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個角度上來講,遊牧文明,確實是有其不夠健全的地方的。


    ‘遊牧’二字,以及草原惡劣的生態環境,意味著這個文明必然長期處於動蕩。


    語言、文字——尤其是文字的缺失,又使得他們不具備,也沒有記錄曆史,反思過去的認知。


    所以草原上的朝代更迭,永遠都是把一棟大樓推倒重來;


    而農耕文明的朝代更迭,則往往隻是大樓換了一個擁有者,該繼續往上蓋就繼續往上蓋。


    最糟糕的情況,也頂多就是暫時不往上蓋了,卻也絕不會把大樓推倒。


    換而言之:遊牧文明無法長久,且注定失敗,其實是必然。


    ——農耕文明其實不需要做什麽,隻靠一個‘熬’字,就能把一個強大的遊牧文明給熬死。


    但曆史上的絕大多數華夏王朝,都沒有選擇這個方案。


    原因就在於:熬死一個遊牧政權,需要相當長的時間。


    或許三十年,或許五十年,也可能是百八十年。


    哪怕按五十年來算,以華夏帝王普遍不超過十五年的政治壽命,這就已經是至少三代人了。


    用三代人的忍辱負重、委曲求全,去等敵人自己崩潰?


    但凡有實力,誰願意忍這麽久?


    就算沒實力,也沒人願意真的幹等,而是會像如今漢室這般,低調的積攢實力。


    等實力攢夠了,敵人崩潰也好,沒崩潰也罷——總得把這些年的委屈算一算,把仇恨、恥辱報一報的。


    巧合的是,在漢匈這兩個龐然大物身上,這兩件事,卻隱隱交疊在了一起。


    ——劉榮這一朝,漢家基本完成了力量的積攢,做好了‘算總賬’的準備!


    同一時間,匈奴人也已經盛極而衰,踏上了遊牧文明統一政權的下坡路。


    此消彼長之下,最終結果如何,可謂是一目了然……


    “坊間物論~”


    “不去管他便是。”


    未央宮,宣室殿。


    剛從隔壁溫室殿搬回正殿,春日殘存的些許涼氣,還是讓劉榮乖乖披上了一層薄毯。


    聽聞耳邊,傳來郎中令,或者說是繡衣指使周仁的匯報聲,劉榮一邊低頭查閱著朝政奏疏,一邊時不時將身上的薄毯往上拉一拉、在領口的位置緊一緊。


    嘴上,卻也沒忘說著什麽。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


    “堵塞言路,和堵塞川河的結果,是同樣嚴重,甚至是更為嚴重的。”


    “——朕祖太宗孝文皇帝有言:不因愚昧農戶之言,而降罪於朕之臂膀、國之基石。”


    “朕,深以為然。”


    這番話說出口,劉榮便抬手輕輕一擺,卻並非是讓周仁退下,而是讓周仁結束這個話題。


    這倒是讓周仁眉頭微微一皺,暗下也悄悄思慮起來。


    這件事兒,說大不大,說小卻也絕對不小。


    畢竟是能被繡衣衛收集起來,上報周仁,並最終送上劉榮案頭的輿論訊息;


    能被周仁提煉上報到劉榮這裏,本身就有一定的上報必要性。


    至於具體是什麽事,卻也算不上有多複雜。


    ——隨著匈奴使團來朝之後,長安朝堂,尤其是天子劉榮的強硬姿態,在坊間街頭巷尾傳播開來,輿論不出意外的炸了。


    有人高興,有人覺得解氣;


    有人興奮,有人覺得還不夠。


    也正是在這近乎‘普天同慶’般的積極輿論中,卻出現了一個看似正常,實則明顯有些不大和諧的聲音。


    大約是在三天前,街頭巷尾突然出現了一種說法。


    雖然和主流輿論看似一致,張口閉口‘我漢家之強盛,遠非蠻夷之流所能碰瓷’之類,但其中卻夾雜了一個明顯有些過激的言論。


    ——有一部分身份不明的人認為:既然漢家已經強盛至此,那從今往後,就再也不需要通過外交途徑,和匈奴人進行任何形式的接洽了。


    但凡看匈奴人不順眼,就該是一個打字!


    這個說法最開始出現時,周仁還沒太當回事。


    但很快,這種說法就極為迅速,且極為準確的朝著尚冠裏擴張,並得到了相當一部分功侯貴戚,乃至於軍中將帥的支持。


    ——是啊!


    ——我漢家都這般強大了,還和匈奴人談個屁啊!


    ——打!


    ——年年打,月月打,最好沒日沒夜、每時每刻都在打!


    發現尚冠裏都隱隱有些‘眾口一詞’‘一致對外’的趨勢後,周仁這才意識到了不對,趕忙上報到了劉榮這裏。


    但從劉榮方才的反應來看……


    怎麽說呢;


    是劉榮沒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


    還是在劉榮看來,這件事,本身就算不上有多嚴重?


    按照過往的習慣,以及周仁與先帝劉啟、當今劉榮——這兩代漢天子日常溝通的慣例,天子明確示意‘不必再說’,周仁就該略過這個話題。


    但不知為何,周仁在短暫的思慮之後,終還是決定:叛逆一小下。


    便見周仁微皺著眉,欲言又止的再三抬頭,又再三把頭低下;


    見劉榮始終投入在麵前的政務之上,終也是不得不主動開了口。


    “陛下。”


    “臣認為,這件事,若是不作出妥善處置,恐怕會在日後,引發一場不容小覷的動蕩。”


    “——誠然,這番言論看似是國富民強、舉國剛烈之論。”


    “但農戶黔首便罷,連尚冠裏,乃至軍中將士們都信奉此論……”


    說著,周仁照例在恰當的位置止住話頭,給劉榮充分留出了留白。


    在周仁看來,即便劉榮先前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被自己如此委婉提醒,也總該‘幡然醒悟’了;


    又或者,劉榮是真的不覺得這件事很嚴重,那在自己這番提醒過後,劉榮也該好好解釋解釋:這件事,為什麽‘並不嚴重’了。


    果然不出周仁所料,幾乎是在周仁話音落下的同時,劉榮手中兔毫便落回了硯台之上。


    那雙始終落在竹簡、文檔上的眼睛,也終於投向了禦榻一側的周仁。


    隻是劉榮卻並沒有急著說話。


    便那麽默默注視著周仁,甚至還上下打量了一番。


    看的周仁都有些莫名心虛起來,劉榮才終是正過身,端起熱茶碗灌下一口,又舒服的發出一聲長歎。


    “哈~~~”


    “即便是開了春,這天兒,也還是有些涼啊……”


    丟下這麽一句看似隨意的話,劉榮又側身撇了眼周仁,而後便不顧周仁茫然的目光,再次低下頭,投入到了政務的處理之上。


    至於自己‘隨口一語’所暗含的言外之意,劉榮相信周仁能聽懂。


    ——自太祖高皇帝立漢國祚,至劉榮即立,先後發動朝那之戰,以及河套-馬邑戰役,僅僅隻過了短短五十年。


    在這五十年的時間裏,漢家的一切,基本都是欣欣向榮,朝著更好的方向大踏步邁進。


    經濟,軍事,吏治,治安,國家財政,中央集權——一樁樁,一件件,都比開國之時、都比太祖高皇帝一朝,要強上不止三五個檔次。


    經濟層麵——太祖皇帝一朝,天下米石八千錢,百姓民以物易物,易子而食;


    劉榮在位,粟、麥作價皆不過石五十錢,百姓民誰算不上豐衣足食,卻也至少是有的吃、有的穿。


    軍事層麵——太祖皇帝一朝,為了在經濟瀕臨崩潰、中央財政捉襟見肘的糟糕狀態下,應對接連不斷的異姓諸侯王叛變,丞相蕭何不得已,將漢室軍隊的各項維持成本一減再減,一削再削。


    那些年,跟隨太祖高皇帝出關平叛的關中兵馬,除去貴族子弟,又或是南北兩軍的禁軍嫡係,其餘尋常兵卒,基本都是一身薄軍袍,一柄製式長劍。


    然後就沒了。


    腳底下,有穿布履的,有穿草鞋的,主打一個隨心所欲,穿的起啥就穿啥,中央朝堂一概不管。


    就連束腿所需的一根長布條,朝堂都已經是負擔不起,不得不讓應召兵丁自籌自備。


    反觀現在?


    ——吃穿用度,已經是漢室軍隊最不需要擔心的後勤輜重。


    吃,吃的麵食,外加隔三差五的肉食;


    穿,穿的是出自少府西織室的精細軍袍,外加質量雖然參差不齊,但數量卻供應了相當一部分的甲胄!


    武器更是五花八門——劍、戈、矛、戟、弓、弩,隻要是你能想得到,並且能熟練使用的武器,便基本都能發配到你的手上。


    至於吏治、治安、國家財政、中央集權,更是不必贅述。


    吏治方麵,漢家雖然沒有太過堅定地反腐倡廉,但官僚隊伍的綜合素養,卻是隨著社會安定而穩步提高;


    治安方麵——單從太祖高皇帝時,秩中二千石,全責關中緝盜事務的‘備盜賊都尉’,如今已經降格到了比千石,隸屬內史下的中尉屬衙,就可見一斑了。


    負責治安的部門,行政級別連續下降,從國家級幹部下調掉了市廳級;


    你說治安有沒有便好?


    剩下的國家財政、中央集權——國家財政方麵,漢家自太祖皇帝年間的捉襟見肘,不得不通過發行官方偽劣錢幣來維持,到了如今劉榮一朝,府庫充盈到錢都不知道咋花;


    中央集權方麵,漢家也從太祖皇帝在位時期,關東異姓諸侯林立,甚至需要宗親諸侯去製衡異姓諸侯,到了如今,異姓諸侯悉數作古,宗親諸侯也被剔除爪牙的階段。


    可以說,如今的漢室比之開國初,幾乎是方方麵麵的碾壓。


    除了開國年間,有那麽一批縱觀上下五千年青史,都能數得上好的猛人,其他任何方麵,漢家都走在穩步向上的康莊大道。


    但事實上,除了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更傑出到令人咂舌的人才隊伍之外,太祖年間的漢家,其實還有一個比如今漢室,要跟‘強’的地方。


    ——民族自信。


    準確的說,是國民的心氣兒,精氣神。


    想當年,匈奴冒頓單於夥同韓王信,悍然發起對漢室邊牆的入侵。


    消息傳出,漢家之民無不感到憤恨,更是有無數人自發參軍,勢要去北牆,給匈奴人好看。


    ——要知道當時的行伍,可不是如今漢室的行伍!


    雖然對陣亡將士有撫恤,但對立有戰功者,能給出的賞賜卻少得可憐。


    傷殘者更慘——根本無法得到任何層麵的照料,隻能回到家裏,成為一個失去自理能力的負擔,自生自滅。


    那般惡劣的國家整體狀況,百姓仍舊義無反顧的選擇參軍入伍,北上戍邊。


    為什麽?


    因為在他們看來,區區匈奴北蠻,居然也敢騎在華夏貴胄脖子上拉屎,簡直是叔能忍,嬸不能忍!


    哪怕彼時的華夏窮困,也還是要出手告訴那些沒開化的野人:你華夏爹,不是誰都能碰瓷的!


    現在呢?


    一場朝那之戰,一場河套-馬邑戰役,確實是讓天下人都激動了起來,口口聲聲‘我漢家也支棱起來’了。


    但在這個過程中——在太祖皇帝開國,到劉榮在位,這短短五十年的時間裏,漢家百姓的國民自信,卻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一點點消磨殆盡。


    如果說,太祖高皇帝之時,匈奴人還隻是‘區區蠻夷’;


    孝惠皇帝,即呂太後掌權之時,匈奴人是‘無禮北蠻’;


    到了太宗孝文皇帝年間,匈奴人就成了‘雖然野蠻,卻也無比強大’的遊牧之民。


    再到孝景皇帝在位、當今劉榮即立——在漢家百姓的認知當中,匈奴人的‘強大’‘不可戰勝’,是始終在一點點上漲的。


    用更為簡練的話語來做總結,就是日子在一天天變好,國家在一點點強大;


    但國民抵抗敵人、仇視敵人的心,也一天天被消磨,最終成為了對敵人的盲目崇拜、對自己的盲目輕視。


    前後兩場戰爭,確實讓漢家上上下下,都品嚐到了勝利的滋味,都體會到了戰勝方的美妙感覺。


    但這兩場戰爭,還遠遠沒有讓漢室的大部分人,意識到自己的強大,以及匈奴人‘並非不可戰勝’的客觀現實。


    ——過去這些年,漢家奉行忍辱負重,休養生息的國策,目的自然是為了積蓄力量。


    但底層百姓卻被這多年的忍辱負重,給壓彎了脊梁、壓低了頭顱。


    此番,長安接頭出現‘我漢家已經強大到想打就打,想停就停,根本不需要和匈奴人交涉’的言論,劉榮自然能看明白。


    ——年輕的將士,渴望建立功勳!


    但劉榮真正為之感到欣喜的是:這一言論,是能讓底層百姓重新建立起自信心的。


    雖然還不至於說是讓所有人,都相信漢家真的強大到無敵的地步,再也不需要和匈奴人進行任何外交交涉;


    但他們會想:既然連這種言論都出現了,那我漢家,應該是強大起來了吧?


    求上得中,求中得下,不外如是。


    對於如今的漢家——對於劉榮而言,這樣的權宜之計,也算得上是意料之外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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