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癱坐在門正對著的一張椅子上,渾身濕透,邋遢又狼狽。櫥窗內黑頭發女郎嚇了一跳差點報警,仔細看宴若愚那張臉,又覺得他不像是壞人。女郎拉上窗簾,用生澀的英語問宴若愚要做全套還是半套,宴若愚急需休息,手指頭都快抬不起來了,尋思著把錢給她什麽都不做也成,一摸衣兜,才想起來錢包扔給薑諾了。宴若愚腦子斷片了,揚揚正在開機的手機,問女郎:“支付寶微信可不可以?”女郎:“……”宴若愚尷尬起身,理了理濕噠噠的衣服,對女郎說了聲“抱歉”後擰開門鎖。薑諾就在門口候著呢,臉發黑眼發狠,沒揪著他的耳朵把他拎出來,而是毫不留情地連推帶踹。宴若愚踉蹌地後退好幾步,後背實打實地撞上隔間的牆。女郎花容失色,真的要報警了,薑諾把身上所有現金都翻出來,全是大鈔,一大疊全給了她。女郎驚愕不已。櫥窗內的黃簾布一拉上就變成私密空間,她和客人在這裏不知做了多少次那事,頭一回,她收了這麽多錢,那兩個男人不需要她做任何事。薑諾站到蹲坐在角落的宴若愚麵前,喊他起來,宴若愚揉後腦勺,衝薑諾吼:“你打我!”薑諾更來氣:“誰讓你真的進來!”宴若愚嗓門比薑諾大:“你是假薑諾,你是壞姐姐變的,薑諾是好姐姐,舍不得打我!”薑諾:“……”薑諾懷疑迷幻鬆露這種東西是能通過空氣傳播的。他要不行了,手腳冰冷發軟,膝蓋一軟屁股坐在腳踝上,投降了,放棄了,違心地認錯:“對不起,我不應該打你。”宴若愚哪裏料得到他會道歉,一臉茫然呆滯。旋即他的眼淚不要錢似的往外湧,雙手抱膝嚎啕大哭,哭到岔氣,哭到打淚嗝,嗓子很快就啞了,歇斯底裏地也對薑諾說:“對不起。”薑諾:“……”薑諾有氣無力:“你錯在哪兒了?”宴若愚仿佛在另一個頻道,放聲哭喊:“我不應該和他們鬧別扭,那天晚上根本沒有狗仔。”薑諾瞬間感受不到四肢的冰涼。“是我害了他們,是我……”宴若愚還在十五歲的幻像裏走不出來。他對所有人都撒謊了,沒有人知道,那天晚上是他先自作主張地從後門小巷離開,父母隨後追出來,他們三個才遇到了搶劫犯。而那頓生日宴如果順順利利地結束,這一切就不會發生。宴若愚越陷越深:“他們說給我的生日禮物是一個弟弟,在媽媽肚子裏,已經三個月大了。為了那個孩子,她甚至願意放棄出演合資電影明天就回國養胎,也不打算讓媒體過早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他們要給他平常普通的生活,不像我,都沒什麽隱私了。”他哧哧地笑:“我第一次收到這樣的禮物,我——”他哭得從未有過的絕望,“我問她是不是我哪裏做得不好,她才再要一個孩子……她摸著我的頭說沒有,誇我懂事聽話,太懂事太聽話了,讓他們對第二個孩子都沒了要求,隻求平安喜樂。”他說:“人人都知宴鬆亭和程嬰夢相愛,卻不知道他們太相愛了,反而顯得我多餘。”他說:“他們又有了孩子,我還是多餘的那一個。”於是,他就在那個晚上鬧了第一個小別扭,釀成父母最後一個大禍。“都怪我,都怪我……”迷幻鬆露的後勁還在,宴若愚的眼前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女郎早就離開不見了,黃色的簾布像道道佛光,簾布後麵的櫥窗有led彩燈裝飾,揉揉眼睛再仔細看,就變成了教堂的彩繪玻璃。“……我在哪兒。”宴若愚難得安靜不哭泣。殘存的理智告訴他這裏是阿姆斯特丹的紅燈區,但薑諾告訴他,他在懺悔。在薑諾懷裏,枕著他單薄的胸膛,滴落到額頭的濕意也是他的眼淚,像觀音打翻淨瓶後灑出的甘露。薑諾問他:“你會記得三歲以前的事嗎?”宴若愚在薑諾懷裏搖頭,打了個淚嗝。薑諾娓娓道來:“我記得,記得母親一直臥病在床。她是很溫柔的人,就是睡的時間太長了,白天睡,晚上也睡。有一天她很反常地等我醒來,給我一角錢讓我去村頭小賣部買糖吃。以前我們家過年過節才會買糖呢,我開心的不得了,揣著糖回到家準備一人一顆,我母親永遠睡了過去。”“我記得那一天是8月27號,那一天我母親死了,我哭得很傷心。後來我長大了,我替她高興,比吃了糖都高興,因為我知道她解脫了,在另一個世界不再痛苦。”“那是很好的一天,天是藍的,雲是白的,太陽是金色的。你就是那一天出生的對吧,你要相信所有人都在他最好的歸宿裏,所以別害怕也別自責,那也是你很好的一天。”宴若愚說:“我不好,我是個奪走父母生命的大壞蛋。”薑諾說:“你的父母就是為救下你這個小壞蛋,心甘情願擋子彈。”宴若愚又要落淚了:“不值得啊……”薑諾輕拍他的後背:“這不是你說了算。”等宴若愚的心緒平複,薑諾說:“你必須活著,不管是血緣還是情感,你都是他們的延續。”那聲音像神諭,宴若愚重複:“我必須活著。”“對,好好活著,活出個樣子。”薑諾抱他抱得更緊,不能更緊了——“你好好活著,他們就生生不息。”第33章 宴若愚知道自己在夢裏。他的身子小小的,雙手被左右兩個大人牽著,三人一起往前走。他仰頭,想看清牽他手的人是誰,但上方的光刺眼什麽都看不清,倒是低頭能看到透明地麵下的人世間。山山水水磚瓦平房,自己煮清湯掛麵的男孩髒兮兮的,乘入碗裏後沒自己吃,而是端到床前。麵湯的熱氣涼透,他臥床的母親吃了幾口後他才吃剩下的,倒進碗裏的辣椒醬是除了鹽之外唯一的調味劑。下方的景象在緩慢移動,宴若愚也隨之向前走。平房還是磚瓦的,但壞境變了,人也變了,癲狂的高個男人把男孩瘦嫩的手掌當煙灰缸摁煙頭,男孩掙脫不開隻能徒勞地痛哭,男人清醒後哭得比他還厲害,跪在孩子麵前捧著被燙出血泡的掌心涕泗橫流,男孩反而一言不發,仰頭凝望天花板的一雙眼空洞無神,不知是習慣了,還是麻木了。宴若愚認出來了,那是小時候的薑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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