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州侯文烏,是天帝五公主最疼愛的孫兒,一直跟著祖母住在帝都。幼時父母雙亡,曾在白帝府中住過一陣,跟邯翊是親如手足的玩伴。


    年紀漸長,成了有名的紈絝,鎮日走狗鬥雞,遊手好閑。白帝便不大喜歡他。但他人聰明,脾氣也極隨和,帝都權貴公子,倒有多半,與他交好。


    邯翊覺得,鹿州的事,他去最合適不過,便找了他來,說明原委。


    文烏連連搖晃圓圓的腦袋,“我不去。”


    “為什麽?”


    回答隻兩個字:“麻煩。”


    “你閑著也是閑著,鹿州山明水秀的,跑一趟能費得了多少力氣?”


    “你少唬我了,這些個是非,攪進去就像是自己給自己下了個套——”文烏手在脖子周圍畫了個圈,佻撻地笑著,“你呀,還是另請高明吧。”


    邯翊失笑,“你如今說話怎麽那麽像蘭王?”


    “都這麽說。”文烏從果盤裏拿了一個蘋果,連皮帶肉咬了一口,很隨便地說:“蘭王麽,早幾年是真愜意,我比不上他,這幾年我看他也愜意得累,那又不如我了。”


    邯翊覺得這說法很新鮮,“怎麽講?”


    文烏卻又不肯說了,眨眨眼睛,“聽不懂啊?那最好,當我沒有說。”


    邯翊便也一笑,不提了。


    仍接著原來的話,問:“真不肯替我跑這一趟?”


    文烏沉吟片刻,也不說肯,也不說不肯,忽然冒出一句:“早說兩個月多好!”


    邯翊不明白:“怎麽呢?”


    文烏學著巷間俚俗小戲做派,雙手劃個弧,一甩頭念道:“兩個月前,那色藝雙全的顏珠顏大娘,她、她、她,還在鹿州!”說完,咬了口蘋果,含糊地又跟了一句:“此刻聽說是到了帝都。”


    邯翊不動聲色,“你知道她此刻在哪裏?”


    文烏搖頭,“不知道。聽說她琴、歌、舞俱絕,天下無雙,當年在樓中是紅透了的人物。原本隱居了幾年,已經不大肯見客了,不知為什麽到了帝都。我若知道她在何處,說什麽也要會一會她。”


    邯翊悠然說道:“舞不清楚,琴雖好,未必天下無雙,隻有那條嗓子,怕是真的找不出第二份來。”


    文烏眼睛倏地一亮,臉上似笑非笑,“看來,我非得替你跑鹿州了!”


    邯翊微微一笑,“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次日文烏帶了他的手函,與蕭仲宣一同去了倉平。


    這時是十月初,邯翊算算日子,早則月末,遲則臘月才會有消息來,便暫時擱開了這件事。


    天氣一日冷過一日。


    到了十一月中,邯翊早起,見窗紙亮得刺眼,推門看去,天地一片白,下了好大的雪。


    庭院中,兩個下人縮手縮腳地掃雪。邯翊一時童心大起,悄悄地從闌幹上摟了一把雪,捏成雪球,朝那兩個人丟了過去。


    隻聽“哎喲、哎喲”兩聲,一個給砸了正著,身子一歪,倒在另一個身上,結果兩人全摔倒了。


    邯翊哈哈大笑,不提防廊下一枝樹椏,被風一吹,積雪紛紛揚揚地掉下來,掉了他一頭一臉。


    唬得六福趕過來,用貂皮披風,將他裹了,擁進屋裏去。


    邯翊依舊笑著,“沒事、沒事。”


    六福可不敢大意,正手忙腳亂地伺候他換衣裳,忽然宮中來人傳報:“王爺請大公子即刻進宮。”


    邯翊匆匆趕到天宮。


    東璟門外,停著一乘軺車,烏漆輪轂,在雪地上分外顯眼。


    是首輔石長德的車駕。


    邯翊心微微一凜,朝中出了事。


    東安堂四角,生著大火盆,然而依然擋不住一股陰冷的氣息。端坐下首的三輔相,神情肅然,連侍立的宮人,也都個個麵無表情。


    唯獨已三個月不理朝政的白帝,看起來異常平靜,手裏拿著一份折子,隻見目光慢慢移動。


    “蕭仲宣是什麽人?”


    邯翊一驚。隨即明白,是鹿州那邊出了事。他小心翼翼地回答:“他是兒臣新近延請的幕僚。”


    白帝便又不語,依舊看著手上的奏折。翻了一陣,將折子合上,然後,出乎意料地,眼望著邯翊笑了笑,說:“文烏的膽子可真不小。”


    邯翊更吃驚。


    “我朝八百年未出過這等事。”白帝將手中的折子往案頭一推,便有內侍取過來,遞到邯翊手裏,“文烏帶人,抄了嵇遠清的家。”


    就像頭頂陡然炸響驚雷,邯翊幾乎要呼出聲,在喉間轉了一圈,勉強咽下了。


    展開奏折細看,是申州督撫銜名。其實語焉不詳,大致看下來,似乎是說嵇遠清不知為了什麽事情,要害文烏他們,卻反被早有防備的文烏所製。文烏便又帶人,抄了嵇遠清的家。


    疑竇重重,邯翊遲疑著,沒有說話。


    “看起來,不是沒有情有可原之處。”匡郢婉轉陳述,“當時的情勢迫人,一觸即發,似是你死我活的地步,出此下策,也在情理之中。”


    邯翊應聲接道:“父王,到底情形如何,還不清楚,似乎不宜下結論。”


    白帝不置可否,眼光慢慢地轉了一圈,看著石長德問:“你的意思呢?”


    石長德沉聲說:“臣以為,無論情形如何,此例不可開。”


    邯翊心中一沉。首揆位尊,說話極有份量,將來文烏恐怕難逃嚴譴了。


    他遲疑了一下,“父王……”


    “等等吧。”白帝打斷他,“等過兩日,該有別的折子來,看看情形到底是怎樣再說。”


    輔相告退,白帝留下了邯翊。


    卻也沒說什麽,隻是細細地追問了一遍,他讓文烏去鹿州做什麽?


    邯翊實說是為了查明齊家的命案。


    白帝的眼神卻有些飄忽,若有所思地望著邯翊,忽然問了句:“隻是如此?”


    邯翊怔了怔,“父王的意思……”


    白帝不置可否地笑笑,“為什麽也好,事情已經鬧得這樣大了,總要有個收場。怎麽做,你心裏可有底?”


    邯翊沒有時間細想,倉促之間,隻得說:“兒臣想,派欽差馳驛查審,恐怕是少不了的。”


    白帝點點頭,又問:“打算叫誰去?”


    邯翊思量了好一會,說:“刑律上,是陸敏毓最熟……”


    白帝的目光倏地盯了過來,叫邯翊不由自主地咽下了後麵的話。


    “父王的意思,他不合適麽?”他小心地問。


    白帝收斂了目光,緩緩搖頭,“他很合適,就是他好了。”


    又兩日,現任倉平郡守的奏折遞到,說得詳細了些。原來蕭仲宣在倉平,也認得些人,找了他們幫忙,明查暗訪,終於得知芸香的爹娘,在薑家宅中。又趁薑家家主過壽,將兩人偷了出來。本打算立刻帶人回帝都,哪知未出倉平,便遭伏擊。幸好早有防備,一場爭鬥,占了上風,隻是蕭仲宣受了重傷。因對方口稱是鹿州督撫所遣,文烏一不做二不休,星夜趕往汾陽郡,抄了嵇遠清的家。


    文烏拿著大公子的手函,上麵是監朝用璽,等同欽差行事,不明所以的地方官員,不敢攔他,隻得連夜上奏。


    “可是他哪裏來的人?”陸敏毓指著奏折問:“這上麵說他帶了五百餘眾,哪裏來的?”


    邯翊也不明白。


    匡郢神色淡然,隻是不開口,也看不出他想什麽。


    片刻沉默之後,石長德說:“‘鹿州數門楣,嵇齊楊柳薑’,哪家都拿得出這些人來。嵇楊兩家在汾陽,想來文烏是找了倉平柳家。”


    果然,次日鹿州撫丞的奏報遞到,與石長德所說的分毫不差。


    事已至此,邯翊便照前議,讓陸敏毓去鹿州,查審料理。


    白帝又找邯翊去,問了幾句,忽然說:“看來你那個‘蕭先生’,頗有膽色。”


    邯翊摸不透他的意思,遲疑著沒有說話。


    白帝又說:“文烏我知道,小聰明他是綽綽有餘,這麽大的事情,他沒有這個決斷。倘使我料得不錯,這大約是那個姓蕭的主意。”


    邯翊依舊摸不透這話是褒是貶,猶豫片刻,答了聲:“是。”


    白帝抬眼看看他,溫和地笑了笑,說:“這事體雖然出人意表,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該怎麽辦怎麽辦,自管安心去做。”


    邯翊有些惴惴,遲疑片刻,伏地叩首說:“茲事體大,兒臣怕自己擔不起來,想請父王歸政。”


    白帝不言語,定定看著他。


    邯翊被看得惶惑起來,不由得低垂下頭。


    “你這是什麽意思呢?”白帝慢慢地說,“難道你弄亂了這一攤子,就打算甩手不管了?”


    邯翊一顫,忙說:“兒臣不是這個意思。”


    白帝神情有些複雜,“我知道你沒有這個意思,可是看在別人眼裏,就是這個意思。所以這個擔子,你得自己挑下去。”


    頓了頓,他放緩了語氣:“翊兒,你不必過慮。其實……”


    他欲言又止。遲疑了一會,他又說:“反正,隻要懂得識大體,就絕不會出大的錯。你明白麽?”


    邯翊說:“兒臣明白。”


    天已放晴,走出乾安殿,雪光微微刺痛了眼睛。


    邯翊在殿台的石階上,站了一會。


    六福見他仰著臉,呆呆望著天邊,便試探地叫了聲:“公子?”


    邯翊恍若未聞,良久,仿佛喃喃自語地說:“今天還是這樣的好天氣,可說不定明天又是一場風雪,誰知道呢?”


    “公子高明!”六福高聲回答。


    “嗯?”邯翊瞟他一眼,“你聽懂我的意思了?”


    “不懂。”六福笑嘻嘻地說:“公子的話我每個字都明白,可是我知道,公子這麽說,就必定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的意思,那我就一點兒也不明白了,所以我隻好說,公子高明!”


    邯翊哈哈大笑,“貧!”


    轉瞬,卻又成了苦笑。


    回想方才的情形,白帝的話分明弦外有音,可自己不也是“不是這個意思的意思,那就一點兒也不明白”?


    蕭仲宣不在眼前,旁的人不便與聞,邯翊獨自思量,毫無頭緒。


    正在書房悶坐,門上來報:“蘭王來了。”


    迎到庭中,就見蘭王搖搖擺擺地進來,手裏提了隻精致鳥籠,裏麵的小鳥兒,毛色金黃,頸上一圈翠綠。


    邯翊笑問:“天寒地凍,小叔公怎舍得帶寶貝出來?”


    蘭王一哂,說:“你還不如瑤英那個小丫頭。玉環鶯生在雪山上,知道不?”


    說著,走到堂上坐了,娓娓不斷地講起鶯兒的來龍去脈。


    邯翊卻有些神思不屬,蘭王說些什麽,漸漸充耳不聞。


    忽聽他提高了聲音叫:“邯翊!”


    方才驚醒過來,報歉地笑笑:“小叔公,說了什麽?”


    蘭王瞟了他一眼,“你有心事?”


    他本想否認,然而話到嘴邊,又改了主意。


    “是,朝中出了樁大事,小叔公隻怕還不知道。”


    蘭王淡淡地說:“文烏的事情,對吧?”


    “正是!小叔公你……”


    蘭王擺手,“別提這檔事,我不愛理。聽說你府裏臘梅不錯?帶我瞧瞧去。”


    邯翊眼波一閃,微笑說:“好。”


    便引蘭王進了花園。


    站在一大株淡香漂浮的臘梅樹下,蘭王的神情變得有些複雜。


    他仰著臉,望著枝頭嬌黃的花朵,眼神飄忽不定,仿佛想著心事。


    邯翊便也不說話。


    好半天,聽見蘭王問:“在想什麽?”


    邯翊說:“我在想,小叔公今天來,是要跟我說什麽話?”


    蘭王忍不住笑了,“答得好!”


    他轉過臉來看著邯翊,好像心中有無限感慨似的,良久,忽然重重地籲了口氣,“你的聰明,可真是像你老子。有時候,我覺得說你們兩個不是親父子,都不信。”


    邯翊心中一動,低頭不語。


    “我是有話要跟你說。這些年我在你老子眼皮底下,一句話都不願意多說,何況是在你府中,掉根針你老子都會知道的地方。可是這話,我還是得來跟你說。”


    蘭王的語氣異常陰沉,“從子晟踏進帝都的那天起,我就一直看著他。他的為人,我就算不是知道十分,也有八分。這些年他待你,確實如待親生,可是邯翊,你要記著,他待你再好,有些事你還是碰不得。”


    邯翊惶惑地問:“我做了什麽?”


    蘭王看看他,似乎是想笑,然而笑聲虎頭蛇尾地消散在一聲歎息當中。“所以我非得來跟你說這話。”他說,“我不說,隻怕沒有別人能說。文烏那小子,不知到底是存心,還是誤打誤撞。他把你逼到了刀刃上,你知道麽?”


    邯翊一驚,“我不明白。”


    “我隻告訴你一句話。你不能動嵇遠清,誰都能動他,唯獨你,絕對不能動他。”


    “為什麽?”


    “你真不知道嵇遠清的來曆?”


    邯翊想了想,說:“他不是鹿州嵇家的麽?”


    蘭王說:“錯也不能算錯,他跟鹿州嵇家,是親戚。隻是他家原在東府,還是先儲在的那次東亂,他家就倒了。可是沒過多少年,他又發跡,你知道是為什麽?”


    邯翊搖了搖頭。


    蘭王卻又不說話了。過了會,他伸手按了按邯翊的肩,“你去看看他的履曆,就明白了。”


    官員的履曆,吏部都有存檔。送走蘭王,邯翊便命人取了來。


    從後往前,一頁一頁翻看,直看到最先的一頁,寫著:“四十二年,任江州魯安郡守。”


    仿佛屋裏的火盆同時熄滅了,寒意襲來,身子一點一點地凍住。連思緒也像是同時僵了,隻是呆呆地站著。


    手慢慢地垂下,指尖的那頁履曆,悄無聲息地飄落。


    那年大概是七歲,和栗王家的孫子吵嘴。


    堂兄說:“你神氣什麽?你又不是你爹的親兒子!”


    邯翊瞪著他的堂兄,一瞬時栗王的孫子或許以為他是驚住了,然而不過是下一瞬間,邯翊便撲到比他高出半個頭的堂兄身上,不顧一切地拳打腳踢。


    大約是事起倉猝,栗王的孫子給嚇呆了,周圍的侍從們也嚇呆了,毫無反應地看著他被痛毆。直到邯翊抓著他的頭發往地上撞,他驚惶失措地哭喊起來,宮人們才一擁而上,分開了兩個孩子。


    事後白帝追問緣由,沒有人敢說出實話。


    那件事,就當成兩個孩子的胡鬧,不了了之。


    可是七歲的孩子,已經懂很多事。那句話他一直記在心裏,他偷偷地問過乳娘,乳娘當然不敢說。可是她越是閃爍其辭,他越明白,那句話是真的。


    那時起,他覺得好多事情都不一樣了。


    虞妃進府的時候,帶來一個孩子,叫小禩,聽說是揀來的,跟他差不多大。白帝要他跟小禩一塊玩,他總不大樂意,覺得他是個野孩子。這時他卻覺得,自己也一樣。


    他很留意周圍人的隻言片語。雖然都瞞著他,但是隻要有心,沒出幾年,他也就明白了多半。


    他的生母,原是青王府的丫鬟。青王被貶到江州魯安,他娘一直跟著。患難之情,也就顧不上什麽身份懸殊,他的生父世子闔垣,便娶了她。那是四十二年初的事情。


    不到半年,他祖父和他生父,就雙雙暴亡了。


    據說,是食了壞掉的魚。


    算起來,那時他娘懷他,不過五個月。料理喪事的時候,他娘不見了。都道她是卷財跑了,哪知過了一年多,她到了帝都。


    天曉得她這一路如何行來,到帝都的時候,已經病入膏肓,隻是憋著一口氣,要說最後幾句話。


    “聖上,幼兒無罪。他爺爺和他父親,有再大的過錯,畢竟與他無關。求聖上看在他過世的曾祖母分上,看在他也是天家一脈骨血的分上,保他一條生路。”


    他的曾祖母,是天帝元後。青王父子一死,天後隻剩下這一脈骨血。


    天帝動容,當即應允:“你放心,隻要有我在,絕無人敢虧待他!”


    他娘強撐到此刻,就為了這一句承諾,因此話一入耳,身子搖晃兩下,倒在了地上。天帝命人醫治,但是太遲了,勉強拖延數日,就咽了氣。


    事關天家血統,便借助神器,滴血認親。確認下來,果然是皇族之子。


    然而天帝年邁,這個小小孤兒,該交給誰撫養?


    結果,一年多以前遇刺,剛剛傷愈回到帝都的白帝,以自己新喪一子為由,奏請收養這個孩子。


    天帝準奏。


    白帝待他,有如親生,那是人人都看在眼裏的。


    所以他將信將疑。


    直到有回,他偷偷去查了內廷司的存檔,才知道傳聞果然是真的。也就是那年,白帝命他離開帝都,去了東府。


    現在想來,若不是虞妃的臨終遺言,和瑤英一病,他也許一世不會再回帝都。


    偶爾,他會想,為何他娘顛沛流離幾千裏,非要將他交給天帝才放心?他娘怕的是誰?他的祖父和生父,又如何在一日之內,雙雙暴死?


    這些念頭一冒出來,立刻就給壓了下去。


    他不敢想,也不願想。


    可是不敢也好,不願也好,該來的還是會來。


    帝懋四十二年,江州魯安郡守是嵇遠清。這句話如影隨形地在他耳邊,不斷轟響,揮也揮不去。


    他喝酒了。


    他知道不該喝,他怕喝醉了,會憋不住把什麽話都說出來。可是他心裏像窩著一把火,滾燙滾燙地,煎熬著他,好像整個人都疼得要縮成一團。


    他用酒澆那把火,可是火越燒越旺。


    他想哭、想喊,隻是最後的一絲理智克製著他。


    漸漸模糊的意識中,有一隻手伸過來,奪走了他手裏的酒壺。他抬起頭,看見妻子秀菱,略帶憂慮的眼睛。


    他想奪回酒壺,可是他的手也不大聽使喚了。


    他惱起來,索性一把抱住了秀菱的人。


    秀菱掙紮著,似乎想要推他。


    他一邊撕扯她的衣服,一邊含糊不清地說著:“你去告訴他好了,你告訴我這些年如何虧待了你。他挑了你不就是因為你聽他話?你聽話所以你幫著他來盯著我的,對不對?別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


    秀菱好像說了些什麽,可是他什麽也沒聽清。他顧自不停地說著,似乎要把心裏那團火,全都發泄出去……


    醒來是夜半。


    月光映著雪光,他看見床角,縮成一團的秀菱。


    她滿臉的淚痕,可是她已經不在哭了,隻是靜靜地望著他。她眼裏的悲傷,讓他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然後,他想起之前的一切,臉色變得像月色一樣蒼白。


    “秀菱,我……”


    他想說點什麽,被秀菱輕聲打斷了。


    “方才的事,我絕不會告訴王爺的,公子的話,也沒有第三個人聽到,公子可以放心。”


    他看見她眼裏淚光一閃,然後又幹涸了,便不由歎了口氣。


    兩人相對無言地坐了好久,邯翊隻覺得心裏空蕩蕩地,末了,他隻低聲說了句:“謝謝你。”


    次日上朝的邯翊,平靜如常。


    散朝之後,容華宮的一個內侍,跑來叫住了他,說大公主有事找他商量。


    瑤英不知昨日種種,見了他,依然有說有笑,講了好些瑣事。


    邯翊打斷她:“到底有什麽事啊?”


    瑤英這才說明原委。還是顏珠的那件事,前日白帝又提起,這回避不過去了,瑤英隻得找他。


    “你答應過我的。這回你替我辦了,改天我好好謝你!”


    邯翊無奈地苦笑,“我也不用你謝,隻要你往後別再替我惹這些事來。”


    “咦?這是什麽話?”瑤英強詞奪理,“你做兒子的,請父王過府玩一天,怎麽能叫惹事呢?”


    邯翊瞪她一眼,不理她了。


    回到府中,同秀菱商量。不過隔夜,見麵不免尷尬。


    秀菱低了頭說:“隻要有半個月籌措,總能辦得下來。”


    邯翊也覺得窘迫,匆匆忙忙地說聲:“那你先預備起來。”便找個托詞去了。


    過兩日進宮奏請,白帝一聽就笑了:“瑤英到底是把你擾出來了。”沉吟片刻,又問:“你現在不比從前了,為這點小事,忙得過來麽?”


    那樣慈愛溫和的語氣,是裝也裝不來的。


    猝不及防地,邯翊心頭一熱,百感交集,幾乎失去從容。定了定神,才說:“父王放心,兒臣還不至於忙得連盡一天孝心的時間都沒有。”


    “那好吧。”


    日子定在了臘月中,趕著年前,正好與節下的事情一起操辦。


    秀菱領著闔府上下,大忙起來。好在這已經不是第一次,當初邯翊分府三月,就曾接駕,算是輕車熟路。


    即便如此,隔幾日再見,邯翊便吃了一驚,“你怎麽瘦得這樣厲害?”


    秀菱溫婉地一笑,“沒有什麽,隻是這幾天累了些。等忙過這一段,自然就好了。”


    邯翊便叮嚀幾句“累了就多歇息”之類的話,去了。


    秀菱呆呆地坐了一會,剛要起身,便覺頭暈目眩,一下跌坐回去。唬得幾個丫鬟一擁而上,端水的端水,取藥的取藥,就在這一陣忙亂當中,她恢複了常態。


    “把前一陣托潘太醫開的安神丸拿一封來我吃。”一麵警告地看著幾個侍女:“別告訴大公子!”


    陪嫁丫鬟如意,相當不甘心地問:“為什麽?”


    秀菱不答,良久,平靜地笑一笑,從丫鬟手裏接過藥服了,然後依舊起身,去安排事宜。


    等到了日子,白帝車駕從天宮,迤邐而出。特意從簡的儀仗,仍是不見首尾,走了近一個時辰,才到大公子府。


    接駕完,略敘一敘家常,傳過午膳,白帝向邯翊笑說:“開演吧。”


    邯翊退到後堂,見顏珠正望著台前出神,便說:“不要緊的,拿出你平常的本事就行。”


    顏珠恍若未聞,一雙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堂上。


    她站在側門,看不見白帝,但她知道他在那裏。十多年前,就是這個人一紙詔書,自己一個千金小姐就淪入了青樓。本以為早就忘懷的往事陡然清晰,耳邊盡是裂弦瓷碎、吆喝喧嘩、叫喊哭嚎的回響,幾乎就想扔出一句“我不伺候他”!


    然而瞬時,她又清醒了。


    勉力定下心神,她說:“公子放心,我明白。”


    孫五捧著曲冊匆匆進來,劈頭就道:“點下來了,是‘掃花’、‘春曉’兩支,顏大娘,你快預備。”


    平日極熟的曲子,其實不用準備。等到得堂上,撫琴引吭,唱得珠圓玉潤,果然是四座皆驚。


    邯翊站著聽了一會,正打算回堂上去,不經意間有個小丫鬟的身影,晃過眼前。


    “你等等。”他叫住她。


    小丫鬟似乎吃了一驚,身子顫了顫,低頭站住了。


    邯翊走過去,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凝神看著。良久,問:“你是我府裏的丫鬟?”


    小丫鬟搖搖頭。


    “那你是哪府的?”


    小丫鬟臉色發白,像是緊張得話也不會說了。


    “她跟我來的。”冷不丁地,身後有人插話。回頭一看,是領了賞下來的顏珠。


    邯翊問:“我怎麽不記得你有這麽個丫鬟?”


    顏珠說:“是前幾天才買的。她家裏出了事,急等著錢用,我看她可憐,所以……”想想又說:“她還不十分懂規矩,公子多包涵。”


    邯翊不言語,一直盯著那小丫鬟看。忽然一笑,說:“原來,你還藏著這樣的寶貝。”


    顏珠愣了愣,正想說什麽,孫五又趕著過來說:“大公主加了一支‘踏雪’,顏大娘快上去吧。”


    邯翊微微頷首,“你先去吧,有話日後再說。”


    直唱到天色將晚,白帝啟駕回宮。


    瑤英拖在後麵,跟邯翊說悄悄話:“你趕緊讓顏大娘搬家吧。”


    “為什麽?”


    “你沒看見景暄他們幾個,方才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麽?”


    景暄是朱王的孫子。


    邯翊笑了笑,“我倒沒留心。”


    瑤英好像有心事,沒有接口。走了一段,眼看快到府門,邯翊得趕上前了,卻又說:“等等,我還有話要告訴你。”


    邯翊轉回身來,看著她。


    “這話……”瑤英很猶豫,“本不該我說。”


    如此吞吞吐吐,邯翊留心了。


    他凝神看她,“瑤英,你可是有什麽為難的事情?”


    “不、不是,不是我的事。”


    邯翊苦笑,“那,不是要緊話等我過兩天進宮聽你說?”


    瑤英不置可否地沉默著。


    邯翊焦急地望一望前麵已在跪送的官員,幾乎就想甩手而去的當兒,瑤英終於低聲地、一字一字地說了出來。


    “鳳秀宮的那位,有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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