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原紗季與岩永琴子相遇的隔天中午過後,她在真倉阪警局的餐廳一個人吃著唐揚雞套餐。她決定暫時一段期間停止挑戰吃牛肉或魚肉,以養足體力為優先。


    要處理鋼人七瀬的問題就很頭痛了,現在可沒餘力去管理胃酸逆流的風險。睡眠時間也變得較短,而且光是想起那個叫岩永的女孩就會一股氣湧上心頭。


    就在這時,寺田端著盛有一盤咖哩飯的餐盤過來,坐到紗季對麵的座位。


    「讓你久等了嗎?」


    「沒有。」


    紗季在上午寄了一封郵件給寺田,告知他有事相談以及自己預定的午餐時間。但畢竟寺田也有自己的工作,紗季本來想說對方可能不會赴約,可是紗季才剛動筷五分鍾左右,那個有如兩個世代前的冰箱般壯碩的身影就出現在她眼前了。


    「抱歉,我有太多事情處理不完。等一下還必須馬上出去才行。」


    寺田說著,探頭看了一下紗季在吃的東西。


    「今天是唐揚雞啊。你吃雞肉就沒問題嗎?」


    「是。畢竟我跟鳥類妖怪沒什麽瓜葛。」


    對於紗季這樣語氣平淡又讓人不知該如何解讀才好的回答,寺田忍不住閉嘴思考了一下,但最後似乎決定裝作沒聽到了。


    「你拜托的東西我會在傍晚交給你。但畢竟是管轄範圍外的案件,我也沒辦法把全部資料都借出來。」


    「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不會啦,弓原你願意幫忙,我也會感到比較有把握。」


    寺田粗獷的臉上露出笨拙的笑容後,拿起了湯匙。然而紗季聽到他這麽說還是不禁感到愧疚。昨晚自己遭到鋼人七瀬襲擊的事情,以及那位嬌小的女孩來到市內討伐鋼人七瀬的事情,紗季暫時都沒有向寺田報告的打算。


    「話說昨天又有人報案說遭到鋼人七瀬襲擊啦。」


    寺田用湯匙攪著白飯與咖哩醬的同時,雖然沒有刻意壓低音量但還是裝出讓周圍人看起來隻像是在聊天的態度如此說道。


    「在哪裏發生的?」


    就在昨天身為遇襲受害者之一的紗季頓時內心動搖。


    「深夜一點多的時候,有個喝了酒的中年男子慌慌張張衝進西真倉阪的派出所,說自己『在附近差點被一個手拿鋼骨的奇怪女人攻擊』。當然,負責應對的員警到了男子說的遇襲地點也沒看到什麽女人,就認為對方應該是喝醉酒看到幻覺而請他回去了。然而那個中年男子看起來並沒有喝到爛醉,腳步也走得很穩,所以那員警也有點在意自己這樣處理是否正確的樣子。」


    西真倉阪是紗季所屬警局的管轄範圍外,距離上約有二十公裏遠。


    「然後那員警想起最近在市內流傳的謠言,就透過一些人脈把情報送到我這邊來了。剛才我看了一下網路上的部落格和討論區,雖然不知是真是假,但昨晚似乎發生了四起遇襲事件。地點和時間都很分散,如果假扮成鋼人七瀬的家夥隻有一個人,實在不可能涵蓋這麽大的範圍。」


    畢竟鋼人七瀬是真的靈異存在,能夠一如字麵上的意思辦到神出鬼沒。就算距離再怎麽遠的地點、再怎麽大的範圍,應該也能無視於時間問題到處現身、消失、移動吧。紗季自己昨晚也有親眼目睹到鋼人七瀬消失身影。這話題講起來實在讓人很沒食欲。


    但寺田並沒有在意紗季的臉色,上下動著湯匙發出聲響。


    「如果不是一個人,那麽組織性犯罪的可能性就更高了。現在目擊證詞越來越多,網路上甚至已經出現專門收集整理鋼人七瀬相關留言的統整網站了。」


    昨晚紗季也有看過那個網站,內容是從許多討論區收集相關留言,並貼上有提到鋼人七瀬話題的部落格或網頁的連結,將感覺雜亂無章的傳聞整理得有條有理。而且那網站本身也提供留言功能,是網路上議論與提供話題最熱烈的留言區。


    就某個角度來看,那個網路空間彷佛是為了防止情報擴散得過於雜亂,導致謠言早早消失而試圖整理出一個秩序,但實際上也讓人覺得是在加深謠言內含的混亂特性,促使謠言變得更加黑暗。


    網站的名字則是一點也沒有個性或創意,就叫〈鋼人七瀬統整網站〉。


    「雖然這對於要收集情報的人來說很方便,但也可以說是鋼人七瀬的存在感已經強烈到甚至會出現那種網站的證據。亡靈的存在越來越明確,這不是什麽好徵兆。雖然我想這發展肯定是合了那個企圖搞什麽鬼的家夥的意啦。」


    「可能吧。」


    寺田所說的內容雖然偏離事實,不過這確實不是什麽好徵兆。紗季用筷子撥著高麗菜絲並隨口回應的同時,腦中回想起昨晚自己查到關於七瀨花凜這個偶像的經曆。


    七瀨花凜,本名為七瀨春子的這個偶像其實並不是那麽出名。即使因為離奇的死亡方式提升了知名度,但不曉得她這號人物的人還是比較多。


    在網路上看到的照片確實臉蛋很可愛,身材又充滿女性特有的柔軟肉感,讓人可以理解她為什麽會受到男性粉絲支持。會穿暴露的泳裝或以將近全裸姿態的寫真照片登上雜誌封麵,寫真集據說也賣得還不錯。即便如此,在那業界中似乎也頂多隻能算「中上」,跟她同等級的女孩也一點都不少的樣子。


    她是在十七歲的六月,就讀高中時出道。是演藝經紀公司的社長親自挖掘出來的。居住於首都圈內,雖然相較於鄉下地方感覺有比較多外表出色的女孩,但即使在那樣的環境中,七瀨春子依然從中學時代就相當出眾顯眼,周圍的人對於她的出道並不感到意外的樣子。


    挖掘她的社長據說一開始是用「那胸部保證會紅,如果這都紅不起來還有什麽可行!」這樣對一個女高中生來說相當失禮的方式向她搭話的。而七瀨春子雖然因此畏縮一下,不過很快又回應了「居然隻覺得胸部會紅,真是太沒眼光了。」這樣一句話。由此便可知道她並不是一個徒有外表出色的女孩。社長後來也回憶道,當時因為七瀨春子這樣的回應,讓他更覺得這女孩有潛力了。


    然而這個業界的競爭果然還是非常激烈,七瀨花凜剛出道的時候幾乎沒有受到注目,人氣也不高。據說一般對她的評價是雖然臉蛋好身材佳又光鮮亮麗,可是看起來腦袋聰明的眼神讓人不太喜歡,感覺很會耍心機的樣子。


    而實際上就算撇除當初受社長挖掘時的那段事跡,七瀨花凜的學業成績在她就讀的升學學校中也的確屬於前段,校方一開始也反對她踏入演藝界的樣子。


    然而她卻親自來到校長室放話說:


    「好,既然這樣我就讓大家見識見識。我會同時兼顧學業跟演藝事業,讓這間高中變得更加出名。」


    而且還接著毫不畏懼地問道:


    「那麽,請問我要考上哪間大學才能讓各位接受呢?」


    真的是個很有膽識的女孩子。


    可是像這樣的一段軼聞不但沒有為她達到加分效果,反而造成了「臉蛋很可愛但個性應該很壞吧?」「態度很尖銳吧?」等等的負麵評價。一般的偶像粉絲們所追求的東西跟七瀨花凜的容貌、知性與行動力並沒有互相吻合。


    總之,花凜七瀨一開始並沒有人氣。然而就在她出道一年後,十八歲的七月,機會降臨了。她在一出低預算的深夜連續劇《青春!噴火少女!》中成為固定演員,而這出連續劇在一部分觀眾間博得好評,使她的知名度大大提升了。


    「那出連續劇會變得熱門,有一半左右要歸功於七瀨花凜吧。」


    連續劇導演事後受訪時似乎感慨地如此表示。


    「我當初萬萬沒想到,她會願意那麽認真又充滿知性地出演那麽蠢蛋的角色,而且又不吝於展露自己的胸部。」


    七瀨花凜在劇中出演的角色非常直接地就是『沒什麽名氣的寫真偶像七瀨花凜』,讓人很容易記住她的名字。而且以一名寫真偶像來說,她的演技相當好。原本對她是負麵要素的「看起來腦袋聰明的眼神」在劇中也被襯托為她的個人特色,以演員來講似乎也得到相當高的評價。


    再加上七瀨花凜在劇中過場橋段時有如胡鬧般演唱的〈火焰噴射器與我〉一曲,竟是她自己作詞作曲的事情也引發了話題。


    正常狀況下應該不會把劇中歌曲交給一個外行人的寫真偶像創作才對,然而這是一出低預算、人手少的連續劇成了很大的因素。


    就在製作團隊開會討論劇中歌要怎麽辦的時候……


    「乾脆就由我自己作詞作曲怎麽樣?」


    七瀨花凜相當有自信地如此說道。


    導演們想說反正就試試看而放給她創作之後……


    「哦哦,這在好的意義上是一首日文很古怪、完全靠節奏帶氣氛的曲子呢。」


    「乍聽之下很蠢,但其實是有經過設計。很有『七瀨花凜』的風格。」


    「莫名會留下一股餘韻啊。這樣的感覺剛剛好吧?」


    大家二話不說便采用了。


    而且對這首曲子相當中意的導演還把它用在片頭曲與下集預告,播放許多次。在網路的影片分享網站上也造成話題。另外更靠著cd、線上播放與ktv等等方式傳播,讓不曉得、沒看過那出連續劇的人也漸漸知道了七瀨花凜這號人物。


    導演事後也描述道:


    「現在回想起來,那些其實都在七瀨花凜的計算之內啊。經紀公司跟電視台起初都不覺得那種曲子會賣得好,所以把歌曲相關的權利都放給了七瀨花凜個人。但我想她本人其實是有觀察過時代潮流,看出這樣的曲子有得賺吧。」


    沒錯,因為那首曲子是七瀨花凜自己作詞作曲的關係,讓她賺得大量的版稅,在經濟上也一口氣變得優渥。獲得的收入據說是以一個出道剛滿一年的寫真偶像來說,根本無法想像的金額。


    順道一提,七瀨花凜在劇中演唱這首曲子時,以及拍攝cd封麵時所穿的服裝,就是鋼人七瀬那套緞帶發飾配紅黑洋裝的打扮。那或許就是七瀨花凜最讓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模樣吧。


    就這樣,七瀨花凜在電視與廣播的曝光機會增加,機靈的腦袋與講話技巧也獲得了好評。寫真集即使沒有到熱銷的程度,至少也因為有固定的粉絲群而經常可以看到擺在書店販賣。升學方麵則是一次就考上了當初校方要求的知名國立大學,而這點也引起了話題。


    從這些經曆來看,或許會讓人覺得她是個非常成功的人,但實際上依然隻能算是在一部分族群中稍有名氣的偶像而已。要不是因為她喪命於真倉阪市,紗季可能連她的名字都沒聽過。這就是七瀨花凜隻被評價為「中上」的原因吧。


    然而即便隻是「中上」程度,對於「中」或「下」的人來說,還是會覺得自己忽然被她超前,使她成為了被嫉妒的對象。根據網路上的分析,後來七瀨花凜的醜聞就是起因於那樣的嫉妒心。


    「寺田先生,請問你完全不考慮鋼人七瀬真的是亡靈的可能性嗎?」


    「嗯?又要講那件事?」


    「是,畢竟從她的經曆看起來,我覺得她就算變成怨鬼冒出來也是理所當然的。」


    紗季一邊回想自己調查到的情報,一邊為了若無其事地補強亡靈的說法而試著如此說道。寺田雖然腦袋很硬,但並不是話說不通的男人。隻要講得有道理,他或許也會認同亡靈的可能性吧。


    「七瀨花凜這個偶像,直到她死在附近之前我都不曉得這號人物。不過從我大致上查到的內容來看,至少可以確定她並不是個愚蠢而不經思考的小姑娘。甚至應該說能感受到她有種積極貪婪地想要獲取成功、想要往上爬的魄力。那樣的女孩如果壯誌未酬就身先死,會留下什麽怨念也是很合理。」


    寺田一副嫌分量不夠似地看著自己早早就吃掉八分的咖哩,歎了一口氣。


    紗季則是繼續回想起七瀨花凜到死之前的經過。


    就在七瀨花凜的偶像事業蒸蒸日上的十九歲那年六月,她的父親過世了。當時警方判斷是從自家公寓的樓梯摔下來撞到頭部的意外死亡,並沒有懷疑是他殺事件。雖然死法有點特殊,但並沒有進行解剖勘驗。這並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情。隻要從現場狀況看起來沒有他殺的疑慮,考慮到人工與費用上的問題通常是不會進行解剖驗屍的。


    因為是稍有名氣的偶像喪父,當時雖然有媒體報導,不過並沒有引起騷動。七瀨花凜也依然照常出現在電視節目上。


    「為了過世的父親,我會繼續努力。」


    她在受訪時留下這樣一句以她的個性來說有點平凡的發言,但也僅此而已。


    然而到了同年的十一月底,她父親的死忽然開始遭人懷疑。說是女兒的偶像事業獲得成功之後,就靠女兒吃飯而不再工作的父親讓七瀨花凜感到厭惡,另一方麵又為了得到保險金,所以七瀨花凜偽裝成意外事故殺害了她的父親。


    更有人表示,她的父親在死亡前一個月曾經對朋友發過牢騷說:


    『春子最近很瞧不起我。她從以前就仗勢自己腦袋聰明而驕傲自大。』


    甚至據說在死後將近五個月時被人發現了她父親親筆寫的記事本,內容寫說:


    『我從春子身上感受到一股殺意。當有人看到這段文章的時候,我肯定已經被春子殺害了。不會錯。』


    這些傳聞一開始在網路上流傳,隨後周刊雜誌與娛樂報紙也開始報導討論。


    現役偶像的殺人嫌疑。雖然隻是在懷疑階段不應該過度討論這種話題,但就算不使用「殺人」這樣直接的詞匯,世人還是對七瀨花凜留下了負麵的印象。而且據說過去嫉妒她『明明跟自己沒什麽差別,隻是運氣好被捧紅』的人們,也在網路上大量留下各種毀謗中傷的留言。


    這些事情發生在十二月中左右,而即使過了年,話題也依然在延燒。也有傳聞說是因為話題性很高的春季電視劇與電影起用了七瀨花凜為演員,而知名的演藝經紀公司為了讓自己旗下的新人搶到那機會,所以策劃了這場醜聞。


    七瀨花凜所屬的經紀公司雖然揚言要控告周刊雜誌與娛樂報紙毀謗名譽,但其實這樣做反而會讓問題延宕更久,因此他們似乎並沒有真的提告,隻能靜待騷動平息。


    而且除了七瀨花凜跟自己父親相處不佳的傳聞之外,像是「七瀨有個比她大兩歲的姊姊,好像也相處得不太好。」之類的事實,以及「聽說是因為她們的母親在生下七瀨花凜後幾天就過世了。」等等的複雜家庭問題也被加油添醋,越傳越廣。


    就這樣,七瀨花凜最後暫時停止工作,在經紀公司的網站上發表了〈大夥們,我很快就會回來〉這樣看起來像是自暴自棄的簡短文章之後,離開東京輾轉各地,潛伏於飯店躲避媒體的追蹤。


    然後到了一月底時,來到了跟她從來沒有任何關係的真倉阪市,住進飯店中。


    毫不知自己幾天後將會喪命於那間飯店旁的命運。


    紗季雖然在網路上盡可能挑選可信度較高的情報來源,調查並整理了七瀨花凜到死之前的來龍去脈,但說到底,所謂的「偶像」本身就帶有虛假的一麵。


    無論她的走紅或遭受迫害,都是源自於缺乏確定性的謠言和世人評論。想要從中尋求真相,或許本身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寺田把剩下的咖哩都吃光後,伸手端起水杯。


    「到頭來,她殺害父親的嫌疑也變得不了了之,在網路上煽動的家夥們以及把那些謠言刊登出來的周刊與報紙也都沒有負起任何一點責任。明明七瀨花凜也不是隻靠運氣,而是經過一番努力走紅的。這樣她就算化為怨靈,不分對象地報複社會也是難免的吧。」


    「是呀,雖然你身為刑警或許很難相信有什麽幽靈,但我覺得這也許並不是完全沒有可能的事情。」


    為什麽自己要把話講得這麽不乾不脆才行?連紗季自己都開始覺得煩了。


    然而寺田依然沒有露出討厭的表情,也沒有扯開話題,正麵回應:


    「我並不否定幽靈。我相信靈魂的存在,每年也都不忘去掃墓。這次的事件如果隻是七瀨花凜的幽靈出現在她死亡的現場,被砸爛的臉部流著血站在那裏,那我還願意相信。但鋼人七瀬不一樣吧?」


    寺田就像在思考該怎麽說明般晃著湯匙好一段時間後,敲了一下盤子井然有序地說道:


    「這家夥感覺就像是人為創作出來的。像迷你裙洋裝啦、被砸爛的臉部啦、揮舞鋼骨啦,這些全部都是逼死七瀨花凜的世人看到了會毫無責任地感到有趣的要素。一個憎恨世人而化成鬼冒出來作祟的女孩竟然會呈現那樣的姿態,未免太奇怪了吧?因此在整件事情的背後,肯定藏有某種有別於七瀨花凜本身意願的目的。」


    紗季頓時感到驚訝。原來如此,這麽說確實有道理。


    如果鋼人七瀬是怨靈,如此過度迎合大眾口味也太奇怪了。這段反駁相當有理,在不否定靈魂存在的前提下否定了鋼人七瀬是幽靈的說法。如果今天是辯論比賽,裁判想必會宣告寺田獲勝吧。


    然而事實偏偏比理論奇妙,鋼人七瀬真的就是幽靈般的存在。但現在寺田主張的理論如此精確,要說服他幾乎是不可能了。


    「弓原,該不會是跟你分手的那個男友死了變成幽靈現身了吧?然後跑來為自己過去對你做過的事情道歉之類的。」


    看來寺田有把昨天交談過的內容放在心上的樣子。他或許是在警惕自己,麵對曾經有過那類經驗的人不可以隨便否定幽靈的存在吧。明明塊頭這麽大,心倒是挺細的。


    「不,他並沒有死,也沒有變成幽靈。」


    九郎不會那麽輕易就死的。畢竟他可是吃過人魚的肉。


    自古相傳吃了人魚的肉能夠不老不死。靠這樣化為不死之身、活了幾百年的八百比丘尼、千年比丘尼傳說在日本從古早時代就很有名。在西洋則不知為何都看不到吃了人魚變成不老不死的傳說,或許是因為西方沒有生吃魚肉的文化吧。日本的吃人魚肉傳說通常都是直接生吃的。


    從高中時代就認識九郎的紗季知道他還是會隨著年齡有所成長,所以並非不老。根據九郎的說法,那想必是因為他同時吃了件的肉,導致抵銷了一部分的效果。不過他也語氣寂寞地說過,或許成長到某個年齡之後就不會再老了。


    「他現在交到新女友,過得很快樂。就算變成幽靈,大概也不會跑來找我吧。」


    紗季的口氣不自覺地變得苛刻,心中莫名火大起來。如果交到的新女友至少跟自己很像,也許她還不會這麽生氣。


    「抱歉,是我多嘴了。」


    大概是紗季的表情恐怖,感覺隨時會把手上的筷子折斷的關係,寺田一副畏縮模樣地這麽說道。


    「呃不,是我太情緒化了。」


    居然讓一個柔道強者嚇得如此拘謹也太誇張了。紗季趕緊放下筷子,低頭致歉。


    「寺田先生,請問除了你之外還有多少警察相關人員對鋼人七瀬的事件感到可疑的?總覺得你好像很快就能接收到市內各處的動向。」


    「實際在行動的有幾個人,如果隻是懷疑程度的人我想應該有更多。做警察的偶爾就是會有那種心中莫名產生不好的預感、感受到有事件即將發生的氣息而自然做出行動的情況。而我過去跟那樣的案件扯上過幾次關係,大家也都知道我這個人,所以隻要感覺不對勁就會先告知我的樣子。」


    這就是長年來站在第一線,光靠業績數據或階級無法看出來的功績所帶來的效果嗎?


    「也因為這樣,讓我可以借到七瀨花凜死亡當時的搜查資料。畢竟我有賣過對方人情。如果那犯案集團隻是為了在市內引起騷動而隨便找個對象當成亡靈,這資料就沒有參考的必要。但是也不能排除那起死亡意外實際上是殺人事件,進而導致最近這起事件的可能性。」


    寺田把杯裏的水喝光後,端起餐盤從座位起身。


    「總之那份資料我傍晚會交給你。你如果可以幫我看過並整理出重點說明給我聽,我會很感激。畢竟我這個人是與其坐在辦公桌前不如勤跑現場的類型。」


    「好的,這點小事當然沒問題。」


    優秀的刑警不隻是會勤跑現場,文書工作應該也很拿手,因此他這句話想必隻是謙虛吧。寺田對於紗季乾脆的回應笑了一下,大概是為了趕緊回去工作而準備離開桌邊,卻又忽然停下腳步對紗季小聲說道:


    「弓原,我知道一家不錯的烤雞店,下次要不要一起去吃?」


    他明明到剛才都裝得讓周圍人看起來隻是在聊天,一轉到私人話題卻立刻變得如此畏縮,真不知該說是他個性質樸還是單純地拙於表現。紗季忍不住笑了起來,而寺田大概是猜不透她為何會有這種反應,一臉不安地縮起嘴巴。


    紗季接著收起笑容,輕輕鞠躬回答:


    「說得也是,請務必帶我去吃吃看吧。畢竟我也想跟你好好聊一聊鋼人七瀬的事情。」


    這句話言下之意是要對方不是『下次找哪一天』,而是要在鋼人七瀬的話題還存在的時候,也就是請對方約在近期內的回應方式。至於提出邀約的本人則大概是萬萬沒想到會得到如此正麵的回應,當場目瞪口呆了好一段時間後……


    「那你後天晚上空出時間吧。」


    他一臉開心地點點頭,端著餐盤把盤子跟水杯拿去歸還了。


    紗季雖然頓時覺得自己是不是做錯選擇而歎了一口氣,但看著連一半都還沒吃完的套餐,又馬上改變想法認為自己差不多該擺脫過往了。


    既然九郎都跟不同類型的女孩子交往了,自己也別還沒吃就嫌東嫌西,嚐試看看新的選擇也不壞。就把這次鋼人七瀬的事件當成一個契機吧。要是不這樣說服自己,感覺也幹不下去呀。


    後來到了傍晚,紗季處理完一樁幹道上發生的連續追撞意外並回到警局,便看到七瀨花凜相關事件的資料放在自己的桌上。手機也收到一封告知資料已經交給她的簡短郵件。


    這下怎麽辦才好?


    岩永琴子用拇指摸著拐杖握把上縮成一團的小貓裝飾,在電腦螢幕前不斷沉思。


    在昨天下榻的飯店後麵一家網路咖啡廳中,岩永已經如此思索了將近一個小時。時間即將來到晚上七點。雖然因為還是九月初,天色還算明亮,然而非人的存在容易出現的時間已經漸漸逼近。


    網咖的店員三不五時就在注意岩永,大概是因為懷疑她未成年吧。岩永雖然還沒二十歲,但也不是需要被人管束夜間行動的年齡了。即使有大學的學生證可以簡單證明身分,可是被人打斷思緒還是會讓她不太愉快。


    從以前開始,岩永為了解決妖怪相關的問題出遠門的時候,經常會因為她缺乏成長的外貌而在單獨住宿或是躲避警察盤問上嚐盡苦頭。


    雖然和九郎開始交往之後,他即使嘴上抱怨一堆,還是會幫忙岩永一起解決妖怪們的問題,也讓岩永不用再操心於自己外觀帶來的麻煩,可是這次九郎不在她身邊。不隻如此,居然還會遇上那個弓原紗季,實在出乎岩永的預料。


    岩永是有聽說過紗季似乎在哪裏的警察局任職,可是她萬萬沒想到自己會跟對方產生接觸。就算產生了接觸,如果對方日子過得幸福美好就算了,然而從本人的樣子以及房間氣氛看起來,紗季似乎不但還沒交到新情人,甚至對於跟九郎之間的過去都還沒整頓好心境。


    更讓岩永傷腦筋的是,紗季散發出的氛圍變得更加符合九郎的喜好了。九郎就是容易被稍微帶點陰影、給人感覺不安定的女性吸引呀。


    以前的紗季即使身材苗條也還多少帶點肉,姿態上看起來也抱有堅強的信念。可是現在的她消瘦許多,感覺內心也搖擺不定。原因肯定是九郎吧。正因為如此,岩永無論如何都要避免讓九郎遇到現在的紗季才行。


    至於正題的鋼人七瀬也同樣讓岩永傷透腦筋。兩天前妖怪們來找她商量時,她大致上就有預想到可能的狀況,而現在證實了她的預感幾乎沒錯。


    通常情況下妖怪也好,幽靈也好,無論智力高低都是可以對話的。就算沒有嘴巴或整個臉孔,還是能夠互相溝通。尤其力量強到能夠直接破壞物體甚至殺害人的存在,想當然也應該擁有一定程度的智力才對。


    可是那個鋼人七瀬不但對堪稱同類的存在們所說的話不聽不聞,對岩永說的話也毫不回應。彷佛沒有個人的意誌或思考能力,隻會到處現身、行動、揮舞鋼骨。明明那應該是亡靈沒錯,卻感受不到「念」。至少根據岩永的觀察,那存在並沒有散發出像怨念、執念或邪念等等使自己不自然形成的內在力量。即使行為本身很反社會,像在宣泄什麽怨恨痛苦,然而看起來隻是像個被人操縱的空虛人偶而已。


    如果是正常的妖怪,通常靠蠻力硬幹就能打倒,談判或交涉也能成立,根本不需要苦惱思考討伐的方法。就算是妖怪,既然有生命就自然不缺了斷性命的手法。


    不可誤會的是,自古以來強大到能夠用血腥的方式隨心所欲殺害人類的妖怪幾乎是不存在的。人類隻要知道對付的方法就能擊敗他們,因此那些存在才會害怕過度引起人類的注意。他們即使偶爾會害人或助人來主張自己的存在,但都會克製在不會讓人類想要認真起來討伐他們的程度。


    可是鋼人七瀬卻過於跳脫了這些規則。她的存在脫軌到棲息於這個真倉阪市的亡靈或妖怪們都不願靠近。


    這下怎麽辦才好?雖然最終還是會確認看看那存在是否真的無法靠蠻力硬幹的方式打倒,但也必須事先準備好萬一無法打倒時的對策。


    「既然這樣,就需要收集一下正確的情報才行。」


    岩永如此呢喃,按下滑鼠。


    進到這間網咖之後,她一直在瀏覽「鋼人七瀬統整網站」。那網站的首頁是一幅鋼人七瀬的想像插圖,內容不分真假地整理了各種相關情報。在岩永閱覽的這段時間內也持續有人在網站上留言討論,擴張鋼人七瀬的傳聞。


    首頁那張插圖跟岩永昨晚見到的鋼人七瀬一模一樣。無論鋼骨的長度、頭上裝飾的緞帶角度、衣服的躍動感、腰部線條還是大腿的露法,這些比例都毫無二致。


    或許參考大量的目擊證詞以及七瀨花凜生前的模樣,就能畫出相當接近的東西出來,然而有可能到如此一致的程度嗎?


    目前沒聽說過有誰拍下鋼人七瀬的照片放置到網路上,這個統整網站上也找不到。雖然有很多圖畫,但即使有共通的特徵,給人的印象還是有所差異。而放在首頁的這張圖明顯比其他作品還要正確無比,簡直就像是直接看著鋼人七瀬畫出來的。


    「不對。不如說正好相反嗎?」


    岩永小聲呢喃,又用手指撫摸拐杖上的小貓。


    如果是這樣,要打倒鋼人七瀬將會相當麻煩。


    岩永陷入沉思。


    首先必要的是情報。需要關於七瀨花凜死亡事件的正確情報才行。網路上的東西難分真假,從死亡時刻、第一發現人的證詞到關係人的指證都沒有統一。有些是把臆測的內容當成事實又傳了好幾手,甚至還能看到講得煞有其事的現場目擊證詞。


    就算要活用網路上的情報,這種情況下也很難判斷如何篩選才能整理出沒有矛盾或破綻的整體事件輪廓。最好是有個值得信賴的基礎資料。


    「那就隻能找警察了,可是……」


    岩永腦中頓時浮現出紗季的臉。既然警方之中也有人在調查鋼人七瀬的事情,紗季要拿到那起事件的搜查資料應該不困難。問題就在於岩永昨天才那樣得意洋洋地對紗季放話過,現在卻又要拜托紗季幫忙,實在讓人感到不爽。而且自己要是貿然接近紗季,難保什麽機緣巧合下會讓九郎跟紗季重新結上關係。


    尤其這次的事件想必會需要九郎的能力。


    「話雖如此,但也別無選擇呀。」


    岩永從統整網站回到網咖的首頁,拄著拐杖從座位起身。要是傳出犧牲者就太遲了。能做的事情就要全部試試看,否則自己肯定會後悔。


    隻要向紗季拿到資料,把該做的事都處理完之後再把九郎叫過來,就能避免讓那兩人接觸了。自己應該可以辦到。


    於是岩永立刻決定『派人』去聯絡紗季。


    雖然九郎現在對於來自岩永的聯絡完全不回應,但並沒有到設定拒接的程度。隻要岩永提供某項情報,對方肯定會立刻趕過來。身為女友居然需要拿情報當交換條件才能讓對方行動雖然很悲哀,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唯一讓人擔心的就是,如果岩永還沒聯絡之前、九郎就忽然跑來,而且在岩永不知情的狀況下遇到紗季就糟糕了。


    七瀨花凜的遺體是發現於一月三十日星期六,地點是她下榻飯店附近的一處公寓建設工地。十五層樓高的公寓還在建設之中,卻因為母公司資金周轉不靈等問題導致十二月底基礎工程總算完成的時候整體工程被迫中斷。雖然工程機械全數撤收,但幾項建材卻還遺留在原處,就這麽過了新年。


    建設工地雖有架設防止閑人闖入的柵欄與牆壁,然而因為建設到一半被擱置不管的緣故,難免有縫隙可鑽。從一月中開始,就有附近居民擔心如果小孩子或年輕人跑進工地可能會很危險。


    最初發現遺體的便是那些附近居民之一的七十歲男性,居住於跟現場隔一條馬路的獨棟房子。


    那位老人表示,他在前一晚聽到很像是留在工地內的建材倒塌掉下來的聲響。畢竟那晚上持續下雨而且雨勢強勁,所以老人本來以為可能導致什麽東西倒下了。


    然後隔天早上八點多時,老人出門散步順便想確認一下究竟發生什麽狀況,而隔著柵欄探頭往裏麵一看,竟發現大量倒下的鋼骨以及旁邊有個人影,便趕緊通報警方。


    成為凶器的鋼骨長度約三到五公尺不等,從以前就有五根左右隨便靠在工地鐵皮屋旁邊,讓人覺得萬一倒下來應該會很危險。而仰天倒在地上的遺體便是臉孔與頭部遭到那些鋼骨砸爛,死因是複數鋼骨打擊造成的腦損傷,幾乎當場死亡。因為是臉部正麵被鋼骨擊中,頸部以上毀損到根本無法確認長相與齒型的程度。


    不過因為遺體是身穿大衣的外出打扮,從攜帶在身上的手機與錢包中的大學學生證首先可以判斷是七瀨春子,接著也很快就查出死者從三天前就投宿於距離現場約十公尺處的飯店。雖然在飯店是用假名登記,但飯店人員記得她身上的服裝,而且其中也有員工本來就在懷疑那位投宿客是正銷聲匿跡的七瀨花凜,因此警方在進行身分確認上並沒有花費太多時間。


    後來從遺留在飯店房間的私人物品上驗出的指紋也跟遺體一致,便正式判定那具遺體就是七瀨花凜(本名七瀨春子)了。推定死亡時刻是三十日的淩晨十二點到一點之間。雖然首先發現遺體的老人並不記得從現場傳來聲響的確切時刻,不過也表示大約是那個時間。


    警方不排除意外事故、他殺或自殺等可能性,展開了搜查。


    最後警方正式發表這是一起意外事故,不過非正式的看法以及媒體群的結論則認為是非常接近於自殺的可能。


    「當時搜查得相當仔細嘛。」


    紗季闔上寺田放到她桌上的那份資料,如此呢喃出感想。


    這天紗季在晚上八點下班後回到公寓,吃著從便利商店買來的三明治與自己泡的咖啡當晚餐,連衣服都沒換就坐在椅子上,讀著關於七瀨花凜的死亡事件以及搜查內容的資料。


    雖然有點特殊,不過七瀨花凜的死,從狀況上看起來一開始就能判斷是意外事故了。正常情況下警方應該更早就會做出結論才對。但想必因為是被媒體追蹤的偶像離奇死亡,萬一日後出現跟警方見解相異的證詞或證據,將可能演變成關係到警察麵子問題的醜聞,所以才會花上那麽多時間與心力搜查得出意外身亡的結論。


    警方首先從計畫性殺人的可能性開始查證,到可能是來盜用建材的人不巧遇上受害人導致的偶發性殺人,或是抱著好玩心態進入工地的年輕人不小心推倒鋼骨並波及七瀨花凜而嚇得逃跑等等,對各種可能的假說一一檢證,並得出了否定的答案。這樣確實除了意外身亡以外,也得不出其他結論了。


    紗季從現場狀況能夠聯想到的疑點也都一一被推翻,『非常接近於自殺的意外身亡』可說是最為妥當的見解。


    紗季拿起咖啡杯,再度翻開資料。


    其中唯有一點讓她感到在意。事件關係人之中,唯有一個人物對警方的結論表示懷疑。


    七瀨初實,也就是七瀨花凜的親姊姊。家屬對於死者自殺會感到懷疑本來並不是什麽不自然的事情,然而這位姊姊從立場上看起來會這樣做有點奇怪。


    雖然到最後那姊姊似乎選擇了沉默,但這點還是讓紗季感到不太對勁。


    「也就是說,關於七瀨花凜的死其實還有未解開的謎團嗎?」


    紗季把咖啡杯放到桌上,將身體靠到椅背往後仰。


    這點感覺又是會讓寺田對「亡靈」這種真實鬼怪不予考慮,會更加深入探究事件的要素了。畢竟『鋼人七瀬的出現,其實是有人為了把被警方當成意外事故處理的事件背後的真相挖掘出來而進行的演出』,這樣的可能性並非完全講不通。


    放在廚房的數位式時鍾顯示時間已經來到晚上十點三分。不知寺田現在正在做什麽?既然自己有回信告知拿到資料了,或許也該再傳一封信告訴對方已經把資料讀完了吧。


    就在紗季為了從隨手丟在桌邊的包包中拿出手機而彎下身子時,窗戶忽然傳來聲響。


    如果是被風吹來的樹葉敲在窗戶上也未免太有規律了,聽起來就像有人在敲門一樣。紗季認為是自己想太多而重新把手伸向包包,結果又傳來同樣的聲響。


    紗季住的房間位於公寓五樓,窗外沒有陽台,也沒有可以讓人踏腳的東西。她轉頭看向窗戶。因為綠色的遮光窗簾拉上的關係,看不到外麵的夜景。然而隔著窗簾布卻可以隱約聽到有東西從外麵不斷輕敲玻璃的聲響。


    老實講,紗季很怕拉開窗簾。可是如果不拉開,感覺那聲響會一直持續下去。


    於是她默默從椅子上起身,有如要甩開心中猶豫似地用力扯開窗簾,結果看到某種不是人的存在飄浮在窗外。雖然外觀是人的形狀也穿著和服,但身高隻有五十公分左右,呈現半透明的焦褐色。臉部看起來像小鬼又像老翁,長滿皺紋。


    首先可以確定,那是個妖怪。


    「呃呃,不好意思,這麽晚跑來打擾您。呃,您會被嚇到也是難免的事情,在下乃木魂,名叫源一郎。呃,在下是奉命於一隻眼一條足的公主大人前來拜訪您。」


    對方戰戰兢兢地用低姿態對紗季如此表示。


    『木魂』是什麽?紗季回想起自己以前苦惱於跟九郎之間的交往問題時,有在妖怪百科上讀過相關介紹,解說那是高齡樹木的精靈之類的。紗季雖然隻記得這樣,但至少印象中並沒有記載說是什麽有害的存在。


    對方所謂『一隻眼一條足的公主大人』想必就是岩永吧。畢竟會派遣非人的存在過來而且單眼單腳的人物,紗季也隻知道那個女孩而已。


    「在下懇求您,請您千萬不要對在下動粗。在下隻是個弱小無比的木魂,隻要被您抓起來扭一下就沒救了。」


    「你別這樣,我並沒有什麽理由要被妖怪畏懼到這種程度。」


    即使隔著一麵玻璃,那嬌小的妖怪散發出來的扭曲氛圍還是讓紗季不自禁有種發寒的感覺。麵對鋼人七瀬時,她雖然憑著一股衝動挺身對抗,但是在自己日常生活基礎的自家中居然還被那樣的存在攀談,要她心中不動搖也太難了。光是裝出一臉平靜都讓她覺得很勉強。


    「呃,可是公主大人說您相當粗暴,叮嚀在下千萬不能失禮節。」


    自稱源一郎的木魂對於紗季的指責頓時可憐地縮起脖子。


    那個臭丫頭。紗季決定下次見到岩永要狠狠揍她一拳。


    「然後呢?那女孩找我有什麽事?」


    紗季表現出高壓的態度如此質問。畢竟對方雖然嬌小得隻有自己手臂左右的長度,但再怎麽說都是個會飄浮在黑夜中的妖怪。要是被對方看出自己心中的畏怯,搞不好對方就會忽然動手襲擊啊。


    「公主大人表示,關於鋼人的事情務必希望您能提供協助。如果方便,希望現在可以馬上見個麵。」


    木魂說著,不斷鞠躬點頭。明明昨晚岩永不但拒絕紗季協助,甚至不想讓紗季跟這件事情扯上關係的,現在卻似乎輕易就改變了想法。


    該說她腦袋柔軟還是個性隨便呢?也搞不好是鋼人七瀬造成的影響,已經嚴重到讓岩永不得不忍受屈辱向紗季請求協助的程度了。


    「如果您不願意幫忙,今後每天晚上都會有跟在下一樣的木魂源二郎、源三郎、源四郎等等輪流前來造訪您。」


    「你是有幾個兄弟啦?這根本是要向我找碴嘛。」


    「呃,因為公主大人向在下們如此吩咐。」


    果然還是要揍那丫頭一頓才行。


    像這樣跟非人的存在一直談論沒有進展的內容也沒意義。於是紗季決定讓窗外的妖怪繼續說下去了。


    「要見麵是可以,但要在哪裏見麵?」


    「呃,在下這就為您帶路。公主大人就在距離此處兩裏左右的一間家庭餐廳。她表示在那裏的飲食費用將全額由她負擔,因此請您不用擔心任何問題。」


    從妖怪口中冒出『家庭餐廳』這種詞匯的詭異感覺,以及想到自己接下來必須在這種存在的帶路下走在夜晚街上的沉重心情,讓紗季一時之間無法點頭答應。


    真倉阪市雖然被岩永形容是偏僻的地方都市,而紗季也沒有加以否定,但至少還是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影音出租店、便利商店和家庭餐廳,到深夜還會有客人進出的居酒屋連鎖店也不少。市中心的車站周圍以及主要幹道沿路即使到半夜依然很明亮,也總是能看到人影。


    然而除此之外的場所占麵積更大也是不爭的事實。隻要從車站前或寬度足夠讓兩輛以上的車輛通過的幹道稍微離開一點距離,就是圍繞神社的樹林、打烊而昏暗的超市、房屋密集的住宅區等等,都是讓人希望盡量避免晚上經過的場所。可是如果要從這裏到對方所說的家庭餐廳,無論如何都必須經過那些地方。


    要不是警局聯絡要緊急出動,紗季就算是在滿月的日子都不會想出門的說,現在卻偏偏要為了跟分手男友的現任女友見麵而出門嗎?而且還是由妖怪帶路。


    「公主大人是說,為了討伐鋼人七瀬,她希望了解一下關於那存在起源『七瀨花凜』這個人類死亡時的詳細情況。至於為何想要知道這些,她也說見麵時會向您說明。」


    或許是察覺出紗季心中的猶豫,木魂又如此補充說明。


    紗季正好對那偶像的死感受到疑問,而岩永看來也把注意力放到這件事情上了。這狀況感覺不容忽視。木魂口中說距離兩裏,也就是大約八公裏左右。這距離的家庭餐廳紗季心中也有個底,也能在腦中大致描繪出路徑。為了緊急時能夠盡快抵達坡道下的警局,倉庫裏也有準備一輛折疊式的腳踏車。隻要騎那腳踏車過去,大概三十分鍾可以抵達吧。


    經過各種衡量考慮後,紗季決定答應木魂的請求了。於是木魂說了一句「那麽在下就在樓下等待您」之後,輕飄飄地往窗戶下方降落。


    紗季拉上窗簾,當場癱坐在地上。


    這是在開什麽玩笑?自己明明是為了擺脫跟妖怪之間的過去才跟鋼人七瀬扯上關係的,現在卻反而更加被妖怪纏身了。


    紗季即使有種自己做錯很多判斷的預感,但還是起身去把折疊式腳踏車拿出來了。


    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時機未免太巧合了,巧合到太不湊巧了。


    晚上十點,岩永在末班車已經離開的公車站附近抱頭懊惱著。人煙稀少的公車站附近連一間民房都沒有,隻立著一根孤零零的站牌。


    在岩永約紗季見麵的家庭餐廳中,就在剛剛岩永享用著久等的特製海鮮硬炒麵時,一個因交通意外身亡的少年浮遊靈忽然從餐桌底下冒出頭來,向她報告鋼人七瀬在附近出現。岩永姑且有向市內的妖怪以及類似的存在們吩咐過,如果在岩永能夠趕到的距離內見到鋼人七瀬就要向她報告。


    其實就算向她報告了,有時候也無濟於事。畢竟靠她一個人不可能顧及市內所有範圍,妖怪們也對鋼人七瀬怕得不敢直接出手。即便如此,如果鋼人七瀬出現在岩永的附近,至少可以靠武力討伐或是觀察對方行動,萬一有人遇襲也必須設法讓對方逃跑才行。岩永甚至為此還特地在這地方買了一輛能夠方便又快速移動的電動腳踏車。


    因此岩永吩咐少年浮遊靈,如果見到紗季抵達家庭餐廳,就叫對方在店內等她回來,或是告知對方鋼人七瀬出現的地點叫對方也過來,然後就騎著電動腳踏車來到了這個公車站。


    結果她看到的就是眼前這個情景。


    鋼人七瀬確實出現了。穿著跟昨晚一模一樣的服裝,手拿鈍器在襲擊人。到這邊還沒問題。雖然有人遭到攻擊是很危險,但現在重點不在那裏。問題是那個遭到攻擊的人物。


    那個人竟然就是櫻川九郎。


    麵對揮舞鋼骨的怪人,身穿牛仔褲配淺綠色襯衫的九郎卻是徒手空拳與之對峙。


    九郎毫無疑問是個不適於粗暴行為的類型。自從岩永向他搭話的那個雨天以來到現在,他完全都沒有變。氛圍上感覺就像在牧場角落默默吃草的山羊,別說是打架揍人了,恐怕連怒吼、罵人等等的經驗都沒幾次,個性相當缺乏鬥爭本能。做過的運動頂多就是學校的體育課程度,參加過的社團似乎也跟運動類型的活動完全沒有關係的樣子。


    這樣一個人現在卻在僅有稀薄月光與路燈的一片昏暗之中,閃避毫不客氣搖晃著雄偉雙峰的怪人向他揮舞的鋼骨,而且沒有選擇逃跑,反而伺機想反擊對手。


    他踏在柏油路上的腳步相當不可靠,雖然好不容易才驚險躲開了攻擊,表情卻絲毫不帶痛苦。即使額頭冒著汗水,呼吸倒是一點都不淩亂,雙眼也盯著鋼人七瀬的動作,不隨便移開視線。


    話雖如此,照這樣下去,九郎被鋼骨打爛或是敲飛也隻是遲早的問題,但岩永卻沒有對九郎的安危感到擔心。因此她沒有隨便插手,並且為了不讓九郎發現而躲到距離現場十公尺左右的一台隻有咖啡擺了好幾個種類的自動販賣機後麵。


    現在重要的問題在於九郎為什麽會跑來真倉阪市,而且跟鋼人七瀬在交手。


    岩永雖然心中有個底,也有猜想到可能會這樣,但為什麽偏偏挑在這個時候?岩永還沒有寄郵件拜托九郎來幫忙,也沒有打過電話給他。為了避免讓紗季跟九郎碰頭,岩永可是很謹慎在抓時機地說。


    「喂!你明明派妖怪把我叫出來自己卻不在,還叫幽靈幫你傳話,到底是想怎麽樣?」


    這時機真是太差了。紗季竟然這時出現在岩永背後,手握著腳踏車的握把,看起來明顯一肚子火。或許她是想要用怒氣蓋過自己一個晚上連續與異界的存在接觸造成的恐懼吧。


    岩永隻能感到放棄地垂下肩膀。如果紗季乖乖留在家庭餐廳等待,岩永至少還有對策可以應付。可是如今變成這樣,也隻能想作是剪不斷的緣分在捉弄人吧。


    紗季猶豫了一下後,把腳踏車停到旁邊,並伸手抓住岩永的肩膀。


    「雖然鋼人七瀬臨時出現是沒辦法的事情,但你為什麽偏偏要派個幽靈向我傳話?那東西忽然從家庭餐廳的樹叢中冒出來叫住我,是想要我怎樣……」


    說到一半,紗季似乎總算注意到狀況了。在前方不隻是鋼人七瀬,還有某個人正遭到攻擊。


    「喂,那個人很危險吧!你快去救他呀!」


    「放著他沒有關係的。反正當事人應該也有做好腦袋開花一次的覺悟。」


    聽到岩永這麽說,紗季便感到詫異地眯起眼睛再次看向前方。雖然因為現場光線昏暗,加上已經兩年以上沒有見到麵,或許從遠處很難立刻認出來,但好歹是跟自己交往到幾乎要結婚的對象,紗季不可能完全認不出來。


    「那個、不是九郎嗎?」


    「沒錯,就是九郎學長。你現在才發現呀?明明學長跟紗季小姐分手之後,無論長相還是氛圍都沒什麽改變的說。」


    岩永雖然放棄無謂的抵抗,但至少酸了對方一下。


    「因為九郎的個性沒有那麽好戰才對呀。」


    紗季辯解的同時稍微表現出想要往後退下的臉色與動作,但終究還是抓著岩永的肩膀,注視自己過去的情人。


    「要是太靠近可能會遭受波及。我們暫時留在這邊觀望吧。」


    岩永把紗季從自動販賣機後麵露出來的身體稍微往裏麵推。


    「可是、九郎他看起來隨時會被打死呀!啊啊!連腳都快打結了!」


    「話是這麽說,但他們之間的力量差距並沒有很懸殊。那麽事情就很簡單了。如果學長有被鋼骨打死的覺悟就更不用說。」


    九郎擁有不死之身的能力。因為過去吃過人魚的肉。


    「然後隻要九郎學長瀕死,就能夠抓到『自己勝利的未來』了。」


    大概是紗季肌肉緊繃的緣故,岩永抓得肩膀都痛了起來。


    這同樣是九郎擁有的能力。因為他過去吃過預言獸『件』的肉。


    話才講完沒多久,九郎就腳步不穩摔到公車站牌旁邊。鋼人七瀬邁出三步逼近他麵前,毫不猶豫地揮下長度比自己身高還長的h型鋼。


    現場頓時傳來有如帶殼的水煮蛋被踩破的聲音,液體也噴了出來。見到自己分手的男友在眼前被人敲碎腦袋會是什麽感覺呢?雖然腦中浮現這個念頭的岩永,也是看著自己正在交往的男友被敲碎腦袋就是了。


    岩永歎了一口氣。如果這樣可以擊敗鋼人七瀬就好了,但要是這樣也無法擊敗對方,紗季的協助就會變得更加重要了。


    不管怎麽說,再過兩秒鍾九郎應該就會站起來了。畢竟他吃了妖怪的肉還能平安無事活到今天。


    為什麽人類要吃其他生物?當然,可能是為了填飽肚子、攝取養分,也可能是為了享受美味。然而也是有不包含在這些理由內的情況。有時候是做為藥物,有時候是帶有儀式、咒術方麵的意義而食用生物的肉或髒器。


    在漢方或民俗療法中,有些藥方即使在科學與醫學進步之下遭人懷疑功效,還是有人繼續服用。肝髒不好就吃肝髒強健的生物的肝,眼睛不好就吃眼睛好的生物的眼睛,想要增強精力就吃精力旺盛的生物的一部分。這些東西本身或是加工過的粉末都可以在市麵上買得到,人們也相信其功效。


    另外也有謠傳說輸血會傳染供血者的個性或喜好,移植器官也會將器官提供者的資質或記憶轉移到到被移植者身上。「將他人的一部分融入自己」的行為與「吸收對方的能力或資質」的想法相當接近。


    舉個更血腥的例子。在古代甚至還有戰鬥後把擊敗的敵方將領或首領心髒吃掉的儀式,被認為是食人文化的理由之一。也就是藉由這樣的方式吸收對手的力量。


    因此在九郎十幾代之前的櫻川家也有人想到:


    「如果吃了『件』的肉,是不是就能獲得預知的能力了?」


    然後也起了這樣的念頭:


    「隻要能自由自在地預知未來,想必可以獲得難以計數的財富與力量吧。啊啊,我無論如何都要得到,得到那樣的異能,得到那樣的神力。」


    於是那個人設法弄到了件的肉,試著給家中的幾名成員吃下。結果當中有人或許是體質不合而吃完沒多久就喪命,有人臥床一個月後死亡,有人則是在預言了未來之後死去。雖然當時預言的內容究竟是什麽並沒有被流傳下來,但據說非常準確。


    縱然造成了犧牲,但這下知道吃了肉能夠獲得預言能力了。從那之後,櫻川家為了獨占預言的力量,凡聽聞何處有件出沒便會派人前往,買下件的屍體並讓櫻川家的人吃下。反覆這樣的行為。


    這項嚐試可說是大致成功。然而即使吃了肉獲得預知未來的能力,但做出預言之後就會立刻喪命的現象卻怎麽也無法避免。仔細想想,件本身也是講出預言之後就會馬上死亡。看來預知未來的行為所消耗的能量是巨大到足以致死的程度,或者可能是必須以性命為代價才能看透未來吧。


    於是櫻川家的人想到了:


    「既然這樣,讓擁有預言能力的人獲得不死的肉體就行了。如此一來就算預言之後會喪命,也能重新複活吧?這是個好主意。複活之後又能再次預言,這樣就可以永遠看透未來了。」


    如此這般,他開始嚐試讓人跟著件的肉一起吃下人魚的肉。


    但畢竟是兩種妖怪的肉,搭配著吃絕不會是什麽好事。吃完就喪命的犧牲者明顯增多,橫死的屍體堆積如山。櫻川家的人把犧牲的可能性列入考量,生了更多的小孩,有時甚至不惜收養養子。


    就這樣過了幾十年的歲月,這有如惡夢般的實驗變得越來越沒辦法輕易嚐試,也漸漸變得難以抱持執著了。櫻川家本身包含遠親在內的人數也變得少之又少。


    然而,九郎的祖母依然沒有放棄夢想,並暗中收集著件與人魚的肉。


    就在九郎十一歲的時候,祖母在沒有告知的情況下讓九郎吃下了妖怪的肉。而九郎也以為那隻是普通的牛肉與生魚片,沒有多想便吃了下去。


    吃完之後,什麽事也沒有發生。少年九郎即使到了隔天、再隔天、一個月之後依然過得健健康康,從未生過病也沒受過傷。換言之,櫻川家的夙願終於實現了。


    唯一的失算就是,那個能力其實並沒有想像中那樣自由好用。


    這些就是岩永從九郎口中聽說,關於他和他家族的秘密。


    鋼人七瀬隻用一隻右手把鋼骨高舉起來。或許是為了把血甩掉,她把鋼骨揮了一下後,轉身背對像隻被車輾死的青蛙般仰天癱在地上的九郎。從鋼骨上並沒有液體飛濺出來,不過她頭上的大緞帶倒是隨著動作上下搖晃著。


    「你是第一次嗎?」


    岩永把貝雷帽重新戴好,並詢問停住呼吸的紗季。


    「第一次見到九郎學長喪命的樣子?」


    「那不是廢話嗎?」


    「那你為什麽要跟他分手?」


    如果是目擊到九郎從明顯喪命變成一團肉塊的狀態下複活過來,管他是百年之戀千年之愛或許都會當場被澆熄吧。但若不是那樣,九郎應該隻是個非常普通的文靜青年才對。


    臉色發青的紗季露出抗議似的眼神。


    「我有看到他手臂上被割傷的傷口轉眼間就消失,也看過他斷掉的手指接回去。」


    「畢竟是不死之身,那點程度也不算什麽吧。」


    難道就不能想成是身體健壯的男友,或是不需要操心於傷病保險的優良丈夫並接納對方嗎?岩永雖然心中這麽想,但應該就是因為紗季沒辦法這樣想才會分手的吧。


    「不隻是這樣。九郎他完全沒有感到痛喔?明明手指斷掉了,他的表情卻一點都沒變喔?」


    自從九郎吃下件與人魚的肉卻平安無事之後,欣喜若狂的祖母似乎對他進行過各種嚐試。測試他是否真的是不死之身,是否能夠辦到預言,反覆切割他的身體,給予他致命的傷害。據說最後的結果,就是讓九郎變得幾乎不會感到疼痛了。


    這或許是妖怪力量產生的影響,也可能是源自人類的適應能力。因為並不是感官本身消失,日常生活上不會造成什麽不便。然而他對於疼痛或危險的警覺性難免會不自覺地表現得跟周圍其他人不同,有時候也因此讓人感到奇怪。


    因為不會感到疼痛,所以對於傷害肉體的行為不會感到恐懼。雖然他在知識上知道對肉體有危險的事情,快要被車撞時會懂得閃開,對於看起來很燙的液體不會隨便觸碰,使用刀具的時候也會小心注意,但這些行為他都需要先經過腦袋思考,因此看在旁人眼中總難免覺得他的步調有種說不出的異常感。


    雖然隻是這點程度的問題,但難以言喻的詭異感覺如果長期累積下來,就算是長年交往的情人會感覺他是個外觀像人類的不同生物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吧。


    「要人對他不感到毛骨悚然才難吧?想到自己必須生下那種人的小孩就覺得恐怖難道很奇怪嗎?難道就不能因此重新考慮結婚的事情嗎?而且你有沒有看過櫻川家的族譜?他的家族親戚明明有好幾十個兄弟姊妹,可是幾乎都在年幼的時候就橫死或病死喔?正常活下來的大概就隻有九郎喔?那家族的人到底是做了什麽事情?造出了什麽怪物?對這些事情感到害怕難道很奇怪嗎?」


    紗季的態度就像在主張自己沒有道理要受到岩永責難,就像在抗議自己為什麽要被責備才行。


    「是並不奇怪啦。啊,九郎學長複活了呢。」


    九郎拍了兩下牛仔褲的腿部,把衣襟拉整齊並站起身子。他身上沒有留下任何一處傷口,鮮血也沒有滲進衣服。從體內流出去的東西都回到原處,碎裂的骨肉也都重新愈合。鋼人七瀬剛才的攻擊所留下的痕跡頂多就是讓九郎的衣服上少了幾枚鈕扣,並破了一些地方而已。


    九郎彷佛什麽也沒發生過似地從背後接近鋼人七瀬。


    鋼人七瀬頓時停下腳步,轉回身子。或許就算是沒有意識的亡靈,還是會感受到什麽事情吧。但九郎並沒有改變步伐,即使看到對方又把鋼骨高舉起來,也一點都沒有表現出焦急的態度。


    鋼人七瀬纖細的手臂抓著吸了人血的鋼骨,粗魯揮向九郎的側頭部。九郎這時忽然停下腳步。簡直就像他已經事先預料到對方的攻擊軌道似的,鋼骨隻有擦過他的鼻頭前。九郎連眼睛都沒眨一下,也沒確認鋼骨甩過去後的狀況,又再次往前踏出腳步。在鋼骨甩回來之前,九郎就搶到了鋼人七瀬的背後,用手臂緊緊勒住鋼人七瀬的頸部。


    一連串的動作完全沒有猶豫,彷佛是他心中早有確信事情會如此發生,甚至給人一種按照準備好的劇本內容做出預先決定好的動作一樣的印象。整個過程流暢得讓人都不禁懷疑是不是連鋼人七瀬都是按照劇本指示行動,故意被九郎抓到的。簡直可以說流暢到很不自然的程度。


    「他居然那麽輕易就抓到了鋼人七瀬。」


    紗季大概也感受到那股不自然的感覺,聲音帶有些微顫抖。


    不過岩永事到如今也不會感到驚訝了。


    「畢竟鋼人七瀬在揮動鋼骨的時候並沒有考慮太多,因此這樣的狀況會發生的機率其實非常高。唯一需要的就是避開最初的一擊,然後往前踏出腳步的勇氣。」


    昨晚紗季也有辦到類似的行動。不同之處在於身為普通人的紗季碰不到鋼人七瀬,而九郎則是屬於可以觸碰到的那一方。


    「而既然這狀況十分有可能發生,九郎學長要預先決定出這樣的未來並不是什麽難事。這就是學長擁有的『未來決定能力』。」


    岩永雖然不清楚紗季對於九郎的能力究竟理解到什麽程度,但還是姑且如此補充說明。


    接下來才是重點問題。這樣就能解決掉鋼人七瀬了嗎?


    在鋼人七瀬開始掙紮之前,九郎就毫不猶豫把她頸部用力扭九十度當場折斷。就算對方是沒有臉孔的亡靈,那個人形外觀的存在就這麽輕易被折斷了脖子。在這個連汽車引擎聲都沒有的深夜公車站牌前,有如骨頭之類的東西被破壞的聲音清楚傳入岩永耳中。紗季大概也聽到那聲音,頓時用力吸了一口氣。


    平常的九郎明明是個彷佛連蟲子都殺不掉、存在感稀薄的青年,但遇到必要的時候他還是能做出這種事情,而且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九郎學長那樣意外果斷的地方也充滿魅力呢。」


    「我才不想要什麽會折斷亡靈脖子的男朋友。」


    「這不是感覺很可靠嗎?」


    「拜托從其他事情上展現可靠的感覺吧。」


    緊接在岩永與紗季如此對話之後,頭部被折到幾乎打橫、緞帶上部都貼到肩膀上的鋼人七瀬,竟保持著那個模樣掙脫了九郎的手臂。要把一個臂力足以揮動兩公尺長鋼骨的對象一直抓住本來就很困難,因此會這樣並不值得驚訝。


    真正讓人驚訝的是鋼人七瀬對於自己幾乎要上下顛倒的頭部毫不在意。她遠離九郎,把鋼骨重新架在腰部,靠一隻手扶起自己的頭,就像調整時鍾的指針一樣把頭轉回了正常位置。


    岩永不禁用力握住拐杖。


    「果然不行嗎?」


    這下今後能采取的對策就縮減到隻剩一種了。


    即使是幽靈、妖怪或是怪物,若基本外型遭到破壞還是會有所反應才對。因為外型就是保持自我的基礎,要是外型的安定性忽然被剝奪,就不容易維持同樣的自己。


    因此如果像九郎或岩永等等能夠幹涉異界之理的存在,對其施加外力—像是折斷頸部—照理講就算是幽靈也不可能平安無事,靠這樣被討伐也不奇怪才對。


    可是鋼人七瀬卻沒有停止動作。 證明透過一般手法並不能討伐她。


    九郎也配合鋼人七瀬重新擺出架式。他即使發現折斷對方脖子沒用也沒有感到慌張。麵對眼前這個迷你裙飄飄擺蕩的怪人,他表現出不惜跟對方反覆交手一整晚的態度。


    於是岩永拄著拐杖從自動販賣機後麵現身。事情到此為止了。


    「九郎學長,適可而止吧。要打倒鋼人七瀬必須透過其他手段才行。」


    隔著公車站牌站在兩邊準備做出下一步行動的那兩個不死存在,同時把臉轉向岩永。自動販賣機中照亮商品用的燈光,想必在黑夜中把岩永的身影照耀得非常清楚吧。


    九郎看到岩永,頓時露出困惑的表情。鋼人七瀬則是因為沒有臉孔所以看不出表情變化。再說,一個沒有眼睛的家夥把臉轉向聲音來源有什麽意義嗎?


    鋼人七瀬接著往後退下幾步,跟昨晚一樣有如溶解到空氣中似地消失了。就好像大部分的亡靈或都市傳說中的怪人一樣,她似乎也不喜歡被複數人目擊或是要對付複數人的狀況。


    九郎朝對手消失的空間看了一眼後,像是忽然感到疲憊似地垂下肩膀,朝自動販賣機的方向走過來。


    岩永張開雙手迎接九郎,然而對方開口第一句話卻是:


    「紗季小姐,為什麽你會在這種地方?」


    他對岩永瞧也沒瞧一眼,甚至無視於岩永的存在,彷佛有點畏縮地對站在岩永身後的女性如此詢問。


    從岩永戴著貝雷帽的頭頂上接著傳來紗季歎氣的聲音。


    「我在這裏的警局工作。我才想問你為什麽會到這裏來?」


    「那是因為……」


    「因為隻要心愛的女友找你見麵,就算要跟怪人戰鬥你也會趕過來吧?」


    岩永抓住拐杖中間,用裝有小貓雕飾的握把部分抵住九郎的腹部如此插嘴。


    當然,岩永其實還沒有把九郎叫來。不過九郎肯定會附和她吧。


    九郎霎時用嚴厲的視線瞪了岩永一眼,但很快又看向紗季。


    「大致上就是這樣。雖然我沒聽說紗季小姐也在一起就是了。」


    「我也沒聽說九郎會過來。」


    「我本來也沒打算讓你們見到麵呀。」


    這兩人明明也都沒有想要見到對方的念頭才對。岩永為了對在她頭頂上做作對話的兩人潑冷水,而用一副理所當然似的態度如此說道。


    紗季接著把視線看向岩永,露出一臉放棄的表情。


    「這女孩真的是你現在的女友呀?」


    「沒錯,她真的就是我現在的女友。」


    「九郎學長,為什麽你要講得好像打從心底不甘願的樣子?」


    「因為我就是打從心底不甘願啊。」


    九郎語氣冷淡地回應後,從貝雷帽上抓住岩永的頭,硬是讓她對紗季彎下腰。


    「不好意思,紗季小姐。我想岩永應該是給你添麻煩了。」


    「九郎學長,倒不如說人家還救了紗季小姐一命呀,怎麽可以這樣對待我?」


    「別囉嗦,總之你快道歉。你這個人怎麽可能沒有給人添麻煩。就算救了對方肯定也隻是偶然吧?」


    真是過分的男友,居然逼現任女友對過去把自己當成怪物而拋棄的前女友低頭道歉。雖然他的推論並沒有錯,岩永救了紗季確實是一場偶然就是了。


    「沒關係啦,要說添麻煩也是彼此彼此。」


    紗季搖搖頭露出苦笑。


    「現在重要的是關於鋼人七瀬的問題吧?」


    她接著從口袋掏出錢包,把錢投進自動販賣機,按下商品中最甜的牛奶咖啡的按鈕。聽到「喀啷」一聲後,從取件口拿出罐裝咖啡遞向九郎。


    「重新問候。好久不見了,九郎。」


    「是,久未問候了,紗季小姐。」


    九郎收下冰涼的咖啡,有點感到抱歉似地沉下眼皮。而紗季對於他那樣的態度也似乎感到抱歉,就在猶豫該多講些什麽話的時候,岩永插嘴說道:


    「我們換個地方吧。又不是飛蛾,一直聚在自動販賣機的燈光前也太沒意思了。」


    果然不應該讓這兩人見到麵的。


    岩永拉扯著九郎的手臂,對於不如願的現實忍不住垂下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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