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住這邊久矣,卻稱大夥兒「街坊鄰居」,仿佛還以舊家為家,從未搬離似的,可惡!他這樣根本是「鳩占鵲巢」,那些是她的街坊鄰居,才不是他的。


    薑回雪越想越不是滋味,好像她冷硬心腸未如眾人那般殷勤招呼他,是有多不對似的。


    糟糕的是,她竟然真覺得內疚,成功被挑起罪惡感。


    然後看他頭也不回直接走向老嬸子那邊,她險些要不爭氣地開口喚住他。


    她聽到他從容有禮又不失親切地對老嬸子道——


    「熱麵茶光聽都覺得暖胃,配著大饅頭當真不錯,那就厚著臉皮叨擾您一頓了。」


    「不叨擾不叨擾,您多吃些才好,攢足力氣才能好好辦事啊。」老嬸子招呼他進屋的同時,還不忘對杵在他身後的薑回雪笑嚷——


    「沒事兒的,嬸子這兒有現成的熱食熱茶,能把他喂飽,你趕緊收拾前頭去,別擔心。」


    她、她哪裏擔心?她哪有擔心!她才沒……沒有……再次抿緊雙唇,清楚自己是在對自己說謊,她當然是擔心他的,卻能如何?


    隔著一小段距離,薑回雪對老嬸子頷首勉強笑了笑。


    她強迫自己收回視線,重新提起裝滿空碗的木桶子準備洗滌,卻聽到大雜院內幾位長輩在外邊毫不避諱地聊起來——


    「是說怎麽連碗粥都不給喝了?」


    「就說賣到見底了呀!也不瞧瞧什麽時辰,都這麽晚了,哪裏還會有剩?」


    「可是以往也曾過午之後出現,多少都會留的,今兒個當真什麽也沒有。」


    「嗯嗯,還一直問他來幹什麽,問得可響了,欸,姑娘家被惹惱,不痛快呀。」


    最後,某位老長輩語重心長一歎。「惹得好姑娘家發火,不肯理踩,都不知孟家這位當了大爺的年輕小夥子到底做錯何事,又有哪裏不好啊?」


    挨在小灶房的木條格窗邊被動聽取,薑回雪原本聽得一臉紅窘,聽到後麵卻是眸眶發燙,鼻中泛酸。


    孟家這位大爺沒有不好,他隻是開口求親,求錯對象。


    不好的那個是她,從來都是。


    就在薑回雪以為「劈柴事件」僅是偶發,接下來十餘日,他孟大爺幾乎天天出現在大雜院裏。


    他不再選在淩晨時分來等粥,也不在她擺攤時候來喝粥,而是當她收攤整理時,回後頭居處總會見到那抹高大身影。


    對他生氣沒用,擺臉色給他看也沒用,他從頭到尾淡定從容,她也沒資格趕人家走,加上大雜院裏的瑣事莫名其妙變多,先是缺人手劈柴,隔天又缺人手汲水,再隔天是誰家的破舊屋瓦快塌陷,缺人手幫忙,甚至還有誰家的公雞跳上樹下不來,缺壯丁爬樹逮雞……諸如此類雜七雜八的活兒,明明沒他什麽事,他卻都能摻和上一腳。


    連她在打烊後整理攤頭,他也要來「攪擾」,常是不動聲色把較粗重的活兒替她做完,前兩天還跟默兒搶著收拾桌椅,看誰擦得幹淨、收得快,自然是他岀手迅捷,迭桌收椅僅需「一臂之力」,當真輕而易舉,讓平時負責桌椅收置的默兒十分沮喪,又把兩頰鼓得圓圓瞪人,倒把他瞪得哈哈大笑。


    那當下,她禁不住也翹起嘴角。


    他察覺到什麽目光淡淡掃來,恰逮到她那抹淡淡笑靨。


    她胸房一悸,徐緩斂去綻在唇角的笑花,想避開他的注視……應該要避開才對,她卻遲遲沒動,因男人那雙眼深意潛藏,有太多柔軟深邃的東西在其中流動,把她深深勾引住。


    不知相互凝望多久,最後是默兒跳到兩人中間,兩手叉腰、兩腳站得與肩同寬,代替她這個姊姊繼續「瞪人」,她才滿麵通紅回過神。


    經過一開始驚濤駭浪似的衝擊,被表白之後即刻被求親,十餘天過去了,她的心思從極度淩亂到現下已逐漸拿穩,老實說,隻要不與他這個始作俑者麵對麵,她大致是能心平氣和的。


    但心平氣和的同時,那夜在湖上他對她道出的每字每句,忽然就變得更明顯清晣,一字多麵,引誘她反複思量、再三沉吟。


    他的似水柔情。


    他的心頭塌軟一小角的古怪感。


    他亂了拍的心髒跳動和費勁壓抑的暴衝火氣。


    那些不曾對誰,甚至連對他的師妹都不會有的情動與念想,皆為她而起。


    請你嫁我為妻,與我共結連理。


    她哪裏是不願,她一千個、一萬個願意,卻是無法說出內心的狂喜和悲切。


    不能害了他。


    他那麽好的大好男兒,頂天立地,偉岸如絕嶺孤鬆,而她確實太過汙穢,死後複生,蠱毒異變成何物全然不知,有時陷進過往的惡夢,總夢見肉身不再受她掌控,她甚至失去人形,蠱與毒從七竅、從全身膚孔噴出,徹底將她侵奪。


    試問這麽糟糕的她,如何去回應他的一片丹心?


    今日收拾好攤頭的活兒,默兒隨她乖乖練了會兒「活泉靈通」,之後幾個大雜院裏的玩伴來邀,說要一塊兒到邀月湖畔看雜耍、吃午飯,薑回雪抵不住自家妹子可憐兮兮的乞求眼神,遂給了一吊銀錢任默兒花用,允她出去玩個痛快。


    默兒外食,薑回雪獨自一人便也隨便些,就下了一碗麵條,撒些薑未蔥花,再淋點醬油便對付過去。


    過午,她抱著針線和繡籃坐在房中的木條格窗邊縫製物件,縫的是一雙男款的黑靴,僅差一排針腳補強靴筒的部分,一切就能大功告成。


    其實前些時候該完成的,但「撈月節」那晚發生一連串的事,攪得她沒了心思,今兒個秋陽如金,灑在掛茜黍米和辣椒的院子裏,黍米黃澄澄,辣椒紅彤彤,全潤在金粉般的天光裏,她又嚐到歲月靜好之味。


    認真縫製,針腳細密整齊,結束最後一針,仔仔細細打線結,再用小剪子剪斷縫線。


    好了。終於。


    她直起腰背,籲出一口氣,把剛完成的黑靴拿在迤邐而進的金陽下前後觀看。


    嗯,還行,看來頗有進益,比之前縫製的每一雙靴子都要順眼好看。


    「是給我的嗎?」男人嗓聲乍響。


    「嗄?」


    薑回雪手中靴子「啪!」一聲落地,不禁驚喘,待揚睫去看,便見木條格窗外孟雲崢正徐步走來,兩人隔著窗四目相接。


    「你、你怎還在這裏?」她語氣不太好,從「撈月節」那晩之後,她對他說話就沒好聲好氣過。


    「小場子的武課剛結朿,今日練得晩些,擔擱飯點,我讓孩子們趕緊回家用飯。」孟雲崢語氣一貫沉靜,一掌按按腹部。「我也得用飯。」


    薑回雪坐在窗下,那高大身影佇足窗外,男人有些背光而立,那讓他的五官神情變得略朦朧,辨不出眉目間的底蘊。


    聞他所言,雖沒有直接喊肚子餓,但意思也差不多,薑回雪心裏又一陣拉扯。


    若在以往,她定然立刻跳起來幫他張羅午飯,下碗麵條、配些醬菜再煎兩顆雞蛋什麽的,今時灶房的櫃子裏也還留有一小盤糖糕可以讓他先墊墊肚子……但她什麽都沒做,動也未動,靴子掉地上也沒打算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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