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後。


    早晨的鍾聲於港口小鎮傑雷拉響起,尼娜穿上外套背上箭筒和短弓,一個人離開了〈掌舵亭〉。


    清爽的海風吹來,尼娜不禁伸手捂住打哈欠的嘴。她揉了揉因為哈欠而流淚的眼睛,臉上還帶著困意和疲勞。


    來到南方地區的塔爾匹卡國後已經過去了一個月。雖然最終在半決賽敗退,但遠征的目的卡拉·勒提夫人杯也算是順利結束了。昨天大家一起在大街上的酒館裏舉辦解散酒會,一直鬧到了零點。


    之前尼娜在旅館二樓參加夜晚的茶會時,比阿特麗斯他們也是鬧到住在最裏麵房間的尤米爾跑來抱怨的程度。喝了酒的馬爾莫爾國女騎士們無比放縱,與團舍的中年組們相比也是有過之無不及。


    昨晚他們還把酒館裏的其他客人都招呼起來,又是喝酒又是唱歌。一看到儀表堂堂的青年就衝上去搭話,甚至還勾著青年的肩膀想把他帶進黑暗的胡同裏。尼娜就像曾經利裏耶國騎士團的前副團長所做的那樣一直忙著替他們道歉。


    回旅館之後,黑發拿著童裝求尼娜穿給她看,比阿特麗斯則是開心地脫起了衣服,紅發在旁邊笑個不停,銀發和茶發嚎啕大哭。尼娜好不容易才把他們安慰好並將所有人帶回了各自的房間,按順序把渾身酒味的女騎士推上床鋪後,尼娜累到雙手撐地雙膝跪地。梅爾因為第二天還有事,所以沒有一起參加酒會。尼娜對此非常遺憾,但後來一想到比阿特麗斯他們那副破天荒的醜態,她感覺犧牲品僅自己一人就足夠了。


    ——考慮到和澤梅爾團長約好的期限,最遲也必須要在這周內出發。剛開始還不知道自己會和梅爾小姐相處得怎麽樣,但第四場競技上的那一箭確實好好發揮出了〈盾〉與〈弓〉的作用。沒想到這麽快就要分別了,還真是讓人寂寞。


    尼娜昨天告訴了梅爾自己回國的時間,還讓梅爾離開時也給旅館捎個口信。


    考慮到梅爾是東方地區出身以後很難再見麵,尼娜就舍不得和她分開。雖然她不知道〈梅爾〉是不是真名,因為國家騎士團的保密義務也不好直接確認,但尼娜還是想告訴她自己的名字是真名也是騎士團的登錄名。


    想著想著尼娜已經從旅館一條街走到了大街上,她穿過販賣蔬菜和乳製品的拉貨車朝著南廣場走去。


    她的目的地是差不多一周前和利希特偶遇的格雷普芬貨攤。尼娜下定了決心要和利希特好好談一談,但卻不知道利希特住在哪裏以及他之後的安排。尼娜今早還特意拜訪了尤米爾的房間,打算讓專門來收集情報的他告訴自己利希特的住處,結果他今天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就離開了。


    所以尼娜隻好去貨攤那確認——


    ——……在那裏,是利希特先生。另外幾位是和他一起組隊的騎士們,還有卡拉·勒提夫人杯的主辦人?


    剛到南廣場,尼娜就看到了利希特。但他並沒有去貨攤,而是和自己的同伴一起跟著商人打扮的男性朝著碼頭走去了。尼娜聽說夫人杯的冠軍不僅可以獲得五千枚金幣,如果願意的話還可以被雇為主辦人商船的護衛。雖然利希特應該不至於要離開利裏耶國騎士團,但尼娜還是有些在意,就跟在他們後麵一起去到了碼頭。


    在碼頭說了幾句話之後,利希特一行人又向棧橋前方移動,他們先是進入了一艘係在柱子上的船,然後又走過跳板梯乘上了巨大的帆船。看來在這個地區召開地方競技會,對於經商發家的商人來說真的是很光榮的事。


    棧橋上堆滿了木箱,尼娜就躲在後麵偷看,她的眼睛裏寫滿了困惑。那艘帆船的帆已經揚起,看來是準備啟航。正當尼娜打算改天再來的時候,有人影衝進了她的視線。尼娜害怕被人發現而壓低身體,看到了十幾個身穿連環甲的黝黑男性——那是。


    ——是鼻子上有傷的那群男人。不僅是參加了競技會的那幾個,還有其他同夥。但為什麽會在這裏?到底是怎麽回事?


    尼娜詫異地皺眉。男人們走近利希特所乘的那艘帆船奔上連接船隻的跳板梯,越過船舷一個接一個地乘上了船。


    “!”


    尼娜吃驚地捂住了嘴。


    她努力思考為什麽鼻子上有傷的男人們會在主辦人的船上,他們可疑的行動讓尼娜回想起了尤米爾說的話。


    在南方地區頻繁發生的騎士隊受襲事件。根據眼前這群男人們海盜般的打扮和粗暴的態度,他們很可能就是犯人,現在也可能是為了搶奪獲勝隊的賞金而潛入了主辦人的船。


    尼娜從木箱的陰影裏出來,朝著帆船跑去。


    她為了查看內部的模樣而踮起腳尖,但那艘船的甲板距離水麵太高,好似一堵高牆的船體讓尼娜無法看清究竟。


    她有些猶豫,如果那群男人的目的真的和她假設的一樣,那船上的利希特就很危險。尼娜踏上乘船的台階,一邊對意料之外的高度感到恐懼,一邊走過了搭在船舷上的跳板梯。但當她順著混雜在海浪聲中的金屬聲望過去的瞬間,腳下突然劇烈搖晃起來,小小的身體瞬間就摔在了甲板上。


    “——……”


    尼娜迅速站起受到重擊的身體,發現本來掛在箭筒上的短弓飛了出去。


    她趕緊跑過去撿,但海浪再次衝擊船身,導致她腳下打滑。突然,鼻子上有傷的男人一邊和人交鋒一邊從甲板上的小屋後麵衝了過來。


    ——誒?


    與揮舞著曲刀的男人對峙的是兩個將外套的兜帽壓得很低的男人。尼娜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一頭霧水地靠近甲板小屋的牆壁。


    “你們這群家夥怎麽回事?是那個金發的同伴嗎?”鼻子上有傷的男人怒吼著,朝即使在搖晃的船上也仍然能保持平衡的外套男人們砍了過去。尼娜昨天在半決賽上也近距離地看到過這個男人的實力,他現在即使是一對二也仍然遊刃有餘。但好似他手臂上的水蛇般彎曲的刀在劈下的瞬間發出了巨大的金屬聲。


    “!”


    強烈的陽光下閃過銀白色的光,曲刀的上半部分旋轉著掉在了甲板上。


    仿佛悲鳴般的金屬聲與斷掉的曲刀前端。尼娜的腦海裏浮現了千穀山城塞的光景,當時〈紅色猛禽〉砍斷了金特海特國騎士團團長伊薩克的大劍。能夠淩駕西方地區破石王的劍技並奪去其獠牙的,就是〈那些家夥〉給加韋恩的私造硬化銀大劍。


    ——難道說……難道說,這些人是?


    鼻子上有傷的男人扔掉斷了的曲刀,拿出了掛在腰間的短劍繼續和外套男人們交戰。


    ——難道眼前的兩個男人就是的嗎?他們使用了被禁止的硬化銀製武器,是屬於對君臨火之島的國家聯盟顯現背叛之意的黑暗勢力嗎?尤米爾先生之前提到了南方地區的騎士襲擊事件與那些家夥的私造劍有所關聯的可能性,那鼻子上有傷的男人的曲刀之所以如此輕易就折斷了,是因為外套男人們手裏拿的就是硬化銀製大劍吧。


    尼娜正在思考,突然有隻手從背後捂住了她的嘴。


    “!”


    正要發出聲音的小小身體被拖向了後麵。


    尼娜吃驚地以為是〈那些家夥〉,但瞬間又因為別的原因瞪大了雙眼。觸碰她嘴唇和臉頰的是有著因練劍而長出繭的細長手指,背後感到的是熟悉的氣息和懷念的體溫。


    ——這隻手,難道是?


    確信身後的人是誰後尼娜放鬆了下來,攬著她腰部的手臂挪到她的胳肢窩把她架進了附近的小屋。走下有些陡的螺旋樓梯後映入眼簾的是昏暗的走廊,尼娜身後的人打開走廊最裏麵的那扇門走了進去,確認房間內的安全後才放開了尼娜。


    被小心翼翼地放在地板上後,尼娜戰戰兢兢地環視著四周。


    這個充滿海腥味的小屋應該是船內的倉庫,裏麵堆滿了卷好的帆和大量繩子,陽光從接近天花板的小窗透進來。穿著外套的男人——利希特從窗框邊觀察外麵的情況,煩躁地抓著長毛貓般的金發,最後無可奈何地背對著尼娜歎了口氣後說:


    “……這怎麽回事?明明就快結束了,但現在發生的一切全都在意料之外。為什麽尼娜會在甲板上啊,是有人找茬嗎?來妨礙我的嗎?”


    坐在地板上的尼娜猛地縮起了脖子。


    利希特的語氣聽上去很不耐煩,新綠色的雙眼果然還是不願意直視尼娜。利希特的態度和尼娜預料的一樣,她努力在心裏鼓勵膽怯的自己,開口了:


    “不,不是找茬,也不是妨礙。那個,很抱歉,給你添麻煩了。我本來沒有上船的打算,我是想和利希特先生說說話,結果,沒,沒想到,會這樣。”


    “想和我說話……”


    “我有很多事想問你就去了南廣場的貨攤,然後看到你朝棧橋走去了,你和同伴一起上船後我發現和你們在決賽時對戰過的男人們追了過去。所以,就,就很擔心,利希特先生的安危。”


    “擔心……”


    “那個,我聽說了騎士隊受襲事件,所以就想這次會不會是找上了你們。但我從棧橋上踮著腳看也看不到船內的情況,所以沒辦法才走過跳板梯進來確認的,結果船太晃了,我,我就掉到了甲板上……”


    尼娜結結巴巴的,因為自己的笨拙而越說越覺得羞恥。


    作為騎士,尼娜的這些行為都非常不謹慎,而且最重要的短弓還落在了甲板上。如果利希特沒有把她帶進來的話,很可能就會被卷進戰鬥中。


    尼娜沮喪地坐在地上,因為覺得很丟人而低著頭。聽到利希特深深的歎息聲後,尼娜以為他對自己很失望而縮著肩膀,但他又突然發出了感慨般的聲音。


    “……不行了。”


    “誒?”


    “想和我說話什麽的擔心我什麽的,因為踮起腳也看不見所以從跳板梯上掉下來,這什麽可愛的生物啊?果然半徑三步以內還是太近了,因為我從進入這個倉庫的瞬間起腦子裏就隻剩下觸碰你這一個想法了。真的不行了,我雖然很努力,但已經到極限了——”


    外套飄動帶起一陣風。利希特咚的一聲跪在了地上,尼娜條件反射地向後仰,但下個瞬間就貼在了利希特的胸口上。


    “——”


    利希特使勁抱著尼娜,甚至讓她感覺有些痛,但這是她無比懷念的戀人的臂彎。


    盔甲的觸感越過外套貼著尼娜的臉頰,因為太過使勁尼娜完全動不了。她因為利希特太過突然的行動而感到茫然,利希特把整個臉埋在尼娜的黑發裏,用沙啞的聲音嘀咕著。


    “……四十七天。”


    “誒?”


    “不,不對。如果從我半夜偷偷跑去看你的睡臉並稍稍進行了〈肢體接觸〉後離開的那一刻算起,應該是四十六天沒見到尼娜了。這超過了你結束暫定入團回村時與我分開的三十五天記錄呢,雖然決定離開的人是我,但像這樣重新認識到具體分開的天數時感覺真的很糟糕。我真的不想再更新這個記錄了,絕對不更新。”


    利希特恨恨地說完後稍稍放鬆了點手臂裏的力量。


    他跪在地上,用手抬起位於自己胸口處的尼娜的下巴。


    小窗外斜照進來的陽光下是巴掌大的臉和深海般的眼瞳,還有讓外套看上去不合身的纖瘦身體以及其背後極具威嚴的箭筒。觸碰到的體溫讓利希特切身感受到了尼娜的存在,他無比憐愛地眯起了新綠色的雙眼。


    但尼娜,卻是滿腦子的問號。


    過於寵溺又幹涉過度,突然又極其疏遠無比冷漠,轉了一圈之後又寵溺起來。這變幻莫測的態度讓尼娜很是困惑,她在利希特的懷裏小心翼翼地問他:


    “……那個,你是利希特先生,吧?”


    “嗯。我以外的人可不能對你做現在這種事,如果做了我會讓那個人暈過去然後綁上石頭把那人丟到海裏。而且這種場合一般都會問‘你是我最喜歡的利希特先生吧’才對吧?”


    是尼娜熟悉的聽上去有些恐怖的輕浮玩笑。雖然確認了眼前的人毫無疑問是自己的戀人,但尼娜還是有些理解不了。


    “利希特先生,那個,你不是因為軍服的事生氣了嗎?因為在港口競技場見到你的時候你立刻就把臉扭開了,還無視我直接離開,壓根都不讓我進入你的視線。”


    “避著你是因為如果距離太近我會忍不住的。你知道我這個人的吧?是〈我〉哦?在三步以內我都能夠感受到你的氣息和體溫,所以至少要與你保持三步的距離,超過的話我就隻能拚命皺眉拚命要緊牙關努力地避著你。但從遠處看你的話我也沒有信心能忍住,就隻能用報告書來止渴。不愧是收集情報的專家,交來的報告都很好地把握了尼娜的重點。你在介紹所被兒童騎士隊邀請;在小競技場的台階上摔跤;在貨攤排隊被人插隊,這些事我全都知道。”


    “距離太近……忍耐……”


    利希特給出的理由讓尼娜越發困惑了。


    從在團舍裏起爭執的那個氣氛來看,尼娜還以為如今的一切都是因為自己當時太過生分地拒絕了他。但看利希特現在的態度,他並沒有因為那件事生氣,也沒有討厭尼娜。


    那利希特為什麽避著尼娜呢?而且說到底他為什麽會在南方地區?


    見尼娜一臉不解地盯著自己,利希特皺起了眉。


    “是呢,當然不能理解呢。”他歎了口氣繼續“……其實,我本打算無論用何種方式,都要等拿出了成果再見你的。被你發現了會很丟人,被你護著的話我又擔心自己拿這當作打退堂鼓的借口。在南廣場的貨攤上遇到你時我也在猶豫要不要追上去,但就算很蠢我也覺得必須要自己一個人解決……不,我想一個人解決一切。不然的話,我還是沒有任何改變。”


    說完後利希特站起身觀察門後以及窗外的狀況。


    確認沒有人接近這個小屋後,利希特就靠著堆在牆邊的帆坐在地上,朝尼娜招了招手。尼娜戰戰兢兢地坐在他身邊後,他就把手肘放在膝蓋上撐著臉想了會,然後又接著說:


    “首先說說讓我離開團舍的領地的事情,那是一切的開端。簡單來說就是負責管理領地的代官沾上了賭博,把本應該交給中央的租稅全都用光了,最後還用〈蘭特弗裏德〉的名義借錢來填補漏洞。稅務長官起疑後前去調查,結果問題暴露,我就被傳喚去處理這些事,還有人提議要給我懲罰,鬧得雞犬不寧——差不多就是這個感覺。”


    “用光了租稅……借,借錢?”


    尼娜吃驚地重複。


    她根據利希特匆忙離開團舍的模樣想象應該是領地受到了山賊的襲擊或是公共設施內發生了火災,但完全沒想到會是與金錢有關的醜聞。


    以村姑娘的見識,尼娜知道把收獲的麥子作為租稅交給管轄領地的約爾克伯爵後會再由他上交給中央。王族的領地管理一般會由從王城派遣去的代官來負責,所以根據剛才的說明,利希特就算有責任也不應該是受懲罰的對象而是受害者。


    尼娜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想法後,利希特耷拉著眉毛苦笑。


    “……我就知道你會是這個反應。雖然你的這份心意我很高興,但是尼娜,我這十幾年從沒去過領地,對領地的事一直都是事不關己的態度,知道了這些後你還能說出同樣的話嗎?”


    “十幾年沒去過……”


    “領民因為歉收而困苦,因為大雨而遇上澇災的時候我都無視了,用於修建領地設施而收上來的稅我也一直堆在辦公室裏沒管,甚至沒發現之前的代官任期已經結束,換了新的代官。……而且我十一歲的時候,把第一個代官弄得半死不活後趕出去了。就算知道了這些,你也還能認為我隻是受害者嗎?”


    尼娜慢慢地瞪大了海藍色的雙眼。


    年齡和行為都讓尼娜難以置信。看到她困惑地遊移視線,利希特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看來講述〈這些事〉對他來說十分痛苦,他抿緊嘴唇又深呼了一口氣後看向小屋的天花板,重新開口了:


    “……成為〈蘭特弗裏德〉前後發生的事都太沉重了,我覺得尼娜聽了之後也隻會覺得困擾所以一直不知道怎麽開口。我和母親在西雷西亞國死別後就被二話不說地帶回了利裏耶國,但唯獨有一件事是我非常期待的。隻要我被認定為庶子就可以獲得領地,從領地獲得的收入除去交給中央的租稅和用於運營的經費後都可以自由使用,所以我就想著能把那些錢寄給酒館的夥伴。”


    “夥伴……那個,是和利希特先生一起長大的,有一樣境遇的?”


    “嗯。我們都是隻被當作勞動力帶去酒館的,是群沒了父母或是被拋棄的孩子們。我那時就是因為覺得自己能夠幫上在貧民窟拚命生存的夥伴才忍耐了在王城的生活。兄長的找茬和貴族的嘲笑我都忍了,因為隻要忍下這些我就能讓那孩子吃上飯,能給那孩子買藥,我一直這麽說服自己。後來我就拜托當時管理我領地的代官把錢送給他們,但卻遲遲沒有收到回信。”


    “沒有回信……”


    “西雷西亞國很遠,我的夥伴們經常忙到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還有幾個不會寫字,所以我最開始隻以為是因為需要花很多時間才一直沒有回信。但後來過了一年,我覺得實在是奇怪就去問了當時的代官,結果他壓根就沒有把錢送給他們。……是那個心眼最壞的兄長指使的。”


    利希特自嘲地笑笑。


    後來知道了真相的少年因為衝擊和憤怒而對代官刀劍相向,讓他受了重傷並將他趕出了利裏耶國。他想就自己約定了會寄錢卻沒能兌現承諾而對夥伴們道歉,於是他走回了用孩子的雙腿需要花上一個多月的西雷西亞國。他想重新與夥伴們一起生活,但位於肮髒的貧民窟角落裏的酒館已經消失了。


    後來聽說那個酒館獲得了一大筆錢作為養育〈蘭特弗裏德〉的贍養費和封口費,酒館老板用那筆錢過上了奢侈的生活而招來了他人怨恨。一群惡人盯上了酒館,趁半夜闖進去將酒館付之一炬後,少年的夥伴也全都失蹤了。而且,那是少年在去到利裏耶國三個月後就發生的事——


    “總之就結果而言,我為了再也見不到的夥伴們當著〈黃色老鼠〉,用壓根就寄不出去的錢作為自己的心靈支撐忍受著兄長的找茬。何止是像個蠢貨,我就是個蠢貨。所以〈領地〉對我而言可以說是喪失和悔恨的象征。……我不想再和那裏扯上關係,光是聽到關於那的話題我都難以忍耐。”


    尼娜一下哽咽,不知該如何作答。


    她知道利希特討厭貴人,尤其是那位非親的兄長王子。看到他對庶民的隨和與親切,尼娜估計是王家發生了什麽讓他這種生來明朗外向的人轉變態度的可惡之事——但沒想到,竟然會如此過分。


    才十一歲的年幼的利希特,來到了完全等同於異國的祖國,進入了王城後一直被嘲笑為〈黃色老鼠〉。但即便如此他為了幫助重要的夥伴努力忍耐了痛苦的生活,一想到他在所有期望被擊潰時受到了多大的衝擊,尼娜就覺得心痛。尼娜很少對他人抱有負麵感情,但對這位素未謀麵的利希特的兄長,尼娜罕見的感到了憤怒。


    看到尼娜使勁用手指抓著膝蓋的模樣,利希特溫柔地笑了。


    “我知道尼娜在想什麽哦。……謝謝。但是,如果直到現在還對那件事抱有悔恨和憤怒的話,我就會永遠被困在原地,但完全放棄〈蘭特弗裏德〉的領地也並非正確的做法。”


    “並非正確……”


    “就像我被迫獲得了庶子的身份一樣,領地的人民也不是自願想要我來當領主的。我時隔十年去到了王都郊外的土地,那裏簡直就像一片廢墟。這也是當然的,因為我撒手不管交給代官,代官還把用於運營領地的錢拿去賭博。公共設施都損害嚴重,樹林也是一片狼借,最嚴重的是居住在那的人們眼裏沒有任何希望,寫滿了放棄。他們覺得在王都花天酒地的王子大人根本不在乎庶民們的生活。……結果,我也對領民們做了和我討厭的貴人們一樣的事啊。”


    利希特的聲音裏充滿了後悔。


    “我沉迷於過去,將自己的悲傷正當化,給無辜的領民添了莫大的麻煩。丹尼斯的事後我本該長記性了,但卻還是優先了自己的心情。我一直在反省,也覺得自己非常丟人,所以我就想著要憑自己的力量去解決代官的負債。因為不是筆小數目,我隻能拜托稅收長官讓我分期還債,但為了交涉也需要一定程度的本金。可我幾乎沒有存錢,所以就和澤梅爾團長商量了一下,讓我來南方地區努力賺錢。”


    小屋裏漂蕩著淡淡的海腥味。利希特終於說完,放鬆下來耷拉著肩膀。


    他有些猶豫,最終把手伸向了坐在身邊的尼娜的臉。左眼附近有淡淡的劍傷,他回想起了在團舍裏發生的事,好似捧著易碎品一般輕輕撫摸。


    “……其實我潛意識裏知道,這個傷痕是消不掉的。”


    “——誒?”


    “想到〈紅色猛禽〉的過去和殘暴,尼娜不可能僅因為運氣好才得救的。尼娜和那家夥共有著身為騎士的某些特別之處。雖然很在意那到底是什麽但我忍住了,想著至少撿回了一條命就不該去計較。但看到那家夥的軍服時,我意識到就算我重新砍上新的傷痕也沒用了,我知道那家夥會一直活在尼娜的心底,所以就沒能壓製住內心的衝動。”


    “利希特先生……”


    “無論我在地上跑得有多快都追不上尼娜,擁有羽翼的你在自己心裏不斷地構建絕不動搖的王國。而我無法走進其中,我害怕被丟下,所以才想強行獲得那家夥得到了而我卻沒有的東西,但被尼娜拒絕後我就完全上頭了。……現在想來我真的是糟透了,對你說話時也用了很過分的語氣。”


    利希特自嘲地苦笑。


    “然後是領地的事。我實在是沒臉見你,所以想著一定要在拿出確切的成果後再站在你麵前。無論是多小的成果,無論用什麽方法都好。我知道自己不管如何奔跑都追不上尼娜,但想著哪怕能接近一步也好。我知道這隻是愚蠢的意氣用事,可還是覺得時候未到而一直露骨地避著你,但再這樣下去,我恐怕就無法坦誠地直視尼娜的眼睛了。”


    利希特的指尖從劍傷滑向臉頰。雖說事發突然,但他還是在事情進展不上不下的情況下觸碰了自己的戀人。利希特憐愛地溫柔地撫摸尼娜那看起來比之前要曬黑了些的肌膚。


    “……對不起。”


    “誒?”


    “感覺,這麽喜歡你,很對不起你。……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麽,但就是有這種感覺。”


    利希特開玩笑般地歪著腦袋,甜美的相貌上浮現了微笑。


    他的表情雖然能讓人感到他的內心還不算空虛,卻又帶些已經死心了的感覺。尼娜因為利希特一如往常的表情而急不可耐,如鯁在喉。


    ——對不起是什麽意思?


    尼娜一頭霧水。她不明白為何獻上愛意要道歉,不明白本該感到開心的告白為何在此刻如此痛苦。在陽光中微笑的利希特的腳邊纏繞著揮之不去的陰影,充滿了黑暗且悲傷的喪失感。那象征著他剛才難以啟齒的過去和還未傾訴的心情。


    尼娜的胸口如海浪般翻滾個不停,但利希特並沒有注意到她內心的焦急,隻是眯著新綠色的雙眼柔和地微笑。


    尼娜有種在走平行線的感覺,握不住利希特伸過來的手,無法傳達自己滿溢而出的心情。曖昧的焦躁感不斷往外湧,逐漸膨脹的心意最終麻痹了她大腦的神經。


    ——要怎麽做才能傳達給他?要做什麽他才能理解?


    尼娜想著想著就變成了跪立,然後把雙手伸向了利希特的臉。


    她的海藍色雙眼因為緊張而濕潤,表情也稍顯僵硬。她用微微顫抖的手指包住利希特那棱角分明的臉,利希特看上去非常詫異。尼娜微微斜著臉一鼓作氣貼了過去——瞬間,船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


    “——好痛!”


    額頭上突然傳來了衝擊感。


    利希特呻吟著向後仰。


    他詫異地環視四周,發現尼娜正抱著腦袋在自己麵前蜷成了一個球。利希特一邊疑惑自己的戀人為什麽給自己來了一記頭槌一邊把手搭在因疼痛而縮起的單薄的肩膀上。


    “沒,沒事嗎?我覺得我因為自己的事情把你卷進來而被打是理所當然的,但剛才的頭槌反而是你更痛吧?”


    “不是的。不,不是頭槌。隻是沒測好距離。”


    “測距離?”


    “我想確認你嘴唇的位置,但船突然搖晃我就沒對準。我還為了不撞到鼻子努力找了角度,結果沒想到會撞到腦袋……”


    尼娜邊說邊站起身,當她發現利希特正呆呆地盯著自己時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些什麽,她吃驚地捂著自己剛才被撞到的腦袋,然後顫抖著捂住自己張大的嘴。


    ——不會吧,我——


    尼娜因為無法與利希特心意相通而焦急,腦海裏一團亂的她想著既然用語言無法傳達那就用行動,不知不覺間就把手伸向了利希特。


    雖說最終沒能成功但尼娜的確實踐了自己的想法。但隻經曆過兩次這種事的尼娜要想主動挑戰還是有些困難,就算剛才成功了她恐怕也會動搖,而現在失敗了,她就隻能為自身的笨拙而感到羞恥。


    尼娜在心裏期待至少沒有被利希特察覺到自己的真實意圖。


    利希特把手搭在尼娜的肩膀上,整個人都像虛脫了似的。最後他緩緩地眨眨眼,有些猶豫地說出了自己在腦海裏排列的甜蜜的符號。


    “這個,怎麽說呢,那個,測距離呀嘴唇呀鼻子呀角度之類的……難道尼娜,剛才是想親——”


    “是,是頭槌!”


    尼娜條件反射地否定。


    看到自己戀人微紅的臉頰,尼娜估計利希特已經察覺到了,但她還是拚命否認。


    “和利希特先生說的一樣,我剛才就是給了你一記頭槌。是,是攻擊。因為我,很,很,很生氣。因為你任性地行動牽連了我,我很生氣。”


    “在生氣嗎?”


    “是的,我在生氣。雖然我差不多理解了利希特先生的心情和處境,但你還是很過分。……像,像那樣躲著我,無視我。我,真的很吃驚,以為自己被討厭了。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在競技會上還特別狼狽,甚至給王女殿下添了麻煩。”


    “尼娜……”


    “以為利希特先生不會再當我的盾了,那我又會重新變成廢物稻草人。聽尤米爾先生說了你和貨攤那位女性的事之後,我的胸口感覺很奇怪,整個揪成了一團特別痛苦。我,我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所以很害怕。”


    “………………”


    “的,的確,那位女性身材高挑氣質成熟,和利希特先生非常般配,說不定還是個性格坦率,認真努力的店員小姐。但是,你的戀人明明是我,你接受了我,還和我做了許多約定,這——”


    尼娜的嘴突然被堵上了。


    溫暖的觸感和掃過臉頰的金發。尼娜瞪大了雙眼,理解了利希特對自己做了什麽之後又立刻使勁閉上了眼睛。


    尼娜靠在了背後堆成牆似的帆上,利希特的兩隻手臂則撐在尼娜的臉頰兩邊。


    尼娜無法活動,稍微有些幹燥的嘴唇在貪婪地侵蝕她顫抖著的嘴唇。撞擊船體的海浪聲溶於二人相接的水聲,隨船身不規則地搖擺著的地板曖昧地糾纏住尼娜那充斥著甜蜜的意識讓她難以動彈。


    相交的吐息勝過了此起彼伏的浪潮。


    利希特終於離開,又輕輕吻了吻戀人泛紅的鼻尖,然後露出柔和的苦笑說:


    “……對不起,因為太過高興理性飛走了。尼娜,你到底怎麽回事,要讓我開心到什麽程度你才會罷休?”


    尼娜抬起濕潤的雙眼,無力地搖了搖頭。


    “我,我沒有讓你開心。我真的很生氣,利希特先生的行為太任性了,所以我才,才頭槌的。”


    “這種可愛的謊言我可以聽一年呢。和我那種黑暗的嫉妒心不同,尼娜這種讓人無比開心的〈奇怪的感覺〉要當作紀念日呢。不過女店員那一段我沒聽懂是什麽意思……啊,果然不行,應該是因為分開太久產生了戒斷反應吧。總之尼娜剛才想對我來的那記〈頭槌〉,能再來一次嗎?”


    “再來一次……不,不是才剛——”


    利希特再次靠近尼娜,臉上帶著熾熱的請求。在尼娜不小心承認了自己的謊言時,小屋的門帶著一聲巨響被猛地推開了。


    “!”


    尼娜趕緊看過去,確認了進來的人是誰後她瞪大了眼。


    那人拿著大劍,小小的身體沒有半點破綻。她散發著立刻就要朝眼前的騎士砍過去般的氣息。與外套一起在昏暗的房間裏飄動的是接近純白的銀白色頭發——


    “梅爾小姐!”


    在喊出名字的瞬間,尼娜就把已經來到自己鼻尖前的利希特推飛了。


    “怎麽了嗎?為什麽會在這裏?”尼娜朝梅爾跑去,看著和自己在差不多高度的雙眼。梅爾以左半身在前的姿勢斜比著大劍,玻璃珠般的天藍色眼瞳裏清晰地映出了尼娜的臉。


    梅爾使勁眨眨眼,仿佛剛從夢中醒來一般慢慢地開口:


    “……尼娜。”


    她放鬆下來,茫然地環顧四周。


    看來梅爾這才發現自己到底來到了哪,她麵無表情的臉被小屋的牆角所吸引。


    尼娜也跟著看過去,發現利希特正倒插在船帆堆積而成的小山裏時露出了搞砸了的表情,她意識到自己剛才真的攻擊了自己的戀人。尼娜慌張地走過去想要道歉,利希特用一隻手撐著起身,然後伸出手製止了尼娜。


    他捂著自己撞紅了的鼻子,顫抖著嘴角。


    “哎呀,雖然過於期待的內心受到了致命傷,但我身體沒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報應呢,不過我之後會連帶利息好好地把我的〈頭槌〉還給你的。先不說這個了,眼前的這孩子如果和我是一個性別的話估計要好好提防,但你是給尼娜當盾的那個女生吧,為什麽你會在這裏?”


    尼娜也想問這個問題,她重新看向梅爾。


    “………………”


    漫長的沉默。尼娜和以往一樣等待著沉默的梅爾給出答案,但她卻掀起了外套。在連環甲的腰部有個劍帶,代替被梅爾拿在手裏的大劍,那裏斜掛著一把短弓。


    尼娜很是吃驚,梅爾默默地把短弓伸到尼娜麵前。


    “……尼娜摔跤了,這是你掉的東西。”


    “誒……那,那個,摔跤是指我從跳板梯上摔下去了嗎?”


    “我在南廣場看到尼娜消失在了船上,後來看到有人在和鼻子上有傷的男人交戰,旁邊還掉著短弓。……但尼娜卻不在,所以——”


    尼娜捂著自己的嘴。她在心裏琢磨梅爾的解釋,看著她送到自己麵前的短弓。


    ——難道梅爾小姐是擔心我才上船,還從交鋒的男人們旁邊找到了我的短弓,又怕我遇到了不測然後來找我了嗎?


    梅爾並沒有問尼娜是否有事,也沒有因找到了尼娜而表現出喜悅。但那飄著外套衝進小屋,手握大劍環顧四周的模樣深深印在了尼娜的腦海裏。


    梅爾仍然低著頭,伸著短弓。


    ——在擔心,我。


    從梅爾的行動中感受到了她的心情,尼娜並沒有直接接過短弓,她把手伸向了握著短弓一端的梅爾的手。尼娜用雙手包住梅爾的手,眨了眨濕潤的雙眼。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但真的謝謝你。”尼娜發自內心地向梅爾道謝。


    “——……”


    梅爾的肩膀微微搖晃,像是沒了力氣似的鬆開了短弓,然後又立刻把手伸向了後腦勺。她一把抓起自己的銀白色頭發,突然開始瘋狂地抓撓。


    “誒,那,那個,梅爾小姐……!”


    尼娜很是困惑,盡管這動作她已經見過了好幾次,但這次實在太過異常。


    尼娜心想自己給她的藥壺果然沒效果,不禁皺起了眉。梅爾曾說過,每當思考自己的職責時症狀就會惡化。雖然不清楚她所在騎士團的具體情況,但她竟然在這種時候都還在思考自己的任務,看來交給她的任務很是艱難,甚至讓她感到痛苦。


    猶豫了一會後,尼娜下定決心似的開口:


    “那個,我這個外人來說可能是多管閑事,但我覺得如果一思考那個任務就會讓你的症狀惡化,那梅爾小姐應該,那個,怎麽說呢,應該不是很想做那個任務吧?”


    “——……”


    “其實你不願意,但因為立場不得不接受任務。也可能是難以拒絕,或者是害怕會被批評才勉強接受的。確實應該完成所屬組織下達的任務,但我覺得梅爾小姐也可以重視你自己的想法。”


    “………………”


    抓撓後腦勺的手停下了。


    人偶般的相貌緩緩抬起,空洞的天藍色中閃過光亮。從玻璃珠裏散發出的光輝,讓尼娜有種莫名的既視感。


    筆直看向尼娜的視線,讓她想起埋藏在遙遠北方的雪中的千穀山洞穴。尼娜有種觸碰到作為猛禽離去的騎士的心底時一樣的感覺,這讓她心中湧起不安——瞬間,整個船又劇烈搖晃起來。


    “!”


    尼娜把手伸向失去平衡的梅爾,但沒能穩住朝地上倒去,利希特趕緊抱住了她。


    周圍是船身發出的吱呀聲和波濤聲。察覺到情況有變的利希特走到小窗旁邊,外麵吹進來的海風掀起了他的金發。


    他發現這艘船已經不在棧橋附近了,周圍是一片大海,呈月牙狀向外突出的海角映入眼簾。確定船已經出航的利希特稍微考慮了一下後說:


    “發生了預料之外的事,我也……估計帶我們來這艘船的夫人杯主辦人,藏在這艘船上的人,還有後來闖進來的家夥們都陷入了混亂。但既然出航了就說明甲板附近的打鬥已經停止了,不管是〈哪一方〉被壓製,如果另一方闖到這個小屋來的話我們就無路可逃了,而且這孩子看起來很難受。”


    尼娜抓住虛脫的梅爾,按照利希特的提議一起離開了小屋。


    個頭很高的利希特幾乎要頂到走廊的天花板,他們經過了幾扇門和掛著吊床的角落,走上位於搬運行李的入口旁的螺旋樓梯後來到了另一間小屋。這間小屋讓尼娜聯想到團舍的辦公室,桌上還放著望遠鏡和測量用的道具。他們從窗戶向外望去,看到鼻子上有傷的男人帶著的那些人都被捆著扔在了船尾附近的甲板上。


    大致確認了一下人數後利希特耷拉著眉毛說:


    “啊-啊,突然衝上來拔出曲刀的時候還有著海盜般的氣勢呢。就因為他們,夫人杯的主辦人才會這麽快就把藏在船上的人喊出來了。原本指望他們能負起責任多撐一下,但連猛禽都不如的幾個地痞流氓還是不行啊,給重要的姐姐報仇時我還特意手下留情了,早知道就應該直接打斷他的鼻梁骨。”


    “給姐姐報仇……那決賽時的——”


    “我不把對手騎士弄倒就無法擊碎命石是真的,但畢竟是弟弟,所以就多來了幾擊。不過比阿特麗斯當時好帥啊,雖然看上去很狼狽,但毫無疑問就是一名〈騎士〉——啊,那些家夥來了。既然是第一次在船上戰鬥,躲起來不就好了,看來上司太過陰險會很辛苦呢。”


    利希特笑了笑。尼娜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發現在船中央附近的巨大帆柱旁有一群穿著外套的人,他們在和利希特組隊的青年騎士們交鋒。


    “現在的風向和潮流都很穩定,所以應該很快就能結束。但人數上有差別,夫人杯的主辦人也不見了,這讓我有點擔心啊,他們畢竟是我交付過後背的騎士隊呢。”


    說完利希特就把手放在劍帶上,看著尼娜詢問她的意見,尼娜點了點頭。無論那群身穿外套的人是誰,總之尼娜現在想把他們抓起來確認是不是〈那群家夥〉。


    他們輕手輕腳地打開門向外走去,從剛才開始就一直丟了魂的梅爾則坐在行李搬運口旁邊的麥子袋後麵。尼娜和利希特交換了下視線,一起衝向了浪花飛舞的甲板。


    甲板上是正在激烈交戰的六名青年騎士和十幾個穿著外套的男人們。明顯外套男們正處於壓倒性的優勢,而且這裏不是競技場是船上,青年騎士們由於不習慣,都被逼到了船舷附近難以反擊。


    利希特用大劍驅散周圍的敵人,和夥伴們匯合後確認他們的安危。尼娜站在因獲得了支援而重振士氣的青年騎士們身後,左手拿著短弓,右手拔出了背後的箭。


    如果要牽製對方的話射中手腳或是他們手裏的武器比較好,但第一次在船上射箭的尼娜比想象中還要難保持姿勢。她被海浪的翻滾帶著一下往前傾一下往後仰,別說瞄準目標了,就連站穩都費勁。與遲遲無法瞄準,無法任自己的想法行動的尼娜相反,利希特從頭到尾都紋絲不動。


    他輕快地揮舞著大劍,傳來了金屬聲。他踢飛想靠人數獲勝的外套男人們,以甲板上的小船和木桶為落腳點,時而掛在帆柱的繩索上借力攻擊,看上去對船上的環境無比熟悉。


    尼娜的心裏是震驚和少女的憧憬。看到下意識地紅了臉頰的尼娜,利希特抓住掛在船舷上的錨翻了個跟頭踹倒了其中一個外套男,然後一邊和下一個對手交鋒一邊說:


    “我姑且是在海邊長大的呢,還會潛水撈貝殼和魚,以前也在商船上當過學徒,所以早就習慣船上的生活了。順帶一提,我還能運行李還能擺貨攤,行商、拉客我也都會。仔細一想,這是個不錯的賣點吧。雖然有無數比我優秀的王子,但就技多不壓身這點來看選我豈不是很劃算?”


    利希特笑得很開心,但他的大劍突然發出了讓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


    飛向高空的是從中間折斷的劍身。尼娜這才想起來自己還沒有把鼻子上有傷的男人的曲刀折斷一事告訴利希特。


    “利希特先生,不行!那些人的大劍是!”


    奪走了武器後,對方趕緊趁機攻向了利希特,尼娜見狀立刻放出了箭,飄揚的外套被箭插進了甲板的縫隙中時,交戰中的青年騎士們全部一齊看向了海麵。


    尼娜也疑惑地轉過臉看向呈月牙狀展開的港口小鎮西側,發現從海角的陰影處出現了一艘巨大的帆船。


    聳立的幾個帆柱上是因海風而膨脹的帆,乘著白浪切開海麵駛來的船頭上有麵帶柔和笑容的女神馬特爾。穿著海商服裝的高個青年站在最前麵,他的後麵是尼娜眼熟的高傲的黑色——身穿金特海特國騎士團軍服的男人們。


    大家因為意料之外的展開而呆在原地,尤米爾的帆船逐漸逼近。金特海特國騎士團的團員們呈弧線站在船首,朝尼娜所在的船上扔出了繩子。


    立刻心領神會的青年騎士們趕緊接過繩子係好,搭上跳板梯後,穿著軍服的集團就一個接一個地來到了這艘船上。他們熟練得就像襲擊商船的海盜,尼娜隻能呆呆地望著他們。


    尤米爾隨海風飄舞著上衣和長到耳朵下麵的頭發來到了甲板上。


    金特海特國騎士團副團長發現了正盯著自己看的尼娜後,細長的雙眼明顯瞪大了。


    “……怎麽回事?我確認一下,這裏可是海上哦?妖精小姐真的有透明的翅膀嗎?還是說是為了幫助遭難的王子大人,就拖著可愛的尾巴遊了過來?像童話裏的人魚那樣?”


    不知道他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利希特皺起眉說:


    “你在表現尼娜的可愛時用的措辭還是一如既往的高級,但想問怎麽回事的人是我啊。決賽的對手竟然也闖來了,這和計劃完全不一樣。托他們的福,把我們帶到船上來的主辦人富商——〈那些家夥〉的計劃的〈主謀〉也不見了。你的賣點就是精明吧?如果沒了這個賣點,你就隻是個惹人討厭的、壞心眼的、無機可乘的、毫無良心的異國細眼睛副團長而已了。”


    “哎呀呀。你竟然有如此厲害的觀察能力,我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呢。把你們在決賽時遇到的廢物對手們拿去喂鯊魚也挺好,但還是待會和偽裝成富商的〈主謀〉一起逮捕了吧。雖然在獵人小屋被他們搶占了先機,但這裏是無路可退的海麵。為此我甚至想出了麻煩的計劃,還做了些海盜般的事。所以必須把所有與〈那些家夥〉有關的人和物等一切證據都帶走。”


    尼娜被眼前的對話驚住了。尤米爾和利希特對彼此的存在都沒有表現出半點震驚,但尼娜卻在為〈主謀〉和〈那些家夥〉等詞轉動著自己的大腦。


    這麽想來,和利希特組隊的青年騎士們也沒有對尤米爾的出現感到無措,反而還幫助他接舷。難道從一開始,甚至包括在卡拉·勒提夫人杯上獲勝等一切都是尤米爾他們的〈計劃〉嗎?


    尼娜慌張地朝尤米爾跑去。


    “那個,尤米爾先生,雖然我隻瞟到了一眼,但穿外套的人們用的可能就是私造的大劍。曲刀和利希特先生的武器都被折斷了。”


    “不僅聰明,眼神也特別好的小兔子小姐可真討人喜歡呢。但你不必擔心,我早有準備。”


    尤米爾叫來旁邊的團員接過了大劍。在南方地區的陽光下閃耀著的刀身,是光澤格外透亮的銀白色。


    看到尼娜吃驚的模樣,尤米爾笑了笑。


    “這可不是私造品哦?說是正規渠道的也有點微妙,但算是正規的遺失品,要弄到這麽多把來源清白的可不容易啊。雖然也可以讓伊薩克團長去向我們的國王陛下〈撒嬌〉,但畢竟還有些麻煩的貴人在,所以就隻能讓我扮成海商來推進計劃。副團長的工作真的很多哦。”


    滿不在乎地說完後,尤米爾就把大劍扔給了利希特。


    “海上的戰鬥就交給你了。”


    尤米爾指揮大家抓捕獵物的模樣和作為〈黑色獵人〉的手足在競技場上奪取對手命石的姿態如出一轍。


    在武器和數量上都沒了優勢的外套男人們一個接一個地被捆了起來。尼娜覺得這裏不需要自己幫忙了,她重新回到小屋旁邊的行李搬運口附近。


    在堆積的麥子袋後麵是抱著膝蓋坐在地上的梅爾,尼娜用柔和的聲音對她說:


    “已經沒事了,來了特別可靠的援軍。等解決後應該就會回碼頭,梅爾小姐如果之後沒別的事,就和我一起去南廣場的藥店吧?上次可能是我沒說清楚,所以我覺得直接讓藥店的人看看你頭部的炎症後應該能開出更有效的藥。”


    尼娜朝梅爾伸出手,但她隻是呆呆地抬頭看著尼娜。


    梅爾就像個無處可去的孩子,尼娜不禁擔心起來。她跪在梅爾旁邊,抱住梅爾的後背想幫她站起來。突然——


    “——!?”


    銀白色的頭發飛舞,劍風仿佛斬斷了空氣。


    尼娜吃驚地屏住呼吸,像海鷗般飛起來的梅爾筆直地刺出了大劍。


    眯起來的雙眼裏帶著冷酷的光瞪著尼娜的身後。


    尼娜條件反射地向後轉的同時,紅色的液體四處飛濺。


    應該是從行李搬運口的樓梯悄悄來到了這個小屋,卡拉·勒提夫人杯的主辦人富商——指揮外套男的〈主謀〉保持著準備朝尼娜砍去的姿勢被梅爾的劍刺中了腹部,然後瞪大雙眼張大嘴向後仰去了。


    他渾身一陣激烈的痙攣,腳底失去平衡掉進了身後的行李搬運口。


    尼娜聽到利希特正在找自己,但她隻是呆呆地看著眼前手握沾血大劍的梅爾——


    ◇◇◇


    咬下之後,柔和的香氣就在口腔內擴散開來。綿砂糖的口感使柔軟外皮包裹下的酸甜果醬越發突出。


    利希特和尼娜坐在一起吃格雷普芬,看到尼娜的海藍色雙眼因第一次品嚐而閃著光,利希特開心地笑了。


    “太好了。雖然王都佩爾雷也有賣的,但和西雷西亞國的味道還是有些不同。在傑雷拉發現這個貨攤的時候感覺他們製作外皮時給的雞蛋數量和熬果醬的手藝都很正宗,我真的特別感動。本來想在回國的時候作為特產帶給尼娜,但果然還是得吃現做的呢。”


    利希特舔了舔沾在指尖的砂糖,看向貨攤後的少年。


    少年炸好了十個香氣撲鼻的格雷普芬。可能真的是很少見到家鄉的美食,利希特毫不猶豫地買了一大堆。


    船上的抓捕後三天,結束了遠征的利希特和尼娜穿好旅行用外套背好行李袋一起踏上了歸國的道路。


    尤米爾帶領的金特海特國騎士團壓製了藏在船艙裏的外套男們,帶著他們的帆船一起回到了碼頭。


    當時在附近航行的海商看到了好似海盜般在海麵接舷上船的尤米爾他們,以及雙方交戰的模樣。所以大家回到棧橋時發現鎮上的警吏已經準備好政府的帆船準備出航了,其中還有擔心遲遲未歸的尼娜而出來尋找的比阿特麗斯。


    因為硬化銀武器一事不好外傳,所以對警吏解釋的時候,利希特以及和他一起的六名青年騎士——他們其實是金特海特國騎士團的新人,就主張自己是被害者,並聲稱事情的開端是卡拉·勒提夫人杯的主辦人富商看中了利希特他們的本領,想要用極好的條件雇傭他們而將他們帶上了船,但鼻子上有傷的男人們突然闖入,最後卻被藏在船艙裏的外套集團襲擊了。


    至於主辦人利用了穿外套的男人們,打算抹殺在夫人杯上獲勝的利希特他們這一真相並沒有告訴警吏。事先察覺到陰謀的尤米爾將計就計,為了順利逮捕〈那些家夥〉才參加了夫人杯並取得了勝利這一計劃自然也是秘而不言。〈海商尤米爾〉隻是在航行中偶然發現了可疑的船並出手相救了而已。


    南方地區在這兩三年頻發有能騎士隊受襲事件,但誰都沒想到大會的主辦人富商竟然會和這些事件有關。


    為了高額賞金,有許多騎士被吸引到了該地的競技會上,他們逗留在此地花費的金錢和隨之而來的觀眾都能為當地帶去收益,但如果不能保障遊客和騎士的人身安全的話就沒有意義了。所以騎士隊受襲事件屬於會危害小鎮風評並影響競技會運營的醜聞,於是小鎮的政府就給了利希特他們名為撫恤金的封口費,並表示今後會好好調查該事件。


    麵對極想私下解決事情的人是最好提條件的。不知道擅長收集情報的副團長尤米爾和小鎮的政府說了些什麽,總之尤米爾獲得了就接舷時帆船所受的損傷、商品的散落、時間的浪費、行情變動產生的虧損獲得了一大筆補償——他的話術就像在競技場上奪取對手的命石一般精準。他甚至還說服警吏讓自己也參加襲擊者的審訊,〈莫名鋒利〉的物證該如何處置等其他各種問題也都按照尤米爾的想法進展著。


    而闖上船的鼻子上有傷的男人們,才是真正盯上了冠軍隊賞金的〈海盜〉。他們早就被其他小鎮通緝,所以大家還獲得了幫助逮捕罪犯的懸賞金。當比阿特麗斯看到被逮捕的鼻子上有傷的男人時,嫣然一笑說:


    “你這還真是不得了的英姿呢。”


    唯一一個不盡人意的結果就是舉辦夫人杯的富商即〈主謀〉的死。


    察覺到尼娜有危險的梅爾瞬間刺出大劍後富商就摔進了行李搬運口,滾下去的時候他自己的劍也給其身體造成了多道傷口。所以由於屍體上傷口過多,已經分不清哪一個才是致命傷,最後就以不幸的事故為結論給這件事畫上了句號。


    從尼娜身後揮下大劍的富商應該是因為陰謀暴露而自暴自棄,正好看到了尼娜就想把她殺掉,但也可能是為了把尼娜當作人質謀條活路。但不管怎麽說,如果沒有梅爾,尼娜都不可能毫發無傷。


    潛伏在船裏的外套男們全都是用高價從鎮上雇來的地痞流氓。盡管知道事情全貌的富商喪命很可惜,但如果怪到梅爾頭上的話就太過分了。尼娜拚命對負責調查的警吏解釋,比阿特麗斯和紅發他們也把手放在劍帶上幫著說明梅爾行為的正當性。


    當然,畢竟富商才是加害者,所以最後梅爾並沒有受處罰。但即使有人在自己麵前死去也沒有半點動搖的少女,讓尤米爾的細眼睛裏閃過了大劍劍身般的光芒。


    結束審訊後,梅爾準備在第二天離開小鎮。


    她去尼娜所在的旅館和大家打招呼,尼娜感謝她這兩個月的照顧和在船上出手相救,也為因自己而害她有了痛苦的回憶而道歉,梅爾隻是沉默著搖搖頭。


    “下次見。”“保重哦。”比阿特麗斯他們戀戀不舍地和梅爾告別後,她就飄著銀白色的頭發和外套離開了——


    尼娜站在格雷普芬的貨攤前,看著南廣場上有藥店的那一邊。她有些難過,在心裏描繪著於港口小鎮傑雷拉偶遇的不可思議的少女的模樣時,貨攤後麵的少年遞了一個大紙袋給利希特。


    利希特放下背後的行李袋興衝衝地把紙袋裝了進去,少年看著他遺憾地說:


    “抱歉,你都要走了卻沒法來和你打聲招呼。母親現在去港口競技場送外賣了,父親死後她就一直沒日沒夜地工作,小哥你來幫忙的時候母親才終於靜養了一段時間。她現在精神多了,為了還開店許可證的錢特別努力,充滿了幹勁。”


    “沒事的沒事的。原本隻是疲勞,但時間拖長了就會拖壞身體,既然現在恢複了我也就安心了。而且我還久違地吃到了懷念的味道,真的很開心。……啊,這個給你,看店時貪吃東西的錢也放進去了。幫我向你母親問好。”


    利希特輕輕笑了笑,把掛在劍帶上的小袋子放在了貨攤上。


    沉甸甸的聲音和鼓鼓的錢袋。少年拿在手上後發現比自己想象的要沉許多,打開一看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


    “等等,小哥,這太多了!”少年對著利希特的背影大喊,但他已經帶著尼娜走進了人群中,隻是衝少年揮了揮手。


    離開南廣場的二人走向大道朝著北方前進。騎馬的比阿特麗斯他們為了避開台階和坡道,打算從小路繞一大圈最後在烽火台附近和二人匯合。


    尼娜不舍地看著居住了兩個月的傑雷拉小鎮,一直沉默著的利希特突然開口說:


    “……我明明是為了領地的事才來賺錢的,我也知道不是去幫助別人的時候。”


    “利希特先生……”


    “但和我住在西雷西亞時的母親很像,所以感覺很懷念。我偶然看到那個少年的母親在送外賣的途中因貧血倒在路邊,把她帶回貨攤後那個少年瞬間臉色大變,慌張地跑了出來。沒有戶籍的異國人要想做生意的話需要很多錢,所以他母親就勉強自己工作弄壞了身體,也沒有錢去看醫生。這種惡性循壞很常見,我和母親就是這樣。”


    利希特回想起在貧民窟的生活,感慨地說著。


    ——結果,尤米爾說的與女店員有關的事全都是假話。


    尤米爾為了抓捕〈那些家夥〉需要獲勝的騎士隊作誘餌,於是就找上了缺錢的利希特,讓自己國家的新人團員和利希特組成了〈青年騎士隊〉。雖然根據他們的實力尤米爾認為是勝券在握,但沒想到比阿特麗斯的狀態特別好,也擔心和尼娜對戰的利希特無法保持平靜。


    所以尤米爾就利用了尼娜和利希特在格雷普芬貨攤的相遇,將在海上失去了丈夫的年輕母親和兒子編造成了失去父親的姐弟。這是典型的擾亂戰略,通過動搖對手使其敗退。


    “對不起呢,但我這邊也是特殊情況。”尤米爾一臉不在乎地對尼娜道歉。但尼娜回想起因為尤米爾的謊言而想象利希特的不忠,最終害競技變得一團糟的自己,就沒法輕易任這件事不了了之。而且尼娜也是硬化銀製武器事件的相關人員,所以她也想在船上抓捕惡人時添上自己的微薄之力。


    尼娜抬頭看著尤米爾,眼神裏訴說著自己的想法。


    “還不是因為你撿了個奇怪的人偶回去。”語氣做作的尤米爾為了收集〈各種各樣〉的情報,接下來準備乘船周遊東方地區。


    利希特伸了個懶腰。


    他因為稍帶夏日氣息的陽光眯起眼,忽然朝著道路旁邊走去。


    那是個夾在建築物之間的昏暗小路,和行人來往熱鬧非凡的大道仿佛兩個世界,這條路通往尼娜之前迷路誤入過的治安不好的地區,裏麵有個衣服髒兮兮的少年。


    少年瘦弱的身體躲在遮陰的行道樹下,一直盯著前麵的貨攤,利希特看著他歎了口氣。


    “既然看到了就沒辦法呢。”利希特從外套荷包裏拿出錢袋,倒出一半放回荷包後,他就拿著變輕了的錢袋朝少年走去,蹲下高大的身體把錢袋伸了過去。


    少年嚇得向後縮起身體,露出了戒備的表情。利希特親切地笑笑說:


    “這種時候,隻要趕緊搶走逃跑就好了。”


    “——誒?”


    “因為有些壞家夥會裝出親切的樣子接近你們,然後把你們抓去賣掉。如果想保護自己和夥伴的話,就不能道謝也不能客氣。你要用自己小小的身體拚命跑到大人追不進去的小路裏麵。然後笑著罵他們活該,飽餐一頓活過今天。知道嗎?”


    少年稍稍瞪大了眼睛,他從這個一看就是來自富裕貴族家的青年的新綠色眼睛裏看到了什麽呢?少年慢慢伸出髒兮兮的手,像是搶劫似的奪過利希特的錢袋後趕緊跑了。看著消失在小路盡頭的背影,利希特單手放在眉毛上麵感歎:


    “哦,跑得挺快呢。”


    尼娜在遠處困惑地看著他們的交流,利希特回去後尼娜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盯著他。


    利希特猶豫了會後說:


    “怎麽說呢……其實我很早之前就決定隻要看到了就幫忙。”


    “看到了就幫忙?”


    “嗯。不是特意去找,而是在眼前的時候就去幫。不管是在王都在地方還是在小鎮,看到有困難的孩子時我就會向他們伸出手。如果窮的話我就給他們錢,需要的話也去他們在的店裏幫忙。……當然,我知道這並不能真的拯救他們,如果不改變國家的政策和社會製度,就無法從根本上解決他們的問題。”


    “利希特先生……”


    “但是我也有過因別人隨性的施舍而撿了一條命的時候,在貧民窟生活的孩子們就連活過當下都困難。算是對沒能保護的存在而贖罪,也可能是把他們和過去的自己重疊在了一起吧,總之就是種傷感的自我滿足?就因為這樣,我加入了騎士團六年卻一點錢也沒攢到,有的時候連買年輪蛋糕的錢都沒有。……啊啊,之前我說選我會很劃算,但這一點不算呢。”


    自嘲的語氣讓尼娜的胸口非常難受。


    利裏耶國騎士團的工資雖然沒有別國那麽高,但和一般庶民相比還是要多很多。即便如此利希特也攢不了錢,那說明他至今為止幫助了十幾個甚至更多的孩子們。


    但是利希特卻把這種行為稱作自我滿足。無論是在貨攤幫忙後支付了過多的金幣,還是對衣服髒兮兮的少年伸出援手,利希特都並沒有從真正意義上幫到他們,隻是知道了他們的難處,暫時給予了微薄的救助而已。


    ——這麽喜歡你,對不起。


    尼娜回想起利希特在船上說的話。


    ——無能的我,什麽都做不到的,誰也救不了的我。


    ——這麽喜歡你,對不起。


    尼娜甚至聽到了利希特從未說過的話。他相貌端正甜美,雖然是庶子但也是利裏耶國王家的人,有著高貴的身份。身為保護白百合的國家騎士團團員也有相應的實力,為人隨和性格開朗,但在如此有魅力的外表下,他心底裏充滿了對自己的失望和放棄。


    ——利希特先生為什麽對自己如此的——


    不知何時尼娜握緊了雙手捂著胸口,她使勁皺著眉,海藍色的眼睛裏浮現出焦急和悔意。


    尼娜不理解利希特為什麽要用那麽空虛的眼神審視他自己。因為就算是自我滿足,就算做的事微不足道,但那時是他發現了尼娜。沒有任何人發現,隻有利希特。


    正好在一年前,尼娜和村裏的夥伴一起參加約爾克伯爵杯。尼娜因不習慣基爾熱姆鎮的人群為買不到午飯而煩惱時,利希特很自然地幫助了她。


    實在是太過自然,讓人感覺這種舉手之勞對他來說就是日常的一部分。他當時還問了尼娜想買的東西幫她點單,誤會尼娜是個小孩誇獎她幫父母跑腿,擔心她是否迷路問她要不要一起去找父母。


    現在的尼娜是利裏耶國的團員也獲得了軍服,站上了能與他國騎士團團長和王族交流的立場。曾經厭惡尼娜的村民也都像是變了個人似的誇讚她,身為打倒了〈紅色猛禽〉的〈少年騎士〉,她也在競技場上沐浴過歡呼。


    但那時的利希特卻對不過是個稻草人的尼娜搭話了。麵對無人在乎,什麽也做不到的小小的尼娜,利希特露出了太陽般的笑臉。


    能夠注意到渺小的存在並伸出援手的利希特絕不是什麽無能之人,就算他本人放棄了,那時的利希特也毫無疑問是個溫柔親切,內心強大的騎士。


    見尼娜皺著臉,雙眼也濕潤了,利希特慌張起來。


    “誒?突然是怎麽了?”他彎下腰看尼娜的臉。


    尼娜眨眨眼說:


    “……利希特先生,不,不是這樣的。”


    “誒?”


    “利希特先生又親切又溫柔還很會照顧人,是個非常棒的人。雖然偶爾會失敗會出錯,但大家都是一樣的。無論誰否認你,就算整個火之島的人都說你是錯的,就算利希特先生自己都放棄了自己。……我也相信,利希特先生是個好人。”


    “尼娜……”


    尼娜忍住湧上來的淚水抿緊嘴唇。利希特看著有幾滴淚珠滑過臉頰的尼娜,看著認真的純真的,藍色的雙眼無比清澈的戀人,他難受地皺起眉。利希特絕不是尼娜所想的那種人。


    他隻是個在失去夥伴時,除了眺望悲傷的星空外無能為力的存在。就算外表打理得再完美,他的背上也沒有能夠翱翔天際的翅膀,甚至既狡猾又肮髒,既悲慘又軟弱,還有許多沒能說出口的過去和不想傳達的後悔。


    但——但就算這是事實。


    “……真不可思議。我感覺如果尼娜相信我的話,我,好像什麽都能做到。”


    “什麽都?”


    “不管是王子大人還是海盜,是商人還是貨攤的店主,或者是綁架犯。我喜歡為我哭泣的戀人喜歡得不得了,喜歡到心痛。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想觸碰你,就算知道那是不行的我也忍不住——啊,這種事我已經做過了。”


    利希特笑了笑彎下身體,吻上可愛的嘴唇。


    肩膀嚇得一抖後又吻了一次;臉頰通紅後又吻了一次;抓住想要製止的小手,再次吻上慌張的嘴唇。


    “利,利希特先生,那個,這裏,是路中央……!”


    “這是我給你的回禮,為了在船上沒能收到的超級可愛的〈頭槌〉。我不是說了會帶利息返還的嗎?……啊,完了,這是停不下來的那種啊。果然是因為更新了別離最高記錄帶來的副作用吧。對不起,我已經——”


    “對不起是……嗯!”


    加深的吻讓尼娜閉緊了雙眼,利希特的大手包著尼娜的臉頰。她使勁拍打貼過來的胸膛卻紋絲不動,掙紮的雙手最後也無力地垂下了。


    在剛敲響上午鍾聲的港口小鎮傑雷拉大道上,於人群中突然開始的戀人之間的,獨屬戀人的愛的表現吸引了眾人的目光。周圍傳來了起哄的聲音和口哨聲,還有紅著臉的竊竊私語聲。


    尼娜雖然感到了羞恥和人們的目光,但也隻能接受源源不斷的愛意無法動彈,她連吻的次數都數不清了。


    二人懷著傳達不到的話語和想法,交換著熾熱的感情,直到因為擔心遲遲未到匯合地點的他們而出來尋找的比阿特麗斯出現時都一直持續著。


    比阿特麗斯給自己弟弟的腦袋來了一拳。


    “你在幹什麽啊,當心我把你沉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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