就像是強行播放了老舊的磁帶錄放機裏錄製下來的聲音。而且無論怎麽聽,這句話都不是對著眼前的綺說的。


    那是對十多年前在這座山上發出的某個聲音的重複——仿佛綺手臂的壓力把當時僅剩的一點東西給擠出來了。


    “——唉……”


    綺不知不覺地張大了嘴巴……結果下一瞬間自己的牙齒就把嘴裏的肉給割破了。血的味道頓時蔓延開來。


    然後,壓住她後背的蒼衣向窗外的景色看去,在劇烈的搖晃中看清楚了狀況之後,張開嘴大喊道,


    “差不多了!——我們回到公交車路線所在的地形了……!”


    (……唉?)


    即使聽到這樣的話,綺也沒有功夫看向窗外。


    然而,忽然間哐當一聲,整個公共汽車陡然猛烈地震動了一下——接著又驀地停止了搖晃。


    然後——在一掃而過的目光中,看到了灰色的天空。


    公共汽車從龍卷風裏被甩了出來——在空中飛舞著。


    就這樣以接近水平的角度直接衝向地麵。


    哐當一聲,公共汽車接觸到了地麵的同時傳來了一股從上至下的衝擊力。咣、咣、咣,公共汽車一邊撞斷山中的樹木,一邊隨著慣性繼續向前猛衝——它無法停下來。


    突然轟地一下從樹叢裏衝了出來的公共汽車——落到了一處下坡道的地麵上,滑了下去。


    這是——明顯隻有在鋪裝馬路上才會存在的光滑感。


    (公交車在被卷入龍卷風的時候——時間——好像又變了……!)


    雖然這尚在蒼衣的預測範圍之內,他卻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個事實。隻能認為,有形形色色的東西在龍卷風裏肆虐著。


    然後——他終於看到了那個東西。


    在向下滑落的那個方向的前方,他們進入這座山的那輛公交車,正徑直向這邊駛來。蒼衣之前沒有見過這一幕,所以他終於親眼目睹到了同一輛公交車擦身而過的景象。綺是第二次看嗎?——可當他把視線移向她時,發現她並沒有看向公交車的方向。


    “啊、啊啊——!”


    她發出了悲傷的尖叫。


    她懷中的brick發生了異常。


    brick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小——他第一次出現的時候,身體是在不知不覺地長大的,而這次卻正好相反,身體縮小,變回了嬰兒——


    “啊啊……為、為什麽……?!”


    綺試圖支撐住他的身體,但是每一次她這麽做,這個紅色的小孩都會在她的手中縮小——


    “————!”


    蒼衣也被這個異變吸引住了目光,但是馬上又抬起頭來。兩輛相同的公交車,但是彼此截然不同的兩種存在,在道路上交會並各自通過。


    就在這時,蒼衣瞥了一眼在那輛公交車上確實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的男人,他們的目光相遇了。這是蒼衣第一次正視那個男人。


    提著一個黑色手提箱來到這座山上的可疑男子——沒錯,就是那個被稱作莫比烏斯的男人。


    (是這家夥——嗎……?)


    蒼衣瞬間明白了。他能感受到那個男人的眼神裏散發出的炸彈製造者的氣息。但與此同時,蒼衣感覺到——


    (不過這家夥,大概——)


    要死在——這裏。


    蒼衣意識到了這一點。那個男人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種已經看透自己命運之人的冷峻的死相。


    (那、那麽——那樣的話——)


    蒼衣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的計算出現了錯誤。


    然後,公共汽車就這樣直接滑向道路的凹陷處,最後翻倒在凹坑的底部停了下來。


    蒼衣想要拚命扶住綺的身體,但是綺已經完全沒有了支撐住自己的意思。


    在她的懷裏,brick已經不再是嬰兒,而是進一步縮小到了胎兒大小,最終——它好像融入了整個空間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怎、怎麽會……!”


    驚愕不已的綺全身無力。因為她太過於脫力,蒼衣對她的支撐程度也很有限。


    “……咕——!”


    綺哧溜一下子從蒼衣的臂彎裏滑落了下去,被從翻滾的公汽裏拋了出去,然後頭朝下掉了下來。


    “見、見鬼!”


    蒼衣慌忙地重整好旗鼓,把綺拖了出來。她已經暈了過去。


    設法從公交車裏逃出來後,他朝坡上看去。


    蒼衣看見有什麽東西飛了過來。那是他無從知悉的,在那輛公交車上的莫比烏斯扔掉的東西——那是被莫比烏斯密封起來好好保存的物品,這個時候還不叫brick——蒼衣明白這個拋擲意味著什麽。公交車經過某處之後,坡的下方立刻傳來了——


    (糟、糟糕——!)


    蒼衣抱住綺,從那個地方一躍而起,權且先逃離此處。


    真是千鈞一發。


    當那個紅色的東西和那輛腐朽破敗的公交車相接觸的一瞬間,那一帶都被可怕的爆炸所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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