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及此,劉舍便眼含期盼的抬起頭,與劉榮進行了一番高頻率的眼神交流。


    待劉榮麵帶淡淡笑意,微不可見的輕輕一點頭,劉舍方深吸一口氣,迅速調整著情緒,強迫自己迅速吸收這一爆炸性新聞。


    ——更高品質的鹽鐵!


    劉舍絲毫不懷疑這件事,劉榮是否會做不到。


    原因很簡單:有先例。


    五年前,吳楚七國之亂才剛平定,關中糧價便陡然暴漲,一股暗流憑空出現在劉漢社稷的根基之上,隨時準備撼動漢家對華夏文明的統治。


    彼時的儲君太子,如今的天子榮,被先孝景皇帝托以糧價平抑事。


    這件事,說先帝以宗廟、社稷相托,或許是誇大了些;


    卻也起碼是先帝以事關重大,且朝堂幾無良策的國家大政,交到了當時的菜鳥手中。


    劉榮平抑糧價的整個過程,在過去五年,不知道被多少人細細分解、剖析,並總結其中的政治智慧與手腕。


    而在劉舍看來,當年,劉榮之所以能那麽輕易的完成糧價平抑工作,甚至反在幕後黑手:館陶長公主身上反咬下一口肉,最為關鍵的一點,便是宿麥。


    ——被少府內帑當雜糧存著,一直沒怎麽動用,積少成多存下好幾百萬石的宿麥,幾乎是被劉榮以‘點石成金’般驚豔的手段,直接轉化為了不亞於粟的主糧!


    糧食市場供應端,陡然多出來一批出乎所有人預料的存糧,這才讓劉榮大獲全勝,將除館陶公主劉嫖之外,所有參與到那次糧價哄抬事件當中的敗類,都送去見了太祖高皇帝。


    過去這些年,人們談論起當年之事,有溜須拍馬的,有阿諛奉承的;


    便是就事論事的討論事件本身,也更多是說劉榮手腕夠硬,態度夠堅決,愣是連自己的姑母劉嫖,都沒讓劉榮生出半點顧忌。


    但作為少府出身的財政口專業人才,劉舍心裏很清楚:這世間的很多事,尤其是涉及到國家層麵的政治事務,並非單靠堅定地決心、強硬的手腕,就能夠達成目標的。


    倒也不是說在關乎國家層麵的事物上,決心、手腕不重要;


    而是決心、手腕這兩張牌,就好比後世相親市場的外貌條件——配合任何其他的牌,都會是王炸。


    但若是單出,那就會毫無價值,還不如對三。


    放在國家層麵的政治事務,也是一樣的道理。


    說得難聽點:是決心能當飯吃,還是手腕能當水喝?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再堅定地決心、再強硬的手腕,沒有必要的先決條件支持,都隻會是無根之萍。


    就好比劉榮當年平抑糧價——若是手裏沒糧食,劉榮的決心頂屁用?


    強硬的手腕能幹嘛?


    當時的朝堂內外,誰的決心不比劉榮堅定?


    當時掌控漢家的決策層核心人物——先帝劉啟,丞相申屠嘉,誰的手腕不比劉榮硬?


    所以,在劉舍看來,當年平抑糧價一事,劉榮所表現出的決心、手腕,都不過是在那場關乎儲君太子的大考中,將劉榮抬上了及格線。


    僅此而已。


    真正將劉榮的考試成績,從將將及格直接抬到接近滿分,且實打實解決了那件關乎宗廟、社稷安穩的問題的,是劉榮‘點石成金’,或者說是‘點麥成粟’,所變出來的那幾百萬石糧食。


    沒有那幾百萬石宿麥,被劉榮轉化為可供百姓食用的麵食,那當年的事,隻能以劉榮平抑糧價失敗,先帝不得已,隻能采取下下策:血腥鎮壓,通過屠戮糧商、抄沒糧商存糧,再平抑糧價作為句號。


    而在當年的那件事當中,真正給劉舍留下深刻印象的,恰恰是劉榮‘點麥為粟’的應變能力。


    劉舍記得很清楚:當年,哪怕是在情況最惡劣的時候,劉榮都從不曾慌亂,始終是一副淡定自若,成竹在胸的模樣。


    劉舍敢篤定,當年的劉榮,早在剛著手準備平抑糧價一事的時候,就已經備下了‘點麥為粟’的後手。


    而今,劉榮再次站出來,隱晦表示未來的少府,能生產出質量更好、價格更低的鹽鐵產品,從而通過正常的市場競爭,逐步達成對鹽、鐵市場的徹底壟斷?


    劉舍隻能說:但凡換個人,無論是誰,說出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話,本君侯都會賜下一個腦瓜崩,把那個活在夢裏的蠢貨敲醒;


    但這句話是陛下說的,那臣就隻能頓首頓首,昧死百拜,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而已……


    這,便是‘先例’的重要性。


    ——當你第一次幹某件事的時候,就漂亮的把事兒辦妥,那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人懷疑你在麵對類似的事兒時,會辦的不夠漂亮。


    人的名,樹的影,正是這個道理……


    “既然陛下成竹在胸,那臣,唯頓首頓首……”


    毫不掩飾崇拜的對劉榮拱手一禮,又開口客套一聲,劉舍話頭一轉,將話題再度引回了具體的操作模式、措施之上。


    而在鹽鐵官營這一整個大命題當中,困難最大的一點,無疑便是具體實施部門……


    “然有一言,臣鬥膽,冒死直諫。”


    不出劉榮意外的一聲‘然’,便見劉舍深吸一口氣,於座位上端坐好,旋即道出了自己的憂慮。


    “當年,陛下官營糧米,少府之所以能輕易完成此舉,是因為官營糧米一事,少府唯一需要做的,僅僅隻是買入、倉儲、賣出這三項。”


    “其中,買入、賣出這兩項,其實都可以忽略不計——賣糧,百姓民可以拉來長安賣,賣糧,也照樣可以到東、西兩市的內帑官糧鋪去買。”


    “在買、賣這兩部分,少府其實並不需要出多少力氣。”


    ···


    “唯獨剩下的倉儲,也因陛下於長安南郊興建太倉,而變得不再困難。”


    “——買入的糧食,少府隻需要派人運送數十裏,便能從長安送去太倉入庫;”


    “賣出時,太倉的糧食又以十日為限,定期、定量輸送糧食入長安,以供少府內帑售賣。”


    “買、賣不費力氣,倉儲也不過是順帶——就算沒有官營糧米,太倉也本來就是要儲存少府內帑的存糧的。”


    “正是因為以上種種,少府官營糧米,才會如此輕鬆,如此不費吹灰之力。”


    “然鹽鐵……”


    還是老規矩:話不說滿,點到即止。


    一聲欲言又止的‘然鹽鐵’,劉榮也是當即心下了然。


    沉吟措辭片刻,方開口應答道:“丞相所言,不無道理。”


    “——買、賣無需費心,倉儲無需費力,饒是如此,少府也不過隻是將官營糧米的範圍,拓展到了整個關中。”


    “北方邊牆、關東郡國,還有漢中、巴蜀等,均不在少府官營糧米之列。”


    “究其原因,不過是因為在關中官營糧米,少府完全可以隻定幾個糧倉、百十售糧點,便可輕易完成。”


    “可若是要在整個天下,都施行官營糧米之政,那無論是糧米轉運、倉儲,還是購入、售出,都將會讓少府花費成百上千倍的功夫和精力。”


    “而這件事,是如今的少府無法完成的。”


    劉榮此言一出,劉舍當即點頭,君臣二人迅速就這一點達成一致。


    還是那句話:少府是很龐大,但少府肩上的擔子,也同樣沉重的嚇人。


    就好比後世的那句‘能力越大,責任越大’一樣——能力強大到怪物級別的少府,責任也同樣沉重到令人咂舌的地步。


    若是讓少府官營鹽鐵——甚至哪怕是將官營糧米的範圍擴大到整個漢室版圖,就能將少府至少九成的人力、精力給掏空。


    屆時,少府哪怕因人力嚴重不足、政務過渡繁重而停擺,劉榮也絲毫不會覺得奇怪。


    那既然少府無力承擔,能否考慮一下其他的部門?


    答案是:不可能。


    首先,官營這個概念,作為‘壟斷’二字的史前版本,是必須以國家機器作為主題去推進的。


    而國企壟斷,又涉及到中央財政,乃至於中央集權;


    這件事,劉榮不可能交到外朝手中。


    無論是糧米還是鹽鐵,但凡是和‘官營’二字搭上邊,就必須是由少府全權負責!


    除具體實施的少府,以及掌控全局的天子外,絕不容第三方勢力幹涉!


    其次,就算摒棄私心,真搞一次漢家朝堂內部的招標,最終中標的,也大概率還是少府。


    ——少府,已經是漢家最閑、人力資源最充足的部門了。


    看看相府?


    什麽加班加點996——到了年關前後忙起來,十天半個月不回家,餓了邊吃邊幹、累了倒頭就睡,完全就是相府的日常。


    政務壓力最小、人力資源最充足的少府,尚且應付不了如此規模的官營,自更別提本就忙的腳不沾地,默認996,間歇性007的其他部門了。


    最後一點,同時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少府,已經是漢家最龐大、最能‘扛事兒’的部門了。


    就連相府的‘扛事兒’能力,都比不上開足馬力的少府。


    一件大事,如果漢家有那麽一個部門能完成,那就肯定是少府;


    若是連少府都無法完成,那漢家就不可能完得成。


    如此一來,問題就很簡單了。


    ——少府手裏有別的活兒,而且是很多很多別的活兒,抽不出那麽大經曆搞鹽鐵官營。


    畢竟不用劉榮說,劉舍也能大致猜出來:鹽鐵官營,不可能還和糧食一樣,將範圍限定在關中。


    而且還有一句話,劉舍方才沒明說。


    ——官營糧米,是買、存、賣三個步驟;


    而官營鹽鐵,除了同樣的三個步驟外,還多出一個‘造’的步驟。


    多出來的這一個步驟,幾乎能將整個事情的複雜程度、需要投入的精力翻兩倍不止!


    畢竟買、存、賣,隻需要把控買、賣價格,並倉儲安全。


    而造,需要注意的事兒就太多了。


    尤其是鐵,在造之前,甚至還要多出一個‘開礦’的工序……


    結合此間種種,可以很輕鬆的得出結論:鹽鐵官營,需要一個和少府一樣強大——至少是不比少府差太多,且手裏沒有任何其他活的部門,專門去負責。


    而這樣的部門,如今漢家沒有。


    既然沒有,那就隻能創建。


    創建一個如少府那般,財大氣粗,權勢滔天,又掌握無數人力物力,卻根本不需要管其他任何事,唯獨隻需要搞好鹽鐵官營的部門。


    談何容易啊?


    這不亞於在少府之外,再另外手搓一個少府二號出來!


    一如開國那會兒,內史外還有治粟內史、少府外另有匠作少府一樣——另外搞個鹽鐵少府出來?


    “此事,陛下可能與東宮商議?”


    本能的,劉舍就問起了這件事的‘合法性’。


    但在看清劉榮眼底,閃過一抹一閃即逝的不快後,劉舍當即低下頭,再次恢複到先前那副皺眉沉思之狀。


    劉舍很清楚,方才那抹不快,是劉榮故意展露給自己的。


    也正是那抹刻意表露的不快,及時提醒了劉舍:桃侯家族,自打誕生的那一天起,就是劉漢天子最忠實的鷹犬。


    桃侯家族的祖訓,是:誓死效忠漢天子,誰是天子效忠誰;


    而非:誓死效忠漢太後,誰是太後……


    “太宗孝文皇帝年間,晁錯提議‘輸粟捐爵’,讓百姓以輸送軍糧往北方邊關的代價,換取自己想要的爵位。”


    “為了處理此件事務,太宗孝文皇帝曾設一職,曰:主爵中尉。”


    “——初始,主爵中尉全掌輸粟捐爵事,秩比二千石。”


    “後先孝景皇帝改製,進主爵中尉為二千石,兼掌王、侯子弟襲爵、敕封之事。”


    …


    “朕意:更主爵中尉,為主爵都尉。”


    “——進秩,中二千石!”


    “——銀印青綬,列漢九卿!”


    “下設大農,主糧米官營;”


    “設鹽鐵司,主鹽鐵官營;”


    “又各設錢、糧、鹽、鐵之庫,皆別於少府。”


    劉榮終於圖窮匕見:主爵都尉!


    而劉舍,卻陷入了一陣漫長的驚愕,以及源自靈魂深處的驚顫之中。


    “主爵都尉……”


    “中二千石……”


    …


    “銀印青綬……”


    “列…九卿?”


    “九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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