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得一提的是:無論是如今漢室,還是曾經的嬴秦,‘九卿’二字所對應的朝堂中央職務,其實都不是九個位置。


    ——三公九卿,三公九卿,字麵上看是三位‘公’,九位卿;


    實則,卻從來都不是如此。


    秦時,九卿不隻九位。


    內史分正牌的內史和治粟內史,少府分正版的少府和匠作少府;


    這就是四個‘九卿’了;


    再家上各種正版、盜版九卿,以及左右丞相——別說是九卿了,甚至就連三公,實際上都不止三位!


    沒辦法;


    始皇嬴政掌權之時,華夏文明正處於承前啟後,承上啟下的關鍵時間點。


    三公實際上有四五個人、九卿實際上有十幾個人,都屬於再正常不過的事。


    但三公九卿,之所以會被稱之為‘三公九卿’,正是由於太祖高皇帝,在立漢國祚後定下的規矩。


    ——三公者,丞相、禦史大夫、太尉;


    ——九卿者,衛尉、廷尉、太仆、少府、典客、宗正、奉常、內史、郎中令。


    可即便如此,在後續的具體操作當中,也還是經常出現‘岔子’。


    左右丞相之製,自是不必贅述;


    而在太宗孝文皇帝年間,甚至還出了一個‘計相’,專門負責相府內部,關於數據核算的工作。


    時至今日,漢家自秦繼承而來的三公九卿製,更是形成了一套幾句漢家特色的潛規則。


    比如太尉不常設;


    比如政權交替,或朝局不穩之時,間歇性被采用的左右丞相製度。


    倒是九卿,在漢家逐漸穩定了下來,形成了‘一個蘿卜一個坑’,九卿確實隻有九人的定製。


    作為一個政治水平在合格線以上的丞相,劉舍當然知道劉榮這番話,究竟意味著什麽。


    ——讓漢家的九卿,也如秦時那般,設十好幾個位置,並不現實。


    既然如此,那一個新九卿的誕生,自然就意味著一個舊九卿的降格。


    念及此,劉舍不由自主的低下頭,掐著手指暗自盤算起來。


    內史,作為關中地區的‘小丞相’,尤其還是漢家培養丞相的體係:九卿-內史-禦史大夫-丞相這一升官路線的根基,顯然不大可能被取締。


    此外,少府、廷尉、太仆、衛尉等專業性極強,又極具不可替代性的屬衙,也基本安全。


    剩下的典客、宗正、奉常、郎中令——宗正負責宗室事務,不可或缺,奉常主祭祀禮製,同樣必不可少。


    最後剩下的典客、郎中令兩個位置~


    “如此看來,陛下是打定主意,要動典客了?”


    如是想著,劉舍也不由悠悠長歎一聲,為才剛提拔到典客之位,躋身九卿之類的公孫昆邪,暗下同情起來。


    ——在漢家基本已經成熟的九卿體係當中,典客,可以說是最沒存在感,同時也是最可有可無的部門。


    蓋因為典客的基本職責:內外宗藩事宜,實在是於其他部門的職權多有重疊。


    內藩,在已經消滅異姓諸侯的當今漢室,基本可以直接和宗親諸侯劃等號。


    而宗親諸侯,畢竟沾著個劉氏宗親的身份,哪怕沒有典客去接洽,也還是有宗正可以去管。


    至於外藩,掰著指頭算下來,也就是南方百越之地的南越、閩越、東海三國,以及西南夷的夜郎、滇等小國。


    而這些小國,名義上是漢家的外藩,實際上,卻也屬於漢家必須搞定,使其轉化為內藩,且要盡可能和平解放的區域。


    與這些小國相關的事務,對如今漢室而言,完全可以算作是外交事宜;


    而外交,本身就是奉常所負責的禮製的一部分。


    如此說來,典客說是位漢九卿之列,專責內外宗藩事宜,但實際上,真到了需要處理內外宗藩的問題時,完全可以由其他的九卿部門分工代勞。


    念及此間種種,劉舍最終做出判斷:主爵都尉這個新九卿頂替掉的,大概率就是典客了。


    與此同時,劉舍也隱隱感覺到:該來的,還是來了。


    ——八年前,太宗孝文皇帝駕崩,先孝景皇帝順位繼承,位即九五。


    同年,即太宗孝文皇帝後元七年,都還沒改元元年的先孝景皇帝劉啟,就已經開始在朝中九卿的位置上,瘋狂安插自己的心腹了。


    到兩年前的孝景皇帝六年,先帝駕崩,當今劉榮即立;


    隻不過,畢竟不是先孝景皇帝那般,做了二十多年太子,羽翼早已豐滿的儲君。


    再加上才剛即位,緊接著便爆發了漢匈朝那戰役,半年後又是漢匈河套-馬邑之戰。


    故而,在即位之後,當今劉榮並沒有急著在朝中公、卿的位置上,安插自己的心腹黨羽。


    而今,劉榮借一手鹽鐵官營,終於隱晦展露出了這樣的意圖。


    ——主爵都尉,即要負責即將推行的鹽鐵官營,還要負責原本屬於少府的糧食官營!


    如此要害的職務,劉榮顯然不可能以能力,作為第一審核條件。


    按照劉舍的猜測,漢家第一任主爵都尉,大概率會從劉榮曾經的太子宮班底中選出。


    而主爵都尉,同時掌握著鹽鐵、糧米這三項大宗貨物的國企壟斷事宜,其進獻顯然都屬於當今劉榮;


    也就是說,主爵都尉轉下的每一分錢,最後都會流入少府內帑。


    這就意味著從今往後,主爵都尉會天然成為少府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的超級搖錢樹。


    對於主爵都尉,少府很可能會有求必應,甚至不再具備過去那般堪稱變態的超高原則性。


    換而言之:當今劉榮極有可能憑借一個主爵都尉,來間接將少府也完全納入自己的掌控。


    ——這,很不容易。


    或許聽上去有些奇怪:少府,本身就是漢天子的私人管家,主要工作就是打理漢天子的私人財產;


    難道漢天子掌控少府,不是本該如此的嗎?


    漢天子掌握自己的私人財產,難道還需要通過政治手段?


    但實際上,人類文明進程上的許多事,其實都是理論上一個樣,事實上卻是另外一個模樣。


    真要說‘本該如此’,那天子本就該富擁天下,並口含天憲!


    可實際上呢?


    幾乎每一位封建帝王,都需要在坐上皇位之後,通過自己的手腕,把本該屬於自己的權利,從不同的人手中,扒拉回自己的碗裏。


    比如太祖皇帝駕崩之後,孝惠皇帝就曾試著把本該屬於自己的皇權,從母親呂雉的手裏扒拉回來,結果卻失敗了;


    沒鬥過老娘,孝惠劉盈又盯上了丞相曹參,想把意外流到丞相手裏,被丞相分走的部分皇權拿回來。


    結果又失敗了,被曹參一句‘垂拱而治聖天子’給噴了個狗血淋頭。


    太後太後鬥不過,丞相丞相也拿捏不住,於是孝惠皇帝心灰意冷,徹底擺爛,成功在二十三歲的年紀把自己作死。


    更為典型的:太宗孝文皇帝!


    在當初,剛從代地入繼大統時,理論上本該掌握整個華夏文明的太宗孝文皇帝,可是連自己的禁衛統領都無法做主!


    在陳平、周勃等老臣明裏暗裏的鉗製之下,太宗孝文皇帝幾乎是被完全架空,連皇宮護衛統領:衛尉,都無法任命一個自己真正信任的心腹。


    萬般無奈之下,太宗孝文皇帝隻能玩兒個文字遊戲:在九卿之一的衛尉之外,另設一個‘衛將軍’的職務。


    所謂衛將軍,無官銜,都尉級別的軍事級別,比二千石的待遇級別。


    至於其權責,太宗孝文皇帝的原話是:在衛尉公務繁忙、無暇他顧時,協助衛尉完成禁中宿衛工作。


    說的再直白一點,就是衛尉管整個未央宮的宿衛,而衛將軍則專門負責天子居所:宣室殿的宿衛工作。


    單從這一件事,其實就不難發現:封建皇帝,理論上雖是‘無所不能’,但實際上,卻並非是這樣的。


    ——那些理論上屬於自己的權利,都需要封建帝王一點點爭取,在證明自己‘配得上擁有這個權利’後,才能真正成為理論上無所不有、無所無能的封建帝王。


    比如太祖高皇帝這樣的開國之君,是憑借自己開國家、建社稷的功績,來證明自己配得上,並成功擁有天子權柄;


    孝惠皇帝爭取了,也失敗了;


    太宗孝文皇帝爭取了,最終成功了。


    便是先孝景皇帝,看似是坐上皇位的瞬間就大權在握,但實際上,早在還是監國太子,甚至是單純的儲君太子時,先帝就已經在‘爭取’了。


    二十多年的太子生涯,與其說先帝最寶貴的收獲是帝王之術,倒不如說,是在還沒有真正坐上皇位之前,就已經完成了大環境對帝王的測試。


    而當今劉榮,卻是自有漢以來,極為特殊的一位。


    ——和先帝一樣,非嫡出,卻也是庶長;


    和先帝一樣做過監國太子,卻幾乎是獲封為儲君的同時,就肩負了監國之責。


    在和太宗皇帝差不多的年紀:及冠前後即位,雖沒有‘主少國疑’之嫌,卻也不必先帝即位於而立之年。


    論能力,劉榮顯然合格,甚至不止是合格;


    但論‘資曆’,或者說是施政經驗,劉榮卻相當欠缺。


    ——幾個月的太子生涯,三年的監國太子生涯,外加時至今日的兩年皇帝生涯。


    接觸朝政總共不到六年,這樣的經驗,別說是放在一位皇帝身上——哪怕是放在一名官員身上,也必然會讓人心裏犯嘀咕。


    於是,自然而然的,某些本該屬於劉榮的權利,便以各種渠道、方式,而流向了不該流向的地方。


    比如東宮兩位太後,至今都還掌控者漢家僅有的兩塊玉製兵符其中一塊;


    比如朝中大事,就算劉榮有意無意的不去奏請東宮,下麵的官員也還是會代勞,去向兩位太後——尤其是竇老太後請示。


    再比如,就是相府、少府這樣的部門。


    ——或許劉舍不會悖逆劉榮;


    ——或許石奮不敢悖逆劉榮。


    但正所謂: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底下的官員,真的很難不生出‘陛下才多大年紀?’‘這年紀的娃兒能懂什麽?’之類的想法。


    而這樣的想法,就會在所有人不知不覺間,影響他們的行為。


    好比少府下轄的東西織室,本該對天子之令不打折扣的施行;


    但有了這樣的想法之後,當劉榮對東西織室下達命令時,本該立刻應下的負責人,卻很可能會遲疑。


    遲疑過後,或許會不情不願的順從,但更大的可能性,是隨便扯個借口,把劉榮給搪塞過去。


    這樣的狀況,是無法避免的。


    唯一的解決方法,就是通過不斷地證明自己,來讓所有人都認識到:陛下,沒那麽好糊弄。


    當然,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封建王朝才會有‘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說法。


    ——相比起向那些本就不咋忠誠於自己,且對自己有刻板印象的小人物,證明自己的手腕、能力,顯然還是直接安插自己人,要簡單省事兒的多。


    劉舍曾經想過,劉榮大概會在二十五歲前後的年紀,試探性的開始往朝中安插心腹;


    至於劉榮真正意義上大權在握,百無禁忌,再無掣肘,則很可能要熬到竇老太後駕崩。


    而現在,一個主爵都尉,卻無疑是將劉舍先前的論斷盡數推翻。


    ——劉榮,已經開始行動了!


    行動的第一步,就是把曾經,由太宗孝文皇帝臨時設立,負責主持‘輸粟捐爵’之事的主爵都尉,魔改成一個小一號的少府內帑。


    從‘主爵都尉’這個職務名稱,以及該職務的由來、原本的職責,劉舍甚至能想到:日後成為九卿的主爵都尉,大概率不會摒棄原來的職權。


    即:時至今日都沒有正式叫停的輸粟捐爵一事當中,有關授爵的相關工作;


    而作為一個九卿——尤其還是以‘主爵’作為官職名稱的九卿,主爵都尉在授爵方麵的權限,也不可能隻局限於輸粟捐爵這一塊兒。


    或許軍功籌爵,爵位傳襲,乃至於功侯敕封、外戚恩封,都將被納入主爵都尉的職權範圍。


    到了那時,手握糧食、鹽、鐵三項大宗壟斷生意,與少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由漢天子光明正大的在背後撐腰,且掌握著‘爵位’這一重要職權的主爵都尉……


    “或許二十年後……”


    “——不,是十年;”


    “或許十年後,我漢家的九卿之首,便不再是內史了。”


    “而會是曾經鮮為人知,卻被當今魔改出來的:主爵都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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