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巴掉了下來,半晌後才找回聲音:「你……真的很愛記仇耶你!」


    「那是我少數的優點之一。」他故作謙虛地道。


    「總禦廚長,你實在是!」


    「叫師父。」


    「師……」她氣呼呼地鼓起腮幫子,看著他,再看了看那筐山一般高的蘿卜,都快昏倒。「什麽師父,你根本就是獄卒頭子嘛!」


    「隨你怎麽說。」他負著手,瀟灑轉身就走。「記住,是切‘白’蘿卜絲,不要切切到最後變成紅蘿卜絲了。」


    「什麽紅蘿卜白蘿卜的!」她憤慨的神情倏然一愣。他……是在提醒她別切到手嗎?


    東施施怔怔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


    那副驕傲自大的模樣真是惹人生氣,可是為什麽卻又令她感到有些莫名的窩心?


    「對了,他為什麽要幫我呢?」她撓撓頭,突然想到。


    夜深更漏,水缸裏的魚兒一甩尾,在水麵輕濺起嘩啦啦一記水聲。大條小條落砧板的蘿卜「絲」堆如小山般高,籮筐裏卻還有二三十顆碩大蘿卜靜靜躺在那兒待宰,而應該操刀的東施施卻已經累趴在一堆蘿卜絲裏睡得東倒西歪了。


    走進內膳房的駱揚目光一凝,隨即沒好氣地搖了搖頭。


    這丫頭真是一點耐力都沒有。他心底閃過一絲懊悔― 真不知這所謂的地獄訓練,到底是在折磨誰啊?駱揚有一種自找麻煩的不祥預感。他走近台邊,修長指尖輕輕拈起了黏在她額頭上的一條蘿卜絲,歪歪斜斜的刀法簡直是……是……


    「唉,真是糟蹋了這上好的豫州進貢蘿卜。」他歎了口氣。


    可是這丫頭也真夠了不起的,臉上黏滿了蘿卜絲,她居然還能睡得這麽甜?


    粉嫩嫩的小圓臉呼呼大睡,小嘴還微張,小巧挺俏的鼻頭橫掛了一條蘿卜絲,搞得像多了道初愈不久的刀疤似的,他險些笑了出來。


    「喂,姓東的小丫頭,你究竟是遲鈍還是真笨?」他忍不住搖頭,「都什麽時候了,你還能睡得著?」


    他們隻有短短的一個多月時間可以商擬宴客菜單,除開她東家祖傳一十八套大菜外,他禦膳房須配套的附屬菜肴、前菜、涼菜、葷菜、素菜、甜點、鹹點……依皇室龍鳳婚宴規矩全套做下來,更是一項艱巨盛大的工程。


    再加上她半點廚技都不懂……


    駱揚一一檢視著小山高的蘿卜絲,眉心不禁糾結了起來。按照這個進度,她一個月後要是能煮出東家祖傳一十八套大菜供皇上品試,豬也能在天上飛了!他揉了揉隱隱作疼的太陽穴,搖了搖頭。


    「喂,起來。」他輕推她的肩頭。


    「嗯……不行了……我已經吃不下了……」她蠕動了一下,咕噥著,伏在砧板上又睡著了。


    「東施施?」


    她魂都不知睡到哪一殿去了,連動也不動。


    「唉。」他真是啼笑皆非,也隻得放棄。「罷了。」


    現下已近三更天,而四更天時分,所有禦廚和廚役就該上值當差,籌備早膳,他現在勉強叫醒她也濟不了事。


    可,總也不能讓她繼續趴這兒睡,非但旁人瞧見了不適宜,也容易著涼。


    凝視著她睡得香甜的嬌酣小臉,他嘴角揚起了一絲無奈的淺笑,「還真是好睡,你是天蓬元帥投胎的不成?」


    駱揚伸出雙臂,溫柔地攔腰抱起了她。他沒有察覺到自己為什麽會放緩了動作,像是唯恐吵醒了她,他隻是覺得懷裏的小人兒軟軟的、暖暖的、香香的,像煞了年初他為太後娘娘進上的那一碗滑嫩、甜香可人的茉莉奶酪佐玉團湯。


    真想咬一口。


    「天殺的!」他臉色陡紅,隨即懊惱地低咒了一聲。「你腦子真的壞了,又想著要吃掉她?你當真不怕拉肚子嗎?」


    可說來也奇怪,但凡天下女子,若不是予人溫柔若水之鳳,就是嬌豔如花之喻,可是為什麽他會把懷裏這丫頭片子同甜甜軟軟的點心聯想在一塊兒呢?


    看著懷裏那張睡得像小娃娃的圓臉蛋,駱揚突地有股衝動,想要伸指戳戳她粉嫩圓潤的臉頰,是不是如同他想象中的那樣吹彈軟嫩?


    「傻妞,睡成這副雷劈下來也打不醒的德行,哪天遇上壞人給做成了人肉包子,恐怕你也還在做夢呢!」


    嘴裏的話像是嗬斥,可是他的眼神卻掠過一絲柔軟的笑意。


    老實說,他還真有些羨慕起腦袋不比一碗豆腐精明的她。


    對她而言,好似天大的事落下來也不過當被蓋,天大的煩惱劈將下來,也得先等她吃飽睡飽之後再說。


    「姓東的丫頭,未免也太好命了吧你?」他終究還是忍不住騰出手來,惡作劇地掐擰了她豐嫩臉頰一記。


    「痛……咬我……」雖是在沉沉酣夢中,她仍皺了皺小包子臉,下意識更鑽窩進他懷裏。「臭蚊子……」


    實在太好玩了,駱揚抑不住低笑了起來。


    「傻姑娘,切個蘿卜真有這麽累嗎?」他呢喃笑問。


    不知怎地,他突然不想這麽快就送她回小知軒了。


    他很想……就讓這個軟軟暖暖的小女人再多逗留在他懷裏一會兒,因為抱著她,他心裏不知怎地,就有種莫名暖和的踏實感。


    就像隆冬寒夜、懷裏揣著隻圓圓胖胖熱燙的雪白包子一般,不隻熨貼得胸口發熱,就連心口也奇異地溫暖了起來。


    他就這樣抱著她,靜靜坐在緊捱著角落大圓桌旁的椅子上、腳邊就是炭火餘溫猶存的灶口,抬頭,窗外是一輪皎潔的月亮。


    月光映照入窗,輕輕淺淺地映落在她小巧圓潤的熟睡臉龐上。駱揚唇畔的微笑不自覺地蕩漾了起來,久久不散……


    第二天晚上,又是一堆蘿卜。


    第三天晚上,還是一堆蘿卜。


    第四天晚上……


    「師父,拜托可不可以換一樣東西切啊?」東施施一張小臉苦成一團,望著那堆蘿卜就腳軟。「隻要不是蘿卜,要我切什麽都行!」


    「我不是那種不能商量的人,所以!」駱揚嘴角浮起一抹邪惡的微笑,大掌揉了揉她的頭。「沒問題,明兒就改切點別的。」


    「謝謝師父!」她小臉登時亮了起來,也不敢抗議他揉亂了她的頭發,滿眼感激涕零。「隻要不是蘿卜就好了,謝謝,謝謝。」


    可是到第五天晚上,東施施才一踏進內膳房,看見他指的待切物品,馬上就後悔了。


    「不要逼我……拜托……求求你……上天有好生之德啊……」她一手握著菜刀,一手死命扳捏著水缸邊緣,握刀的小手抖得如風中秋葉。


    「你不是想改切點別的嗎?」抱臂佇立在一旁等待著的駱揚強忍翻白眼的衝動,耐著性子道:「而且不就是叫你殺條魚,又不是叫你去殺人,抖什麽抖?」


    「可可可……它它它是活的……」


    而且那天晚上她才對這條大草魚以「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慨心緒訴過衷情,今天卻要對它翻臉不認魚地刀刃相向!


    她滿臉掙紮懇求地望著他,「我真的下不了手。」


    「你吃素嗎?」他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


    「呃,不吃。」她搖搖頭。


    他一點頭,「好,那可以繼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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