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長安坊間出現各式過繼輿論,甚至有人揚言漢家該傾國之力,馬踏龍城之時,作為漢室權利核心的未央宮,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寧靜。


    參與討論的百姓們,還有翹首以盼的功侯、將軍們,乃至於朝堂之上的百官公卿們,都在等待劉榮對這些國際輿論的反應。


    也正是在這莫名詭異的沉寂之中,劉榮時隔大半個月,再次接見的匈奴使團。


    不同於上次,漢家上下君臣皆到場,匈奴使團也很不能塞滿宣室殿;


    ——這一次,與會雙方隻有寥寥數人。


    漢室這一方,以天子劉榮為主,丞相劉舍在旁陪侍,再加幾位負責記錄,外加護衛的中郎;


    匈奴一方更簡單粗暴——隻有正使呼延且當一人。


    後世人常說:解決小問題開大會,解決大問題開小會;


    這場‘小會’小到如此程度,顯然,是為了解決一個天大的問題……


    “闊別多日,貴使看上去,似是憔悴了許多?”


    於側殿分而落座,劉榮開口便是一聲看似親切,實則暗含譏諷的調侃。


    果不其然,劉榮話音未落,呼延且當的麵容之上,便立時湧現出一抹如喪考妣的苦悶之色。


    ——此次出使,呼延且當想過會很難;


    甚至想過自己會遭受屈辱。


    但饒是來之前做足了心理準備,真等漢家上下君臣‘恬不知恥’的提出一個又一個不切實際的條件式,呼延且當也還是不可避免的陷入了兩難。


    自雙方首次接洽,漢室一方提出‘割讓河西、東海之土’這種異想天開的條件之後,呼延且當在驛館裏的每一天,都過得無比煎熬。


    期間,呼延且當甚至還借助漢人的信息網絡:八百裏加急,派人回單於庭輕視了一波。


    直到昨日,單於庭傳來指示:無論手段,隻要結果。


    無論通過怎樣的手段,答應漢人怎樣的條件,都務必要達成漢匈雙方的和平約定!


    這可愁壞了呼延且當。


    ——正常情況下,這種請示或指示,往往是字越少,事越大的。


    如果單於庭的指示具體一些,比如:漢人的這個條件不能答應,換成那個;那個條件原則上不能答應,盡可能談之類;


    那呼延且當還會感覺好受一些——畢竟有具體的指示,按照指示來就行。


    而今,僅僅隻是得了個‘隨便你怎麽談,談出和平約定就行’的指示,卻是讓呼延且當糾結萬分了。


    按照這個路數,呼延且當真要是答應了漢人的全部請求,代表匈奴單於庭割土求和,那呼延且當回程,踏上草原的那一刻,就必定會成淪為此番,匈奴單於庭‘割土求和’‘喪權辱國’事件的背鍋俠。


    沒人會在意匈奴單於庭,曾對呼延且當有過怎樣的指示,更沒人會在意作為正使的呼延且當,是否具備做這個主的權力。


    草原上,無論是哪個部族,無論是貴族還是牧民,都必定會說:都是這個罪人,害得我大匈奴割土求和,丟盡了臉麵!


    就算單於庭多少還要點臉,願意出麵保下呼延且當,也頂多是保呼延且當性命無虞;


    從今往後,呼延且當無論是想建功立業,成為草原上的英雄,還是運籌帷幄,朝著呼延氏下一代部族頭人的方向邁進,都幾乎不可能具備成功的機會。


    用漢人的話來說:本次磋商,真要是按漢人的條件談成,那呼延且當,就會葬送自己在匈奴單於庭的政治生涯。


    如果呼延且當並非匈奴四大貴族姓氏之一:呼延氏出身的貴族,而是那些尋常部族的王子,呼延且當甚至都可能生出‘就此賴在漢人的地界,再也不回草原那鬼地方’的念頭!


    隻可惜:呼延氏貴族,和攣鞮氏王族一樣,是和整個匈奴帝國緊密聯係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


    哪怕真的是個死字,呼延且當也隻能接受,而非背叛自己的部族、背叛自己呼延氏貴族的血脈、身份,轉而投敵……


    所以,在接到單於庭發回的指示後,呼延且當第一時間請求麵會漢家。


    而且呼延且當還特意請求:如果有可能的話,希望能有一場‘被蓋在氈毯下’的會晤。


    說白了,就是‘見不得光’,或者說是保密級別高一些的非公開會晤。


    得知呼延且當如此要求,劉榮自也當即聞炫音而知雅意,便此允了匈奴使團的請求。


    至於此刻,雙方都見上麵了,劉榮還要開口調侃呼延且當‘憔悴了不少’,自然是要以此——以相對強硬、傲慢的姿態,來作為這場會晤的開場白。


    接下來的發展,也自然沒有出乎劉榮的預料。


    在劉榮毫不掩飾的表露出這幅‘能談就談,談不了就打,朕一點都怕再打一仗’的姿態過後,呼延且當原本準備好的腹稿,也就是那些拐彎抹角的話,隻瞬間被拋在了腦後。


    唯獨還剩下的一句,便在呼延且當極盡鬱悶的口吻下,一字一句傳到了劉榮的耳中。


    “皇帝陛下,這是在逼迫我大匈奴。”


    雙方代表的第一句話,便定下了這場非正式會晤的基調。


    ——雙方摒棄在正式場合,所一貫秉承的說大話、說空話,鼓吹自己、貶低對方的措辭;


    一切都回歸問題的本質,回歸最簡單直接的交流。


    便見劉榮聞言,隻不以為意的嗤笑一聲。


    與身側的丞相劉舍稍一對視,君臣二人再相視一笑,劉榮才含笑抬起頭,目光淡漠的望向呼延且當。


    “貴使說是,那便是吧。”


    “——我漢家曆來,便苦戰馬之稀缺、騎軍之稀少;”


    “想要同貴主單於好生來過一場,都不得不籌謀布局,以要塞、城池為餌,才堪堪能遂願。”


    “便說去歲,漢匈河套-馬邑一戰——我漢家費盡心機,好不容易將貴主單於,引誘到了代北馬邑一線。”


    “原以為,就算戰場上占不到多少便宜,也總不至於讓貴主單於的主力大軍,在馬邑城下堂而皇之的溜走……”


    …


    “結果如何?”


    “還不是貴主單於說走就走,我漢家便是主動讓出馬邑,甚至退守長城以南,都留不下貴主單於哪怕半日。”


    “——如此,也好。”


    “若真能逼迫貴主單於,與我漢家在河南-高闕一線,真刀真槍的來過一場,那,便當朕是在逼迫貴主吧。”


    如是一番話,當即便讓呼延且當的眉頭皺的更緊了些,卻也讓一旁的丞相劉舍臉上,頓時綻放出一抹幸災樂禍般的酣暢笑意。


    劉榮倒是也沒說謊。


    過去這些年——準確的說,是自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圍的那場漢匈平城戰役開始,時至今日,漢家在麵對匈奴軍隊時的掣肘,都繞不開‘兵種克製’這四個字。


    騎兵對步兵;


    尤其還是純騎兵,對各兵種綜合的步兵大集群。


    這等層麵的兵種克製關係,曾一度讓漢家斷定:唯一解決的辦法,就是也擁有和匈奴人相當數量的騎兵,以騎兵對騎兵,才能在正麵戰場維持均勢!


    然後再在此基礎上,輔以各兵種步兵集群,才有可能在匈奴軍隊麵前占據優勢,在匈奴人身上占到便宜。


    但事實上,這種兵種克製關係的核心,卻並非後世人刻板印象中的:騎兵一個衝陣,步兵瞬間潰不成軍。


    事實上,漢家最不怕的,就是匈奴騎兵悶頭衝鋒。


    漢家甚至有一個兵種,專門負責應對騎兵集群衝鋒。


    ——材官巨盾。


    能成為材官者,無不是下肢粗壯,底盤極穩,腰腹力量又極為出眾的猛人。


    戰時,他們會架起一麵又一麵比自己還高、還寬的巨盾,於本方陣列最前方,排出一麵令人歎息的堅固‘城牆’。


    他們的戰術動作也隻有一個:腳下呈側弓步,大致做一個類似鐵山靠的姿勢,以單側大臂以及肩膀,死死頂住手中的巨盾。


    這樣的材官陣列,幾乎能保證匈奴人的騎兵,無法通過簡單的衝鋒、撞擊,來衝散漢家的步兵方陣。


    在麵對這種巨盾陣列時,匈奴人唯一能突進方陣內部的方式,是縱馬越過這麵盾牆。


    所以,材官巨盾身後,往往便是‘自由行動’的戈矛、刀盾。


    每當有騎兵越過軍盾牆,跳進漢軍陣列時,他們就會將那個異想天開的騎兵團團包圍,並活活紮成刺蝟。


    而漢軍步兵集群,又默認具備材官這個兵種編製;


    所以雙方的兵種克製,並不在於騎兵對步兵方陣的衝陣。


    事實上,匈奴騎兵真正讓漢軍將士頭疼的,恰恰是他們太過‘聰明’,根本就不會像個莽夫一樣,一頭撞上漢軍的步兵方陣,撞個頭破血流。


    ——他們會在外圍遊弋,零散拋射,會在遠處侵擾。


    我方嚴陣以待,弓弩滿弦,戈矛列陣,材官舉盾,蓄勢待發!


    敵方卻如狼群般,在外圍,在弓弩射程外圍著轉圈,再抽冷子射來一箭。


    雖然大概率造不成殺傷,但對於漢軍將士的軍心士氣,卻是一個極大的消耗。


    就這麽耗幾個時辰,耗的漢軍弓手們都挽不開弓、戈矛都端不穩兵刃,乃至於材官們,都有些頂不住巨盾的時候……


    匈奴人也依舊不會衝鋒。


    他們還是會一點點試探,一點點騷擾;


    搞得漢軍將士精疲力盡,雙方的兵種克製,才會最終顯現。


    ——漢軍步兵,想走走不掉;


    想追追不上;


    就像是一個力大無窮,雙腳卻被固定在原地的巨人,隻能任由那些渺小,卻靈活自如的小扒菜們,如蚊蟲般惹人煩。


    拖上個三五日,漢軍將士就算是精神不崩潰,也大概率沒什麽力氣——尤其是沒什麽心氣繼續作戰了。


    所以,漢匈雙方之間,騎兵對步兵的兵種克製關係,真正讓漢家難受的點,其實正是那句:想追追不上,想跑跑不掉。


    尤其是前者,在過去幾十年裏,不知把多少老將給氣的吐血——明明正麵都占了上風,快要打敗對方了,結果對方馬鞭一揮溜了,我軍卻連追都追不上。


    小的戰術上如此,大體戰略上,也大致如此。


    ——對於匈奴人靈活自如,機動性極強的騎兵集群,漢家幾乎完全沒有圍殲對方的可能。


    甚至即便是想打,也得看敵人願不願意打。


    亦或者,便是費盡心機,又是下誘餌,又是讓軍隊佯做一副疲憊不堪、戰力低下之態,才能引誘匈奴人打上一場。


    這就很難受了。


    匈奴人想什麽時候來什麽時候來,想什麽時候打什麽時候打;


    反觀漢室,想打都得費盡心機的籌謀布局,最後敵人還不一定上當!


    ——連開打,都需要漢室做局!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如今的漢室,擁有了一次通過鼻塞外交渠道,來逼迫匈奴人和漢家打一仗的機會,倒也算是不錯。


    很顯然,劉榮這句話,也極為精準的命中的呼延且當的要害。


    思慮良久,呼延且當終於還是放棄了爭取,將自己思慮多日所得出的底線,擺在了劉榮的麵前。


    “回程之後,外臣或許可以請求我主單於,嫁一位美貌的攣鞮氏宗女,與皇帝陛下為姬嬪。”


    “——以鮮卑、烏恒二山為中心的東海千裏之土,可為陪嫁。”


    “但作為交換,皇帝陛下必須承諾:在明年秋天之前,不會讓哪怕一個漢軍士兵,出現在高闕以南二十裏,又或是踏足河西。”


    “待明年秋後,我主單於自西方歸來,便會讓那位攣鞮氏貴女南下……”


    在呼延且當看來,這是最好,同時也是匈奴單於庭最能接受的條件了。


    不同於漢人將和親視作屈辱,草原遊牧之民對和親,往往抱以十分開放的態度。


    絕大多數情況下,草原上的兩個相距不遠,且實力相差不多的部族,都會通過類似的‘和親’,來加深彼此之間的親密關係。


    所以在草原上,兩方和親,意味著這兩方實力相當,屬於強強聯合。


    雖然過去這些年,漢匈雙方之間的和親,實際上是弱者對強者的納貢,但在絕大多數遊牧之民看來,也仍舊帶著些‘強強聯合’的意味在其中。


    現如今,漢匈攻守易型,改由匈奴嫁女於漢室,隻要單於庭粉飾的足夠好,就足以讓整個草原相信:過去漢人嫁公主過來,是在納貢;如今我匈奴嫁攣鞮氏貴女過去,卻是真正的強強聯合。


    再者,在這個條例中,呼延且當也留了一點小心思。


    ——今年夏天出發,到明年秋後回來,是單於庭已經定下的西征周期。


    隻要在這個時間內,漢人能乖乖待在河南地,而不是繼續往外擴張,結束西征的匈奴單於庭,就能扭轉如今的惡劣局勢。


    到了那時,再嫁女南下?


    嗬;


    還是先打一場再說吧!


    若還是打不過,再嫁女南下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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