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白色與黑色交相演奏出的鍵盤音色,無心的正確與錯誤交集,也許有一天能譜出驚喜的動人樂章。


    ──這個夏天讓我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我心不在焉彈著鋼琴,注意到不知何時夕陽西照,輕輕闔上琴蓋。


    平常五線譜上那些冷冰冰的蝌蚪,此時卻活潑得像再怎麽用力往下壓也會從指尖溜走的夜市撈彩球,我追逐得忘記了時間。


    祭典音樂究竟要聽到什麽時候才肯幹休,我不禁苦笑。


    夕暮告知季節的結束,以及已是準備晚餐的時間。


    暖和的柑子色籠罩鋼琴頂蓋,忽而出現一張遙遠的麵容。


    我以前喜歡這個時間。


    如果屏息悄悄把門打開,年幼的我會正在豎起耳朵來偷聽嗎?


    那個人會露出像是惡作劇被人發現的臉,停止演奏,如果我央求她繼續彈下去,她總會固定彈那首〈做人類真好啊〉(編注:日本動畫《漫畫日本昔話》片尾曲。)。


    欸,媽媽。


    我也有了重視的人。


    我想回去的地方增加了。


    我的琴聲變溫柔了。


    我的廚藝也進步了。


    我決定要更任性一點。


    所以,如果有一天還能見麵。


    ──這個夏天,我身邊發生了這些能如此告訴你的事。


    *


    俐落地穿上圍裙,站在廚房。


    瀝水籃裏放著弟弟自己洗好的便當盒。


    越過中島櫃,可以看見桌上放著爸爸今天早上讀過的報紙。


    流理台上麵,則是我剛泡好的麥茶。


    這正是我熟悉的家裏風景。


    我眯起眼來,看著斜照進屋裏的夕陽。接著,我確認起冰箱與櫥櫃。


    素麵,再不吃完就要浪費了。


    不過如果晚餐是素麵,弟弟會擺出有點遺憾的臉。他不會大肆抱怨,隻是會嘀咕「素麵啊……」。


    這麽一想,素麵還真是奇妙的食物。我一個人苦笑了起來。


    每年都一樣,雖然還沒有過賞味期限,麻糬過了一月後,素麵過了八月後,就愈來愈難消化了。如果在早上端出麻糬,中午端出素麵,大家都會吃得很開心,晚上的話就開心不起來了。


    難道就像蔬菜和魚類,這些食物也有最美味的時期嗎?


    哎,要是天天吃這些東西,不管是早上還是中午端出來,都會得到「姊姊,怎麽又是這個啊」的反應。


    所以每到這個時期,我總是為如何處理剩下的量傷透腦筋。


    再三猶豫過後,確認家裏還有番茄、大葉紫蘇和鮪魚罐頭,我決定今天用素麵來代替天使細麵,做成義大利冷麵風的料理。


    雖然之前沒煮過,但隻要加入橄欖油或是麻油,再用麵味露調味,應該差不到哪裏去。


    我思考著配菜該怎麽辦的時候,心想該出去采買了。


    最近餐桌上的料理都是以肉類或是碳水化合物為主,差不多也想吃魚了。


    隻要拜托爸爸,他隨時都能開車載我去,而且如果有需要,弟弟也會樂意陪我。


    ──但是,我想和朔同學一起去。


    真心話暗自流露了出來。


    起先是因為必要,在我的強硬要求下開始的兩人例行公事,不知不覺成我每周期待的事。


    鋼琴前和這個廚房原本是媽媽固定待的位置,現在則完全成了我的地盤,你的家也在不自覺中就像是我另一個家。


    我想回去。


    我在廚房的凳子坐了下來,喝起麥茶。


    ……可以和平常一樣聯絡他嗎?


    夏日祭典的那一天,我、夕湖和朔同學聊了很多。


    我發現自己一時衝動,連很難為情的話都說了出口。


    我一直在想,隻要能成為像是他另一名家人的存在就好,我一直試圖這麽想。


    所以我毫不遲疑地進入獨居的男孩子家裏,要他陪我采買,認為這是平靜的日常生活……


    夕湖果然很厲害呢──我歎了口氣。


    隻是踏出一步而已。


    此時我才發現,那一步居然能讓心裏如此不安。


    他該不會比起樸素的家常料理,更喜歡速食吧?


    他該不會其實想拒絕卻拒絕不了,覺得困擾吧?


    像是上次悠月與小陽到他家的時候,我在場怎麽想都打擾到他們了吧?


    我愈是冷靜,愈覺得我們又不是情侶,常到家裏來下廚的同學簡直是種麻煩……


    驀然間,夕暮下的那兩張臉浮現腦海。


    『──從今以後,我可以再稍微任性一點嗎?』


    盡管我打算正麵麵對自己的心意,做出那樣的宣言。


    ──怎麽樣是任性呢?


    遇見朔同學前,我總認為自己必須一肩扛起媽媽的責任。


    現在爸爸和弟弟也會很自然地分擔家務,但如果他們問還有什麽要求,老實說我也不清楚。


    他們不是不在乎我的需求,其實從我在朔同學家打了那通電話後,他們就很關心我。


    隻是我實在逞強太長一段時間,不願意造成別人的麻煩。


    ……我該不會忘記該怎麽任性了吧。


    我並未強迫自己忍耐,比較像是從一開始就不存在那樣的選項。


    唉──我又大大歎了口氣。


    總之先播喜歡的音樂,來煮飯吧。


    料理時正適合這類的沉思。


    就在我拿起手機的瞬間──


    ──嗡嗡嗡嗡。


    電話打來,像是看準了時機。


    「咿?」


    螢幕上顯示出的名字害我不由自主叫出了怪聲。


    「喂、喂!?」


    『……抱歉,你在忙嗎?』


    朔同學說,語氣一如往常。


    不久前我們還天天見麵,這時候卻覺得好像很久沒講到話,我有點緊張。


    「不忙,我正打算準備晚餐。有什麽事嗎?」


    『這樣啊,那我說快點。』


    「慢慢說也沒關係。」


    我這麽回答後,朔同學笑了出來。


    『其實不是什麽重要的事。』


    這時,我終於注意到自己做出了奇怪的反應。


    慢慢說沒關係──我不自覺把內心話脫口說了出來。


    我覺得難為情,猶豫要找藉口還是隨口帶過時,朔同學又繼續說了下去:


    『差不多該去采買了,你覺得呢?』


    「啊……」


    對方主動提出我求之不得的要求。


    不知為何,我感到了酸楚的哀愁。


    我正好在猶豫時,朔同學主動來約我。


    其實大可以像過去一樣立即點頭答應,為什麽……


    我摸不清這正在萌芽的情感,決定先轉移話題。


    「這個嘛,你今天晚餐沒問題嗎?」


    『啊~家裏還有素麵,我打算煮來吃。』


    「真的嗎!?我家晚餐也是素麵。」


    『……你有什麽好點子嗎?老實說,我吃得有點膩了。』


    我竊笑著,把想到的料理方式告訴他。


    他也是不太在意分量,會邊嚐味道邊調整口味的人,大致交代一下會用到的食材就行了。


    『啊啊,家裏現有的食材應該做得出來。』


    不出所料,他很簡單就掌握到是什麽樣的菜色。


    雖然我們打從去年起就常圍在同一張餐桌上,次數都數不清了。


    我們的晚餐是一樣的──這點小事依舊讓我莫名欣喜。


    盡管如此……


    『要去采買嗎?如果你忙的話,我也可以一個人去,隻是我想你可能需要人幫忙拿東西。』


    「……哦。」


    『咦?那是什麽反應?』


    「隻是隨口附和而已喔。」


    『小優空,你怎麽好像心情忽然很差?』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悶悶不樂,語氣不自覺變得冷淡。


    我到底在做什麽啊。


    這個樣子簡直是情緒不穩定,難搞的女孩子。


    女孩子──我在心裏又說了一次,終於發現相當單純的答案。


    ……我懂了。明明發生過那種事,朔同學還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讓我感到寂寞。


    我希望他表現出更尷尬一點的態度。


    我希望他表現出難為情的模樣,讓我可以確認我們之間的關係有了變化。


    我希望他至少表現出羞澀可愛的一麵。


    這些想法接二連三冒了出來,我失望地自嘲了起來。


    我怎麽可以這麽自以為是。我自覺丟臉,咬緊了唇。


    他可是在為難的處境深思熟慮,獨自苦惱的朔同學。


    我知道他不可能是漫不經心地來聯絡我。


    況且,說要把彼此的手係在一起,還有跟他說自己的戀愛該自己負責的人,不正是我嗎?


    他想必是接受我的想法,決定盡可能表現得和平常一樣。


    原來人心如此複雜啊──我按著胸口。


    為了朔同學與夕湖,我可以表現得堅強,那樣的強悍卻不適合用來保護自己。


    我果然在逃避。


    隻要躲在「為了他們兩人著想」的心思背後,就不用麵對這種情感了。


    那樣就能把討厭的自己,與軟弱的自己都藏起來了。


    我就可以繼續維持那個我理想中的、符合你需求的我自己。


    隻要能待在你身邊,我原本以為這樣就能心滿意足。


    但是──


    『──不對。』


    夕湖讓我明白了。


    以真心話與真心話互相交流的關係(人)。


    即使無法傳達到對方心裏,即使心願無法實現,依然緊握在手中,那照耀著晚霞的美麗心意。


    還有──我苦笑著。


    那種無可奈何,惹人疼愛的任性。


    朔同學像是忍受不住沉默,主動開口問:


    『優空……?』


    「我不要和你一起去采買。」


    我輕笑著說:


    「取而代之的是──」


    所以,我要像給了我動力的摯友女孩一樣──


    「──朔同學,我們去約會吧?」


    祈願能成為他的特別。


    *


    隔天,我忸忸怩怩地等待朔同學的到來。


    用不著特地照鏡子,我也知道自己想必整張臉都紅了吧。


    我衝動之下學起夕湖,但果然我不是那塊料。


    朔同學當時困惑不已的反應出現在腦海裏。


    『……優空你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嗎?』


    才不是!


    回想起來就覺得丟臉,我腦中不自覺駁斥了回去。


    我隻是稍微拿出勇氣來約你出去而已!


    我才不是有什麽煩惱想找你商量,用這種委婉的方式說出來!


    可是這麽辯解也很尷尬,我在強行告知時間地點後,便掛斷了電話。


    他會來嗎?


    我有些不安,確認起自己的服裝。


    既然是約會,我怕穿得跟平常一樣太失禮,難得穿上無袖露肩的心型領連身服。


    夕湖說這套衣服很適合我,所以我買了下來,隻是肩膀涼颼颼的,感覺很不踏實,到頭來幾乎沒穿過。


    雖然說這個夏天他連泳裝都看過了,事到如今不需要那麽在意……


    萬一他覺得我打扮得太用心怎麽辦?


    我都去過他家那麽多次,甚至還住下來兩次,根本用不著煩惱,隻是原來少了普通這個護身符,會讓人這麽渾身不自在。


    我一再梳理著瀏海等待時,看見朔同學踩著登山車,東張西望騎了過來。


    他騎到一半看見我,於是我遲疑地輕輕舉起了手。


    他在附近踩剎車停了下來,接著輕巧地跳下登山車。


    做作的熟悉動作看得我心裏怦怦跳著。


    「不好意思,等很久了嗎?我不知道入口在哪裏,繞了點路。」


    他過意不去地說。


    「沒關係。畢竟你是第一次來,不能怪你。」


    雖然我比較早到,不過離我們約好的十二點還有十分鍾以上。


    盡管看起來那樣,他其實是個守時的人。


    「所以──」


    他好像還是搞不清楚狀況,試探地說:


    「你說今天是約會……」


    我早有心理準備,隻是忽然出現直搗核心的關鍵字,我差點不自覺否認。


    雖然是我主動提起的,但從他口中聽到實在很尷尬。


    在此同時,我們兩個對此事的態度差別也讓我坐立不安。


    夕湖總是對朔同學說「來約會吧」,我記得西野學姊甚至還跑到教室來說「要去約會囉~」。


    所以,我覺得難為情的邀約,在你心裏隻是開玩笑說「出去玩」的意思,令我有些喪氣。


    可是──我輕輕咬住嘴唇。


    我不想隻是繼續在一旁看著你和別人約會。


    「……唔,我是這麽想的。」


    好不容易擠出回答後,他困擾地開口說道:


    「不好意思,優空,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他說著看向四周,錯愕地笑了起來。


    「為什麽挑在市場?」


    「──拜托別說這種話!」


    我覺得丟臉死了,雙手摀住了臉。


    先不論文字上的定義,雖然我順利把約會這兩個字說出口……


    思考也在同時停了下來。


    朔同學和我的約會要做什麽?


    我的個性不適合像夕湖那樣要他陪我挑衣服,也不像悠月知道那些時髦的咖啡廳,又不可能像小陽那樣活動身體,西野學姊則不在討論範圍內,單純聊天的話則和平常根本沒有兩樣。


    我一時情急脫口說出的話就是──


    『「福井生鮮市場」明天十二點集合!』


    總覺得……


    我真的和夕湖她們一樣是女高中生嗎?


    這裏「福井生鮮市場」在位於購物中心lpa附近的「福井市中央批發市場」的腹地裏。


    簡單來說就是一部分的市場對外公開,不隻可以買到今天早上捕獲的新鮮漁獲,還有可以用餐的餐館與加工食品的店家櫛比鱗次,此外也有販售蔬菜與水果的地方。


    之前我就想找機會到這裏來了。


    就算是因為這樣──不成話語的聲音在舌尖打滾。


    偏偏在名義上的第一次約會特地選擇來這個地方,真是誇張!


    即使隻是站在這裏,超新鮮漁獲的氣味也一陣陣飄過來!


    他似乎在等我說話,於是我戰戰兢兢地開了口:


    「我想說該來吃點魚了。」


    他有些納悶,嘟嚷著說:


    「那不就是一般所謂的采買嗎?」


    「……掐。」


    「等一下,這也太不講理了吧!?」


    真是的。我故意不悅地噘起嘴,走了起來。


    本來不該是這樣的,我暗自感到了失望。


    難道已經太遲了嗎?


    這一年來,我太融入在平凡的日常生活,安逸於這樣的關係,導致在他心裏,我真的成了像另一位家人的存在。


    『朔同學,原來你有把我當成那種女孩子啊。』


    『不然還有哪種?』


    如果不是在那種狀況下,就會暗自感到雀躍的對話,如今回想起來或許隻是溫柔的你表現出來的體貼。


    世事難如願呢,我心想。


    兩個人一起出門采買,偶爾在回家時喝著罐裝果汁聊天,再一起吃飯。


    與朔同學相處的這些時間充滿了愉悅。


    如果那天在那個屋頂,我也傳達出自己的心情,我們肯定再也沒辦法度過這樣的生活。


    不想當作這一切沒發生過,不想放手。


    可是,現在──


    原本珍惜的日常生活成了枷鎖。


    他想要我成為像家人一樣,可以輕鬆相處的對象。事到如今,如果我表現出不同的情感,他會不知所措嗎?


    如果我是夕湖,如果我是悠月,如果我是小陽,如果我是西野學姊──


    今天就會是比較正式的約會嗎?


    「嗯,那個,總覺得……」


    我正思考時,站在身旁的朔同學難為情地說:


    「也隻有和優空才能有像這樣的約會。」


    「咦……?」


    我不由自主偷看他的臉,他揉了揉鼻子來掩飾自己的反應,嘟囔著繼續說下去:


    「還有,那身打扮很適合你。」


    「──」


    我用手臂擋住臉上的表情,匆忙把頭轉到另一邊去。


    我知道,這是他朝對方走近的方式。


    『我說啊,夕湖。


    朔同學一定是這麽想的。


    他想著如果自己隨便稱讚女孩子,說不定對方會會錯意地喜歡上他。』


    我自以為是地說過這種話。


    我因為浴衣沒有得到讚美,這麽鬧過別扭。


    可是,好像不太妙。


    我一不小心開心了起來,怎麽辦。


    再說──我深呼吸,好讓心情平靜下來。


    隻有和我啊……


    這一個小細節,不知為何暖和了我的內心。


    他用平常調侃的語氣接著說了下去:


    「隻可惜難得你打扮得這麽漂亮,騎著菜籃族淑女車逛市場實在不像樣。」


    「──好這次真的不掐不行。」


    指尖感受著溫暖的體溫,我不禁心想。


    到頭來,我隻能是我。


    也許我不需要著急地勉強自己成為別人。


    那是長久以來壓抑,不對,其實是偷偷在陰影處澆水逐漸長成的想法。


    如果再這麽沉不住氣,說不定會從掌心溜走。


    以自己的腳步,麵對這樣的心情吧。


    「走吧,朔同學。」


    我輕輕握住你的t恤,跨出小小的一步。


    *


    接近市場入口時,朔同學驚訝地說。


    「好多人,他們在排什麽?」


    我循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看見約有二十人左右的隊伍。


    除非是新開的店家,福井很難得看見那樣的景象。


    排隊的人群有穿西裝的上班族,看似大學生的團體,還有像是高中生的情侶等各種人。


    剛好旁邊牆上貼有場內地圖,我確認之後說:


    「那裏是鷹巢網元(編注:網元,擁有漁網與漁船的漁業經營者。)直營的海鮮餐館。」


    「哦?生意很好呢。」


    鷹巢位於福井市西北方,是有海水浴場與漁港的沿海區域。媽媽還沒離開的時候,我記得全家人夏天會一起去玩。


    既然是網元直營,表示是提供當地直送的漁獲吧。


    我們沿著人龍往前走,黑板上麵密密麻麻寫的,果然是以海鮮為中心的料理。


    「優空,你午餐吃了嗎?」


    朔同學往我看過來。


    「還沒。」


    「還沒吃的話,要排嗎?」


    「唔……」


    我一時回答不出來。


    我沒有那麽常來這裏,這種盛況也的確讓人好奇。


    但就在我語塞時,朔同學若無其事地說:


    「不過難得都出來逛市場了,還是由你下廚吧。」


    他表現得好像沒有別的意思。


    啪嚓啪嚓,內心猶如仙女棒點亮了色彩。


    兩人一起出去采買的日子,到朔同學家下廚已經成了固定行程。


    當然我不覺得他忘記了,隻是在大排長龍的店家前麵,他毫不猶豫選擇我的料理,這個事實讓我深受感動。


    說不定──


    他也很珍惜這樣的日常生活嗎?


    微濕的眼角輕輕往下垂。


    「……嗯!」


    我按捺不住,綻開了微笑。


    我們決定先在市場裏繞一圈。


    綠色地麵的通道兩旁,鮮魚與菜肴的展示櫃一字排開。


    保麗龍箱鋪著冰塊,超市不常見的魚類與貝類直接擺在上麵販售,很有菜市場的氣氛。


    「優空,交給你了。」


    我東張西望時,朔同學把錢包交給我。


    「好,交給我吧。」


    收下他的錢包後,我將之放進包包裏。


    別人看了或許會有點驚訝,但我們平常都是這樣,早就習慣了。


    最一開始是由我全額支付,回去後再拿收據仔細計算。隻是每次都要這麽做很麻煩,還有可能算錯,所以現在我們到超市時,一開始就會分開兩個籃子。


    我拿出各自的錢包分別結帳,如果有大容量包裝要平分,就之後再計算。


    既然要這麽做,不如一開始就各付各的──這麽說雖然沒錯,但因為要交換,而且還要藉由什麽東西放進哪個籃子來調整帳目,因此就由我統一管理。


    他幾乎毫無防備地把錢包交給我的那個瞬間,就像真正的家人一樣,每次都讓我有點心動,這件事不能讓他知道。


    「朔同學,你有什麽想吃的嗎?」


    我這麽問他後,他「嗯~」地蹙起眉頭。


    所有高中男生都差不多,朔同學基本上喜歡以肉類,或是碳水化合物為主的料理。


    因為看得出來他自己絕對不會煮來吃,我下廚時偶爾會提議海鮮料理,真要說起來其實是強製才對。


    他此時正露出一張興致缺缺的臉。


    「唔~生魚片?」


    「那不需要我下廚吧?」


    「鮪魚生蛋蓋飯?」


    「之前吃過了。」


    「不然手卷壽司之類的。」


    「全部都是生魚片衍生出來的料理……」


    他的回答大概都是這種感覺。


    這些料理我當然也很喜歡,隻是實在沒有什麽下廚的感覺。如果是自己家裏也就算了,在朔同學那裏,我總會想做些比較費工的料理。


    我知道不是做工繁複就是好料理,隻是……


    家常料理與樂在其中的料理還是有分別。


    平常我都是趁社團活動與課業的空檔準備家人的飯菜,因此重視快速料理,也常用冷食或即食食品隨便解決。


    但還有另一種情形。


    比如說用昆布或是柴魚片熬煮高湯,把洋蔥炒到金黃色,花好幾個小時燉肉……


    有時候我會想沉浸在這樣的步驟與時間裏麵。


    或是慢慢想事情,或是發呆放空思緒,或是思念著某人。


    尤其今天專程到市場來了。


    平常大多是粗茶淡飯,我想挑戰比較有變化的菜色。


    盡管我是這樣的心情,接下來的對話也是老樣子。


    朔同學不再堅持下去地說著:


    「我想要比較簡單的,像是一般的鹽烤,或是蘿卜泥淋橘醋或醬油來沾著吃的料理。」


    「一點也沒有下廚的成就感。」


    「不然我讓個一百步,味噌鯖魚、照燒鰤魚或是什麽魚的西京燒(編注:將魚肉以西京味噌醃製後燒烤的料理手法。)都好。」


    「這種讓步方式都多少次了……」


    接著輪到我提議:


    「真鯛的義式水煮魚呢?」


    「我想吃普通的鹽烤。」


    「白身魚的義式生魚片呢?」


    「嗯~醬油和山葵。」


    「乾燒蝦仁。」


    「我是不討厭,隻是跟白飯不太配。」


    「章魚炊飯。」


    「我喜歡雞肉的。」


    「真是的!都特地到市場來了!」


    我氣呼呼地說,他哈哈哈地尷尬笑著。


    「我隻是回答你的問題而已,你煮的我都吃。」


    我不滿地眯起了眼睛說:


    「可是你在期待落空的時候,失望的表情很明顯。」


    「欸,有嗎?」


    「有,最近的醬燒鰈魚你就擺出了那種臉。」


    「啊……」


    他似乎心裏有數。


    他回避我的視線,搔了搔臉頰。


    他總是這副德性,所以我明知雞婆,還是忍不住嘮叨。


    他的好惡並不分明。


    就像他自己說的,我端出的料理他都會吃光光。


    如果隻聽這段對話,會覺得他是傳統大男人,不過那是因為我開始在他家下廚時,曾要求過他「你可以直接把好惡或是口味的感想,直接跟我說,不用顧慮」。


    要是不先這麽說,我會一直做出他覺得「還好」的料理,而且如果他是昧著良心稱讚,我會更難受。


    隻是話雖然這麽說,因為我希望他能嚐到美味的海鮮,所以還在不斷摸索。


    為弟弟與爸爸下廚的時候也是類似的感覺,未來如果有了小孩,大概又會再經曆相同的拉鋸戰,我忽然覺得好笑了起來。


    若是朔同學氣勢十足地坐在餐桌前,盤起手臂說「魚和蔬菜也要吃」,那個樣子感覺會戳到我的笑點。


    我隻是試著想像,就忍不住笑得發抖,用手摀住嘴巴。


    坐在餐桌旁的會是兒子嗎?還是女兒?


    雖然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我想像起那是個兒子。


    他有著和朔同學一樣,有些傲慢的眼神。


    眉毛也是英氣十足,不過笑的時候會整張臉都笑開來。


    學話學得很快,而且滿嘴歪理。


    『唔~可是爸爸的表情看起來也不喜歡魚,比較喜歡肉啊。』


    『……我沒有。媽媽會生氣,所以我沒有露出那種表情。』


    『如果媽媽沒有生氣,爸爸比較喜歡吃肉嗎?』


    『……總之,魚還有青椒和紅蘿卜都要吃乾淨。』


    『我會吃很多很多高麗菜絲啦。』


    『……爸爸也會吃,留一點給我。』


    啊,不行,糟糕。


    我強忍著就要笑出聲音來的衝動,同時思考了起來。


    朔同學不怎麽會主動吃蔬菜,唯獨莫名喜歡高麗菜絲,有多的一定會續加。


    過去一開始我將高麗菜絲和薑汁燒肉一起端上桌的時候,他沒有惡意地說了「用削的比較細喔」,我聽了很不甘心,非常認真地練習。


    因為擠了點美乃滋在上麵,醬料基本上淋的是紫蘇醬。


    有一段時間他迷上我推薦的黑醋洋蔥,隻可惜黑醋洋蔥沒有大容量的包裝,很快就吃完了,最後好像還是又回到原來的高麗菜絲了吧。


    不對!


    想到這裏,我忽然冷靜了下來。


    我胡思亂想到什麽地方去了。


    我一不留神就在廚房泡茶看著他們,兒子也很可愛。


    我難為情地垂下雙眼,無意識地絞著雙手。


    我不知道其他人是怎麽看我的,但我自認相當冷靜,可以不諱言地說算是很懂分寸的人。


    不論是和朔同學在一起,還是在學校和夕湖他們一起度過的時候,我總是主動走在退後一步的地方,我以為這樣的位置正適合我,可是──


    「優空……?」


    聽見那詫異的語氣,我輕輕搖了搖頭。


    「呃,我們聊到哪裏了?」


    「你不是問我想吃什麽嗎?那個怎麽樣?」


    他指向一旁的展示櫃說。


    我看了過去,那裏賣的好像是入口附近那間排隊店家的菜肴。


    「醬汁炸旗魚排,那種吃起來應該會像吃豬排蓋飯一樣容易入口。」


    的確是很有意思的點子。


    旗魚因為味道淡,魚腥味不重,想必會很順口。


    雖然我有點想挑戰那道料理,不過──


    「我不要在你家裏做魚排蓋飯。」


    我冷漠地把頭甩開。


    「……優空,你還在為了我稱讚七瀨的豬排蓋飯生氣嗎?」


    「我本來就沒生氣啊。」


    這話是真的。


    夕湖不太下廚,所以這個問題一直沒有浮上台麵,但是仔細想想,那隻是很普通的事情。


    不論是對朔同學,當然還有悠月也是,我都沒有指責的資格。


    盡管心裏明白,聽見那件事的時候,超乎想像的寂寞囚住了我也是事實。


    我誤以為那裏就像我家的廚房,同樣是我的地盤。


    兩人共度的時間充滿在那個地方,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有其他女生踏入──不對,應該說其他女生當然也有進入那裏的權利,這件事讓我感覺到無比的哀傷。


    所以這種鬱悶的情感不是對他們感到生氣,比較接近我對自作多情而放下心來的自己,感到的失望。


    我想,如果──


    朔同學和別人交往的話。


    我必須馬上退出那個地方。


    我必須把珍惜的日常生活,拱手讓給其他女生。


    我在無意間一直逃避麵對這件事。


    我安於家人般的關係,以為就算沒有交往,還是可以在身邊守望他,還是可以為他下廚。


    如果夕湖成了朔同學的女友。


    也許她會和平常一樣,對我說:「小內,過來煮飯嘛~」


    如果對方是悠月的話。


    聰明伶俐又貼心的她,也許會用「拜托教我做菜」的理由,讓我們還能保持聯係。


    但那頂多隻是暫時的作戲。


    未來在日常生活裏陪伴支持他的人不是我,是其他人。


    不過,如果可以的話。


    ──為了能普通地待在你身邊,我必須成為特別的人。


    欸,夕湖。


    你肯定早就發現了吧。


    但是──我悄悄按住胸口。


    我不想壓抑自己的著急、不安與嫉妒。


    因為我希望隻要一不注意就會一個人過度努力的你,日常生活可以盡量過得平靜順遂。


    我邊說著,邊平撫自己的情緒。


    「開玩笑的,你要吃醬汁炸旗魚排嗎?」


    「不了。」


    他以有些冷淡,但又溫暖的嗓音說:


    「今天就吃你想嚐試做的料理吧。」


    他就是這種個性──我輕輕微笑著,接著說:


    「真的嗎?不用顧慮我沒關係喔?」


    「說不定我吃了之後會喜歡上。相對的,不需要做精致的料理,最好是能大快朵頤一番的。能拜托你嗎?」


    我凝視著他難為情的側臉──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打定主意今天要做出超美味的餐點。


    *


    所有店家逛完一遍,我大致計畫好要買什麽東西,接著從入口處順著剛才的路再走一遍。


    我事前已經知道這裏的情報,不過這裏不隻有新鮮的海鮮,還有賣當季蔬菜水果、雞蛋和特殊調味料等等的店家,光是在這裏就能買到相當豐富的食材。


    隻有超市能買到的東西可以改天再買,或看最後買了多少東西,回程路上再繞過去一趟。


    當我正在思考這些事情時──


    「帥哥美女,來試吃喔。」


    鮮魚店門口一位上了年紀的大嬸和我們搭話。


    她看起來有七十來歲,身材矮小,腰挺得很直,眼鏡底下那雙柔和的眼睛令人印象深刻。


    反正我本來就打算在這間店買東西,於是我向朔同學使了個眼神,往店裏走去。


    她手上的托盤放著鮮紅的生魚片。


    「我們家的鮪魚足好吃喔。」


    我在她的推薦下拿起牙簽,沾了點醬油後送進嘴裏。


    「嗯~!」


    入口即化,我不由自主發出了不成聲的讚歎。


    家附近超市有賣福井捕的魚做成的生魚片,也很好吃,隻是這麽一比較,鮮度果然有差。


    這個鮪魚生魚片吃來沒有腥味,油脂高雅的甜味十分明顯。


    朔同學眨了眨眼睛看著我。


    「鮪魚生魚片蓋飯……」


    「喂!雖然我明白你的心情!」


    剛才我才下定決心要精心製作美味的料理欸!


    這樣豈不是又回到原點了!


    大嬸看著我們的對話,表情有些意外。


    「免煩惱,這裏不隻生魚片,什麽都有。你們是高中生嗎?」


    我點了下頭。


    「對,我們來買晚餐的食材。」


    「我還以為你們是來吃午餐,順便逛逛哩,是美女你要煮的嗎?」


    「對,我要煮。」


    「喔~這個年紀專程到這裏來采買,很厲害哩。你會自己殺魚嗎?」


    「會是會,隻是殺得不好。」


    我搔著臉頰,不知道為什麽覺得很不好意思。


    大嬸看著我的旁邊說:


    「這位小姐以後會是好太太喔,你要好好把握哩。」


    「呃,不是的。」


    我急忙打斷他們的對話時,朔同學隨口開口說道:


    「就是啊,今天是我們頭一次約會,伊講晚餐要做好料,我正在期待哩。」


    「────」


    他配合對方說起了福井腔。


    雖然說隻是單純在應和對方,但「就是啊」是什麽意思。


    「哎呀~那我算你們卡俗欸。美女,想要什麽盡量講。」


    我根本無法直視他們的臉──


    「唔,我要花枝和真鯛還有……」


    我低著頭,嘟囔著說出要買的食材。


    後來對方不隻幫我們打折,還送了一小盒兩人份的生魚片。


    我向走在身邊的朔同學說了句令人懷念的話。


    「……詐欺師。」


    「你怎麽會這麽說我。我一個謊也沒說,而且我也沒想到她會算那麽便宜,再說那也不是適合清楚解釋我們之間關係的場麵吧?」


    「話是這麽說沒錯啦。」


    「一定是因為女高中生為了下廚來采買,她才會高興成那個樣子。既然遇到那麽熱情的阿姨,我會好好品嚐的。」


    好太太啊。


    不經意的一句話深深刻印在腦中,但是現在除了這話很中聽外,我找不到其他原因。


    *


    我興高采烈買了一大堆東西,事先準備的三個大購物袋,不知不覺間已經塞得滿滿的了。


    朔同學輕鬆拿著其中兩個,不過裏麵還有保冷劑和冰塊,應該很重。


    「不會買太多了嗎?」


    他錯愕地說,我不禁露出苦笑。


    「這裏有很多平常看不到的食材,不小心就爆買了。我幫你買了在家裏烤好就能吃的乾貨,你要吃喔。」


    「喔喔,那還真是方便。」


    我們一邊聊一邊走出市場,我把購物袋放在腳踏車籃子裏,朔同學則是在登山車的兩邊握把各掛一個購物袋。


    我們基本上是走路上學,隻是出來采買的時候因為東西多,都會騎腳踏車出來。


    『隻可惜難得你打扮得這麽漂亮,騎著菜籃族淑女車逛市場實在不像樣。』


    我忽然想起剛才的話,頓時覺得丟臉,往朔同學看了過去。


    他像是注意到我視線的意思,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著。


    「抱歉抱歉,隻是開個小玩笑而已。如果在意那種事情,福井的高中生都不用約會了。」


    這話讓我放下心來,跨上了腳踏車。


    「朔同學,我想去這附近一個地方,可以陪我去嗎?」


    「當然可以。」


    騎著腳踏車出發後,在大約距離市場一分鍾路程就可以到的地方,我停了下來。


    「好近!?」


    朔同學的話聽得我忍不住苦笑。


    「我不就說了。」


    「不說這個了。這裏是倉庫?工廠?」


    「咦,你沒來過嗎?」


    橫長向的低矮平房,第一次看見的人的確可能會有這樣的印象。


    我對這裏很熟,不以為意地繼續說下去:


    「這裏是阿美橫。」


    聽到我這麽說,他大概聯想到了東京上野吧。


    他露出了「咦?」的詫異表情。


    「……我該笑嗎?」


    「那個,我沒有在開玩笑喔。」


    你瞧。我指向外牆。


    那裏有個大大寫上「阿美橫」的招牌。


    他吃驚地說:


    「真的是阿美橫。」


    「我就說啦。」


    接著他的視線移動,看向店門口上麵的文字。


    「夢果子市……?」


    「對,先進去吧。」


    我走在前麵,穿過自動門後──


    「哇。」


    他像是不由自主地喊了出來。


    我常來這裏,他的反應對我來說很新鮮,我嗤嗤笑了起來。


    寬敞的店裏除了柱子外沒有隔間,看起來就像倉庫的一角,放眼望去擺滿了五顏六色的零食。


    種類約有數百,不對,說不定有超過數千種。


    整體看來,大多是帶著小孩的女性顧客。


    「我沒有仔細查過,這裏好像是零食批發商開的店。價格比超市便宜,也有量販包,偶爾我會到這裏來買全家人的零食。」


    尤其弟弟正值容易肚子餓的年紀,零食一下子就會掃空,所以為了省錢,隻要有時間我都會盡量到這裏來采購。


    朔同學稀奇地看向四周。


    「我都不知道有這種地方。」


    「因為你很少吃零食嘛。抱歉要你陪我來,我會盡快買完的。」


    「沒關係,我覺得很興奮,好像遠足前來買小點心。」


    「這裏也有小點心區,要看看嗎?」


    「好啊,來看來看。」


    他的臉像少年一樣天真,我不禁慶幸起有找他一起來,總算能鬆口氣。


    走到小點心區後,他開心地開口說道。


    「哇啊,好懷念。」


    「你小學的時候,會在老師規定的金額內買一堆小點心嗎?」


    「對對,那個時候量就是正義,這樣說意思好像不太對就是了。其實也不是想填飽肚子,可能是在規定金額裏麵,想買什麽都可以的那種特別感很讓人興奮。就像祭典前拿到零錢,隻要買個杯子就能在裏麵裝滿零食。」


    我聽著他快活的語氣,附和了起來。


    「以前有那種零食的攤子呢。杯子有三種不同的大小,透明的大櫃子裏麵擺了餅乾、巧克力、糖果和軟糖,再用小鏟子把喜歡的零食塞滿整個杯子。」


    簡直就和那個一樣,我心想。


    朔同學總是體貼地理解他人的內心。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和你說話時,過去的微弱記憶偶爾會不經意地浮現腦海。


    ──我記得那是在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


    我和媽媽還有弟弟三個人,一起到附近超市買遠足的零食。


    但是那裏的小點心區不大……


    逛到一半,弟弟忽然哭了起來。


    問了之後才知道,他是在學校看見朋友準備了一大袋各式各樣的零食,心裏很期待,可是在那間超市選的話,規定金額裏麵根本買不了多少個。


    不管我再怎麽安撫,他就是哭個不停,正當我束手無策,不知道該怎麽辦的時候──


    『媽媽帶你去糖果的王國。』


    媽媽這麽說,帶我們來的就是這個地方。


    弟弟的眼淚馬上收了回去,雙眼閃閃發亮地說『姊姊,好棒喔!』,結果我們兩個人花了整整兩個小時挑選零食。


    媽媽在旁邊看著我們,完全沒有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不隻如此,她甚至還說自己也要買相同金額的零食,認真和我們討論了起來。


    平常她總是表現得文靜而且端莊,那個時候卻莫名興奮。


    『我要買小甜甜圈。』


    『啊~優空好詐!媽媽也要!』


    『可是錢會超過喔?』


    『我要買美味棒的照燒漢堡口味。』


    『媽媽也喜歡那個!幫我拿一根!』


    『媽媽你買太多啦。』


    『沒關係沒關係,超過一點點不會有人發現。』


    『這麽做不好吧。』


    我之前一直都忘了。


    之前的確有過這種幸福家庭的景象。


    也許我是在不自覺中追尋著當時的影子,故意找藉口到這裏來。


    弟弟變得臭屁,媽媽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你在身邊。


    朔同學沒看出我的心事,喜孜孜地往我看過來。


    「優空,都到這裏來了,要不要買一些小點心回去?」


    我輕輕微笑著說。


    「好啊,隻能買五百圓以內喔。」


    「ok,我們一起挑吧。」


    「嗯!」


    如果有一天──我心想。


    這個人成了爸爸。


    他一定會讓小孩子看這樣的景色吧。


    可以的話,在他身邊的人……


    我不再思考下去,拿起小甜甜圈。


    四個小小的圓圈,和樂融融地倚偎在一起。


    *


    我們買了兩個人加起來剛好五百圓份的小點心,再加上我買的幾包家庭號量販包的零食後,走出了阿美橫。


    盡管沉浸在感傷的回憶裏,一挑起零食來就渾然忘我了。


    挑到一半我提議:「要各自買五百圓份嗎?」朔同學說:「那就不好玩了。」


    既然反對的話,稍微讓我一點也無所謂吧。


    最後我們為了美味棒要買他喜歡的明太子口味,還是我喜歡的蔬菜沙拉口味,猜拳猜了三次……而且我還輸了。


    不過,真好玩。


    「填補」這種說法雖然有點寂寞,不過懷念的遙遠回憶添上了你的色彩,今後再回憶起來時,想必不會再感到哀傷。


    朔同學一臉心滿意足的樣子地說:


    「對了,優空,你最後買的那個是什麽?」


    「這個嗎?」


    我從塑膠袋裏拿出銀色的袋子。


    「對對,我好像沒看過。」


    「就是那個啊。」


    我說著,指向與阿美橫招牌反方向的外牆。


    那裏同樣是用大大的字體寫著「橫井巧克力」。


    剛才也許他隻注意阿美橫,所以沒看到吧。


    他看起來很驚訝。


    「……哦、哦,雖然沒聽說過,但感覺得出宣傳很用力。」


    啊哈哈,我附和著繼續說下去:


    「工廠是在這裏,不過實際上連在東京也有販售,非常有名喔。我記得是調溫巧克力吧,是符合國際標準的純巧克力,比較高級,但是超好吃的。夕湖很喜歡,我想說買了下次可以一起吃。」


    「哦?我還以為隻是強推的當地土產。」


    「真是的!就算是開玩笑也不要在店門口講!」


    「抱歉抱歉,如果那麽好吃,之後也讓我吃看看。」


    「嗯!」


    「對了──」朔同學說:「接下來怎麽辦?」


    如果在平常,接下來會到朔同學家準備常備菜與晚餐……


    我思考了一會兒後回答:


    「不好意思,今天可以先到我家嗎?帶著這麽多東西不方便移動,而且還有很多海鮮。」


    話雖然這麽說,平時采買也都會有肉類和魚類。


    朔同學家的冰箱是舊家的家庭用大冰箱,有很足夠的空間能讓我暫時把食材保存在裏麵。


    不過,我想起今天晚上的餐點。


    因為特地買了新的調味料和香料,我想順便從家裏把沒有用完,可能會浪費的一起帶走。


    朔同學聳聳肩,不知道為何露出錯愕的樣子。


    「我是無所謂啦。」


    「啊,今天我爸爸和弟弟都出門了,不用擔心。」


    「我沒有在擔心那種事。」


    「咦?」


    我正不解時,他做作地歎了口氣。


    「從采買的量我就料想到了,但是這樣好嗎?這次算是約會吧?」


    「……!」


    這麽說來的確是。我差點沒抱住頭。


    我逛到後來,完全變成平常采買的心情,心想買到這麽多新鮮食材,要來大顯身手。


    這樣就和平常一樣了呀。


    況且買了這麽多,也很難進去咖啡廳,甚至連到便利商店都很麻煩。


    可是──我忽然冷靜了下來。


    我還有什麽要求呢。


    兩個人一起買東西,在那個家裏一邊聽著朔同學隨意播放的廣播或音樂,一邊做菜。


    你偶爾會過來偷吃,我有時會偷偷看你躺在沙發上睡覺或打盹,我們也會漫無邊際地聊天……


    在我心裏,再美好的約會也無法取代這樣的時間。


    所以,其實──


    「──嗯,這樣最好。」


    我看著朔同學的眼睛,嘿嘿微笑著。


    *


    到我家後,我客套地問了一下朔同學。


    「在我整理的時候,你要進來喝杯茶嗎?」


    回答我的是一如往常的苦笑。


    「不用了。我幫忙把東西搬到玄關,搬完我就在這裏等。」


    「那好吧,我會盡量動作快一點。」


    要是碰到爸爸或是弟弟會很尷尬,這一點我也明白。


    但不隻是今天,就算家人不在家,他也絕不會從玄關踏進家裏一步。


    一開始他這麽做的時候,我每次都覺得其實不用那麽拘謹。


    可是,現在我明白那是他的堅持。


    你的執意,想必是溫柔的另一種體現。


    我進入家裏,來回幾次把購物袋與塑膠袋搬到客廳。


    先把家裏要用的食材放進冰箱的冷藏與冷凍櫃裏。


    要分給朔同學的蝦子與貝類裝進保鮮袋,再把今天晚餐會用到的香料與調味料,移到百圓商店的容器。


    接著用水稍微清洗一下砧板,拿起菜刀,把高麗菜、白菜與白蘿卜切成另一個家需要的量。


    花枝的處理與真鯛的切片也順便在這裏弄好吧。


    準備保冷袋,把快融化的冰塊和保冷劑換掉……


    全部作業完成時,已經過了將近三十分鍾。


    沒想到會花這麽多時間,我得快一點。


    朔同學會和平常一樣倚在牆上讀文庫本嗎?還是早就連手機也不玩,隻是望著天空發呆。


    我喜歡完成準備走出家裏時,看見他的瞬間。


    我正這麽想的時候,忽然間──


    ──嗡嗡嗡嗡嗡。


    停車場方向傳來耳熟的引擎聲。


    咦?不會吧。我急忙拿起東西。


    那是爸爸的車,他比平常還早回來,為什麽?


    我匆匆忙忙趕向玄關,心裏愈來愈著急。


    爸爸看見朔同學是沒關係。


    去年我就常提到朔同學,而且甚至還在仔細解釋後得到外宿的許可。


    我說過我們會一起去采買,也說過我會在他家做飯,所以事到如今爸爸應該不會抱怨。


    可是,朔同學的話──


    在班上女同學家裏撞見對方的父親,照理來說他會想避免這種情形發生。


    萬一他因此覺得尷尬,再也不陪我出去采買就慘了。


    「朔同學!」


    走出玄關,我朝那張果然在望著天空發呆的臉說:


    「不好意思,我爸爸好像回來了,我們趕快走吧。」


    朔同學驚訝地揚起眉毛,稍微思考過後這麽說:


    「不,不可以這麽做吧。」


    「什麽……?」


    「我打個招呼再走。」


    我們沒有時間再繼續討論下去──


    ──啪,嗶嗶。


    關車門上鎖的聲音響了起來。


    叩叩叩,皮鞋往這裏走過來。


    接著,爸爸走出停車場──


    ──頓時停下了腳步。


    他輪流看向我和朔同學,疑惑地垂下眼角。


    他在傷腦筋的時候,總習慣露出笑容。


    我忽然不合時宜地想著,我這種地方大概是遺傳到爸爸吧。


    他們夫妻倆都是個性溫和,臉上隨時笑咪咪的,但是相較於在笑容背後藏著剛毅意誌的媽媽,爸爸比較像是柳樹。


    不對,或許用剛曬好的棉被來形容比較貼切。


    媽媽、我、弟弟。


    他為每個人的個性、立場與所處的狀況設想,在每個時候適當地包容我們。


    不行,現在不是逃避現實的時候。


    我要是不介紹他們認識,他們不知道怎麽開口。


    先向朔同學介紹爸爸?


    先向爸爸介紹朔同學?


    這種時候該先介紹誰呢?


    「唔……」


    我不知所措,肯定露出了神似爸爸的含糊笑容,這時──


    「──您好,我是優空同學的同班同學千歲朔。」


    朔同學往前跨出一步,彬彬有禮地向爸爸鞠躬。


    「我受到令千金相當多的照顧。」


    從平常輕浮的態度想像不出他能表現得如此誠懇,我不自覺忘記身處的狀況,看得入迷。


    真受不了你這個人。


    你就是這個樣子。


    爸爸把稍微鬆開的西裝領帶拉好。


    「你好,我是優空的父親。有一次我被送到醫院時,我們講過電話吧。感謝你那次的幫忙,我女兒好像也受到了你很多照顧。」


    我知道應該要趕快出麵打圓場,隻是這種氣氛實在太讓人難為情,害我說不出話來。


    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


    我以為就算這天會到來,也是很久以後。


    朔同學沒有在意我,以成熟的語氣繼續說下去:


    「別這麽說。我總是在接受優空同學的好意,希望沒有造成各位的麻煩……」


    爸爸慌張地在胸口前擺了擺手。


    「哪有什麽麻煩,該道謝的是我才對。我女兒在遇見你之後變了很多,她的笑容增加了,也常聊到朋友的話題。」


    接著,他露出安穩的笑容。


    「我害她從小就經曆很多苦頭,所以我很感謝你為優空,為我們家庭帶來改變的契機。」


    「爸爸……」


    我不自覺喃喃說著。


    沒想到他會對第一次見麵的朔同學說出這種話。


    他明明是個連對家人都不會過度介入的人。


    朔同學的表情終於放鬆了一點,露出了不好意思的微笑。


    爸爸溫柔笑著說:


    「優空煮的飯好吃嗎?」


    「等等,爸爸!」


    我急忙打斷這段對話時,朔同學嘿嘿笑著,回答的語氣相當肯定。


    「是,我很喜歡。」


    「──!」


    真是的,這樣太奸詐了。


    我沒臉見人了。


    盡管明知聊的是料理,居然在爸爸麵前說得那麽理直氣壯。


    就算是客套話,還有別的回答方式吧。


    這樣的氣氛簡直像是為了那件事來打招呼……


    不行,我才是那個最耿耿於懷的人。


    爸爸像是對他的反應很滿意,點著頭繼續說下去:


    「這話聽來或許像是溺愛,不過優空是很堅強的女兒。她替我妻子撐起這個家,所以我對她信任的人,還有你們的關係都沒有插嘴的意思。不過,千歲同學,可以的話,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是。」朔同學似乎端正了下姿勢。


    「請問是什麽事……?」


    爸爸板起嚴肅,不對,是浮現出哀傷的表情。


    「請不要傷害她。


    因為我的關係,她已經受到太多傷害了。」


    「──別說了!」


    我不由自主激動地喊了出來。


    「你的心意我很高興,但是不要讓朔同學背負我們家的壓力。」


    爸爸像是心頭一驚,低下頭去。


    「優空……說的也是,抱歉。」


    那一瞬間。


    朔同學像是要製止我,伸手擋到我麵前。


    他慢條斯理說了起來,彷佛在思索該如何開口。


    「我無法答應。」


    「「什麽……?」」


    溫柔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又接著說下去:


    「我希望今後能繼續與優空同學來往。


    我們共度的時間愈久,


    我的言行、行動和決定或許會傷害她的可能性……


    怎麽樣也不可能消失。」


    伸到我麵前的拳頭用力緊握著。


    「如果我傷害了她,我會補償到她的傷口愈合──我很想這麽說,可是……


    在這個夏天,我知道有種自己無法愈合的傷口。


    同時,優空同學讓我知道──


    也有一種容許互相傷害,彼此包容的關係。」


    他說到這裏停頓了下來,像在仔細確認。


    「所以──


    我希望自己能以這樣的關係,與優空同學來往。」


    「──!」


    我不由自主摀住嘴巴。


    以免翻騰的情感湧出來。


    以免情感輕易化成淚水。


    欸,爸爸。


    雖然現在還無法說出口,雖然沒有得到任何約定,而且說不定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


    不過,如果有一天能驕傲地說出來。


    我想露出最燦爛的幸福笑容,向你介紹。


    ──這個人是我最重視的人。


    爸爸隻是靜靜地閉上雙眼──


    「我女兒就拜托你了。」


    深深地低下頭。


    *


    因為有一半以上的東西放在我家,稍微減輕了我們的負擔,於是我們在便利商店買了冰拿鐵與焙茶拿鐵,在走向朔同學家路上的河岸邊稍坐片刻。


    我們忙東忙西的,這時已經接近下午四點。


    水麵搖曳著日光,看起來莫名柔和。


    ──寒蟬、寒蟬、寒蟬。


    ──唧、唧、唧。


    寒蟬四處鳴叫,拿著捕蟲網的少年們在堤防奔波,像在盡最後的努力。


    除蟲劑的氣味忽而飄來,下次再聞到就是明年了。


    我嘟囔了起來。


    「夏天要結束了呢。」


    朔同學點頭說:


    「是結束了。」


    小指頭動了一下,碰到你的小指。我接著說:


    「朔同學,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嗯~?」


    「剛才你為什麽會和我爸爸打招呼?」


    「很奇怪嗎?」


    「一般來說會急忙離開吧……」


    「我又沒有對他女兒做什麽壞事。」


    「……沒有嗎?」


    「咦!?」


    「嗬嗬,開玩笑的啦。」


    「我背上都發涼了,拜托別開這種玩笑。」


    「你做了什麽內疚的事嗎?」


    「你都在我家住了兩次,說沒有是騙人的。」


    「啊~這麽說來我還比較內疚。」


    「什麽意思?」


    「秘密。」


    我們聊著聊著,朔同學把腳伸直,躺了下來。


    小指與小指分離,我覺得有點落寞。


    「我本來就打算找機會和你爸爸打聲招呼,結果一直拖延,就這麽拖過了一年。」


    「為什麽要這麽做?」


    「本來就該這麽做吧。寶貝女兒三天兩頭到陌生男子家裏煮飯,一般都會擔心得不得了。」


    「我爸爸很能理解喔?」


    「那是他對你的貼心與信任的表現。去年發生過那種事,所以他盡量順著你的意思,告訴自己,女兒認同的對象一定沒問題。」


    「是嗎……」


    「唔,你別誤會我這話的意思。你爸爸最後不是離婚了嗎?所以對女兒的男女關係特別敏感。說穿了,就是怕你被奇怪的男人騙走。我要再強調一次,我的意思不是你媽媽就是這樣。」


    「用不著解釋,我明白。我倒是覺得你想太多了。」


    「優空,你有注意到嗎?」


    「注意到什麽?」


    朔同學看向我這裏,露出傷腦筋的笑容。


    「你爸爸在重新係好領帶的時候,手在發抖。」


    「騙人……?」


    那個瞬間我也看見了,可是完全沒有察覺。


    媽媽離開後,爸爸長年來就像個空殼。


    我以為他沒有囉嗦地幹涉我們,是因為他沒有那個力氣。


    我以為他把生氣、哭泣、迷惘與不安的內心,忘在那一天了。


    可是,說不定……


    為了不讓我們發覺,他隻是在一旁守護著我們。


    「所以說──」朔同學又繼續說下去:


    「我不想隻是說些禮貌上的客套話,而是盡可能說出自己真正的心情。最後那些話當然是我的真心,不過煮飯那段對話,也包括了采買和圍在同一張餐桌上的時間在內,意思有傳達到嗎?」


    羞澀蕩漾的眼眸彷佛要把我吸進去。


    為什麽他總能像這樣發現別人的內心,並且挑揀出來呢?


    隻有今天──我心想。


    我決定借用你真誠的回答──


    「嗯,我也很喜歡。」


    當個愛捉弄人的騙子。


    *


    到朔同學家後,我打開客廳窗戶。


    河岸邊的這個房間透過風的氣味,便能得知季節的變化。


    夏去秋來,秋去冬來,冬去春來,春去夏來。


    剛好一整年的季節流轉,我都在這裏見到了。


    接著,再一次的夏去秋來。


    tivoli audio播放出road of major的〈給親愛的你……〉。


    今天這麽一整天下來也許是累了吧。


    朔同學馬上慵懶地在沙發上躺下來,閉上雙眼,瀏海輕輕飄揚,曬在陽台上的t恤影子輕盈在他身上舞動。


    如果不理他,他會直接香甜地睡起午覺吧。


    我在他身邊蹲下來,悄悄凝視他的臉時──


    「對了,今天晚餐到底是什麽?」


    他呢喃著說,像個睡迷糊的小孩子。


    我差點笑出來,趕緊忍住,這麽回答他:


    「因為有美味的真鯛,我想來做西班牙海鮮燉飯。」


    「聽起來很不錯,飯量可以多一點嗎?」


    「是是是。」


    「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


    「待會可以幫我處理淡菜嗎?拔足絲需要一點力氣。」


    「沒問題,要處理的時候叫我。」


    「欸,朔同學。」


    「嗯~?」


    「你和家人有聯絡嗎?」


    他聽見這句話猛然坐起來,看向我這裏。


    「怎麽忽然這麽問?」


    「抱歉,你不想聊這件事嗎?」


    「不,也沒有……」


    我遲疑地拉起朔同學的手。


    「你還記得剛才說過的話嗎?」


    「什麽話?」


    「『寶貝女兒三天兩頭到陌生男子家裏煮飯,一般都會擔心得不得了』這句話。」


    「喔……」


    「你爸媽不也是一樣嗎?陌生女子三天兩頭跑到寶貝兒子家裏,一般都會擔心得不得了。你有跟他們提過我嗎?」


    我聽見那句話後才第一次注意到。


    如果在遙遠的未來,我有了兒子或女兒。


    在兒女上大學一個人住之後,要是有異性友人常出沒在他們家裏,我的確是會有點擔心。


    不。朔同學搖搖頭。


    「我家是放任主義。」


    「又在打馬虎眼了。」


    「我是說真的。」


    「我本來也以為爸爸根本不當一回事喔。」


    「……也是。」


    「我不會強迫你介紹我讓他們認識,隻是如果你們有聯絡的機會,可以稍微提一下嗎?」


    這麽要求的我,算是麻煩的女人嗎?我思考著。


    可是你老是關心別人,卻不懂得關心自己。


    朔同學用笑鬧的語氣說:


    「就算告訴他們,他們也隻會有『哦』這種反應。」


    「那樣也沒關係。」


    「萬一我爸媽還是……總之,萬一他們要求我當麵介紹你,該怎麽辦?」


    「到時候──」


    我並攏雙腳,端正坐姿──


    「我會恭敬地向他們致意。」


    ──清楚明白地說。


    因為你為了我這麽做。


    因為你為我做的這件事,讓我這麽開心。


    朔同學像是嚇了一跳,接著笑了開來。


    「優空你今天真怪。」


    「因為我看到了很怪的朔同學。」


    「多謝。」


    「不客氣。」


    「那麽──」我說著站起來。


    「──雖然有點早,可以準備晚餐了嗎?」


    「嗯,老實說,我餓扁了。」


    俐落地穿上圍裙,站在廚房。


    tivdi audio播著音樂。


    躺在沙發上讀著文庫本的側臉。


    流理台上放著兩人一起買來的食材。


    這個家熟悉的風景。


    我稍微倚著中島櫃,拿起手機。


    我查了幾個海鮮燉飯的食譜,迅速瀏覽過一遍。


    因為很久以前做過一次,隱隱約約還記得做法。


    將大致的步驟記在腦中後,我開口說道:


    「不好意思,可以先來幫我處理淡菜嗎?」


    「好喔。」


    朔同學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我身邊來。


    「足絲就是這些須須,要全部拔起來,然後再用鬃毛刷仔細刷洗外殼。足絲往開口方向拔,就可以拔得很乾淨。」


    「收到。」


    淡菜交由他處理後,我在鍋子裏放水開火。


    蒜頭與洋蔥切末,甜椒切成適當的寬度。


    用牙簽挑除蝦子的腸泥,取出已經處理好的花枝與切好的真鯛魚片。


    平底鐵鍋直接加熱,冒出白煙後倒入大量橄欖油,輕輕晃動,讓油均勻分布在鍋裏。


    這時將蝦子、花枝與真鯛放進鍋內,海鮮的香味隨即飄散開來。


    雙麵都煎了一會兒時,把市售的清湯塊與雞湯塊,放進煮沸的湯裏調整味道。接著將朔同學處理好的淡菜放進去,開口後再拿出來。然後關火,包在鋁箔紙送進烤箱稍微熱過的番紅花撒在上麵。


    蝦子、花枝和真鯛都充分煎過後,接著仔細翻炒蒜頭和洋蔥。


    確認在差不多變得透明後,加入罐裝番茄再用木鍋鏟壓爛。


    接著放進白米,稍微炒過後倒入剛才煮好的高湯……


    很好──我終於能鬆一口氣。接下來隻要確認米飯煮的狀態,湯汁收乾,再視需求撒上鹽巴與胡椒稍微調整味道,等差不多可以了,再把海鮮和甜椒擺在上麵就大功告成。


    熱氣四溢,散發出刺激食欲的香氣。


    烹煮不熟悉的料理時,心裏總是充滿不安與期待,有種奇妙的興奮感。


    料理會成功嗎?對方會覺得好吃嗎?


    ……這樣的時光還能維持到什麽時候?


    內心深處忽然沒來由地感到寂寥。


    這個家,這個廚房。


    我還能為朔同學下廚幾次呢?


    突如其來的結束也許是明天,也許是後天。


    多麽希望這種心愛的日常生活能一直維持下去。


    為了讓心情平靜下來,我轉頭一瞧,朔同學已經不見人影。


    淡菜早就處理好了,我以為他會在沙發上看書或是小睡一會。


    難道是我忙得太專心,沒有注意到他去洗澡了嗎?


    正當我思考的時候──


    「──優空。」


    朔同學從連接客廳的寢室探出上半身來。


    「怎麽了?你在房裏睡覺嗎?」


    我這麽問之後,他的眼神遊移,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


    「不是,我沒有在睡覺。」


    「不然有什麽事……?」


    他不是會一時興起叫別人名字的人。


    他連在爸爸麵前都表現得落落大方,難得看他露出這種忸怩的態度。


    咳,他刻意清了下喉嚨,接著終於開了口:


    「那個,如果你願意的話,要坐這個嗎?」


    他說著回避我的視線,從寢室裏拿出來的是──


    ──古樸的木頭凳子。


    「什麽……?」


    我一時搞不清楚狀況,愣在原地時,朔同學又繼續說下去:


    「你常來幫我煮飯,可是我一直沒有像樣的回禮,再加上這次我和夕湖的事也給你添了很多麻煩,所以這算是謝禮,作為感謝的象徵。」


    他焦躁地胡亂搔著頭。


    「可是剛發生過那種事,送東西給女孩子好像不太對。後來我想到你在燉煮料理時,會一直站著觀察鍋裏,我每次看到都很過意不去,所以……」


    朔同學說到這裏,總算注視我的雙眼。


    「這是我買給家裏廚房用的椅子,你願意的話,就給你坐吧。」


    他羞澀地整張臉笑了開來。


    那雙毫無防備的眼神,看得我喘不過氣來。


    不會吧,這意思是……


    朔同學若無其事地隨口說著。


    「──也就是說,這是優空專屬的椅子。」


    滴。


    滴,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奇怪?


    「喂,優空?」


    不知不覺中,眼淚完全停不下來。


    我甚至沒有餘力理會驚慌失措的朔同學,淚水汩汩流出。


    我以為自己隻是白忙一場。


    我以為不管自己再怎麽珍惜,都隻是單方麵的心意。


    我害怕這樣的日常生活有一天會輕易瓦解。


    就像媽媽一樣。


    會不會有一天忽然就離開了。


    好高興,好高興,好高興,我握緊了胸口。


    當然並不是他幫我準備一張椅子,事情就會有什麽改變。


    我內心的不安依舊沒有消失,但是──


    你說這是我專屬的椅子。


    這是你為我著想,為我挑選的椅子。


    這表示我們暫時可以繼續維持以往的兩人生活。


    這表示我還可以繼續留在這裏。


    這表示他還會繼續等我的飯菜。


    ──他給了我在這個家的一席之地。


    我說,朔同學。


    我不會有過多的期望。


    我不會給你帶來麻煩。


    比如說在進入這個家的時候──


    在心裏偷偷說聲「我回來了」。


    可以允許我這樣任性的要求嗎?


    我拚命抹去淚水,吸著鼻子,發抖的聲音說:


    「謝謝你,朔同學,謝謝你。


    我會好好珍惜這張椅子。」


    他溫柔地垂下眼眸。


    「不用那麽珍惜沒關係,你要常用喔。」


    他輕摸著我的頭說。


    「嗯、嗯──」


    欸,媽媽。


    我也有了不能退讓的事物。


    我可以回去的地方增加了。


    我注意到自己不想要普通。


    我決定要選擇自己的最愛。


    他已經和爸爸見過麵了。


    所以,如果有一天還能見麵。


    ──這個夏天,我有了想要介紹給你認識的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彈珠汽水瓶裏的千歲同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裕夢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裕夢並收藏彈珠汽水瓶裏的千歲同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