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風城通往碼頭的青石官道上,遠遠行來一輛鬆木小馬車,雕花的窗子,垂著青色棉布簾,四四方方的車頂覆了厚實的油氈,車前兩扇小小的木門則糊了微黃的棉紙。


    車轅上左側坐了個三十多歲的車夫,灰黑色的破棉襖,光著頭沒戴帽子,臉色凍得紫紅,一手抓著韁繩,一手握著摩挲得鋥亮的馬鞭在甩動,生恐太過顛簸,惹得車裏的主人不高興。


    車轅右側則做了個青衣小管事,二十歲左右的年紀,長臉尖下頦,零星幾根兒胡須,額頭寬大,淡眉,一雙小眼睛裏白眼仁兒多黑眼仁兒少,骨碌碌轉著,看上去十足的奸惡之相,此時他正一邊嗬斥著車夫小心趕車,一邊回頭衝著門裏討好的說著,「老爺,馬山就要到碼頭了,大夫人若是知道老爺親自來迎,定會歡喜極了。」


    他的話音剛落,馬車裏就傳來一聲尖細的回答,「她歡喜有個屁用,沒用的東西,讓她回娘家看看,多拿些好綢緞回來,結果可倒好,別人鋪子都賣了半月了,她才回轉。如若這次他帶的綢緞少了,看我不休了她。」


    小管事馬屁沒拍好,反被嗤了一鼻子灰,於是連忙補救,「老爺多慮了,夫人娘家可是綢緞大戶,在咱們武國也是數一數二的,一定能帶幾船好綢緞回來。」


    「不過是個旁支庶女,還總跟我擺大家閨秀的架子,如若不是為了生意,我……」那老爺的聲音越說越低,顯然這些抱怨之言是不想讓外人聽得,小管事精明的立刻回身坐好,有一搭無一搭的與車夫閑談起來,以示他並沒有聽到自家老爺的話。


    馬車一路行到了碼頭邊,小管事遠遠望著沛水上遊,並沒有船隻的影子,於是跳下車,稟告道,「老爺,夫人的船,恐怕還要等一會兒才能到,我聽得這碼頭有間食肆,不如小的陪您過去坐坐,讓老陳在這裏候著,船來了,讓他去稟告,怎麽樣?」


    「好吧。」車裏老爺應了,馬車掉頭,不到片刻就到了河畔居門口,正巧栓子出來倒水,見到有客上門就回身喊道,「嬸子有客來了。」


    張嫂子應著,掀了簾子迎出來,就見那馬車開了門,一個穿了團花綢緞棉袍的大胖子踩著矮凳下了馬車,張嫂子仔細辨認半晌,立刻小跑上前笑道,「這不是張老爺嗎,今日怎麽有空兒到碼頭來了?快屋裏坐。」


    張老爺顯然不認識張嫂子,有些疑惑的看向小管事,可惜小管事也不認得張嫂子,隻得問道,「這位嫂子曾在哪裏見過我們老爺一麵啊?」


    張嫂子一邊把他們往裏麵迎,一邊笑道,「張老爺貴人事忙,不認得奴家也是應該,奴家是雲家村人,去年曾佃過老爺家的水田。交租子的時候,有幸見過老爺一麵。」


    那小管事聽得是自家佃戶,立刻收起了臉上的客套之色,微微點了點頭,前麵的張老爺更是連個正眼都沒有看過來。


    張嫂子也不覺有何不妥,引了他們進去南麵第一間,忙著端茶送水,很是恭敬殷勤。


    瑞雪本來在包餃子,見她如此,就低聲喚了她過來,問道,「嫂子,這人是誰,以前曾對你們一家有過什麽恩惠?」


    「恩惠?」張嫂子不知她為何這麽問,但還是據實說道,「沒有,這人是城裏的張老爺,你記不記得,我同你說過,咱們村外的水田就是被他買去的,我們家去年曾佃過二畝,交租時見過一麵。」


    「這張老爺待村裏佃戶很慷慨寬厚嗎?」


    張嫂子想起去年交租時足鬥的糙米,硬被他說成九分,生生把自己剩下的四鬥,又要去一鬥才罷休,於是撇嘴說道,「這可是個鐵公雞,別說慷慨了,連公允都做不到。」


    瑞雪低頭繼續包餃子,笑道,「那你家今年還打算佃幾畝水田種?」


    張嫂子想了想,說道,「我跟你在鋪子裏忙,你大哥早晨做豆腐,白日做農活,恐怕沒有多餘力氣佃水田了。」


    「那不就得了,嫂子把他當普通客人待就好。」瑞雪輕輕淡淡扔下一句,就端了滿蓋簾兒的餃子開門送去屋後凍起來。


    張嫂子怔愣半晌,突然明白過來,瑞雪這是看不過她把張老爺當主子奉承伺候了,不過想想也是,自家又不佃他的水田,也不欠他的糧食,他來鋪子裏小歇吃東西,可不就是普通客人嗎,倒是自己不爭氣,怎麽見了人家,就平白降了身份,把自己當下人了。


    她想通了這個道理,就去水盆裏洗了手,喚了石頭道,「把桌上的熱茶送進去,順便問問客人可要點些吃食?」


    瑞雪回來見張嫂子在包餃子,微微一笑,站在她旁邊擀麵皮兒,說起哪日進城,置辦年貨的事。


    石頭進屋,把細瓷茶壺放到桌上,笑嘻嘻說道,「客人請喝茶,外麵天寒,不知客官可要點些熱乎吃食?」


    張老爺聽得對麵屋子裏人聲鼎沸,好似比城裏的酒樓都要熱鬧,心裏癢癢,正等著張嫂子進屋仔細問問,結果進來伺候的居然是個半大小子,他就有些不高興,尖著嗓子問道,「剛才那婦人呢,讓她進來,哪有主家到了還不上前伺候的?」


    石頭論起眼力和心智比栓子可要高出許多,剛才眼見著張嫂子那般熱情,隻同師傅說了幾句話後就改換他進來,就猜到這其中有些緣故,於是答道,「店裏活計忙,張嬸子在灶間準備吃食呢,這位客官是張嬸子的主家啊,小的失敬了。原本以為張嬸子是農戶呢,沒想到居然是客官的家奴。」


    佃戶在武國律法裏規定,與地主是雇傭關係,一方出田,一方交糧,嚴格說起來,真稱不上主仆,隻不過農人秉性裏,天生的謹小慎微,對待地主總是難以直起腰身,時日久了,地主居然也就真把佃戶當下人看待了。


    此時石頭這般好似不知情的一問,倒把張老爺問得哽住了,那小管事怎會放過這討好的機會,立刻開口斥責道,「你這小二兒太過多話,讓你喚人,你喚來就是。」


    石頭嘿嘿一笑,行了禮就開門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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