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沉忽然有種極不詳的預感,他把最後一根煙碾在煙灰缸裏,慢吞吞走回客廳。茶幾上幾乎跳起來的電話是大紅色,張沉看著它,一股沒由來的恐懼爬上來。他最怕紅色,紅是血光之災,每每遇到什麽事前,張沉總會被潑進滿眼鮮紅,上次是火紅的嘴唇和大紅色高跟鞋,這次是紅電話機。但他沒有任何猶豫時間,程聲先一步接起來,隔著茶幾把電話手柄遞給張沉,麵上還邀功似的,好像希望張沉誇他幾句。張沉僵硬地接過電話,那頭極嘈雜,有個粗嗓音的男人生怕電話這邊的張沉聽不到,扯著嗓子朝他喊:“張沉?能聽到嗎張沉?我是你衛叔。”張沉說:“能,有什麽事嗎?”聽到答話,電話那頭的人更急了,“你趕緊來人民醫院,家裏所有錢都裝上,所有錢,你爸出事了。”第28章 分歧每當張沉覺得生活已經沉到底時,總會發現還有比這更糟糕的可能。他和程聲從家一刻不停地跑了二十分鍾,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身上還穿著在家時才穿的大t恤和背心就在風裏一路狂奔,跑得都快咽氣才趕到人民醫院。醫院又小又破,白森森的牆上映著昏暗的光,走廊盡頭刷了兩個鮮紅的大字“肅靜”。但這倆字像個笑話,因為樓道裏亂哄哄一片,全擠著剛趕來的病人家屬,有幾個情緒激動的人不知為什麽就地罵起來,被護士凶了好幾句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閉上嘴。這會兒已經夜裏十一點,急診室燈還亮著,有個穿白大褂的大夫出來問家屬在嗎,張沉馬上迎上去,程聲原本想跟他一起進去,卻被大夫先一步擋下,“隻能進來一個人。”大夫戴著眼鏡,坐在木桌旁公事公辦地和張沉談情況張立成是炸傷最嚴重的一波,手術必須做,風險不算大,至少能撿回一條命,等手術出來再住院觀察一段時間。張沉問他:“手術出來後要住院多久?”“少說倆月。”大夫扶了扶眼鏡,跟他講起後續的事:“但你爸這種情況,就算做完手術整個下半身也徹底沒法動,排尿這些事自己來不了,要裝導尿管,出了院也得有人一直在身邊照顧。”張沉的背挺得筆直,又問:“永遠都站不起來了嗎?”“以後科技發達了沒準,但這幾年沒戲。”大夫從抽屜裏拿出一遝紙,勾勾畫畫,在頂光打下來的一小塊光影裏抬起頭,提醒張沉:“等會兒去把同意書簽了,回去給你爸買個質量好點的輪椅,這兩天把手術費繳齊,最近拖著手術費不交的病人太多了,不繳齊手術費的話後續不能住院。”張沉僵硬地靠著木椅子,整個大腦就像走廊裏的牆一樣,白刷刷一片。他盯了很久對麵白大褂口袋上夾的筆,任醫生在自己耳邊嗡嗡嗡也沒任何反應。恍然間張沉想起自己原來還是個學生,剛過完十七歲生日兩個多月,可他想想七月以前在學校裏的日子隻覺得恍若隔世。這兩個月他是不知天高地厚了,看到圍著自己轉的程聲竟然真以為能像他說的那樣一路往上飛,卻沒想自己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老天不高興,隻隨手一揮,他和他的家就要土崩瓦解。出去後給他打電話的衛叔一直拉著他的手哭,“你爸他們那幫人就是鬼迷心竅,下崗就認命,湊活活著就不錯了,還不服氣,還倔!要是認命什麽事都沒有,可他們非要搞死那個姓胡的領導,結果差點把命都搭進去。”張沉低頭靠在走廊的長椅上,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知道能說什麽,末了隻是問:“那個姓胡的領導呢?”“在重症監護室,沒死。”衛叔比張沉顯得更激動,一句話抹一把眼淚,“剛剛消防都往三鋼趕,四層全被炸了。”走廊裏的家屬擠在血紅的“肅靜”標識下又開始新一波爭執,幾個人甚至動起手來,裏麵不斷冒出“沒天理了”“該死的究竟是誰”之類的話,張沉靠著走廊安靜地聽,心慢慢沉下來,最後徹底歸入一潭死水。他在這樣嘈雜的環境裏把自己未來所有可能性考慮了一遍,最後終於決定什麽,扶著椅子把手站起來,不顧旁邊衛叔一臉驚詫就拉上靠在牆邊一直沒說話的程聲的手,對他說:“我們出去吧,跟你單獨說兩句話。”程聲被拉得一踉蹌,身上還掛著睡衣,就這麽在立秋後涼颼颼的晚風裏跟著張沉的背影走。醫院後門正對著一座老橋,他們從黑漆漆的長廊裏穿過,從後門出來走到橋邊才停下來。程聲剛想問情況,張沉卻立即做了個製止他的手勢,先開口:“你先聽我說。”他靠在橋上,如同講一件最普通的事情,平穩地接著往下講:“我現在哪兒都去不了了,得一輩子照顧我爸。”話還沒說完,程聲就迫不及待地先一步搶過話:“我可以幫你一起照顧,洗衣做飯還是別的家務事我都能學,我先休一年學,等叔叔情況穩定了再回去。”路燈灑下來的光把程聲的臉照得亮堂堂,張沉看著他認真的表情,知道這是真心實意的話,程聲是真想放著他的頂級學府不去念,就為留在這座破爛的十八線小城,和他一起照顧他那扶不上牆的爹。張沉不知怎麽就忽然想到這周他們一起度過的時間,很短,但全印在張沉腦子裏。程聲笨手笨腳地扛著梯子和工具箱亂跑,他能和人大侃特侃家裏的電路知識,但不大會上手修,最開始甚至連有些長得相似的零件都分不清,大多數情況隻能給張沉打下手。張沉又不得不去預想之後的生活,照顧病人有多髒亂差?要擦身,每隔幾小時給人翻身,還要換導尿管,程聲怕是想都沒想過他要麵對什麽就敢這樣堂而皇之地說出口。這些畫麵把張沉徹底刺破,他無法忍受程聲這樣的人做這些髒事累事,哆嗦著從口袋裏掏出一盒煙,吧嗒吧嗒點了好幾次火才把煙給燃著,幾口就吸完一根,緊接著又從煙盒裏抽出一支新的點上,整個人都淹沒在這陣灰白煙霧中。張沉連著抽了好幾根,終於再次開口:“我的意思是,我們別再見了。”“最好的情況,我去省會念書,到雲城火車往返隻需要四個小時,我一周可以回來很多次,到時候請護工,和我一起輪流照顧我爸。”張沉繼續說:“無論如何,家裏有病人要照顧,大學我是沒法去北京了,但你會一直待在那裏,沒準以後還會出國。而且我們都是男的,社會也容不下我們,所以我們算了吧。”他剛說完衣領就被人揪起來,對麵那人像要殺了他似的,猛然間揚起的拳頭幾乎貼著他的臉,幾根握在一起的指頭顫抖著,但始終落不下去。張沉了解程聲的脾氣,不意外,也沒因為程聲一副要殺了自己的模樣而生氣,他低頭看著那人由於咬緊牙關而緊繃的下頜骨線條,難得溫柔地對他說:“我們就停在這裏吧,再往下走全是生活裏的雞飛狗跳,彼此生厭就不好了。”“不行!”程聲紅著眼睛吼他,仿佛終於把這兩個月來窮追猛打的酸苦全發泄出來:“張沉,這是我自願的,跟你沒關係。”程聲眼裏蓄了些眼淚,但忍住沒讓它掉下來,磕巴著繼續說:“你別把我想得那麽高,我程聲算什麽?我就是比別人會投胎而已,歪打正著投進老程家裏,從爺爺奶奶到爹媽全是博士,恰巧有點小聰明,智商沒給我爹媽丟人。你以為我不在這種家庭裏出生能考上清華?全中國這麽大,最不缺的就是聰明人,犄角旮旯裏也有天才,真按智商排我他媽算老幾?這些東西沒一個是我的,我現在不想要了。”“別人求不來的就更要珍惜。”張沉不看他,而是看向橋對麵的遠方,看向浸泡在黑暗裏的雲城,半晌才說:“別在我身上耗了,你也答應過你奶奶,三十一號就回北京。”這句話結束張沉就轉過身,不願再跟程聲多糾纏,一個人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路上很黑,道上的燈壞得沒剩幾個,張沉順著這條黑路走,不再胡思亂想。忽然身後傳來程聲的大喊,那聲音就像撕開黑夜奔著他襲來,後麵的聲音喊:“我愛你,全是我自願的,沒人逼我!”“愛”這個字眼讓張沉愣了一下,但僅僅隻是短暫的一秒,很快他就回過神,一步不停地往醫院正門方向走。後麵的人還不死心,小跑著跟在他後麵,也不管周圍有沒有人,卯著勁追在他後麵喊:“我倆連堂都拜過了,床也上過了,你媽都認我,你想一腳踢了我,沒門!”前麵的張沉置若罔聞,腳步飛快,連倒映在路上的影子都不帶抖。程聲見他毫無反應,顫著嗓繼續喊:“我愛你,你要是男人就別藏著躲著!”後門有幾個溜出來抽煙的人,看樣子也是病人家屬,他們原本隻想出來透口氣,沒成想正好趕上一出大戲,全目瞪口呆地蹲在醫院後門的牆角下看戲。張沉非但沒反應還越走越快。程聲慌了,他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正在失去什麽,咬著牙根,追在張沉後麵大步跑,在黑夜中氣喘籲籲地對著前方愈來愈遠的模糊背影喊:“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張沉鼻子發酸,深深吸了一口氣。但他別無選擇,隻能眨眨幹澀的眼睛,裏麵一點水分都擠不出來,張沉知道自己是被壓塌了,榨幹了。他這種人怎麽承受得住別人的愛,這麽沉甸甸的東西讓他害怕,於是黑暗中張沉抬手,把耳朵捂了起來。<!--第29章 走吧,走吧張立成的手術被排在第二天下午,出來時渾身插滿管子,甚至上了呼吸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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