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任何國家,沒有國籍的異國人要想獲得開店許可都不是件容易事。但他們的情況要更糟糕呢,從西雷西亞國到這裏來的時候,父親就死在了海上,姐弟倆開了個店子,每日都在為生活操勞,為了幫他們賺開店許可證的申請費,金發先生就在競技會上幫他們掙錢。他找了夥伴組隊,今天也在為他們朝著優勝努力。”


    尤米爾流暢地說著,最後還做作地歎了口氣。


    “據我調查,金發先生白天好像也在格雷普芬的貨攤上幫忙,應該是對那位女店員很執著吧,南廣場那邊的人都在傳他們倆是夫妻。他之前明明表現得那麽專一,但果然還是個表裏如一的輕浮之人呢。竟然立刻翻臉,從小兔子小姐轉向了店員小姐。”


    尤米爾的聲音裏充滿了責難,還皺著眉搖頭。


    在用作騎士隊等候區的小競技場,尼娜坐在充當行李擺放處的觀眾席上,抱著箭筒渾身僵硬。尤米爾衝她微笑著繼續:


    “但仔細想想,和那種麻煩又沉重的男人分開說不定還是種幸運哦。啊,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把我們騎士團的團員介紹給你吧?我們那男人太多邂逅太少,邋遢的單身騎士可是有兩百多個哦。雖然你不是本國出身,但隻要結婚的話也還是能參加正式競技會。順帶一提,在金特海特國騎士團——好痛!”


    因為不管怎麽使眼色,這位異國的副團長都沒反應,焦急的紅發女騎士悄無聲息但卻精準地給尤米爾來了一拳。


    紅發挨著比自己稍微高一些的尤米爾湊近了臉,盡量用尼娜聽不到的聲音悄聲說:


    “……我說啊,任何事都要講個時間和場合。從和金發偶遇那天起她就一直很混亂很不冷靜,在競技場就像稻草人,在旅館裏就像擺件,你不也看到過嗎?結果你現在卻說些會把她推下懸崖的話,到底是幾個意思?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現在是怎麽個情況!”


    “當然知道。今天是卡拉·勒提夫人杯比賽當天,現在剛結束開幕式,馬上就要舉行第一場競技了。我是看小兔子小姐特別在意金發先生的動向,所以為了在競技開始前消除她的憂慮才特意把調查結果報告給她的。在命石破碎之前都不能掉以輕心,這是我的原則哦。”


    “什麽?突然說什麽命石?”


    “根據分組表,你們會在決賽碰上金發先生那一隊。戀人竟然要對戰,實在是讓人心痛,我很擔心你們啊。啊,對了,這是給你們的慰問品。作為和你們來自同一地區的夥伴,我會祈禱紡車和百合武運昌隆。”


    尤米爾把大籃子塞給怒不可遏的紅發,然後就一副有急事的樣子對他們點點頭後離開了。


    帶提手的籃子裏放了甜辣味的豬肉三明治和一瓶岩鹽,還有用蜂蜜醃漬過的柑橘類水果在閃著糖果般的光澤。現在是五月下旬,初夏。夫人杯在一天內就能結束,但要經過好幾輪對決才能進入決賽,所以富含鹽分的食物和水果是很棒的慰問品,對此紅發很是感激。可尤米爾卻偏偏在比賽開始前對尼娜說些她的戀人可能劈腿之類的話,隻能讓人覺得他是在故意找茬。


    紅發胡亂地撩起劉海看著尼娜。


    尼娜絕對受到了衝擊。她原本在確認箭矢的數量,但從尤米爾開始說利希特的事時,她就表情呆滯,一動不動了。


    旁邊的黑發、茶發和銀發三位女騎士也是搖頭的搖頭,歎氣的歎氣。比阿特麗斯看都不看慰問品陷入了沉思,梅爾則像個被人遺忘了的人偶,麵無表情地坐在觀眾席上。


    現在的氣氛沉重到無法參加競技會。紅發不耐煩地咂舌,猶豫著開口了:


    “怎麽說呢……該怎麽說才好呢……如果那個細眼睛是為了動搖對戰前的對手騎士團,那還真是起到了很好的效果,真是讓人氣不打一處來。尼娜,你的箭筒拿反了,箭全都掉出來了。”


    虛脫的尼娜突然猛地一抖。


    她這才發現自己箭筒裏的箭全都啪嗒啪嗒地掉在了腳邊。


    “對,對不起。”尼娜顫抖著聲音道歉,黑發幫她一起把箭重新撿了起來。


    遠方傳來了歡呼聲。


    今天召開的卡拉·勒提夫人杯是七人製。為了五千枚金幣這一高額賞金,大概有四十個騎士隊來參加了。時間限製是兩輪沙漏,期間沒有中場休息,隻要贏過五輪競技就是冠軍。雖然參加的騎士隊很多,但實力差距較大。運營方把那些實力更強的騎士隊分配到上午參加預賽,安排在兩個中競技場同時進行。


    “——贏了呢。”


    大家順著紅發的聲音一起看向競技場,正好利希特那一隊青年騎士們走進了小競技場。


    他們戴著還有命石的頭盔,穿著盔甲,手裏是鳶型盾和大劍。雖然穿著和其他騎士沒有什麽區別,但毫無破綻的行進姿態能夠讓人感覺出他們不單純是有誌之士拚湊出的小隊,而是接受過正規訓練的騎士隊。馬爾莫爾國的女騎士們在小聲討論,朝他們投去了試探的目光。


    青年騎士隊走上台階來到了觀眾席。


    蹲在地上撿箭的尼娜緊張地等待著利希特接近,她心裏有些不安也有些期待。但利希特隻是和其他青年騎士愉快地交談著走上了觀眾席的台階,就算來到了尼娜那一排他也沒有停下腳步,更沒有和尼娜說話。


    尼娜使勁攥緊手裏的箭。


    與利希特在港口小鎮傑雷拉再會後一周,利希特那雙新綠色的眼裏還沒有清晰地映出過尼娜的臉龐。


    在南廣場意外地與利希特相遇,尼娜因為吃驚而逃跑後發現了被卷進爭執中的梅爾,內心混亂而嚎啕大哭的尼娜最後被梅爾牽著帶回了〈掌舵亭〉。


    當時正好參加完競技會的比阿特麗斯他們也回來了,聽尼娜一邊哭一邊說明了事情經過後,大家都困惑地麵麵相覷。想到利希特在初春的親善競技會上那毫不顧忌周圍人的行為,都難以相信他會欺騙尼娜來到南方地區對其他女性獻殷勤。


    後來大家決定一起抽空去南廣場的貨攤看看,結果在第二天前往港口競技場的時候,發現利希特正在接待處辦參加競技會的手續。


    女騎士們都非常吃驚,但利希特隻是和與自己差不多大的青年騎士們聊天,對大家毫無反應。那貴族般的姣好相貌上浮現出冰冷的表情,看都沒看僵住的尼娜一眼就走了。


    那個一看到尼娜就眉開眼笑地飛撲而來,毫不吝惜地說著甜言蜜語的利希特消失得無影無蹤。雖說在來南方地區之前起了些爭執,但誰都沒想到竟然會到這個地步。紅發最開始還以為隻是打情罵俏那一類的,但她現在才終於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那天之後,利希特就經常出現在競技場,他和青年騎士們一起參觀其他有能騎士隊的競技會,還在東門附近的廣場上邊吃東西邊愉快地談笑。那個曾經在團舍裏見慣了的利希特現在卻性情大變,一看到尼娜就轉過臉去。如果在路上碰到,利希特就會側開身體,在貨攤遇到就會什麽也不買直接離開。被如此明顯又冷淡地拒絕,原本就膽小的尼娜根本不可能主動和利希特搭話,隻能一個勁地縮著身體。


    比阿特麗斯因利希特過分的態度而火冒三丈,她本想抓著利希特的衣領把他拖到胡同裏讓他解釋,但大家都說南方地區有就算見到了認識的人也要裝作不知道的習慣,所以比阿特麗斯隻好作罷。最終,就算利希特一直那個態度,大家也不好直接找他挑明。尼娜和他雖是戀人,但就算在同一個地方遇到了,其中一方也會無視另一方,持續著不自然的狀態。


    ——果然,利希特先生——


    尼娜望著利希特遠去的背影,回想起在團舍裏他說過的話。


    ——真的太差勁了,為什麽會——


    利希特為什麽會在南方地區,為什麽會突然和青年騎士們組隊,和貨攤的女店員真的有著尤米爾所說的那種關係嗎,尼娜不知道真相究竟是怎樣的。但她認為利希特之所以避著自己——就是因為那件事。


    ——在問題發酵讓自己感到痛苦之前,明確地對不願意的事情表示拒絕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尼娜因為沒能說出自己拿著軍服的理由而惴惴不安,和紅發他們商量了之後,紅發不僅告訴了尼娜自己過去重要的經曆,還真誠地給尼娜提了建議,雖然尼娜也從紅發那立於苦難之上的姿態獲得了勇氣,但還是為時過晚。


    利希特已經得出了結論,所以既不看尼娜也不和她說話。尼娜覺得他早已度過了憤怒的階段,現在一定非常討厭自己。那果然還是和紅發所擔心的一樣,以感情為前提的盾與弓是無法成立的。如果利希特不舍棄決定騎士價值的破石數,奉獻自己支撐尼娜的話,尼娜也不過是個廢物稻草人。


    但令人不解的是,就算對利希特有所隱瞞的尼娜也有錯,可他前不久還在過度地傾注真摯愛情,如今卻是這副態度,實在是太過極端。盡管尼娜對〈那方麵〉的事沒什麽自信,但她覺得如果利希特真的要〈轉向〉女店員小姐,至少要事先向自己說明一下。


    ——利希特先生,是你的熟人嗎?


    雖說尼娜的外表像個孩子和利希特很不搭,但怎麽說也是利希特的戀人,為什麽他會在尼娜不知道的地方和別的女性友好地購物呢?據說他對那位女性很是執著,大家都說他們宛如一對夫妻,但尼娜覺得如果利希特對這些傳聞感到困擾自己應該幫助他,可那位成熟的女性又和利希特很是般配——


    因為動搖和混亂,尼娜的腦海裏是一團亂麻,她努力忍耐住莫名的煩躁感。意識到自己的這種感情後,尼娜越發不安,但管理比賽進程的仆從已經來通知競技即將開始了。


    尼娜慌張地把箭筒背在身後,想要戴頭盔卻因為太過著急怎麽也搭不好搭扣,比阿特麗斯注意到後就幫了她一把。


    “這麽慌亂真對不起。”尼娜道歉,比阿特麗斯對她露出了柔和的苦笑。


    “沒事的哦,尼娜。競技會又不是單打獨鬥,總之前三場的對手都不是很強,就算你先被擊碎了命石我們也能取勝。我覺得活動身體的時候就能轉移注意力了,所以你慢慢來就好。不要鑽牛角尖逼著自己必須表現完美,好嗎?”


    麵對比阿特麗斯溫柔的鼓勵,尼娜輕輕點頭。


    她抹了把有些濕潤的雙眼,向往常一樣打算提起裝滿擦汗毛巾的木桶——瞬間,失去了平衡差點摔倒。


    在尼娜旁邊的梅爾伸手撐住了她才沒有摔到地上,但剛撿好的箭又全都從箭筒裏飛了出去,這次就連毛巾也散得一地都是。


    尼娜滿眼淚水,她趕緊對用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自己的梅爾道歉。見她這副模樣,比阿特麗斯和紅發對視了一眼,都非常確定接下來的競技會非常不妙。


    ——後來的尼娜狼狽透頂。


    宣布第一場競技開始的號角響起之後尼娜也完全沒有動靜,她慌慌張張地跑出去後就被碰到的對手騎士輕易擊碎了命石。第二場競技時,梅爾雖然順利阻止了對手騎士,但尼娜射出的每一支箭都沒能射中命石。不過,這幾場競技的對手果然都如比阿特麗斯所說,他們比不過身為國家騎士團的女騎士們,就算尼娜增加了失石數,比阿特麗斯他們也能憑借個人間的實力差距挽回賽局取得勝利。


    無法揮動大劍的尼娜之所以成為了利裏耶國騎士獲得了軍服,都是因為她卓越的弓術能在競技會上派上用場。可她現在這副丟人的模樣別說成為助力了,就是個純粹的累贅。


    “那孩子怎麽回事?”“弄錯這場比賽的出場年齡了吧?”“難道打算用弓表演節目嗎?”——好久沒有聽到的觀眾們的嘲笑讓本就畏縮的尼娜越發像個稻草人。


    在上午最後的第三場競技中,尼娜本打算伸手拿出背後的箭,結果卻抓住了自己頭盔上的裝飾布,於是她仰天倒下成為了對手騎士的餌料,這讓她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參加的約爾克伯爵杯。可即便如此,比阿特麗斯他們也還是獲得了勝利。麵對在競技結束後蒼白著臉道歉的尼娜,紅發一臉苦澀地說:


    “我知道你因為金發的事而混亂,但無論性質如何,任何競技會都不是遊戲。讓注意力不集中的騎士出場很危險,最重要的是這種騎士沒有分出人手去守護的價值。接下來的第四場競技,梅爾不需要當〈盾〉了,來輔助攻擊——”


    紅發出於現狀和安全考慮做出了冷靜的判斷,尼娜縮得越來越小,看著自己的腳尖。紅發會對尼娜失望是理所當然,尼娜也對無法控製失態的自己感到失望。


    尷尬的氣氛一直持續到了午休,吃完了尤米爾送來的慰問品後,尼娜和比阿特麗斯一起去洗擦汗用的毛巾。


    在小競技場的後麵有口井,參賽騎士隊都可以自由使用。


    尼娜放下吊水桶打水,和比阿特麗斯一起分工清洗七條毛巾。沐浴著就初夏而言還太過耀眼的南方地區的陽光,尼娜回想起開春時的親善競技會,那時她也是要去井邊,利希特因為擔心而阻止了她。


    那時的尼娜因為利希特即使在人前也表現得太過誇張而十分困擾,所以才會沒事找事地想要一個人到井邊去——現在想來,那是多麽奢侈的煩惱啊。尼娜感覺如今的狀況就是自己曾經把那些毫不吝嗇的愛情當作日常所遭到的報應。


    回想起利希特遠去的背影,尼娜下意識地捂住了胸口。每次都能讓她靜下心來的雜事,現在卻不可思議地沒有任何作用。


    注意到尼娜不對勁的比阿特麗斯一邊使勁擰緊浸濕的毛巾一邊問:


    “沒事嗎?受傷了嗎?”


    尼娜搖搖頭。


    “沒受傷。但是……胸口好痛,明明什麽事都沒有,卻和吃壞了肚子時一樣,非常難受。”


    “尼娜……”


    “至今,我感到過無數次危及生命的恐懼,但利希特先生的態度有著不同意義上的恐怖感,讓我非常吃驚……。而且聽了尤米爾先生的話後,我的心情就變得很奇怪,感覺非常急不可耐,我對這樣的自己很害怕……完全,無,無法集中精神。”


    不知如何是好的尼娜雙眼濕潤,結結巴巴地說著。


    “我知道自己給王女殿下和大家添了很多麻煩,也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但我明明想著要努力,手腳和弓箭卻都沒法像往常一樣活動。我,我到底該怎麽辦……。我既羞恥又丟人,我……”


    比阿特麗斯注視著尼娜顫抖著的單薄的肩膀。


    用於遮陰的樹木像個屋頂似的擋在水井上方,他們二人一起蹲在木通邊。


    最後,比阿特麗斯像是想通了什麽似的說:


    “……真讓我吃驚,因為我一直都覺得尼娜很強大。並非力氣和體格,而是內心深處毫無動搖,非常堅定。但說不定那隻是作為〈騎士〉,作為〈女孩〉的尼娜還像個剛出生的小兔子一樣很不可靠。”


    尼娜耷拉著眉毛重複著不可靠這個詞,比阿特麗斯又露出鼓勵她的微笑繼續說:


    “別誤會,我不是對你感到失望。……倒不如說我放心了,我一直覺得自己比不過尼娜,但其實尼娜也會有動搖到無法控製自己的時候呢,這讓我鬆了口氣。”


    “怎麽會比不過……”


    尼娜很是不解。


    利裏耶國的〈金色百合〉比阿特麗斯可是位宛如國章上的百合般美麗的王女。


    而且她優秀的並不隻是外表,還有著天生的開朗性格和絕妙的話術,她的優秀是不帶半點吹噓的。身為國家騎士團團員的她也有配得上軍服的劍技,就連用善意耍得周圍人團團轉這一點都能讓人感受到她的率真和可愛。這樣的比阿特麗斯為什麽會對廢物稻草人,對渺小的村姑娘說出這樣的話。


    比阿特麗斯繼續擰著毛巾說:


    “雖然這麽說有些傲慢,但我從小就沒有對任何事感到過〈困擾〉。”


    “沒有感到過困擾……?”


    “身為利裏耶國王女的我無所不能。無論是舞蹈、禮節、學問還是音樂,就連因為憧憬當時的破石王而學習的劍術我都沒有感到過半點辛苦。美麗、出色、才華橫溢,我在國內被當作寶貝捧在掌心,既受父親寵愛也被貴族諸侯追隨。正因如此,我相信自己什麽都能做到。所以我覺得身為已故王妃的第一王女也能支撐王家,也能帶頭成為國家騎士團團員守護國家。但我的第一次動搖,就是加爾姆國的——加韋恩的求婚事件。”


    “加韋恩的求婚事件就是,那個,他為了讓王女殿下答應求婚,不斷利用裁定競技會的事件嗎?”


    “嗯。”比阿特麗斯點點頭。


    “最開始我是因為〈條件〉拒絕他的。我覺得〈紅色猛禽〉這個外號和想要利用他與利裏耶國成為親戚的加爾姆國都不會為我們國家帶來好處,但在和〈紅色猛禽〉的第一次競技會上,我看到許多團員失去了〈騎士生命〉後感到了迷茫。把加韋恩的條件和國家的軍事力量放在天秤上後,我覺得身為王女應該答應他的求婚,但身為騎士我絕對無法屈從於不合理之事。貴族諸侯翻臉,許多的騎士團同伴也離開了,那時的我第一次感到了手足無措。”


    “王女殿下……”


    “我在沒有得出結論的時候就迎來了第二次競技會,第三次時丹尼斯犧牲了。我害怕之後會有更多的犧牲想要答應加韋恩的求婚,但那樣做的話,用自己的性命把加韋恩逼到禁賽的丹尼斯的覺悟就會被白費。我無處可逃,對破壞了〈無所不能的我〉的加韋恩本身感到了恐懼。所以我非常憧憬在第四次競技會上隻身戰鬥的尼娜,憧憬你即使麵對有著壓倒性力量的對手也拚命與之對峙的模樣。我也想變得和你一樣……但我做不到。”


    比阿特麗斯一條接一條地用力擰幹被水浸濕的薄毛巾。飛濺而出的水滴被頭頂上的陽光照耀著,落在彩色瓷磚包圍的地板上。


    “你被帶去加爾姆國的時候,我想到了失去騎士性命的團員們和丹尼斯,那時的我心中隻有恐懼,覺得又有團員因為我而受傷了,我因為不安而哭喊大鬧,所以被羅爾夫教訓了。他說如果今後還想做騎士的話,就要有能夠接受團員覺悟的氣概,還說我那種感傷的自我滿足隻會妨礙想要戰鬥的妹妹。”


    尼娜一臉詫異。


    她也聽說了羅爾夫和比阿特麗斯在加爾姆國那件事時發生了爭論。雖然不知道具體爭了些什麽,但尼娜知道羅爾夫是個對自己對他人都非常嚴格的騎士。所以看到事件結束後卻依然沒什麽精神的比阿特麗斯時,尼娜感覺羅爾夫一定是對她說了些好似大劍劈下時般毫不留情的意見。


    “那個,兄長他,那個……”


    麵對動搖的尼娜,比阿特麗斯隻是靜靜地搖了搖頭。


    “羅爾夫是對的。我如果是〈騎士〉,在丹尼斯犧牲的時候就應該尊重他身為團員的覺悟,抱有罪惡感才是真的愚蠢。……這麽一想我才意識到自己明明是騎士團團員,可心裏仍然是〈王女〉。盡管和大家是同伴,但心底裏仍然覺得自己是被人跟隨服侍的,從這層意義上來說,我的確是個半吊子。無論身為王女還是身為騎士我都沒有站穩腳跟,所以就像我和你在烽火台上說的一樣,納爾達國國王的求婚讓我越發搖擺不定了。”


    比阿特麗斯用故作輕鬆的語氣說完後把洗好的毛巾放進了木桶裏。


    她站起身,把手插在腰上。像是為了展現就算穿著盔甲也依然顯眼的女性曲線般扭過身體對尼娜說:


    “尼娜,你發現了嗎?我到這裏來了之後有沒有變化?”


    尼娜有些困惑地抬頭看著她。


    大輪百合花般的美貌充滿了生氣,深綠色的瞳孔中閃耀著充滿力量的光輝。尼娜仔細觀察比阿特麗斯的脖頸和臉頰,感覺比以前要豐滿些——


    “那個,感覺臉色變好了,還曬黑了些,看起來非常有精神。然後那個,雖然有點難開口……還胖了點?”


    “沒錯!離開利裏耶國後我胃口大增,這裏的食物也非常美味。其實穿上內襯後,我的腰部都有些緊。晚上也睡得很香,每天都開心得不得了。和王家和騎士團都沒有關係,我每天都和紅發他們聊天玩樂參加競技會,成為〈貝蒂〉,成為〈我自己〉讓我感覺非常開心。……這麽一想,我感覺自己有了很大的進步。”


    她的語氣裏帶些自嘲。


    比阿特麗斯向尼娜伸出手,抓住手臂後準備一把拉起尼娜,卻發現尼娜的眼角有幾滴眼淚。比阿特麗斯用拇指幫她擦掉後又說:


    “就算感到不知所措也不是什麽壞事,無論是誰都做不到無時無刻保持遊刃有餘的微笑,不是所有人都和女神馬特爾一樣哦。畢竟是第一次交到的戀人,會感到困惑會感到不安都是理所當然的,而且幫助隊裏的夥伴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如果尼娜在競技會上發現我遇到了危險,會〈因為我是王女〉而射箭保護我嗎?不會吧?不是因為王女和村姑娘,而是因為我們彼此是團員,所以在痛苦的時候才要相互支撐。”


    “相互支撐……”


    “還有利希特的事。聽了女店員之類的話後,我最開始也想把他抓起來用繩子捆著丟到海裏,但冷靜下來一想那些傳聞實在是太離譜了。就算火之島火山噴發,利希特也絕對不可能討厭尼娜。”


    “那……但是,尤米爾先生說——”


    “麵對那個細眼睛絕對不能掉以輕心,選在競技會當天對你說那些事很可能是為了動搖你編造的謊言。然後,尼娜感受到的〈奇怪的心情〉,利希特如果知道了肯定會高興得要命,還會說要把今天當作紀念日的。畢竟如果是戀人,沒有那種心情才更奇怪。……那孩子估計也在掙紮,因為是姐弟所以我很清楚。他看到像尼娜和羅爾夫這種正直的人時,偶爾會覺得很痛苦,所以他行動了,為了能坦誠地麵對尼娜那雙像西雷西亞國的海一樣的雙眼,他現在正努力忍耐著。知道了嗎?”


    比阿特麗斯歪著腦袋看著尼娜,忽然,她像是看到了什麽似的移開了視線。


    尼娜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發現梅爾正站在稍遠的樹下。


    盡管穿著夏季內襯,可外麵套著盔甲的話還是會很熱,但沐浴著南方地區日光的梅爾卻一滴汗也沒有,隻是麵無表情地撓著後腦勺。


    知道她後腦勺有嚴重炎症的尼娜趕緊拿著洗好了的毛巾朝她跑去。


    ——難道給她的藥壺沒什麽效果嗎?


    “失禮了。”尼娜看向梅爾的後腦勺,銀白色的頭發和指尖果然都沾上了鮮血。


    尼娜心痛地皺起眉,小心地用被井水冰過後的毛巾擦了擦梅爾的後腦勺,梅爾小聲說:


    “……貝蒂,貝蒂很開心。”


    “誒?”


    “梅爾,梅爾……”


    尼娜正要仔細聽梅爾想說什麽,但她沒再繼續說下去。


    過了一會,梅爾告訴正在整理毛巾的比阿特麗斯說紅發他們在找她。上午的競技已經全部結束,第四場競技的對手已經定下來了,是——


    “終於能好好相處了呢,邀請了你那麽多次你都不來,我真的煩躁地要死啊。但沒想到竟然能以這種形式和你對戰,不愧是南方地區的女神希爾瓦,果真掌管著愛與和平呢。”


    鼻子上刻著粗俗劍傷的男人一看到比阿特麗斯就走了過來。


    離開用作出場騎士等候室的小競技場,尼娜他們走進了通往中競技場的通道。仆從走在最前麵,兩個騎士隊都已經戴好了頭盔穿好了盔甲,做好了參加戰鬥競技會的準備。


    其中一隊由馬爾莫爾國的四位女騎士和利裏耶國的比阿特麗斯、尼娜以及東方地區出身的少女騎士梅爾組成。而另一隊則是來自南方諸島的掛著曲刀的卑鄙男人們,鼻子上有傷的男人帶領著小隊,粗壯的手臂被太陽曬得黝黑,還紋著水蛇的圖案。


    他摟著比阿特麗斯的肩膀說:


    “我說,如果你們在競技會之後和我們玩的話,我就可以放點水。我會注意不傷到你這漂亮的臉蛋,溫柔地擊碎命石哦。也不知道為什麽,幾個有實力的騎士隊在最近都很不走運,所以如果進展順利,那些賞金就都是我們的,到手後我會給你買配得上你美貌的寶石和禮裙哦。”


    含著酒精的聲音讓比阿特麗斯柳眉倒豎。同樣是帶有酒臭味的吐息,但保護白百合的高傲騎士們和這群人簡直就是天壤之別。


    比阿特麗斯毫不留情地用戴好護甲的手甩開了自己肩膀上的手臂。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看來來自南方地區諸島的各位和我們用的語言不太一樣呢,不過雖然不理解意思,但我感受得到低俗和下流。就連那個猛禽都不會發出你們這般愚蠢惡劣的聲音。”


    “什麽?”


    鼻子上有傷的男人表情突變,用銳利的眼神盯著比阿特麗斯。


    “如果我認識的那位第一的騎士在這的話,遇到你們這種聽不懂人話的野獸時,他一定會這麽說‘你們的聲音實在是刺耳,趕緊回島上去,如果不回去,我就會為你們準備手藝出眾的皮革手藝人。不過,你們這種質量的皮最多也就當個放在玄關口的擦腳墊吧?’”


    ——能聽到觀眾們歡呼聲的通道上,流淌著冰冷的空氣。


    鼻子上有傷的男人把手放在了劍帶上,但看到走在最前麵的仆從後就隻砸了砸舌快步離開了。


    紅發一邊戒備著這群男人一邊看著他們的對話,最後歎了口氣。


    雖說也算不上是利用〈女人的武器〉,但在競技會開始前衝對方微笑讓對方放鬆警惕後擊碎命石,是力量和體格都不及男性的女騎士們的常用套路。可這位王女絕不利用自己〈金色百合〉的武器,而是選擇堂堂正正地在泥濘中分出勝負。雖然顏色不同,但紅發並不討厭同樣身著軍服的比阿特麗斯——可是。


    “惹人厭惡的男人們很有實力,根據他們獲勝的場數來看我們很不利,所以我們保護不了多的包袱,不能分出人手給尼娜當盾了。你接下來隻會被擊碎命石離開競技場,你真的能接受嗎?”


    尼娜點了點頭。


    尼娜知道沒了〈盾〉的〈弓〉是無法保護自己的,但在對方騎士衝過來奪取命石之前,尼娜還有十幾秒的時間。就算隻有一會,她也可以為同伴的創造攻擊的餘裕。這是現在的尼娜唯一能做到的事。


    ——如果是大競技場的話就能爭取更多時間了,但現在也沒辦法。沒想到競技場的大小會在這裏影響到我,就算站在角落裏也能看清位於中央附近的騎士的表情,在這種距離下,很快就會被縮近距離。


    想到這,尼娜的表情突然變了。


    她回想起在大競技場上時,自己是在多遠的距離下射中對方的。在長二百多步,寬百四十部的大競技場中,如果不拉進一大半的距離就絕對無法射中對方的命石。但如果是在長百四十步,寬百步的中競技場——


    跟著仆從走出通道的尼娜一邊看著競技場中央一邊朝東邊移動。


    說明了限製時間和棄權方法並看到所有騎士都整好隊後,港口競技場的私設審判站到了競技場中央。七人製兩輪沙漏的第四場競技隨著號角聲開始了。


    和事先商量的一樣尼娜一個人留在原地,她左手拿著短弓右手握著箭尾環視競技場。可能是因為上午的表現,尼娜並沒有被對手算作戰鬥力,在中央附近交鋒的十三名騎士沒有任何一個朝尼娜跑來。她一邊看著他們一邊移動到了競技場的角落,然後仔細觀察著正在戰鬥的兩個騎士隊。尼娜現在與他們的距離大概有六十步左右,正好是尼娜在大競技場經常作為自己射程的距離。而且這場競技是七人製,人數較少,所以不需要擔心自己的同伴會影響箭矢的軌道。


    ——沒錯。既然競技場很小,那就沒必要用和往常一樣的感覺來測量距離,更不需要等著對方接近我。


    尼娜拉緊弓,咽了口唾沫。


    ——在中競技場會很快被縮短與對手的距離,但那也說明對手很快就會進入我的射程。既然競技場的麵積不大,那我的射程就更廣。所以隻要正常發揮,我平常無法瞄準的中央附近,現在也能輕鬆射中。


    注意到這些的尼娜終於找回了騎士之心,這幾天的失敗和利希特的事全都從尼娜的腦海裏消失了。


    在競技場中央,敵人和夥伴各占一邊。好似暴風般揚起的灰塵中傳來了金屬的碰撞聲和閃電般的火花。尼娜集中精神於箭尖尋找放箭的機會,發現有一名對手騎士脫離了亂戰的中心時鬆開了箭尾。


    “!”


    弓響弦鳴。朝著尼娜跑來的那名騎士劇烈搖晃了一下,因為突然的衝擊而陷入了迷茫,他伸向頭盔頂部的手也沒有摸到命石。


    私設審判吹響號角宣布了騎士的退場。在其附近揮舞大劍的紅發震驚地瞪大了眼回頭看向尼娜。


    “尼娜……你……”


    那和紅發在以前的對戰中見到過的一模一樣,是終於摒除了雜念的一箭。和十五人製相比,七人製的競技中先取得命石的那一方會更占優勢。對接下來的競技抱有期待的紅發努力應對著鼻子上有傷的男人。


    “!”


    有兩個人從茶發背後襲擊了她,踩住她倒下的身體後擊碎了命石。對手使勁拽住被轉移了注意力的黑發的頭發,然後用膝蓋朝她的臉部來了一擊,最後無情地奪去了命石。


    即使是以負傷為前提的戰鬥競技會,大家也都還是會遵守最低限度的騎士禮儀,但那和習慣了暴力行為的地痞流氓沒有關係。女騎士們好似豹貓般迅速地應對著男人們不合規則的動作,但因為曲刀比大劍要短,所以小幅度揮動一下就又擊碎了銀發的命石。


    一個男人朝著尼娜跑去。


    尼娜看著那揚起灰塵迅速奔過來的騎士,慌張地抓住了箭,但那個男人很快就用鳶型盾護住了頭盔上的命石。無能為力的尼娜被縮近了距離,她保持著射箭的姿勢努力站穩雙腿,做好了頭頂上傳來衝擊的準備。雖然很不甘心,但她並不是什麽都沒做而白白增加了失石數,至少擊碎了對手的一個命石。


    對方揮起曲刀,月牙形狀的劍風毫不留情地朝尼娜劈去——之前。


    “——!”


    傳來了刀被彈開的金屬聲。


    尼娜驚愕地瞪大了眼,看到銀白色的頭發在自己麵前飛舞。


    沒有看錯——那是——


    頭盔上的裝飾布幾乎碰到了尼娜的鼻尖,梅爾將大劍和鳶型盾交叉擋住了對手騎士的曲刀。


    小小的身體成了盾,絕不讓對手繼續往前。用蠻力壓過來的男人讓梅爾纖細的手臂微微顫抖,但她的雙腳就算陷進了地麵也毫不動搖。


    強大的意誌力讓尼娜有種既視感,她的腦海裏閃過金色的腦袋。


    尼娜被保護著,被夥伴保護著。早已滲透進四肢的感覺引導著尼娜行動起來,到放出箭為止隻是一瞬間的事。


    “——!”


    弦音響起後,被梅爾擋住的騎士的命石碎成了兩半。


    傳來號角聲時,觀眾席也發出了歡呼聲。但尼娜的震驚蓋過了因射箭成功而感到的喜悅,她瞪著雙眼看向梅爾。


    決定撤掉尼娜的盾時,梅爾也毫無反應。明明在幾秒前還在中央與其他騎士對峙,但卻好似疾風般來到了六十步之外的尼娜麵前,擋住了劈下來的曲刀。


    梅爾的行動並不是出於職責,而是出於自身的意誌保護了尼娜——為了成為尼娜的〈盾〉。


    “梅爾小姐,那個,剛,剛才的是……”


    “……這是怎麽回事?”


    “誒?”


    “我不懂。但身體確實行動了,這是怎麽回事?”


    梅爾來回看著右手的大劍和左手的盾,一臉詫異地問尼娜。


    “怎麽回事……那個……”不知如何作答的尼娜聽到了盔甲碰撞的金屬聲正在朝自己逼近。


    “!”


    發覺的時候已經太晚。


    看到自己的同伴被擊碎了命石後,位於中央附近的新手騎士猛地衝了過來。伴隨著刀刃的一閃,原本在看著自己掌心的梅爾被打飛了。緊接著的攻擊仿佛撕裂了空氣,在呼喊梅爾名字的尼娜也飛向了空中。


    兩個命石碎掉之後,號角聲也接連響了兩次。摔倒在競技場的尼娜一邊呻吟一邊撐起身體後看到與對手近距離交戰的紅發以同歸於盡的形式倒在了地上。雖然最開始還占據了優勢,但稍有破綻就立刻被攻得潰不成軍。


    場上隻剩下比阿特麗斯和鼻子上有傷的男人帶領的三位騎士。


    ——像樣的競技會就到此為止了。


    根據時間和所剩騎士數量,這場競技已經分出了勝負,但那群男人卻沒有擊碎本能輕鬆奪去的命石。


    邀請比阿特麗斯時那群男人並沒有被放在眼裏,還被囂張的她訓斥了一番。現在,他們得到了公然蹂躪沒有半點可愛之處的女人的機會,卑劣的嗜虐心理讓他們的臉上浮現了笑容。那群男人從四麵圍住比阿特麗斯堵住了她的去路,毫不留情地用劍和盾對她施加暴行。他們砍傷從盔甲的連接處露出的肌膚,還故意砍斷了從盔甲裏流淌出來的幾縷金色卷發。


    他們的行為並不是為了擊碎命石的手段,攻擊本身就是他們的目的。這好像一群貓想把老鼠玩弄致死般的競技會,讓一部分貪玩享樂的觀眾發出了喝彩,但期待著看到優勝候補英姿的觀眾們卻失望又心痛地皺起了眉,而尼娜他們隻能在競技場的木柵欄外看著。


    比阿特麗斯繼續氣喘籲籲地防守,並沒有申請棄權。


    她渾身是汗和泥濘,想到她高貴的身份,在眾目睽睽下的這副模樣甚至讓人心生憐憫。比阿特麗斯的鼻子被打了之後流出了鮮血,但她顧不上去抹,隻是一味地瞄準對方的命石,隻身一人在競技場上戰鬥到了最後。


    終於響起了競技結束的號角,剩下的騎士是四對一,私設審判宣布了鼻子上有傷的那群男人的勝利。


    “說那麽多大話,還真是個了不起的〈美女〉啊。”尼娜和嘲笑著比阿特麗斯的男人們擦肩而過,衝進木柵欄裏朝比阿特麗斯奔去。


    在第二輪沙漏的後半,比阿特麗斯幾乎都是一人在與四個對手戰鬥。體力已經到達了極限的她雙膝跪地後倒在了地上。港口競技場裏沒有供參加隊休息的陣地,也沒有能迅速應對的醫療人員。紅發留下尼娜照顧比阿特麗斯後,和其他女騎士分工去拿擔架和包紮工具。


    尼娜摘下比阿特麗斯閃耀著命石的頭盔,用手指抹了抹她被鼻血弄髒的嘴角。


    她仰躺著,使勁喘著粗氣對尼娜說:


    “對不起呢,輸掉了。”說完後微微笑了一下。


    尼娜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是搖了搖頭。比阿特麗斯抓住自己被殘忍切斷的金發說:


    “啊啊,這下得剪短發了。眼裏隻有美麗事物的父王陛下一定會哭吧,為了去世的王妃想要把我培養成利裏耶國完美的王女的宮女長恐怕也會暈過去。……但是,尼娜。我現在的心情特別好。”


    “心情好……”


    “明明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也沒能堂堂正正地用劍教訓那群討厭的男人,還像雜耍似的被玩弄,全身痛得要命頭發也被砍斷了。但我接受了慘敗的自己,雖然很害怕但我還是戰鬥到了最後,我對此很滿足。”


    比阿特麗斯側過身體看向觀眾席。


    階梯狀的觀眾席上隻傳來了慶祝勝利隊的歡呼聲,並沒有人稱讚這是場很有看點的對戰,整個觀眾席對比阿特麗斯他們隻有失望和不愉快。比阿特麗斯眺望著這樣的觀眾席,感慨地說:


    “……這才是正確的評價。雖然被人們捧為強大美麗的〈金色百合〉,但我實際上隻是在甘於優渥的環境享受現狀。我並沒有與大言不慚相應的實力和精神力,連利裏耶國那位第一的騎士的腳後跟都夠不著。如果沒有王女的頭銜和團員們,我就隻會像這樣悲慘地倒在地上,就隻是〈我自己〉而已。”


    “王女殿下……”


    “但我對正確的定位感到開心。與其勉強自己進步做個半吊子,像這樣知道自己真正能做到的事究竟有多少反倒更好,我很感謝能有感受到這一切的機會。不是穿著禮服在銀花之城微笑,也不是飄揚著軍服颯爽地揮劍,以這種不像樣的姿態趴在地上才是真正的〈我〉。”


    比阿特麗斯脹起豐滿的胸深呼一口氣。


    盡管她認清了現實,但失敗就是失敗。深綠色的雙眼因為不甘心而濕潤,她用顫抖的聲音,像是自言自語般繼續:


    “但是,我沒有絕望哦。人在翱翔之前不是要先蹲下嗎?和那是一樣的。我現在也覺得很羞恥,滿腔怒火,氣到捶胸頓足。如果之後在夢裏看到那個男人的笑臉,我可能還會抓著頭發大喊。但我在經曆了這些之後,才能成為真正的〈金色百合〉哦。”


    比阿特麗斯還是沒法順利站起來,仍然渾身泥土地躺在地上。


    因為戰鬥而蓬亂的金發,本應帶著花香和光澤。白百合般的美貌被汗水弄髒,挨打的鼻子周圍也紅得讓人心痛。露出來的部分自不必說,估計連藏在盔甲下麵的肌膚上也滿是淤青吧。


    比阿特麗斯像朵被風雨拍打而倒在泥坑裏的花,就算是客套話也算不上美麗。現在的她和用豪華衣裝包裹完美曲線接受貴族諸侯讚美的模樣;和身著深藍軍服好似女戰神般帶領團員的模樣都相去甚遠。


    雖然不一樣——但是,但是——


    “……很美。”


    “誒?”


    “現在的王女殿下,在我至今見過的所有模樣中是最……最,美的……”


    湧上的感情堵住了尼娜的喉嚨,她握住雙手捂著胸口努力說出了這些話。


    不是謊言也不是安慰。她跪在比阿特麗斯身邊,雙眼發熱。她隻是把自己的想法,用真摯的語言表達了出來。


    “不是因為立場也不是因為外表……。就算被嘲笑,就算倒在地上,拚命抗爭後輸掉的王女殿下比誰都要美麗。你就是不屈從於任何暴風雨的,不逃避的,毅然麵對一切的白百合。……是真正高傲的〈金色百合〉,我身為利裏耶國的國民,打從心底裏覺得驕傲。”


    “尼娜……”


    實在忍不住而流下的淚水,滴在了比阿特麗斯的臉頰上。


    直視著比阿特麗斯的海藍色雙眼裏清晰地倒映出了她躺在地上的模樣,清澈無比的藍就像一麵溶有大海的鏡子。尼娜毫無保留地訴說著自己的感情,坦率地回應著比阿特麗斯的真心。


    比阿特麗斯眯起眼說:


    “……真的很清澈,因為沒有任何汙穢,所以才能全盤接受對方的心情和姿態吧。如果我是王子,一定會愛上尼娜的。”


    尼娜吃驚地眨眼。比阿特麗斯握住了她的手,輕輕吻了吻她的手背。


    柔軟熾熱的觸感讓尼娜的小臉通紅,比阿特麗斯開心地看著她,惡作劇般地說:


    “但我和那個表麵輕浮實則慎重,喜歡想七想八的人不同哦。我會最大限度地利用自己不會看氣氛的優點,向你告白向你求婚,趁著尼娜慌張動搖的時候就把你帶進王城。等你回過神來的時候,就已經戴上了皇冠站在了大廳,成為王太子妃殿下和我一起跳舞了。”


    被紅發他們用擔架抬著的比阿特麗斯雖然很狼狽,但看上去卻很幸福。


    檢查後發現隻受了些跌打傷和擦傷,所以包紮和休息都結束後就又回到中競技場參觀了決戰。鼻子上有傷的男人帶領的騎士隊打敗了東方地區來的黑發騎士隊,最終對上了利希特他們。


    果然是某個國家的國家騎士團——而且根據他們的動作,估計還是來自某個有著相當多實戰經驗的國家騎士團。利希特和青年騎士們早已習慣了各種競技場場地,麵對不合規矩劍技粗暴的男人們也能精準應對。


    尼娜在觀眾席上看著眼前的競技,許久未見的騎士利希特在這場競技上並不是盾,而且看起來也不是勉強進行自己不擅長的攻擊,基本上都在很好地幫助著自己的同伴。不過,如果能以讓對方受重傷為前提的話,利希特也能輕鬆奪去對方的命石,雖然不能在正式競技會上這麽做,但這是地方舉行的夫人杯。利希特用鳶型盾毆打對方後將對方拖到地上,使勁踩著鼻子上有傷的男人的臉粉碎了他的命石,那粗暴的模樣讓人不禁縮起脖子。但考慮到比阿特麗斯剛才遭受的暴力,還挺讓人暢快的。


    青年騎士在限定的時間內擊碎了所有對手的命石,完美地贏得了卡拉·勒提夫人杯。


    包括模擬競技和在鎮上的所作所為,鼻子上有傷的男人們相當受人厭惡,他們輸掉後觀眾席上就響起了巨大的歡呼聲。表彰儀式上,主辦這次夫人杯的富商送了一座女性形象的獎杯和一整箱的金幣給優勝隊。


    沐浴著歡呼和夥伴們一起離開了競技場的利希特在某個地方突然停下了腳步。


    因為距離很遠所以看不清表情,但根據身材利希特應該是遇到了南廣場貨攤上的姐弟吧。他像是報告自己的勝利般朝他們舉起了拳頭,尼娜之前聽尤米爾說利希特是為了他們才參加競技會賺錢的。


    比阿特麗斯雖然覺得不可能,但尼娜還是覺得利希特說不定因為軍服的事而厭惡了自己,並被坦率的女店員吸引了。可尼娜還沒有親自聽利希特說過他來到南方地區的原因和其他所有事情的真實情況。


    ——就算感到不知所措也不是什麽壞事,無論是誰都做不到無時無刻保持遊刃有餘的微笑,不是所有人都和女神馬特爾一樣哦。


    考慮到利希特現在的態度,就算向他搭話可能也會被無視,最後也可能隻會落個悲慘的結局。但外號〈金色百合〉的高傲王女就算滿身是泥地倒在地上也仍然像美麗綻放的花朵。


    ——不要逃避,必須要向他好好確認一下。不是聽別人說,而是要直接去問利希特先生。因為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所以就算失敗也是正常的,一定沒問題的。


    尼娜下定決心後也和周圍的觀眾一起送上了掌聲。


    和同伴勾肩搭背的利希特的金發因陽光閃爍著光輝。那是讓尼娜聯想到他們相遇的季節的陽光,無比爽朗,無比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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