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紮爾斯也沒指望守林人真的能聽懂,隻是把自己的來意解釋清楚後,他無異於搶劫的行為也能進行得更安心些。見守林人沒有掙紮反抗,他在對方身上摸索一番,除了一處被尖銳樹枝割破的傷口以外沒找到其他外傷,但在這個過程中守林人的體溫越來越高,顯然有什麽傷勢讓它開始發熱了。海德剛才隻是把它打飛,應該是下意識的推拒舉動,大概沒有包含殺意在內,但守林人身上沒有其他傷口,紮爾斯找了一圈,連鑰匙都找到了,也沒能找到第二處外傷。他把那枚小小的金色鑰匙連同項鏈一起取下來,守林人隻是睜著眼睛看他,沒有表現出抗拒或憤怒。紮爾斯把鑰匙握在手裏,看了看守林人那雙異常大的眼睛,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沒忍住,摸了摸它的頭。它不是人類熟知的任何一種動物,卻和其他動物一樣會受傷,可能也會生老病死,被新生的獸替代,生生不息,繁衍不絕。但永遠承擔守林人的責任,在這座沒有盡頭,沒有時間的森林裏生存,即使壽命無窮無盡也不見得是件好事。不同於對待把它困住的海德,守林人麵對紮爾斯的接觸並沒有表現出抗拒,甚至在他大膽伸手來摸自己腦袋時微微低下頭,讓紮爾斯更輕易地摸到了它的頭頂。那裏沒有像它身體的其他部位一樣長著厚厚的毛發,看似毛的地方其實是一片薄薄的角質層,碰到以後還能感覺到微微的熱度從裏麵透出來——裏頭大約就是它的大腦,如果它有的話。守林人把它最大的弱點暴露給了他。紮爾斯睜大了眼睛:“你……”它溫和地蹭了蹭他的掌心,伏下身來,像是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命運,或者說,它把自己的命運交托在了紮爾斯手上。“裏麵有鑰匙,”一個陌生的聲音在紮爾斯的腦海裏響起,“真正的鑰匙。剛才那把鑰匙是假的,會把你帶進死路。”口音聽起來生硬又拗口,像是剛花了幾分鍾學會一句非母語的話,把一句話拆分成幾個短語才勉強記住發音,就為了表達自己急急地說了出口。紮爾斯努力分辨出這句話的意思,下意識先鬆開了手:“不,我不能——”雖然來之前就想過也許要殺死守林人才能得到鑰匙,但眼前的情況已經完全偏離了他的預想,朝完全意外的方向一路狂奔。紮爾斯愣了兩秒才明白它是什麽意思,卻行動比思維更快,已經把自己的手收了回去。他可以在生死搏鬥之後殺死一頭想要自己性命的獸,假如真是那樣,動手的時候他會非常果決,一刀斃命。但在眼前這樣的情況下,他沒辦法下手取走一條自願交在他手上的性命。雖然埃德溫已經教育過他很多次,但麵對捏在自己手上的方向盤,紮爾斯仍然覺得這實在是太殘忍了。真正的鑰匙在守林人的身體裏,它長年累月地帶著一把假鑰匙在森林裏遊走,也許有人打敗過它取走鑰匙,卻帶著假鑰匙走上了死路,它冷眼旁觀,目睹了這些人的死亡,大概早就已經放棄了自己的自由。身為這片森林的看守,它的存在本身就是鑰匙,卻永遠也得不到自由。要親手殺死這樣一條生命,紮爾斯實在做不到。“如果你不能,就讓你的同伴來。”那個聲音說,“他很強,卻不記得怎麽使用自己的力量,也沒有什麽好的,壞的,比你適合動手殺死我。”它說的是實話,紮爾斯也不得不認同這個觀點,卻沒有立刻按照它所說的做,而是問:“為什麽?”為什麽要主動把關乎自己性命的秘密說出口,為什麽要把鑰匙交給他?如果它不說這些,紮爾斯會盡力不讓海德殺它,帶著那把假鑰匙和從前的迷失者一樣走上死路,到死也不會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麽,也不會想到真正的鑰匙究竟在哪裏。它卻選擇把鑰匙交了出來,連帶自己的性命一起。“我死了,還會有新的出生,成長,繼續看守這片森林。被人殺死就是守林人的最終宿命,如果不被你殺死,也許要等年、年、年,才能等到下一個值得做的人類。”守林人的語速很慢,像在當場拚湊需要的單詞,勉強用他能聽得懂的話表達自己,“我已經做了很久,想要解放。”它花了好幾分鍾才說完這麽一段話,期間夾雜了數次呼呼的喘氣聲,像是用盡了剩餘的所有精力,眼睛卻一直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紮爾斯和它對視了片刻,從那雙大眼睛裏看見了疲憊、無奈,甚至有一點眷戀。也許是對這片森林,也許是對自己漫長而短暫的生命,也許……也許是對自己生來就戴著的枷鎖感到憤恨和無奈,卻沒有任何辦法。他聽見海德的腳步聲從自己身後傳來,對方踩碎了一根樹枝,發出清脆的“啪”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怎麽樣,找到鑰匙——”海德的聲音戛然而止,片刻後,才冒出了一個遲疑的問句,“它死了?”第45章 “它死了?”紮爾斯回過神來,才在他的提醒下意識到守林人已經沒有了呼吸。他離得很近,獸的腦袋就搭在他的腿上,剛剛的高熱已經逐漸退去,隻剩下一點殘餘的溫度。“……它死了。”他歎了口氣,重複了一遍海德的話。他不知道守林人是怎麽死的,但可以想象,它這麽做多半是自願的選擇。守林人最後的交流對象是他,雖然他還有很多話沒來得及說,但無論是否認同它的選擇,紮爾斯都尊重這個結果。海德上前兩步,伸手探了探守林人的體溫,皺起眉頭問:“剛才明明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死了?”他沒有懷疑紮爾斯什麽,因為在他看來,紮爾斯根本不會對守林人動手,更別說把它殺死了——沒有反抗能力的弱者,向來最讓紮爾斯這樣純良得好像頭一天感受世界的家夥同情。他確認自己沒有對守林人下重手,那一下頂多讓它受點衝撞傷,不會出什麽大問題。他沒有做什麽,紮爾斯更不會,那麽可能性就隻剩下一種:守林人是自殺的。紮爾斯對守林人突然死亡的原因避而不談,隻道:“我從它身上找到了假鑰匙,至於真的……”如果按照守林人的說法,他確實不忍心下這個手,應該讓海德來動手取出它身上的鑰匙。但紮爾斯又覺得,守林人出於信任把自己身上最大的秘密交托給他,如果他一味地逃避責任,多少有些對不起它。他從腿上綁的刀套裏抽出匕首,站了起來。海德有點被他突然的舉動嚇到,脫口而出道:“你要幹什麽?”“取鑰匙。”紮爾斯說。沒再管麵帶茫然的海德,他深吸一口氣,用匕首剖開了守林人頭頂的角質層。他帶的匕首也是從埃德溫那裏拿來的,重量和手感都與軍刀類似,但直到現在真正用它來切割東西,紮爾斯才意識到這把匕首有什麽特殊之處。守林人頭上的那層角質看似薄得能透出裏麵的溫度,實際上卻很堅硬,至少不是普通匕首能輕易破壞的程度。他動手之前先估算了一下這東西的厚度,敲上去是堅實的觸感,換作尋常匕首可能要摩擦很久才能切開,可他稍微用了一點力氣去試探著切了一下,刀刃就沒入了角質層,像切一塊蜂蠟似的,沒花多少力氣就深入了內部。“你這匕首不錯。”海德不知什麽時候湊了過來,站在他身後看他要做什麽,表現出了對匕首的興趣,“看起來有點眼熟,我應該也見過它。”紮爾斯暫時沒精力和他糾結尋找記憶的事,專心切開了角質層,對著裏麵的東西陷入沉思。守林人不是普通生物,大腦也和動物不太一樣,破壞角質層後裏麵是柔軟的透明物,觸感有點像布丁,還殘留著餘溫。他忍著心裏的異樣感伸手進去,手指觸到那些透明的物質後反射性想要抽出來,但還是強忍著穿過了它們,抓住了埋在深處的一把鑰匙。個頭很小,比他先前從守林人脖子上找到的那一把還小上一圈,不是金屬材質,半透明的藍色,看起來像某種晶體雕刻而成,比起鑰匙更像個裝飾品。紮爾斯把它從透明的“大腦”裏拽出來,沒費什麽工夫,卻能夠切實地感受到守林人的身體迅速變冷。等他把鑰匙握在手心裏,那具死去的身體已經徹底涼透,好像從未有過靈魂的死物,隻是一灘沒有生命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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