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賀應聲,低頭接過了玉枕,打量的同時不禁也皺起了眉頭。他是從不信什麽鬼神說法的,也就自然不相信後宅流傳的那些關於這枕頭的傳聞。好端端的一塊玉枕怎麽會開口說話?恐怕是小少爺聽岔了,公子要這東西,應當是別有用處。


    身為枕頭的溪光在見那人走遠了,終是長舒了一口氣,懸在胸口的石頭也稍沉了下去。緊接著之後她被這叫周賀的如何用井水衝刷,又如何擦拭,儼然全都不在意了。就好像剛才溪光就好像已經經曆了一回鬼門關,此刻她很有被人魚肉的覺悟。


    一頓七葷八素的折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溪光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在書房布置的屋子當中了。


    這書房內空空蕩蕩,再無旁的一人。


    溪光正滿心的憂思煩悶,心中悲戚想到了這些日子經曆,一時忍不住爆發似得哭了起來。又因著今日所遭受的種種皆是同她不小心出聲有關,所以這會她就算是再傷心,也著實再不敢出半點聲了。


    然而溪光是隻玉枕,即便緊咬著唇努力不發出哭聲,可身子卻會因輕輕顫抖而跟桌麵觸碰,發出「咯咯咯咯」的聲響。她的眼淚也一並「吧嗒吧嗒」的往下落,在最是傷心難過時,她不經意抬起眼簾——


    桌案正前方的不遠處,欣然長立了一人。


    那人一襲寬鬆綢緞軟袍,眉目如畫,容顏卓絕,隻遙遙一看就已讓人覺得清暉遍身。而他四周氤氳水汽不散,冷梅香氣不消,顯然是從淨室內剛沐浴出來的。


    此正是這書房的主人,被世人稱為「風月無雙」的淮州裴六——裴溯。


    他……幾時來的?!


    溪光悚然一驚,忽然發出了「啪嗒」一聲。在外人看來,就是桌子上的這隻玉枕自己個兒蹦躂了一下。屋中極為安靜,這就顯得剛才那異響十分明顯。


    溪光抬著眼,神色驚恐的盯著自己眼前那個俯視她的那人,確確實實不敢再有丁點動靜。方才她真是被嚇狠了,沒料到有人會忽然出現,要不然也不至於被嚇了一跳。


    這可真的是嚇了一跳!不過跳的是隻玉枕頭……就連溪光自己都覺得,這紕漏大了!且不論先前裴溯幾時來的、又發現了什麽,就單單剛才的一幕,已經足以叛她為妖邪了。


    溪光越想越是覺得自己會下場淒涼。哎,最近她的運氣,當真是極差。


    此時任這玉枕內的遊魂如何心思繁複九曲,站在她麵前的裴溯卻是薄唇微抿,神色如常。好似剛才那一匪夷所思的場麵,並未入到他的眼中。


    隔了片刻,裴溯稍側了身,目光凝向窗外。


    這書房的窗戶是半敞開著的,溪光心中略怔,也跟著轉過了視線。隻見外麵風起塵揚,翠竹在風中搖曳擺動……溪光不由長舒了口氣,心想:說不定裴溯瞧見外頭這樣大的風,以為剛才自己也是被風給刮得晃動的。


    似乎是驗證著了溪光的這猜測,裴溯抬起手去關窗。怎料這時,一陣疾風襲來,將那半扇窗子狠狠拍了回去,發出「哐當哐當」幾聲響,連帶著窗杦都震了幾下。


    裴溯這時又將目光回遞了過來,溪光一接觸到那視線,好似猛的領悟到了什麽。甚至沒去多斟酌這其中的深意,她就已經十分配合的用力將自己的身子搖擺了一下。


    就如同那扇被風吹得來回擺動一樣,桌麵上擱得好好的玉枕也自顧自的……左右晃了幾下。


    溪光自己並不覺得有絲毫問題,甚至覺得她剛才的行徑很合理。而此刻再迎著裴溯的目光,她也就沒了之前的心虛和膽怯。溪光真自以為是尋了一個十分合理的正當理由,掩飾得完完美美,心裏頭止不住的雀躍。


    隻是……敞開的半扇窗被吹得擺動作響不足為奇,哪有外頭的風能將屋中玉枕也吹得晃動的道理?玉枕這般沉,真要能吹動了,料想也該是一場妖風了。可若不是妖風,那作妖的肯定就是玉枕了。


    裴溯眸色翻深,轉過身居高而下正對著那塊通體碧綠的玉枕,輕喟:「自作聰明。」


    「……?!」溪光瞪大了雙眼,先是不解他為何說了這樣的話,幾息之後才後知後覺的反應了過來。


    她剛才明明是欲蓋彌彰的暴露了自己!這人……好奸詐,居然在騙自己!


    一時間,溪光欲哭無淚,又氣又惱。說到底還是自己的一再不當心,才會有如今的可憐下場。雖然事已至此,她隻能期待裴溯剛才這話不過是在詐她,他其實並未看清楚,隻消她接下去乖乖做隻枕頭,就能將此事給糊弄過去了。


    十分不巧的是,這天底下最不好糊弄的人——大概就是這位裴家的六公子裴溯了。雖然這事在旁人看來有些匪夷所思,可卻是他親眼所見,無半分虛假——桌案上擱著的這隻玉枕的確「古怪」。


    裴溯小時曾在祠堂見過這塊供奉的玉枕,仍記得當初此玉枕通身翠綠瑩潤,並無半點瑕疵。此刻,他目光所及的玉枕一角卻有了磕損,那處玉石裂出的紋路裏甚至沁著血絲。


    這事則要說回到前兩日,裴家孫少爺裴棕誤闖入祠堂,無意間摔碎了供奉在案台上的玉枕。裴溯先前在京外辦事,今日回府才聽了前因後果,此刻見到玉枕的磕損,料定了這必然就是那日所造成的了。


    可這血紋……裴溯用指尖輕輕磨刮而過。這玉枕上頭的血線顏色鮮紅,看樣子並不是先前那暗紅的狗血所沁透進去的。


    玉枕破損之處正是溪光的額頭,那日她在同許思嬌起爭執時聽見的玉碎聲就是玉枕摔在地上的聲音。這傷疼也是極為疼的,然而此刻叫裴溯的指腹輕輕摩挲,她卻隻覺得恐懼。


    「看來,棕哥兒的哭鬧還真不是無緣無故了——」


    裴溯再次低聲出口,這聲音從容不迫,叫人以為他此刻不過是在閑聊。本來應當是這世上最離奇的事兒,可到了他這這卻好像稀鬆平常得很。


    古往今來,但凡這種場麵都該是溪光占據優勢上風的,最不濟也該將人嚇得嗷嗷叫才是。可現在,反而是她被人嚇破了膽子,甚至還有些沒出息的瑟瑟發抖。


    沒錯,此時桌子上的這隻玉枕的確是在「瑟瑟發抖」!


    裴溯自然也覺察到了,深邃眼眸裏透出的目光掠過桌麵上的那一小灘水跡,稍作停息之後也移到玉枕身上。而玉枕上,正有兩行濕漉漉的水跡。


    溪光悔得腸子都要青了,這是……她剛才哭的眼淚!此刻聽這人那麽一聲意味深長的輕笑,溪光就有些憋不住了。她哪裏辨得清這笑中到底摻雜了什麽意味,總之他笑就是他的不對,這就是一下子觸及了她反骨,叫她又羞又憤了起來。


    溪光覺得自己剛才的表現很沒出息,此刻深以為恥!反正都已經到了這地步,她索性咬著牙把心一橫,驕聲驕氣道:「爪子!拿開!不然本大仙不叫你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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