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伊格)之(尼斯·)島(因蘇拉)〉。


    之所以取這個名字,是因為島中央有一個火山帶,但這個名字卻招來了災禍。支配全島的古代帝國衰退後戰亂勃發,大地被戰火包圍,無數的小國在紛爭中消亡。


    後來土地逐漸荒廢導致糧食不足,窮困又招來了新的戰爭,掠奪又重生出新的貪婪,這一惡性循環讓整個島陷入了半焦土化的狀態。


    給黑暗的時代打上終止符的,是古代帝國最後的皇帝奧爾特斯。


    皇帝奧爾特斯害怕火之島毀於戰亂,開始四處宣揚戰爭的愚蠢。但人們隻是笑他膽小,甚至以利刃相向。可因戰火而疲憊不堪的國家卻聽進了他的話。


    十年後,皇帝奧爾斯特的熱情結出了果實——樹立了〈國(林)家(特)聯(弗)盟(姆)〉。


    存在於火之島上的數百個國家加入了國家聯盟,在全體的討論下誕生了〈戰鬥競技會製度〉。


    也就是——永遠禁止國家之間的戰爭。該製度由各國的國家騎士團互相戰鬥,最終根據勝敗來進行裁決。對於那些不服從的國家,國家聯盟會采取製裁性的軍事行動予以消滅。


    皇帝奧爾斯特作為初代議長為了將這個製度確立下來費盡了心血。


    在不斷地試錯後,第十年終於有了結果。


    又一個十年到來之際,土地逐漸恢複,糧食收獲量也同步上漲,人口增加帶動產業和文化發展,火之島重生為了百花繚亂的新綠樂園。


    古代帝國最後的皇帝在見證了這一切後就離開了。


    然後在三百年後的現在,火之島的各國都在享受著由戰鬥競技會製度守護下來的和平——


    “利希特先生,那個鎮上的城堡好氣派呢,就像個聚集了很多塔的高山,不僅有白金色的屋頂還有雙層城牆,利裏耶的國旗也在那飄揚著。”


    “是啊,畢竟是王城嘛。不過尼娜你是視力很好嗎?我隻能看見一個藍色的點,更別說旗幟上麵的花紋了。還有,不用加‘先生’,直接喊我名字就好了。”


    “那,那怎麽行,利希特先生比我大了五歲啊。


    “不過你說〈王城〉,聽上去就像是在說那是屬於利裏耶國國王陛下的城堡……”


    “嗯,因為那個鎮就是王都佩爾雷,中間那個神氣活現的就是王城,就是大家說的〈銀(拉爾)花(揚)之(·)城(赫爾)〉?”


    在從山間小路去往城鎮的馬背上,利希特轉過頭回答坐在自己身後的尼娜。


    他那如貓毛一般的金發在初夏的陽光中閃耀著。


    利希特熟練地用單手拽著韁繩,另一隻手則在吃蘋果年輪蛋糕。看著他這模樣,尼娜越發使勁地抓著利希特的外套。


    ——那就是王都,那個城堡就是有名的〈銀花之城〉。


    離開茨韋爾夫村已經過了三天,利希特想著尼娜不習慣旅途,所以選擇了較為安全的街道,舒適到讓人覺得這一路上都是在遊山玩水。


    這旅途的終點是聳立於新綠色平原上的城堡,尼娜抬頭向上望去,突然不安了起來。


    初夏的午後穿著旅行用外套應該是很熱的,但尼娜卻心生寒意。因為利希特說人手不足,所以尼娜以為是個小規模的騎士團,但沒想到竟然會是王都的名門騎士團。


    “那個,請問〈克雷普芬騎士團〉是王都貴族所有的騎士團嗎?還是說,是由附近的街道運營的……”


    “啊,那個啊,那是假的。對不起啊。”


    “哈?”


    利希特吞下了年輪蛋糕。


    他一副實在瞞不下去了的樣子遊移著視線。


    “我覺得要是我說了實話你就會拒絕我,其實〈克雷普芬〉是西雷西亞國的名產點心,把裹上砂糖的果醬餡甜甜圈油炸做成的點心,因為好久沒吃了,所以想念那個味道,就順勢說出口了。”


    “果醬甜甜圈騎士團……”


    “啊,這個不錯呢,像童話故事一樣很可愛。總之我從屬的騎士團是……怎麽說呢,就是利裏耶國所有的騎士團,這種感覺吧?”


    利希特碰了一下左手的戒指,打開了四邊形的印台。


    在刻有利裏耶國章的蓋子下麵是一個在國章上加了橄欖葉的另一種印章。


    橄欖葉的意思是智慧與勇氣,意味著守護白百合的騎士。


    尼娜沒有看錯。這就是在戰鬥競技會上昂首飄揚著的國家騎士團的團章,也即是說這枚戒指是隻有國家騎士團團員才能戴的〈騎士戒指〉。


    “……那,邀請我的騎士團就是,這,這裏……”


    尼娜感覺渾身冰涼。


    利希特發現尼娜抓著自己外套的手抖個不停,趕緊慌張地解釋。


    “完全沒有想象中的那麽不得了哦。”


    利希特指向王都東側,那裏有片蔥鬱的樹林一直蔓延到遙遠的山間。


    “在那個〈幻之林〉中,有一個叫做溫特·施蒂萊的城堡——名字太長了我就叫它團舍吧。那好像是古代帝國時期的大貴族所有的,感覺就像是有惡靈一族居住的老房子。啊,對了,尼娜是第二個女性團員。我們的女性團員很少,所以那家夥一直都很不滿,像馬爾莫爾國的騎士團就有一半以上都是女中豪傑。然後我們團舍的房間是分開的,男性住一個塔,女性住一個塔。但晚上一個人的話會很無聊吧?所以我都是和食堂的阿姨一起住在一樓……奇怪?尼娜?”


    利希特為了緩解尷尬的氣氛一直說個不停,然後終於發現自己身後的尼娜已經消失了。


    利希特是看到那雙小心抓著自己外套的手不見了才發現的,其實應該已經跑了有一段時間了,但因為尼娜實在太輕,利希特和馬都沒能注意到。


    利希特拽了下韁繩讓馬轉了個麵。


    根本就不用去找,尼娜正以龜速行走了數十步,用不了幾秒就能追上她。


    看著莉娜氣喘籲籲地爬著坡,利希特和馬對視了一下。


    然後踏著馬蹄追了上去。


    過了一會,利希特小心翼翼地問道。


    “……尼娜,可以問問你在幹什麽嗎?”


    “對,對……不起。果然……還是不行。我,做不到……!”


    利希特恍然大悟般地啊了一聲,看著逃跑的尼娜撓了撓自己的腦袋。利希特一臉為難,因為尼娜那模樣也並非完全算是逃跑,所以也不好直接抓住她。


    利希特跳下馬走到尼娜麵前。


    “你不用想的那麽誇張!雖然名字聽上去很了不得,但其實也就是個普通的騎士團哦?你不覺得反而還挺酷的嗎?最近剛入團的幾個人因為〈嚴苛、肮髒、危險〉這三重痛苦覺得騎士團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樣就都逃跑了,所以我出去招人的時候大家都裝病——啊,等等!”


    尼娜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扭過頭去。


    利希特朝著正要從自己旁邊溜過去的小小身體伸出手,好不容易才控製住自己想抓住尼娜後脖頸的衝動,隻用雙手夾住了尼娜的腰。


    利希特從尼娜身後把她舉了起來,她像個被捕獲的兔子一樣發出悲鳴。


    “哇!?”


    “很抱歉毫無預兆的對女孩子做這種事,但你先冷靜一點。我知道長時間的旅途讓你很累了,要不現在到王都我經常去的咖啡店喝點果汁,我們到那去商量吧?”


    “我,我沒有要商量的!我絕對不去國家騎士團,之前輕易答應了你是我的問題,我道歉。所以請你讓我回村裏去!”


    尼娜側過臉拜托利希特,同時不停地擺動雙腿。


    利希特困擾地歪著腦袋。


    “所以我都說了你不用這麽緊張的,的確一聽到是個左右國家命運的至高無上的騎士團時就會想象出一群高潔的騎士,但我們實際上很隨便的哦?有隻顧著喝酒的也有好吃懶做的,還有整天找女孩玩的,這還不算完,還有特別愛惡作劇的,一年隻說一句話的……我這說的都不是優點啊。”


    “我緊張不隻是因為這個,總之國家騎士團就是不行。在,在被發現之前,快點——”


    “你們在幹嘛?”


    突然傳來了低沉的聲音。


    尼娜的身體僵住了。


    她那一瞬間忘記了呼吸的嘴唇動了動,雖然是在說話,但沒有出聲。


    ——不會吧?


    ——剛,剛才的,剛才的聲音是?


    利希特雙手舉著尼娜轉過身。


    然後一個穿著旅行用外套的男性從馬上俯視著他們。


    尼娜海藍色的眼睛因驚愕而瞪得渾圓。


    男性的左半邊臉被長長的黑發遮住,露出來的右眼和尼娜完全一樣——是清澈無比的海藍色。


    “這不是羅爾夫嗎?後麵那一大堆行李是怎麽回事?又是阿姨拜托你在騎馬兜風的時候幫她采購嗎?”


    利希特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樣子。


    男性騎的馬的腹部兩側掛著肥美的培根,背上的籃子裏插著大腿那麽粗的西葫蘆。


    從王都前往位於〈幻之林〉的團舍需要的時間是沙漏翻轉三次,但是由於國家騎士團的機密性,去王都的時候不會走最短的路程,而是從森林裏的某條小路穿過山間繞路前往街道。


    利希特無奈地笑了笑說:“如果拜托團舍的老頭,他們就隻會買來酒樽呢。”


    他輕輕地放下了僵成石頭的尼娜後抬頭看向羅爾夫。


    “正好,這是入團候補,你能和我一起說服她嗎?那個,尼娜。這個羅爾夫也是國家騎士團團員,他沉默寡言性格陰沉還特別無趣……這又不是優點啊。但他的水平是一流的哦,在去年的西方地域杯上,他的破石數量僅次於金特海特國的團長,連續三屆——”


    “我沒問你。你在這個地方和這個男人幹什麽?‘入團候補者’又是什麽意思?尼娜。”


    羅爾夫用嚴厲的聲音問道。


    他嘴裏說出的名字讓利希特非常困惑,利希特來回看著羅爾夫和尼娜的臉。


    “……那……那,那個……”


    尼娜的聲音像抽筋了似的顫抖著。


    她縮著脖子緊閉膝蓋,想用到肩膀處的黑發遮住自己的臉所以一直低著頭。


    從小到大尼娜都不敢直視哥哥羅爾夫,和她正相反的哥哥既耀眼又恐怖。


    而且自從發生哥哥失去了左眼的那件事以來,尼娜就越發不敢看他了。那個傷會給參加戰鬥競技會的騎士造成明顯的影響,而那個傷就是尼娜造成的。


    看了一會僵直的尼娜後,羅爾夫歎了口氣。


    他從馬上跳了下來,披風飛舞如翅膀一般。然後他吹了聲口哨叫來了正在斜對麵吃草的利希特的馬,把馬鞍上的行李全都拿了下來。


    “喂,羅爾夫?”


    “我平日就對你的玩笑非常不耐煩,但還沒有哪一次的玩笑像今天這樣讓我感到如此的不愉快。把這匹馬借給我,你去把漢娜婦人要的食材送到團舍。我現在就把妹妹送回村裏。”


    “平日就對我不耐煩也太過分——誒,妹,妹妹!?”


    利希特發出了大叫。


    他重新看了看麵無表情的羅爾夫和低著頭的尼娜,然後飛速地說。


    “真的,完全不像,真的假的啊?”


    尼娜的身體縮得更小了。


    這對兄妹一點也不像這種話,尼娜小時候就聽過了成百上千次。卡米拉他們的嘲笑在尼娜耳畔響起,她感覺頭暈腦脹,就要昏過去。


    “但眼睛的顏色是一樣的啊。”利希特一邊感歎,一邊用複雜的表情撓了撓自己的臉。


    “我不知道你們是兄妹,真是嚇我一跳。不過這也是因為騎士團的保密義務吧,我們都隻知道對方的名字而已,畢竟也有因為姓名和長相暴露的〈例外〉。”


    “隱瞞真實身份是理所當然的。不能因為是國家騎士團團員就給家裏添麻煩,國家騎士團是國家的軍事力量,被人盯上也是常有的事。再加上和加爾姆國的關係惡化後,利裏耶國各地都在頻發離奇的襲擊事件。”


    “啊……對不起,麻煩的話,我可能已經添了。”


    “什麽?”


    羅爾夫尋求解釋的銳利目光直逼利希特,利希特就向他說明了村子裏發生的事——半夜有入侵者襲擊了村莊,家畜也被殺害。聽著聽著,羅爾夫的表情就逐漸嚴肅起來。


    不僅是劍術,羅爾夫就連這幅容貌也得到了上天的眷顧。


    他有著意氣風發的眉毛和筆直的鼻梁,海藍色的瞳孔分外清澈閃耀,整張臉就像是一座精細的雕塑。


    但他的表情缺乏感情色彩,讓人聯想到北方的凍土。長到腰部的黑發遮住了他的左半邊臉,那模樣就像一頭受了傷的孤高野獸。


    羅爾夫的眼神裏充滿了憤怒。


    “國家聯盟在做什麽?如果國家騎士團團員的家人被做了人質,那就會給決定國家命運的裁定競技會造成阻礙。遭到襲擊的地區中還包括團員的家鄉,運營裁定競技會的國家聯盟應該有義務調查事件並防止被害擴大才對。”


    “哎呀,別這麽說嘛。之所以能試出尼娜的弓能否在競技會上使用,也是多虧了那個入侵者。”


    “能用我妹妹的弓?什麽意思?再說了,你說我妹妹是入團候補者,開這種讓人不快的玩笑也要有個度吧。”


    “我覺得你帶刺的語氣也要有個度呢。順便問問,羅爾夫你清楚尼娜的弓箭水平嗎?”


    羅爾夫疑惑地皺起眉。


    “國家騎士團團員的本分是訓練,我沒怎麽回過故鄉所以沒見過。但是聽父母說尼娜的短弓是全村用的最好的,說是沒能得到好的身體能力而產生的諷刺的結果。”


    “諷刺的結果?”


    “在我們村裏,大家都因為自己是奧爾沙的子孫而感到驕傲,為了能參加戰鬥競技會,都以習得大型武器為目標。但是如你所見憑我妹妹的體格就隻能使用輕便的短弓,從幼時直到十七歲的現在,如果每天都隻練短弓的話,那技術能提高也是理所當然。”


    諷刺的結果、隻能使用短弓——羅爾夫剛才說的話正在尼娜的腦海裏轉個不停,這讓她剛才就發作的眩暈越發嚴重,視線逐漸暗了下去。


    果然自己不行。


    又弱又小,幫不了任何人。什麽都做不到。


    像我這種——


    “但是你不覺得這個諷刺的結果,可以射穿加爾姆國那個〈紅色猛禽〉的命石嗎?”


    “什麽?”


    利希特帶著挑釁語氣說的這句話讓羅爾夫很是吃驚。


    “難道你——”


    正當羅爾夫要大聲說下去的時候,小小的身體搖晃了一下。


    “尼娜!?”


    利希特慌張地大喊。


    國家騎士團的邀請以及和哥哥那意料之外的再會,突破了極限的尼娜終於失去了意識。


    ◇◇◇


    ——事情的開端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大概十年前的深秋時節,茨韋爾夫村的周圍結滿了鮮豔的果實。


    村裏的少年們出去打獵,年幼的孩子們外出收集果實,好奇心驅使著他們前往森林深處。


    僅此而已。但這件小事卻招來了無法挽回的悲劇。


    其實被孩子們發現的時候就應該停止狩獵了,但在陰雨連綿後的大好晴天裏,帶領著少年們去打獵的人是羅爾夫。他十四歲時就英勇非凡,還被附近的名門騎士團邀請了,少年們覺得有羅爾夫在就一定沒問題,所以他們帶上了年幼的孩子們一起去狩獵。


    解決了數頭肥美的大鹿後,山間回響著孩子們的歡呼聲。但在太陽西沉時,少年們發現孩子的人數不對——尼娜不見了。


    夜晚的森林裏潛伏著野獸的喘息,哥哥羅爾夫留下來尋找妹妹,其他的少年們趕緊跑回了村裏。


    接到消息趕來的村民們在森林深處發現了大如巨岩的山熊的屍體,還有在渾身是血的羅爾夫麵前嚎啕大哭的尼娜。


    ——羅爾夫為了救妹妹犧牲了自己。


    羅爾夫被山熊抓到的左眼再也睜不開了,失去了一半視力的羅爾夫無法再像從前那樣揮劍,名門騎士團的內定也被撤銷了。


    很多人都責備引發了事故的尼娜,但羅爾夫沒有。可他卻留長了頭發遮住左眼,還非常明顯地避著尼娜。


    羅爾夫不斷努力,最終加入了鎮上的騎士團,三年後又進入了國家騎士團。他現在在西方地域杯發揮自己的實力,還被稱為利裏耶國的〈獨眼狼〉。


    村裏的人讚賞他的才能和努力,但同時也在扼腕歎息,就像是在可惜耀眼的寶石上那唯一的美中不足般。


    如果沒有那起事故的話,羅爾夫一定會比現在還要有名,也不會連續三次都將破石王的稱號落入金特海特國團長的手裏。


    所以尼娜無法正視哥哥。


    每當她看到哥哥的傷都會自責,也覺得哥哥討厭自己是理所當然——


    “——……?”


    尼娜緩慢地眨了眨眼,她的眼前是花。


    以國章的白百合為中心,四周開放著淡色的薔薇和雛菊,包圍著這精美刺繡的是蕾絲床簾。尼娜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


    ——這裏是?


    尼娜呆呆地看著繡有花的華蓋。


    身下是漿過的床單和軟乎乎的枕頭,尼娜不可思議地摸了摸羽毛般觸感的被子後掀開床簾下了床。


    尼娜穿著束腰外衣和褲子,耀眼的陽光引得她朝窗邊走去。


    ——竟然是有玻璃窗的房間,到底是怎麽回事。


    尼娜挺直後背,打開了玻璃窗。在村裏,隻有教會裏才有玻璃窗。


    她發現這個房間好像在塔的高層。


    在對麵還有一個同樣高度的塔,兩個塔之間夾著一個像是住宅的建築物。外牆是陳舊的灰褐色,褪色的屋頂上纏繞著爬牆虎。


    樓下是有些寂寥的庭園,城門處的石地板一直延伸到枝葉繁茂的前庭,旁邊的薔薇和多年生草本植物給其增添了淡雅的色彩。


    生滿青苔的雕像旁邊是浮有睡蓮的池塘,台階上有個紀念碑,眼熟的高個金發正站在旁邊。


    他穿著深藍色的外罩,手裏拿著矢車菊的花束。那站在雕有國章的十字石前的模樣,看上去是在悼念故人。


    下麵吹上來的風拂過尼娜垂在肩頭的黑發,她突然小聲嘀咕。


    “那是利希特……先生?利希特先生在的話,就意味著…”


    尼娜猛地四處張望。


    帶華蓋的床和裝了吊燈的天花板,紅磚做的暖爐上掛著畫有火之島的一大幅風景畫。有看書用的椅子和全身鏡,還有裝飾櫃和陶瓷香爐——簡直就像是貴族公主住的房間。


    “難,難道說,這裏是國家騎士團的城堡溫特·施蒂萊?什,什麽時候到這來的?”


    尼娜慌張的眼神落到了放有自己行李的長椅上。


    穿上皮靴拿好行李和弓箭後,尼娜離開了房間,奔走於走廊深處的螺旋樓梯上。


    ——總,總之先去外麵,趁著還沒來人。


    尼娜朝著大門跑去,但用作團舍的城堡內部卻如同迷宮般複雜。


    走廊莫名其妙的中斷,還有打開後隻有一麵牆的怪門,簡直就像是為了迷惑入侵者而故意這樣設計的。複雜的城內昏暗陰冷,一個人也沒有。


    尼娜想起利希特說這裏是仿佛住著惡靈一族的城堡,這讓她因為恐懼而心生迷茫。終於,尼娜朝著有聲音的地方走去後找到了一扇大門。


    ——這裏是食堂嗎?


    打開門後看到的是擺著長桌的房間。


    不知何時,尼娜已經來到了一樓。在玻璃窗的外麵是藍天和樹木,還有類似於競技場的地方。食堂中央的牆壁上裝飾著巨大的團章,天花板很高,長桌上的蠟燭發著淡淡的光。


    再往前走就是廚房,有一位穿著圍裙的女性正站在那做飯。不知道是在燒烤還是油炸,尼娜的鼻腔裏充斥著美食的香氣。


    肚子叫了。


    應該是聽到了尼娜肚子的聲音,一位胖胖的中年女性從櫃台旁邊探出頭。


    “終於是來了個女生,但個子怎麽這麽小!明明說了要身體健壯的,副團長實在是太沒眼力見了!”


    “誒,那,那個…”


    “算了。那群瘦不拉幾的騎士們肯定會被冬眠前的山熊吃掉,上了年紀的幾個仆人呢正因為給髒兮兮的走廊做衛生,修繕壞掉的城堡而忙得不可開交,現在是連兔子的腳都想借來用了。快點,趕緊去做準備!”


    中年女性把圍裙和頭巾扔給尼娜。


    她晃著葡萄酒樽般的肚子回到了廚房,然後朝呆立在原地的尼娜大吼“快點!”


    “好,好的!”


    尼娜放下行李和弓箭,穿上圍裙戴上了頭巾。


    應該是一直被卡米拉他們使喚打雜的緣故,尼娜習慣了被人命令。隻要強力指示她,她的身體就會下意識地動起來。


    尼娜現在就被一位完全不認識的中年女性吩咐把料理和餐具搬上長桌。


    炸牛肉排、炸魚、香草鹽漬燒豬肉、嫩煎白筍,還有各種各樣的醬料和芝士,所有的菜都是超大分量,尼娜上菜的話看上去就像盤子長了腳在走路一樣。


    餐具也全都大得離譜,刀像小劍,叉像熊手,簡直就像巨人用的——


    “哦呀?有個可愛的姑娘!”


    尼娜的臉上落下了陰影。


    抬頭一看,一群身強力壯的男人們正圍著尼娜看著她。


    “——!”


    尼娜手上的一遝餐巾掉在了地上。


    她麵前聳立著的男人們,穿著印有團章的外罩。


    年齡從青年到中年不等,共有十個人。其中一位臉上長滿胡須,還留有刀疤,看上去十分嚴肅,讓人聯想到征戰無數的猛將。還有如牛一般強壯的高大男人和眼睛圓得像盤子的男人。


    ——要,要,要被吃了?


    尼娜的牙齒上下打著顫。


    她現在就像是被抓到了巨人巢穴中的獵物。尼娜覺得這裏果然是巨人的城堡,剛才搬來的餐具就是用來盛自己的,自己最後會躺在空掉的盤子裏。


    尼娜嚇得滿頭大汗,那個眼圓如盤的男人朝她伸出了手。


    他抓住尼娜的下巴抬了起來。


    “大媽,你之前因為人手不夠吵吵嚷嚷的,這是把自己的孫女叫來了嗎?……誒。還挺不錯嘛,但是這麽個小孩感覺要再等個十年才能吃吧?”


    男人哼了一聲。


    看到尼娜因為快要哭出來而擠成一團的臉,男人舉起雙手模仿了一下野獸的叫聲。


    “呀,呀啊!”


    尼娜嚇得沒了力氣,一屁股坐到地上。


    那個男人捧著肚子笑個不停,他身後有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把手放在他肩膀上,責備似地搖了搖頭,然後衝尼娜微笑。


    好不容易看到了一張意外柔和的臉,緊張稍有緩和的尼娜眼裏浮現出了淚水,突然。


    “尼娜!你竟然在這裏!”


    那聲音在尼娜聽起來就像到巨人的巢穴裏救人的騎士。


    飛奔進食堂的利希特跑到被男人們包圍的尼娜身邊後安心地呼出了一口氣。


    “我一直在找你。”


    尼娜差點就要撲進他懷裏。


    利希特歪著腦袋,問穿著圍裙戴著頭巾的尼娜。


    “雖然你這個樣子可愛到讓人想把你裝飾起來,但你在幹什麽呢?”


    “我,我也不是,不是很明白。我正在找出口,一進來,廚房的女士就說‘你終於來了’然後給了我圍裙。”


    利希特單手扶額。


    “我說漢娜,這孩子是我們這的新人!”利希特大聲喊著。


    “〈我們這〉也包括廚房吧!”回應利希特的是一聲怒吼。


    尼娜把地上的餐巾撿了起來,然後發現利希特的背後站著哥哥羅爾夫和一位老騎士。


    老騎士靜靜地看著尼娜。


    他相貌知性戴著副像博士一樣的圓眼鏡,服服帖帖的頭發和胡子中都能看到些白色,身材形容枯槁卻充滿威嚴。


    像是在檢查什麽武器般觀察完尼娜後,老騎士看向羅爾夫。


    “沒想到你竟然有私生子,對聲援的曼妙觀眾毫不側目的〈獨眼狼〉也意外的精明啊。這眼睛的顏色實在是像。”


    “我說過了這是我妹妹,澤梅爾團長。”


    “隻是老頭的玩笑話。不對,玩笑對你行不通啊。”


    老騎士從喉嚨深處發出了笑聲。


    “行了行了,集中一下!”


    利希特突然拍了拍手。


    男人們看向他後,利希特讓困惑的尼娜站到自己前麵,把雙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去年開始就由於團員不足讓大家整日為此擔心,現在終於達到了規定的十五人,我拐來了——不對,我找到了新團員候補。名字是尼娜,十七歲。因為個頭很小,所以大家一定要小心輕放,不要把她放在盤子上,也不要把她壓癟了。然後,雖然長得不像,但她是羅爾夫的妹妹。”


    男人們發出了驚呼。


    尼娜扭過頭說自己是打算回去的,但並沒有傳達到他們的耳朵裏。


    “說是羅爾夫的妹妹啊。”“真的假的?十七歲是怎麽回事?這最多十歲吧?”“難道是長著硬化銀一般的肌肉嗎?”男人們互相看著對方這麽說著。


    “讓我摸摸看。”有一個人朝著尼娜伸出了手,利希特給拍開了。


    “禁止觸碰。尼娜和看上去一樣,是個纖細可愛的女孩子。從骨骼構造上就和〈某人〉是不同的,而且尼娜使用的武器是讓人震驚的短弓。”


    “被〈某人〉聽到的話你是要挨揍的啊。”“用短弓是什麽意思?”大家又躁動起來,利希特抱著手臂麵向澤梅爾老騎士,一臉無奈。


    “還是解釋不清楚,果然是剛才那個提案比較好吧?直接在團員中間弄個三人製的模擬賽,結束後大家如果覺得可以就讓她暫定入團?”


    “是啊。比起你這亂七八糟的說明還是直接看比較快,一般由團員推薦就能暫定入團,因為親眼見到後會越發難以判斷。”


    澤梅爾摸著自己的白胡子思考。


    “有傳聞說加爾姆國〈盯上了〉利裏耶國,所以就沒人想加入國家騎士團了。雖然副團長們在堅持尋找,但前幾日的報告也不容樂觀。裁定競技會要求參加者達到十五名,既然沒滿,那用一下意料之外的團員候補也未嚐不可。”


    澤梅爾看向羅爾夫。


    朝著剛才都一直保持沉默的獨眼騎士無奈地笑了笑。


    “不要擺出那麽恐怖的表情,你還是反對模擬競技嗎?”


    “我就長這樣,當然反對。”


    羅爾夫冷漠地回答,然後看向因為跟不上話題進展而慌張的尼娜。


    注意到哥哥的視線後,妹妹嚇得一抖。羅爾夫扭開臉,皺起了他充滿英氣的眉毛。


    “我身為兄長,很清楚妹妹在戰鬥競技會裏派不上什麽用場。也就是說,就算弄模擬競技也不過是浪費時間。立刻閉上利希特胡言亂語的嘴,讓我在今天就把妹妹送回去要來得更快。”


    “總之你就是答應了弄模擬競技對吧,你和利希特是不同意義上的難以理解啊,也總是做出一些不知所雲的回答。劍技是騎士心靈的鏡子,隻要你再稍微放鬆一點,應該就不會被金特海特國的團長超過了……算了,總之就這麽定了。”


    尼娜實在是忍不住,朝著澤梅爾走去。


    “那,那個,請問定好什麽了?模擬競技是指競技會形式的訓練吧?我做不到的,而且我本來就不打算加入國家騎士團。”


    澤梅爾眯起眼睛微笑。


    雖然他麵容隨和但總讓人不自覺地挺直後背,他的聲音的確像一位左右國家命運的國家騎士團團長。


    “不試一下的話,就不會知道武器的快鈍。總之先讓我們看看吧,沒什麽,你不用有那麽大的負擔。因為偉大的最後一位皇帝,為祈禱火之島永久的和平而創立的戰鬥競技會隻是個稍帶危險的〈遊戲〉。”


    ◇◇◇


    ——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是,是噩夢。


    尼娜穿著從村裏帶來的連環甲和皮革鎧甲,拿著木製短弓和箭筒,滿臉蒼白地站在原地。


    她的旁邊是身穿盔甲的利希特,正在架子前看著尼娜的防具煩惱著。


    “真傷腦筋啊,雖然戰鬥競技會一般都是用硬化銀的,但現在有庫存的盔甲尺碼都不行,不是會蓋住整張臉就是會在身上晃來晃去。等你暫定入團了就給你定製個新的,但今天就隻能用你自己帶來的了。”


    利希特從放了競技用頭盔的架子上拿了個小一點的,然後確認了一下頭盔頂部有裝飾布的凸出來的部分上是否有命石。


    這裏是麵向團舍後庭的小塔。


    在由回廊連接著西塔一樓,保管著國家騎士團的裝備。


    像博物館裏的展品般陳列著的武具大概有數百個,武器的素材主要是鋼,其他還有鐵製的和木製的。又長又大的劍偏多,劍也是根據大小、形狀、重量等分類的。


    另一邊放的防具,也就是盔甲、頭盔、盾等,全部都是用硬化銀製成的。


    硬化銀和命石一樣,都是火之島中央火山帶中產出的礦石。


    硬化銀有比鋼硬比鐵輕的特點,在戰鬥競技會中,使用的武器硬度在鋼以下,防具則隻能用硬化銀材質的。鋼製的大劍無法刺穿硬化銀製的盔甲。武器和防具在硬度上的差別,也是為了確保競技會的安全性。


    ——怎麽辦?再這樣下去,真,真的就…


    利希特在頭盔的裏麵鋪上了布調整大小,然後給尼娜戴上了。尼娜把臉部的別扣別好時,就已經是一副悲壯的表情。


    戰鬥競技會分為國家聯盟運營的公式競技會,和貴族或鄉鎮舉辦的地方競技會。尼娜連娛樂性更強的地方競技會都是一敗塗地,國家騎士團的模擬競技對她來說就隻是噩夢。而且對手隊伍裏還有哥哥羅爾夫,僅這一點就讓尼娜經曆著一個人麵對全世界般的恐懼。


    ——但,但如果是夢的話,隻要我醒過來就能結束了。沒錯,隻要我失敗的話就能回村裏了,雖然很對不起利希特先生。


    “幹脆故意讓對方擊碎我的命石吧?因為我本來就是被騙出村的…你在這麽想嗎?”


    尼娜看向利希特。


    “確實會這麽想呢。”利希特苦笑,然後難為情地摸了摸自己的後頸。


    “雖然已經晚了很多,但是對不起像綁架一樣把你帶過來了。不過聽說你和羅爾夫是兄妹的時候我還很開心,想著這下應該能更輕鬆地勸你入團了。但尼娜和羅爾夫的關係有些微妙吧?”


    “這……”


    尼娜支支吾吾的。


    不知道是不是覺得沒本事的妹妹很煩,大尼娜七歲的哥哥從小就對她很冷淡。他不願意在小時候和尼娜睡一個床,尼娜想和他玩,朝他伸出手時他也馬上就走開。


    尼娜覺得和優秀的哥哥相比,沒用的自己實在是丟人,她隻能在陰影處眺望著哥哥。尼娜現在不知道自己要怎麽解釋這種關係。


    “我也有關係不好的兄弟,所以也沒資格說別人。那個,我無論尼娜和羅爾夫是什麽關係,都希望尼娜能加入騎士團。我身為騎士團的團員,覺得尼娜是必須的,所以當時就覺得哪怕稍微用點強硬手段,也要把你帶來。”


    “利希特先生……”


    利希特盯著尼娜看。


    因強烈的意誌而閃爍的新綠色眼眸。


    尼娜感覺自己的內心深處都要被他看穿了,所以逃避地低下了頭。


    ——你有著你自己沒有發現的特別價值,有著誰人都不曾擁有的至上的寶物。那個寶物,要和我一起去找找看嗎?


    在擊退了襲擊村子的入侵者後,利希特單膝跪地對尼娜這麽說過。等尼娜回過神來,發現他已經握住了自己伸出去的手。


    在尼娜的心底裏沉睡著的〈某物〉。


    利希特的話給那個〈某物〉加上了翅膀,尼娜才戰戰兢兢地飛了起來。


    父母對這出人意料的邀請倍感意外,但利希特說隻是個鄉下的小騎士團,父母才擔心著答應了。雖然父母放棄了女兒成為騎士的未來,但說不定還是在期待著某些變化。


    “還有,雖然有些難以啟齒,但我之前也說過,國家騎士團的人數不夠。很快就會有非常重要的競技會,但因為負傷者和退團者過多,加上尼娜才勉強湊夠十五個。如果再把尼娜放跑了,我們就算知道情況不利,也隻能十四個人上了。”


    “這,這……”


    “我不是要威脅你……好吧就是在威脅。總之先試試看?如果失敗了你就去王都買點土特產,再參觀一下〈銀花之城〉回村就好。不過廚房也正在積極地招募新人,你也可以留下來給廚房幫忙。所以你就放輕鬆點,沒事的,嗯?”


    利希特笑了笑,朝尼娜伸出手。


    尼娜不自覺地握住了他的手,她自己都對此感到震驚。


    因為恐懼和不安而僵硬的內心,不知在何時已經恢複了跳動。在村裏的時候尼娜就這麽想了,利希特像是會使用什麽特別的魔法。


    下定決心後尼娜走出了武器倉庫——


    ——兄,兄長。


    尼娜害怕地抱緊了弓。


    站在競技場對麵的羅爾夫散發出的氣場仿佛讓周圍看上去都暗了幾分。


    羅爾夫穿著的是戰鬥競技會用的正式裝備。


    銀灰色的盔甲上是深藍的外罩,胸前繪著的是隻能出現在國家騎士團團員身上的團章,白百合的周圍散著綠色的橄欖葉。


    勻稱的身體上掛著劍帶,他用的是雙刃大劍。手臂上是宛如獠牙般的鳶型盾,從側麵看過去,他戴著像雞頭一樣的頭盔,包裹著命石的裝飾布是和軍服一樣的深藍色。馬尾一般長的布同他的黑發一起隨風飄動著。


    他有著能讓人看入迷的騎士姿態,但在成為對手時還是恐懼的心情占據了上風。尼娜像是被扔到大灰狼麵前的小白兔,隻能一個勁地蜷成一團。


    “所以,我要幹些什麽?”


    “嗯,托費爾就……”


    站在尼娜旁邊的利希特小聲說著,那個眼睛像圓盤的男人叫托費爾,是在食堂裏逗尼娜的騎士。


    尼娜的暫定入團模擬競技是三人製。


    時間是沙漏翻轉三次。會場是後庭的三個競技場中最窄最小的競技場。


    和尼娜一組的是裏希特和托費爾。


    和羅爾夫一組的是那位長相柔和的巨汗奧德,和長了胡子的中年男性,名字叫維爾納。


    “真的嗎!?不會吧!這麽小一個可以做到那種開玩笑般的事嗎?”


    “嗯,我也很吃驚,她就是先嗖的一下,再咻的一下,最後在鐺的一下,差不多就是這種感覺。”


    “完全聽不懂!還有,這家夥穿的是皮革鎧甲吧?她的手腳細的可怕,就像棒子一樣,這稍微打一下骨頭就得碎吧?雖然我覺得他們幾個知道輕重,應該不至於把她殺掉。”


    尼娜因恐懼而渾身僵硬,托費爾用大劍哐哐的敲著尼娜的頭盔。


    利希特用盾戳了戳托費爾的肚子小聲說:“不是跟你們說了要對她輕拿輕放嗎?”


    斜眼瞟了下鬱悶的托費爾後,利希特就傳達了準備好的信號。澤梅爾確認後就將沙漏倒轉,宣布模擬競賽的開始。


    “好,尼娜,上吧!”


    “誒……啊,呀,呀啊!?”


    尼娜的身體離開了地麵。


    利希特抓住她的手臂一口氣加速,讓尼娜沒時間把腳踏上競技場。眼花繚亂的視線中,看到了羅爾夫正在不斷逼近。


    簡直就像一頭盯著獵物的野獸。


    利希特和托費爾到達了競技場一角,為了把尼娜藏在身後利希特擺好了姿勢,但羅爾夫已經瞄準利希特發出了攻擊。


    “——!”


    金屬音迸發而出,羅爾夫的黑色長發在煙塵中飛舞。


    奧德的巨大軀體正朝著托費爾跳去,而維爾納則在競技場的中央把劍插在地裏靠在上麵。


    “別偷懶!”場外的人衝他大喊。


    “我昨晚的酒還沒醒啊。”


    胡子臉維爾納的老家是開酒館的,是個酒比水喝的還要多的男人。有一群團員被利希特稱為〈中年組〉,維爾納就是他們的管理者。


    尼娜咽了口唾沫,看著羅爾夫和裏希特一攻一防。


    預判對方的動作後提前將盾舉到頭頂,又提前預判舉起大劍接過對方的攻擊。這精彩的戰鬥讓人不禁屏住呼吸,在周圍參觀的人連眉毛都不敢抬一下。


    這就是團員們的日常吧。二十合、三十合——最終和奧德打得不相上下的托費爾不耐煩地對尼娜小聲說:“你快點啊。”


    ——我,我也想快,但是,這太厲害了。


    根本用不著特意失敗,加入他們就是不可能的。和被意料之外的魄力所壓倒的尼娜相反,利希特正在專心防守羅爾夫的攻擊。


    羅爾夫是利裏耶國騎士團中最擅長攻守的〈騎士之一〉,但隻看防禦力的話沒人可以勝過利希特。這是因為他舍棄了〈最多隻能對付十人〉的攻擊,固執貫徹盾牌的結果。就連有著狼一般的反射神經的羅爾夫也對此感到棘手。


    就算使勁推回利希特的盾讓他的姿勢歪掉,從絕妙的角度瞄準他的命石突刺過去,他也能側過身體,以一紙之隔避開攻擊。仿佛用小劍刺羊毛一般不得勁,羅爾夫的表情逐漸嚴厲起來。


    他的語氣中明顯透露著不耐煩。


    “你差不多得了。你打算到時間結束為止一直用盾護著我妹妹嗎?就算你了說那些戲言,以弓做武器的她也絕不可能在競技會上戰鬥。與其在這弄些浪費時間的模擬競技,還不如每天把千次猛刺練習兩千組,那樣反而更有意義。”


    “說的話和劍技都好苛刻!”


    羅爾夫的一記重擊讓利希特不禁呻吟,但他還是用大劍接住了。


    他顫抖著刀身堅持著,然後移了一下肩膀把羅爾夫往裏帶。尼娜察覺到了這乍一看極不自然的動作中有何意圖後,抱著弓的手使了使勁。


    ——利希特先生。


    在哪怕隻要露出了一絲破綻就會被對方搶到先機的攻防中,利希特還是盡量調整出能讓尼娜更好瞄準羅爾夫命石的姿勢。利希特將無法自保的尼娜藏在身後,成為她字麵意義上的〈盾〉。


    尼娜重新環視了一圈競技場。


    托費爾無論再怎麽敏捷,也架不住奧德那執拗的劍,最終盾牌掉在了地上。托費爾大喊:“你給我記著!”然後他的命石就被奧德用大劍擊碎了。


    “別那麽大聲。”維爾納撓了撓宿醉的腦袋。


    老團長澤梅爾單手拿著沙漏,悠哉的在競技場看著他們的攻防。


    尼娜咽了口唾沫。


    ——雖然我沒有,順利完成的,自信。


    微微顫抖的手伸向了背後的箭筒。


    ——但是我,必須得做。利希特先生,那麽拚命。不管做不做得到,我也一定,比稻草人要…


    左手握緊了短弓,右手將箭尾搭在弦上。箭杆擦過手指,拉緊弓弦。尼娜的雙臂瞄準了斜前方。


    對準了擋在利希特身後的羅爾夫的頭盔後,尼娜的心髒開始狂跳,就快要從嘴裏蹦出來了。


    有印象的緊張和恐懼。尼娜自然地回想起了那時的話。


    ——如果害怕的話就把這家夥的頭盔當作車輪吧,車輪不會襲擊尼娜的。我絕對不會讓這家夥到你那去,所以你就放心瞄準吧。好嗎?


    在裝飾布的根部閃耀著的命石,和回轉的車輪重疊了。


    確定好軌跡後,瞬間。


    “!?”


    羅爾夫因為衝擊力而眯起了眼睛。


    頭部感到了奇怪的震動。羅爾夫四處張望後,和拿著弓的尼娜對上了視線。


    ——不會吧?


    羅爾夫把手放在頭盔上。


    ——在頭頂處,像鳥喙一樣突出的部分飄揚著裝飾布,本該在其根部的東西——命石,不見了。


    “太好了!”


    利希特扔下大劍和盾。


    “好厲害啊,太完美了。”他一邊大喊一邊朝尼娜跑過去,然後使勁張開雙臂撲向尼娜抱緊了她。


    澤梅爾看向沙漏,然後舉起一隻手宣布模擬競技結束。


    維爾納因為宿醉隻在旁邊看著,托費爾摸著被打了的腦袋,奧德把巨體蜷成一團,很抱歉地看著他。


    他們和在場外觀戰的人都聚了過來。


    團員們的興趣都集中在掉落在競技場的命石上。


    維爾納單手撿起一看,發現尼娜用箭擊碎的命石並非粉碎,而是完美的分成了兩半。明顯和用大劍擊碎的不同,應該是因為箭尖中飽含著能切斷命石的衝擊力吧。


    “不會吧?這是自金特海特國團長之後第一個擊碎羅爾夫命石的吧?”“你和我家女兒一個年紀,卻好厲害啊!”“你家那個是十歲吧?”“是啊,她不也是十歲嗎?”團員們興奮地交談著。


    尼娜一直被利希特抱得緊緊的。


    “啊啊,但是太好了!羅爾夫毫不留情,托費爾毫無耐心。所以我還想著你會不會因為被一堆邋遢大叔看著,害怕地動不了了……我實在是太感動了,你鼓起了勇氣,很努力了哦!”


    “……唔……好痛苦……”


    被鍛煉結實的手臂使勁抱著,被火之島最硬的硬化銀製盔甲擠壓著,尼娜感覺自己的骨頭發出了響聲,意識逐漸離她遠去。


    ——這,這個感覺和昨天……


    從緊張中解脫的感覺不斷加速,當利希特發現糟糕了的時候尼娜的脖子已經折了下去。


    “誒?等等,又來!?”


    連續兩天的昏厥讓利希特慌張地鬆開了手臂。


    他幫尼娜摘下頭盔,解開了領口的扣子。


    “喂喂—”利希特輕輕拍打尼娜的臉頰時,老團長澤梅爾走了過來。


    “退場者兩邊各一位,剩下的騎士兩邊各兩位,所以模擬競技是平手。”


    澤梅爾言簡意賅的說著。


    他低頭看向被利希特撐著的尼娜,摸著白胡子思考。


    尼娜那由小鹿般的睫毛點綴著的眼睛禁閉,嘴唇也半張著。比起汗水和怒吼交織的競技場,她的相貌更適合〈銀花之城〉的大會場。澤梅爾又看了看她纖細的手臂和腿。


    “就連我這個前武器店老板,也很難對這個〈武器〉做出判斷啊。”


    澤梅爾呼出一口氣。


    “雖然聽利希特說過,但還是超出了我的想象。她竟然能瞄準正在交戰的對手,精準射中頭頂的命石,就連十分熟練的獵人也很難做到。而且如果她箭的軌跡有一絲動搖,都不可能如此完美地切斷命石。不知道她是有著和外表不同的膽識,還是狗急跳牆硬逼出來的。”


    “對了,她在鎮上的時候能一眼看出王城的旗幟,說不定是有著非凡的視力?畢竟她射穿了拉貨車上那個小小的車軸。話說團長,您是在誇尼娜嗎?”


    “我隻是說我很難判斷,無論是多麽優秀的武器,不能活用的話就隻是一塊金屬罷了。雖然她的弓術精湛,但因為這點事就昏過去的身體素質,不知道究竟能否在戰鬥競技會上發揮出作用。”


    利希特滿眼期待,但澤梅爾卻一臉苦澀。


    “騎士也有擅長的和不擅長的,也有國家劃分了主力和輔助。但是像這種將攻擊和防禦完全分割開來的例子,我在騎士團生活的這五十年都是聞所未聞。根據對方的陣型和戰鬥方式,在競技會上並非一切都會如自己想象般進展順利。把一個完全無法保護自己的騎士放進競技場,不就是莽撞的賭博嗎?”


    “我能保證尼娜的安全,絕對不會讓敵方的騎士靠近她。團長不也認可了我嗎,還說〈你糾纏不休到讓人不想擊碎你的命石,隻想瞄準你的心髒〉。”


    澤梅爾苦笑著搖了搖頭。


    “雖然已經習慣了你的玩笑話,但你還是不要說絕對。包括逐漸脫離設立初衷的戰鬥競技會在內,這個世界可不是完美的哦。有時會像出現了死者的上一屆裁定競技會一樣,發生意想不到的悲劇。”


    “團長……”


    利希特想要說些什麽,但沒能說出口。


    維爾納那幾個中年組的騎士露出了複雜的表情,托費爾則是賭氣地撓了撓頭。奧德用悲傷的眼神眺望著環繞西塔的樹木。


    在初夏那鮮綠水嫩的樹林對麵,有一座十字石,是為了悼念在競技會中因事故或負傷而去世的曆代騎士團團員。


    吹過的風帶起灰塵,競技場內飄蕩著沉重的空氣。


    澤梅爾突然說。


    “還有,利希特你明白〈專心守備〉的意思嗎?戰鬥競技會可以讓奪得了命石的騎士獲得名聲,可以說騎士的價值就是由破石數決定的。你為什麽自稱〈利希特〉?你沒有選擇被給予的名字,而是選擇了〈被留下的名字〉,你難道要舍棄自己做出這一選擇的初衷嗎?”


    利希特毫不猶豫地斷言:“嗯,我舍棄。”


    尼娜無力地垂著腦袋,利希特像抱著珍貴的寶物一樣將她抱在懷裏。


    “從我想到自己要成為尼娜的〈盾〉開始,我就下定決心了。隻要能保護利裏耶國和比(·)阿(·)特(·)麗(·)斯(·)就好,睡在十字石下的那(·)家(·)夥(·)也一定是這麽期望的。”


    澤梅爾放鬆下來,慢慢環視著見證了一切的團員們。


    “我以第四十九代團長澤梅爾之名,認可尼娜的暫定入團。但是考慮到她所使用的武器的特殊性,暫定入團的期限可能會延長到下下個月,也就是直到和加爾姆國的裁定競技會為止。正式入團取決於實戰結果和本人的意願,至於細節就等副團長回來後再商量。”


    團員們用右拳觸碰左肩,異口同聲“明白。”


    這是從火之島的古代帝國時期留下來的,正式的騎士站立禮。


    團員們一起看向羅爾夫。


    被妹妹射出的一箭擊碎了命石的羅爾夫,像個壞掉的騎士人偶般立在原地。


    “羅爾夫,你也同意吧?”


    羅爾夫秀麗的臉龐上浮現出了嚴肅的表情,他在想什麽呢?


    他盯著被利希特橫抱著的尼娜。


    然後像下定了決心般似的把大劍刺進競技場的地麵裏。


    他的姿勢比在場的任何人都要協調,宛如一幅畫。


    羅爾夫用右拳碰肩,垂下眼。


    “——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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