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仲宣推開窗子,風卷著零星的雪霰撲了進來。


    他伸出僅有的一隻手,雪片落在手心裏,有種冰涼的真實感覺。


    “哈啾!”


    文烏在他背後,響亮地打了個噴嚏。


    蕭仲宣微微一笑,帶上窗子。


    從最後的縫隙,他瞥見院中大公子邯翊的身影,深青的袍服如天色般陰沉。


    他們回到帝都十天了。去時默默無聞,歸來時朝野矚目。重案在身,由理法司收押。與尋常囚犯不同,跟文烏兩人合住一個小院子,一切都打理得舒舒服服。


    他當然知道是誰安排了這一切,可是那個人卻一直沒有露麵。


    回想起大公子以往略為浮躁的行事,蕭仲宣不由訝異,是什麽讓他變得沉得住氣?


    邯翊走進屋,雪片掛在他的眉頭發稍,瞬間便化成了細小晶瑩的水珠。他的目光在蕭仲宣臉上盤桓片刻,又慢慢地移到他空蕩蕩的右邊衣袖上。


    他慢慢地吸了口氣,“先生受苦了。”


    蕭仲宣笑答:“本來該丟一顆頭,如今隻少半條胳膊,算起來隻賺不賠。”


    邯翊默然片刻,“先生放心,這條胳膊不會白丟。”


    “既然已經丟了,”蕭仲宣的聲音裏透著一種奇異的豁達,仿佛超然物外,“白丟還是不白丟,對蕭某來說,都是一回事。倒是——”


    他看看文烏。


    文烏起身,到裏屋取了一隻匣子出來,默不作聲地往邯翊麵前一推,轉身往外走。


    邯翊不解,“你到那裏去?”


    文烏說:“你跟老蕭談,我不聽,你就當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個東西。”說完,真的開門出去了。


    蕭仲宣望著文烏離去的身影,半晌,若有所思。


    邯翊問:“先生在想什麽?”


    “在想鹿州的事情。”


    邯翊眼波一閃,低聲問:“蕭先生,為何出此驚人之舉,去抄嵇遠清的家?”


    蕭仲宣反問:“公子以為,是我的主意?”


    一絲愕然從邯翊掠過,隨即隱沒。


    當初是白帝這麽推斷,他便也這麽以為了。此刻細想,當時蕭仲宣已然身受重傷,怎可能再替人出謀劃策?


    他不語。隔著炭火,他的麵容顯得飄忽不定。


    蕭仲宣看見他眼底深藏的複雜神情,仿佛掩藏著極深的心事。他想起不久之前,在他未離開帝都的時候,也曾在大公子眼裏看到過同樣的神情,但那時,這種神情還像雪花一般飄搖,此刻卻像是生了根。他很想知道那是什麽,但邯翊不說,他便也不問。


    良久,邯翊收回心神,看著匣子,“這是什麽?”


    “是信,公子要不要看看?”


    邯翊打開匣子,隨手取了最上麵的一封。信箋很舊,看起來像是十年之前的。信沒有署名,但字跡很熟悉,那是匡郢的手書。


    “……若所謀事果,帝自可為攝政。如其不諧,亦須據鹿、端及東土半壁,複東府之舊,則其如我何?”


    他的眉角不易覺察地跳動了一下,然後將信放回去,淡淡地問:“為何給我看這個?”


    “這裏麵還有些別的事,如果拿出幾封,估計就可以端掉幾個人。”


    邯翊無聲地透出一口氣,說:“聽先生的語氣,似乎不大讚成這麽做?”


    “就事論事,單說鹿州一案,大公子動得了嵇遠清、動得了齊薑氏,隻怕卻不足以動他。”


    邯翊笑笑,“我原本也沒打算動他,連嵇遠清我也不會去碰。”


    蕭仲宣怔了怔,那種神情又在邯翊眼底閃現,卻隻是一瞬,便消失了。


    邯翊又說:“倒是如今,連齊薑氏都不一定動得了——”


    “這是從何說起?”蕭仲宣瞬了瞬眼睛,“小公子又不在齊薑氏的肚子裏!”


    邯翊蹙眉不語。


    忽然站起來,在屋裏來回走動,仿佛有什麽事遲疑不決。


    蕭仲宣靜靜地望著,另一個身影從記憶中浮現,和他徘徊的腳步疊合在一起。蕭仲宣忽然說:“等把這件事情了結,我也該走了。”


    邯翊倏地停下腳步,“哎?”


    “大公子當初說,去留由我,如今不會不算數吧?”


    邯翊怔了很久,勉強笑道:“那自然算數。不過我不明白……”


    蕭仲宣有點疲倦,閉起眼睛歇了會,然後說:“一來,還是那句話,蕭某閑散慣了。二來我剛剛想明白,大公子身邊其實不需要我這麽個人。”


    邯翊微微不悅,“我自然是需要的。先生何出此言?”


    蕭仲宣緩緩搖頭:“我看大公子要我留下,隻因為王爺身邊也有過這麽一個人!”


    邯翊神情微變,似乎想說什麽,卻沒有說。


    蕭仲宣又說:“我這趟回鹿州,一路跟文公子閑談,才知道王爺身邊有位胡先生。不光如此,路上我還留意到一件事情,文公子想事情的時候,喜歡繞室徘徊,我想了一想,似乎大公子也有這個習慣,既然大公子和文公子是總角之交,是不是都學王爺?”


    邯翊低頭回想了一會,笑說:“我自己都不曾留意,不過父王倒真有這樣的習慣。”


    “大公子,為何你事事都要學王爺?”


    蕭仲宣正色,一字一頓:“你何能如此?又何須如此?大公子你……畢竟不是王爺!”


    邯翊沒有說話。


    他的眼睛定定地看著蕭仲宣。漸漸地,仿佛有一絲光亮,從他的眼底,由暗而明,映著他年輕的臉龐,煥發出一種異樣的神采。


    “是啊!”他輕鬆而快意地笑著,仿佛陡然間甩脫了什麽束縛,“先生說的不錯!我畢竟不是父王。”


    蕭仲宣微笑,“如此,蕭某是可以安心地走了?”


    “先生放心,幾時先生要走,我必把盞相送!”


    當日,邯翊便將那匣信箋呈給了白帝。


    他知道那些信是什麽,帝懋五十三年白帝奪宮的時候,他已經十一歲了。


    他還記得消息傳來的時候,虞妃恐懼的模樣,她臉色慘白,渾身都在發抖。那時他很奇怪,她到底在害怕什麽呢?後來他明白了,因為她本來是個民間女子。他就不一樣了,從小就是皇子,他覺得那些事,再自然也沒有。


    直到有一次,瑤英拉著他,去看壽康宮的那個老人,他才微微感到一點不寒而栗。


    老人癱在床上,看見他的時候,眼中突然閃出銳利的光芒,那比他枯槁的容顏,更令人害怕。一瞬時,他覺得自己從裏到外,都被他看透了。他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心裏卻忍不住想,有這樣目光的老人,怎麽會落到這個地步?


    白帝看了那些信,默然良久,卻隻問:“看樣子,嵇遠清這事情一兩天完不了。鹿州是個要緊的地方,督撫這位子空著不行,你心裏有沒有人選?”


    人選自然有。可是話到嘴邊的瞬間,他看見白帝眼中略顯複雜的神情。心念電轉,他改了口:“總得要一個威望才德具勝的人,容兒臣跟輔相他們商量一下。”


    白帝先不作聲,然後緩緩地吐出兩個字:“也好。”


    他的聲音裏,帶著一種無所謂的淡定。而邯翊,反倒有了幾分慌張。


    從宮中出來,見到石長德,提起鹿州督撫的人選。


    首輔思慮良久,直言道:“讓蔣成南去,大公子以為如何?”


    邯翊不響。過了會,他慢慢地籲了口氣,“倘使沒有更合適的人選——”


    石長德從他的聲音裏聽出一絲不甘心,便說:“隻好他去。”


    邯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苦笑,“我想也是如此。”頓了頓,他又說:“蔣成南去了鹿州,理法司由誰來接?”


    最順理成章的人選,自然是現任刑部正卿魯崢。


    他與匡郢過從甚密,必定能為白帝辦到他想辦的事,隻是這麽一來,花費在鹿州案上的一番心血,隻怕要付諸東流。


    石長德卻仿佛閑談般,問起:“大公子去理法司半年多了,對刑律條文也該稔熟了吧?”


    邯翊明白他的意思。


    “不行,”他急急地搖頭,“我不行。”


    石長德也不問緣由,隻說:“那麽,亦隻有魯崢最合適。”


    “朝中無人了麽?怎會隻有他?”邯翊站起來,煩躁地來回踱步,“端州督撫魏長榮行不行?或者孫直廉?董碩呢?”


    “大公子!”石長德打斷他,沉穩地說道:“‘退一步海闊天空’。”


    “是啊。”怔了好一會,邯翊終於輕歎了一聲,“你說的是。”


    兩天後明發鈞令,蔣成南以從二品銜轉任鹿州督撫,魯崢遷理法司正卿。


    同日白帝降下諭旨,將自己原先住過的西天帝府賜給了大公子。


    這所府邸在天宮之西,修得奢華無比。自從白帝攝政,沒有身份相合的人能住,便一直空著。


    邯翊明白,這是對他“識得大體”的嘉許,看來榮寵無限,卻不免有些意興闌珊。


    本該意興闌珊的蔣成南,看來卻愜意得很。他以從二品轉任鹿州督撫,雖是平調,算起來還屈了,然而麵上從容自若,一點看不出心裏怎樣想?


    他在朝中幾無交好,人緣卻也不差,一連幾日餞行的不斷,終於偷得一日清閑。其實也有緣故,蘭王府中有喜事——世子弄璋,這是蘭王長孫,諸人自然要去道賀,蔣成南跟蘭王來往甚少,略為應酬便抽身回來。


    獨在書房整理卷冊,忽聽腳步微響,抬眼看時,小廝在門口傳報:“石老爺。”


    是好友石璟,內眷亦無需回避的至交。踏著安閑的步子,由門外進來,施施然淺笑道:“好會享清福!”


    石璟本是個不理世務的濁世佳公子,家中極富,一門心思想讓他做官,替他謀了個太常寺錄事的差使,倒也投他的口味,便一做好幾年。官不曾升一級,朋友倒交了不少。蔣成南為人疏淡,惟獨與他交好。


    蔣成南見是他,快意地笑了:“可不是?‘獨享三分閑’,難得得很。”


    然而石璟想起的是前頭一句:“鍾鼎若浮雲”,便覺得他的話大可玩味。


    “這就要想‘歸去青山裏’?早得很!”


    “何必青山裏?”蔣成南悠然笑道,“我此刻已然覺著‘輕’了許多。”


    “我看也就是眼前,說不定隻有一年半載好享。”


    蔣成南很留意他的話:“怎見得呢?”


    “我剛從蘭王府裏來,聽見個傳聞。”他壓低了聲音,“說是嵇遠清身上有些什麽‘花樣’,上頭非得要繞過你去,所以才調你出去。”


    蔣成南沉默了片刻,反問:“那又如何呢?”


    “繞過去了麽——”石璟在案頭畫了個圈兒,“自然還要繞回來!”


    蔣成南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我覺得這話有些道理。”至交清談,毫無顧忌,“那邊這回又拿下了理法司,長此以往,隻怕石相都壓不住,上頭能無動於衷?”


    “未必。”蔣成南終於開口說了句心裏話:“嵇遠清不過是秋後之蟲,無足輕重,石相如果壓不住,王爺絕不會這麽做。再者,不單石相在,還有——”


    話到這裏,不肯說下去。


    石璟眨著眼睛,“你是說——”


    “看明年秋後吧。”蔣成南仿佛很隨便地說。


    石璟終於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慢慢地吸了口氣,半自語似的喃喃說道:“倘或到時是一位小公子,那……”


    “所以說嘍!”蔣成南悠然道,“此時調我出帝都,求之不得!”


    便在年關,一輛青布棉籠的騾車載著蔣成南出了帝都,這場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人事變更也就塵埃落定。


    朝中多數人,顧慮不到這些事。薑妃有孕的消息,早已悄悄傳開,因此諸多的眼光,都在這一位側妃的肚子上。薑妃外家,陡然比平常熱鬧許多,有人趕著去巴結,隻怕等孩子落地再來,那可就遲了。但大多還在觀望,單等看足月臨盆,到底弄璋弄瓦?


    盡管各懷心事,帝懋六十二年還是在一片祥和中到來。


    白帝仍無歸政之意,春天裏要操辦的一件事,便著落在邯翊身上。


    大公主瑤英五月裏將行及笄之禮。


    公主及笄,雖然隆重,但算不上什麽大事。可是人人都知道,凡事沾著了大公主,那就成了大事,誰也不敢大意。


    禮部和內廷司,自半年前已經開始籌辦,過了年,更變得大張旗鼓。


    有天邯翊經過禮部,正看見堂官在驗看繡房送來的翟衣。


    他們將那件華美的衣裳,展開在陽光底下。


    金線繡的鳳鳥,仿佛將要振翅飛去,那姿態便像針一樣,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走過去,以挑剔的目光看著那件衣裳,說:“為何這花樣如此不莊重?叫繡房重新做。”


    禮部官員嚇了一跳,他們再三解釋花紋是按古籍記載,還說如果此時重做,恐怕已經趕不上四月裏的典禮。


    邯翊重重地哼了一聲,不容分辯地說:“重做。”


    然後便甩下手足無措的朝臣,轉身走了。


    連他自己也覺得這舉動荒唐,然而他確實在隱隱期待著,這麽做真的能拖延及笄禮,仿佛這樣能挽留住時光。


    次日石長德親自來見他,婉轉說明難處,請他收回成命。


    他無聲地歎口氣,答應了。他知道他什麽也改變不了,無論是那件衣裳、那個典禮、還是時光。


    三月陽春,禦花園團花錦簇。


    偶爾侍宴,便看見薑妃的腹部開始明顯隆起。將為人母的喜悅,讓那個女子變得容光煥發,她的笑真心誠意,不再是漂浮臉上的麵具。


    奇怪的是,她和瑤英的關係也像是好一點了。


    偶爾,瑤英在邯翊麵前,也會興致勃勃地說起不知她會生男生女?他知道,其實她也期待著那孩子的降生。


    可是他卻是一片漠然。既沒有什麽可高興的,也沒什麽不高興。他想起那個孩子,就像想起街頭巷尾的任何人,跟他沒有多大的關係。


    瑤英留意到他的冷淡,便會住口不提。


    他看見她略帶憂慮地看看他,欲言又止,便想她大概是誤會了。也許,如今人人都這樣誤會著,以為那孩子可能會奪走他的一切。


    然而他卻知道,奪走一切的不會是那孩子。


    因為他失去的,在他尚未出世時,就已經失去了。


    天熱得早,四月中已經是初夏風景。


    自從魯崢到任,便開始著手料理嵇遠清的事,果然如邯翊所料,鹿州案被擱置下來。


    他也不過問,偶爾去一趟理法司,卻隻是探望蕭仲宣和文烏。


    蕭仲宣見他似乎不大有精神,便勸解說:“王爺未必不想再辦鹿州案,大公子還是不要放手為好。”


    邯翊淡淡一笑,“父王就算要辦,也未必要我插手了。”


    蕭仲宣覺得他話裏有話,可是又不願明說的樣子,也就不再提。


    這天午後,邯翊又去探望。走進院子,見文烏一身絳色紗袍,坐在滴水簷下磕瓜子。有個十七八歲的俏丫鬟站在旁邊,端著茶盤伺候。


    邯翊看得微微發怔。


    文烏看見他,隨手向東屋指了指,笑著說:“老蕭睡呢。”


    邯翊不由莞爾。


    丫鬟端了座來,又去給他倒水。邯翊盯著她的背影看了幾眼,“這是?”


    文烏說:“姓魯的會來事。那天差人來問缺什麽沒有?我說小子沒有丫鬟伺候得好,他就送了這個來。”


    “他倒不怕那幫言官說話。”


    “他怕什麽?”文烏“啵”地吐出兩片瓜子皮,衝他瞬了瞬眼睛,說:“這事情既然是把我牽在裏麵,那言官要是說話,自有人替他擋著呐!”


    邯翊哭笑不得,忍不住說:“那你還要她?”跟著壓低了聲音:“再說,有她在,你和蕭先生兩個多不方便?”


    文烏眯得兩隻眼睛都找不著,“有什麽不方便?我和老蕭倆人,還能有什麽私情話,怕人聽窗根不成?”


    邯翊大笑。


    文烏忽然將手裏的瓜子扔開,“你今天來得正好,我倒有私情話跟你說。”說著,站起來朝西麵耳房走。


    兩個人進了屋,文烏回頭吩咐:“六福,外麵看著,別讓人聽了我跟你家公子的窗根!”


    邯翊不禁又笑:“你倒是要演哪出啊?”


    文烏關了門窗,轉回身,臉上一絲笑意也無。


    他從腰間解下一個荷包,拿在手裏沉吟了一會兒,“這件事,放在我這裏也有日子了,連老蕭都不知道。原想等離開了這裏再跟你說,可是看來還得再住一陣子,再者,不必瞞你,這東西放在我這裏,還真懸心!”


    他將荷包一遞:“這也是從嵇遠清那裏得來的。”


    邯翊遲遲不接,一直盯著那荷包看,臉上神情似乎有些茫然。


    文烏卻也不覺得意外似的,隻將荷包推到他麵前,靜靜地等著。


    良久,邯翊輕輕籲了口氣,拿過來從裏麵抽出一張泛黃的紙卷,上麵既無抬頭,也無落款,隻寫了兩行小字:“青王後事辦得甚好。楊晉不可留。”


    字跡陌生得很,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但話裏的意思,卻能猜到幾分。


    邯翊低垂著頭,仿佛在想什麽。文烏一直看著他,見他臉上神情先有些悲喜莫辨,繼而也就平靜下來。


    他抬起頭,看看文烏:“我一直沒機會問你,你到底為什麽要去抄嵇遠清的家?”


    “我的脾氣你還不知道麽?平常是最好說話的,可以誰要惹急了我,也不是好相與的。他嵇遠清敢來要我的命,我自然敢去要他的命!”


    語出坦直,邯翊便不再問。


    又低頭看那字條。其實翻來覆去就那幾個字,然而他盯著看了許久,就好像真能看出什麽玄機似的。


    “楊晉是什麽人啊?”


    文烏一哂,“我哪裏知道?”


    邯翊淡然笑著,說:“事到如今,你也別跟我拐彎抹角了。這事情你到底知道多少了?”


    “你知道了多少,我就知道了多少。”


    “這話怎麽說?”


    文烏笑笑,“除了數得過來的那幾個,別的人大約都是道聽途說,知道的差不多。比方這個楊晉,我也是看了這字條,才知道還有這麽個人。”


    “那,”邯翊仿佛很隨意地說:“過陣子,等這裏的事了結,你替我查查。”


    文烏看看他,別有所指地問:“你真的要查啊?”


    邯翊不答,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


    文烏輕輕一擊桌案,“好!”


    起身開了門,大聲吩咐:“六福,點盞燈來!”


    邯翊先是一怔,隨即微微苦笑。


    就著六福端來的燭台,手裏的紙卷頃刻間化為灰燼。


    一整天都悒悒難安。


    進宮料理朝務,看不了幾行便走神,直到天色將晚,才好歹算是將輔相呈上的諭旨草擬過目一遍,蓋印下發。


    出了殿,但見殘陽斜照,宮宇肅穆,三兩昏鴉,盤旋於半空,不覺微微有些恍惚。


    六福站在一旁,時不時抬眼看看他,欲語不語地。如此三四回,邯翊終於覺察到了。


    “你有事?”


    “是。”六福把腰彎一彎,眼風朝四下裏掃了一遍,然後輕輕扯動他的衣袖。邯翊會意,隨著他到旁邊僻靜的地方。


    “薑妃娘娘出事了!”


    邯翊眼波倏地一閃,沉聲問:“怎麽回事?”


    “裏頭傳出來的消息,就是方才的事情。王爺在流雲閣聽曲,大公主、二公子都在,唱到一半,端上來一盤新貢的青果。薑妃娘娘有身子,吃酸,自己伸手去拿,結果那果子裏,竟然藏著一條小青蛇!薑妃娘娘冷不丁一嚇,人往後仰,結果連人帶椅子載倒在地上。”


    “那她現在呢?”


    “不知道,聽說太醫還在裏麵。”


    邯翊一語不發,霍地起身就走。


    六福追著問:“公子是要去見王爺還是看薑妃娘娘?”


    邯翊說:“去容華宮。”


    到了容華宮,知道果然沒有來錯。


    宮中一片寂靜,宮人們盡是大氣也不敢出的神情。玉兒在瑤英的房門口亂轉,手裏絞著一塊手絹,嘴唇已經咬出了血絲。抬眼看見他,就像是看見了一根救命稻草。


    “大公子——”她滿眼驚惶,手指著屋裏。


    邯翊心一沉,來不及細問,一把推開了房門。


    瑤英憑窗坐著,麵無表情地看著窗畔一枝丁香。


    “瑤英!”


    叫了兩三聲,她才回過身來,茫然地盯著邯翊看了好一會,眼神空空洞洞,像是不認得他了。


    “瑤英,”邯翊踏前幾步,輕聲說:“是我啊。”


    她像陡然間驚醒過來似的,站起身,迎上幾步,卻又忽然站住了。


    “不是我。”她小聲地說。


    “我知道。”邯翊說,“我知道。”


    她的眼睛漸漸亮了:“你真的相信不是我?”


    “是啊。”邯翊又說了一遍,“我知道不是你,所以我才來了。”


    瑤英笑了,然而嘴角方挑起,便忽地轉過身,過一會,輕輕地吸起鼻子。


    邯翊走到她身後,伸手想要扶著她的肩,遲疑了一下,又縮回手。他歎口氣,“你……”


    話沒有說完,瑤英驀地轉回身,手捉著他的領口,臉埋在他項間,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起先,邯翊手足無措地站著。頸間,淚水不斷地滑落。漸漸地,他覺得那些水珠仿佛滲過了他的肌膚,一直滲進了血脈、骨肉。冰涼,刺痛。


    他抬起手,想要摟住她,輕撫她的頭發,安慰她。


    就像多年前那樣。


    他想起他最後一次抱著瑤英,那是他從去東府的路上匆匆趕回。他想不到瑤英會在宮門等著他,她的病還沒有痊愈,瘦弱的身子埋在他懷裏,像隻伶仃的小貓兒。瞬間他全然忘記了她是權傾天下的白帝最疼愛的女兒,忘記了她是他的妹妹,他抱著她,心無雜念,就如同抱著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然而,抬起頭時,他看見不遠處的石階上,白帝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


    他的手在距離她一分的地方僵凝,為記憶中的那道目光所阻隔,始終也沒有落下。


    不知過了多久,瑤英終於止住哭泣。她從他懷裏離開,依舊低垂著眼睛,用塊手絹捂著臉。


    邯翊問:“為什麽這麽傷心?難道父王說是你做的?”


    瑤英正在擦拭的手勢頓了頓,她賭氣地說:“他雖沒那麽說,可就是那個意思。”


    “既然是沒說,你怎麽就知道?”


    “父王那眼色,我還會看不出來?”


    他嘻笑,“算了吧,你就是把乾安殿拆了,父王也不會說你半句。下回再為沒影的事這樣,小心我刮你鼻子。”


    他故意這樣東拉西扯,她也明白他的用心,便不作聲了。


    過了會,她赧然地笑笑,低聲說:“多謝你。”


    話音裏有種陌生而令他心驚的意味,他愣了會,才說:“作甚麽這樣客氣起來?我是你哥哥啊。”


    瑤英抬眼看看他,譏誚地微微笑笑,“這麽說,你來看我,隻因為你是我哥哥?”


    邯翊默然片刻,說:“是。”


    “你騙人,”瑤英任性地迎上他的目光,“我知道你騙人,邯翊!”


    “別這麽叫。”他鎮定地打斷她,“讓人聽見了,會說你不懂規矩。”


    她執拗地擰開臉,“你又不是我親哥哥。”


    仿佛是衝口而出的話,然而說出來才知道不是。那是心底裏說了多少遍的話,一直想說,一直不敢說。


    到底說破了。


    實在多少年都是這樣想著的,可是說破了,感覺還是不一樣,好像多少年的時間,其實都隻是為了說這句話。


    心定了,便轉回臉來,看著他。


    她沒有說話,他也沒有說話。不消說什麽,彼此離得那樣近,能聽見對方的呼吸,能看見對方瞳孔中的自己。


    良久,邯翊抬起手,這次他終於越過了那道看不見的阻礙,輕輕地、輕輕地撫上了她的臉。


    “瑤英!”他看著她的眼睛,動作,從未有過的溫柔,語氣,從未有過的冷靜:“我是你哥哥,今生今世,我隻能是你哥哥。”


    瑤英的身子微微顫動了一下,然後,她冷靜地回視他,宛然而笑,“邯翊,你不是我哥哥,今生今世,你都不會是我哥哥。”


    邯翊看著她,想要說什麽,然而她眼裏的固執打消了他的念頭。他輕歎了一聲,轉身離去了。


    在他的身後,夕陽靜悄悄地透過紗窗,映著瑤英宛如雕像般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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