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竹已經沏好茶端上來,又奉上兩碟她自己試做的點心。


    茶壺茶盅都是粗瓷,碟子也是,灰突突的粗陶。


    辛漁黯然。


    辛家的姑娘都是精養著長大的,不說是錦衣玉食,可平常所用器具無一不精致,無一不清雅,幾時用過這種粗製濫造的東西,受過這種委屈?


    連忙掏出荷包,把裏麵幾張銀票往楊萱手裏塞。


    楊萱堅辭不受,「我有銀子,真的,舅舅。您給我的兩間鋪子,筆墨鋪子已經有盈利,點心鋪子生意不太景氣,可我已經摸索出門路來,明年指定能賺錢……揚州那邊人多,舅舅手頭不能沒有銀子。」


    辛漁道:「揚州還好,你外祖父買了不少祭田,祭田跟祖屋都在,總能吃得飽穿得暖。可惜的是青壯年全沒了,就隻留下些婦孺幼童……」沉默好一陣子,接著道:「我過完上元節就跟你舅母一道回去,先把族學建起來,咱們辛氏宗族不能不讀書。阿桂也是,要不我帶阿桂回揚州,跟族裏孩子一起讀書?」


    「我舍不得他,」楊萱搖搖頭,「我正打算三月裏會試過後給他請個夫子,這會兒在孝期,時不時要回去上墳,等除服之後看看再說。」


    辛漁並不勉強,轉而問起她開鋪子之事。


    醉墨齋,楊萱沒細說,隻說找了個眼光極好的掌櫃和腦子活泛的夥計,所售貨品都是經由茂昌商行從各地運來等等。


    倒是把沁香園開業以來遇到的種種難題詳細說了。


    辛漁既是感傷又是欣慰,聽罷,歎道:「萱萱長大了,這樣我也就放心了。回去之後,我幫你留心幾家文具鋪子,如果有好貨品,寄些來給那位羅掌櫃看看。還有點心方子,我也留心著……既然張白案年歲大了,你還是盡早讓他帶出個徒弟來,要不最多幹上三兩年,還得另外請人。」


    楊萱一一應著。


    敘過半日話,辛漁將包裹打開,「……收拾祖屋尋出來一些紙箋,也不知幾時存下的,足有二十餘種樣子,我每樣挑出來十幾張。我說你為何喜歡紙,卻是隨了祖上那位先人。這兩塊布也是舊年老樣子,叫做篆文錦,別人留著沒用,我尋思你喜歡,一道帶了來。」


    楊萱訝然不已,「我在《太平廣記》裏讀過,以為就是書上寫寫,沒想到真的有?」


    辛漁道:「也是有些人從古書上看到仿著做的,但織這種布耗費人力財力,而且不好穿用,就隻織出來十幾匹。」


    楊萱抻開布頭,見織物極為厚實,是好料子,但花紋太過密集,穿在身上就像穿了本經書,不由笑道:「這個還真不好穿,隻有寺裏方丈才穿這種紋樣。」


    辛漁莞爾,站起身,「我回去了,你舅母也在家中包餃子,回得遲了怕她著急。」


    楊萱隨著起身,「三舅舅好生歇歇,正月裏我再給您和舅母拜年。」


    將辛漁送出門。


    再回廚房,見春桃已經將餃子包好了,滿滿當當兩蓋簾,而文竹正蹲在灶前生火。


    灶火映著她泛紅的臉頰,溫柔可親。


    白色的水汽不斷從鍋蓋縫隙鑽出來,很快充滿了廚房上空。


    楊萱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


    從此以後,她再不用擔心頭頂懸著長劍,也不必擔心流離失所無所依靠。


    她有蕭礪,有春桃和文竹,有大興田莊的佃農,即便是行到山窮水盡,總會有人陪她去看柳暗花明。


    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啟泰二十四年的春節到來了。


    大年初一,楊萱帶楊桂去給辛漁夫妻拜完年就再沒有出門,窩在家中把辛漁帶回來的紙箋從頭過了眼。


    這些大都是手抄紙,手抄紙是把手工紙重新再做加工。


    其中各式宣紙又占了大半,有素宣、虎皮宣、冷金宣、灑金宣、魚子箋等等。


    有些紙箋市麵上仍常見,有些因其昂貴已經極少見到。


    就如據傳李太白題牡丹詩所用的金花紙,是用蠟箋為底,刷一層膠液,再拿著金箔筒,用小棍輕輕敲打,讓金箔粉均勻地落在蠟箋上,然後再覆一層薄薄的蠟箋,直到晾幹。


    如此製成的金花紙厚實耐用,又有金粉的輝光透出來,身為耀目。


    可所用成本太高,尋常鋪子根本不會備這種紙。


    左右閑著沒事,楊萱便挑出來兩張妃色素宣打算給蕭礪寫封信。


    驛站在臘月初十之前就不接信件了,楊萱趕在那之前已經寫過一封信,這會兒沒什麽特別想寫的,就把這幾天的事無巨細地寫了兩頁。


    寫完後,見兩邊留白處光禿禿的不好看,便另換支筆,勾勒出一叢墨菊。


    沒想到竟是意外的好看。


    楊萱頓時來了興致,接連畫了兩頁墨竹,畫了兩頁墨蘭,還想再調出顏色畫幾張,隻苦於眼下顏料鋪子都關門,想配色也配不成,隻得作罷。


    好容易等到正月十八,街頭上各家鋪子陸續開了張。


    楊萱買了顏料回家,興致勃勃地畫出一摞紙箋,挑出十幾張自己認為相當不錯的抱去給羅進看。


    羅進皺著眉頭指點道:「竹葉之美在於節,竹節要瘦,竹葉需得錯落有致,你的竹太過豐腴;墨菊之姿在於氣,你畫的菊花沒有傲霜之風骨……」


    當頭一盆冷水澆上來。


    楊萱麵色有些掛不住,訕訕地道:「我是說,這種紙箋放在鋪子裏能不能賣出去?」


    羅進斬釘截鐵地說:「不能!」繼續評點她的畫,「幾幅蘭草畫得不錯,有幾分功力在。」


    錢多看著楊萱臉泛紅暈,目含委屈,比平日更多些嬌豔動人,連忙開口解圍,「東家,要不把紙箋放在這兒,說不定有人喜歡,反正不占地方,不耽擱賣別的貨。」


    楊萱聽出話音來,錢多也是覺得紙箋不好賣。


    便悻悻地說:「算了,我自己留著用。」


    不甚情願地抱起來往外走,走了幾步,仍是心有不甘,幹脆去東江米巷找程峪。


    程峪引她到清和樓,叫一壺茶,慢慢翻著看了看,「畫得不錯,不過南池子這邊做得是六部跟翰林院的生意,來往公文用紙都是中規中矩的生宣熟宣,極少能用到紙箋。」


    楊萱立刻鬧了個大紅臉。


    程峪笑笑,指著幾張竹葉青素宣,「這種顏色清雅的可以放在鋪子裏一試,諸如那些妃色、蔥綠的可以到別的地方寄賣……」遲疑片刻,索性說得明白些,「就跟賣點心一樣,這種顏色的素宣,興許在有司胡同能賣得好,隻不過畫竹不如畫牡丹,畫菊不若畫桃花。」


    楊萱垂頭喪氣地說:「薛濤箋名滿天下,我覺得這些紙箋未必就不如薛濤箋。」


    程峪盯著紙箋思索片刻,開口道:「姑娘既然手頭銀錢尚寬餘,我想不如就做個大的。當今朝中畫竹畫得最好的當屬嚴倫嚴大人,咱們求一副小畫,再尋個手藝高的匠人刻一副棗木模子。屆時進了素宣,不用現畫,隻拿模子沾了油墨印上去即刻。固然公文或者學生做文章用不上,但往來書信,或者謄抄詩詞用著極好……眼下就是嚴大人的字畫難求,若是其他人,不如嚴大人名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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