佾州離利州不遠,卻有幾日的行程,再加上隨行的士兵眾多,隨處安營紮寨,也耽誤了不少時間,好在守衛軍腳力過人,行軍速度極快。


    楚瑜剛開始一兩日坐在馬車上還有些不適應,一路上的顛簸讓他直覺得五髒六腑裏的東西都在搖晃,以至於麵色蒼白,吃飯的時候都難以下咽。


    士兵們平時整日在訓練營訓練,能見到的美人屈指可數,即便軍中有傳聞楚瑜是將軍的情人,這也不能阻止他們對楚瑜的熱情。


    楚瑜剛來的時候軍中簡直炸開了鍋,雖然不少人聽說他是將軍帶來的人之後都歇了心思,隻是還是忍不住擠到馬車旁邊來偷看幾眼,若是能與他搭上話,回到自己的行列之後可以吹好久。


    楚瑜有些不舒服,病懨懨的模樣簡直激發了所有士兵的保護欲,不僅沒有收斂,更加變本加厲,時不時有人爭相來送水關心,搞得楚瑜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這日,行軍穿過一片荒蕪之地,走了好久都沒有找到可以歇腳的地方,楚瑜的水壺裏的水也喝完了,隻好與旁邊的人借。


    “打擾,請問有水嗎?”他趴在馬車的欄杆上,往下張望。


    “公子,要喝水嗎喝我的吧?”距離他最近的年輕的士兵毫不猶豫從腰間解下水壺,高捧著想要遞到楚瑜麵前,臉上是掩飾不了的稚氣和害羞。


    他看上去還未滿十八歲,朝氣的臉上一雙靈動的大眼睛,目光澄澈,沒有一絲雜質。


    另一個人毫不客氣地把他擠到一邊,“公子喝我的水,我剛打的。”


    剛開始說話的那人馬上就不樂意了,“分明是我先與公子說話的,你哪兒涼快待哪兒去。”


    兩人爭執半天,旁邊還有人搗亂,半天過去楚瑜還沒有喝到水,反倒引起了一陣小騷亂。


    這在軍中似乎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事情。


    最後還是嶽秋雲把他拎到了隊首,與他的馬匹一道同行,其他的士兵礙於他的煞氣,不敢再上前獻殷勤。


    至於原因——


    “擾亂軍心,”嶽秋雲麵無表情地如是說道。


    然後丟了個新水壺給楚瑜。


    至於“將軍很寵愛自己的情人以至於要放在眼皮子底下看著才放心,甚至不允許別人跟他的小情人說話”這種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秘密,沒有傳到當事人的耳朵裏,自然也就無傷大雅了。


    跟著軍隊行軍了幾天之後,楚瑜大概習慣了這種風餐露宿的生活,臉色也稍微好了一些。


    “稟報將軍,往前是一線天,這裏是通往利州的必經之道,過了一線天便是利州邊界了。”


    楚瑜探頭去看。


    他們現在正在一處山穀中,越過了荒寂的綠洲,這裏鬱鬱蔥蔥,風景優美,時常有猿嘯聲傳來,加上天氣晴朗,萬裏無雲,春風在這裏也柔和了不少似的。


    嶽秋雲看到的與楚瑜卻不同。


    他沉思了片刻,突然抬起頭,對著旁邊的人伸出手。


    旁邊的人連忙遞上了一份羊皮地圖。


    鋪開地圖,嶽秋雲一隻手牽著麻繩,一隻手托著地圖,蹙著眉看了半天,眉頭越皺越深。


    楚瑜探出頭,在他旁邊好奇地張望著,過了一會發現自己看不懂那張地圖,便側過頭眨了眨眼睛,“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嗎?”


    嶽秋雲垂眸看了他一眼,伸出一隻手指把他的頭推了回去。


    收回視線後把地圖遞給下手,他緩聲道,“前方一線天地形易守難攻,蠻族人狡猾善詐,恐怕有埋伏,你先帶一支騎兵和探子試探,讓後麵的行兵緩速前進。”


    “有什麽問題嗎?”


    “是,將軍,”下手收回在兩人之間轉來轉去八卦的眼神和嘴角賊兮兮的笑,應了一聲。


    嶽秋雲皺眉,“”


    楚瑜無聊地靠在馬車上打了個哈欠。


    看著那人眼角閃著濕意,又被白皙修長的手指拭去,半點警覺模樣都沒有,嶽秋雲沉默了一下,沉聲叮囑道,“若是真的有蠻族埋伏,必然少不了一戰,屆時你不要到處亂跑。”


    楚瑜側過頭,乖巧地點了點頭,“知道了。”


    他自然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幫不上忙就算了,至少不要給他們添亂。


    沒過一會,就有騎兵快馬趕回來,一拱手,“將軍,前方果然有埋伏,隻是我們的人被發現了,李將軍的人已經陷入苦戰,讓在下先回來稟告。”


    說完,他臉上蒙上了一層憂慮,“將軍,我們現在怎麽辦?”


    嶽秋雲看向不遠處的一線天,冷冷道,“來得正好。”


    騎兵的臉上還帶著一絲血跡,此時茫然地看著嶽秋雲,“將軍,您的意思是”


    “忘了我與你們說過的話了嗎?”他從腰間抽出劍,劍泛著寒光,直指向前方,薄唇上下一動,吐出幾個字,“遇蠻族,斬殺之。”


    守衛軍的刀已經饑渴好幾日了,現在正是急需蠻族的血來安撫的時候。


    行軍上下,無一人會質疑他的決定。


    下手速速騎馬去整兵,嶽秋雲一拉馬韁,隨著馬的嘶鳴聲,沉聲道,“在這裏待著,哪兒也不要去。”


    楚瑜往馬車上一靠,聳了聳肩,表示自己哪兒也不會去,會乖乖待在這裏等著他們回來。


    嶽秋雲隨意點了幾個他隨行貼身保護的士兵,“你們幾個,留在這裏看著他。”


    說完,他就騎馬衝了出去,一騎絕塵。


    楚瑜擺弄了一下腰間的玉佩,玉佩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與山穀不遠處傳來的廝殺聲戰鼓聲鳴奏出一支戰樂。


    他們這裏留了一部分士兵,楚瑜的馬車旁邊又圍滿了人,他哪兒也去不了。


    無聊之際,他側過頭,問距離他最近的一個士兵,“這得到什麽時候啊?”


    本來是隻是想找人搭話打發一下時間,沒想到士兵竟然一板一眼地回答道,“殺到戰場上沒有一個蠻族人活著為止。”


    楚瑜意興闌珊地收回視線,一隻手撐著頭。


    不用想也知道這是誰教他們的。


    那個士兵見旁邊的人沒有注意到這邊,微微側身,壓低聲音小聲道,“公子,其實我們將軍挺溫柔的,您待會可千萬不要被他嚇著了。”


    楚瑜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不太明白他們將軍溫柔和他有什麽關係。


    那士兵見楚瑜沒有一幅不為所動的模樣,心下一沉。


    完了,他們將軍不會還是單相思吧。


    還沒等他挖空心思想出什麽讚美他們將軍的話替他們將軍美言幾句,就有快馬疾馳,一個在馬上大吼一聲,“結束了,將軍讓我們過去會合。”


    這麽快?當真是速戰速決。


    剛在原地休息沒多久的士兵迅速起身,整頓好隊伍後,大步向一線天的山穀裏邁進,車轍發出的轟鳴聲在穀內傳響。


    越往那山穀中去,血腥味越重,安靜地如同沒有一個人一般,讓楚瑜莫名有些不安。


    直到遠處的人群越來越清晰,士兵們手上做的事楚瑜也能看個明白,才發現他們在挖坑,並且這個坑還不小。


    楚瑜極力不讓自己去看那些地麵上橫七八豎的屍體,靠在馬車上問剛才那個士兵,“這是在做什麽?”


    那個士兵馬上答道,“戰後要清理戰場,挖坑是用來掩埋屍體。”


    楚瑜聽聞後,臉色慢慢凝重起來。


    往不遠處看去,果真看到有不少士兵扛著蠻族人和其他士兵得到屍體,像扛著一個麻袋,隨手往巨坑中一扔。


    很難想象那在一炷香的時間前還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此時卻隻能歸於塵土,魂處異鄉。


    “這裏時常戰亂,不過百裏,你腳下土地裏的枯骨卻不計其數。”


    楚瑜抬起頭,看著嶽秋雲。


    他的臉上有一道血痕,盔甲上也濺上了不少血跡,一把銳利的寶劍還在往下滴血,表情陰鬱低沉,像剛從地獄裏爬上來的羅刹。


    他與蠻族人打過的交道不下百次,每次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蠻族人彪悍野蠻的戰鬥力,這一次對方人數比他想象得多,傷亡也更多。


    他掏出一塊布,擦幹淨劍上的血,把劍重新插回劍鞘,“有梁國人,也有蠻族人,看到那邊大叢大叢的曼珠沙華了嗎?據說那是用人血澆灌才能生長出來的花。”


    像是意有所指,又像是沒有什麽意味的隨口一句。


    他一隻手抹掉臉上的血痕,嫌惡地嘖了一聲,又掏出一塊幹淨的布擦幹淨手指。


    這個從戰場上摸爬滾打過來的將軍意外有些潔癖。


    楚瑜朝著他說的方向看過去,一大片紅映入眼中,漫山遍野的曼珠沙華在風中搖曳,像在獰笑,像在哭泣。


    “你那是什麽表情?”嶽秋雲嘲弄地看著他,“悲天憫人?”


    沒有搭理他,楚瑜拉開馬車的門,一手抓著扶手一邊跳了下去。


    旁邊的士兵連忙開口,“公子,這裏又髒又亂,您還是別下來了,會弄髒您的衣服的”


    嶽秋雲沒有製止他,隻是沉默地看著他的動作,目光深沉。


    楚瑜什麽都沒做。


    他什麽也做不了。


    他隻是在填埋屍體的巨坑裏發現了一個熟悉的麵孔,是那個前幾天爭著要遞水壺給他的年輕士兵。


    都是血肉之軀,隻要有戰爭就會有人犧牲,守衛軍各個身強體壯以一敵百,死傷不多,那孩子恰好有些倒黴。


    還記得那日他燦爛的笑,像一輪永遠都不會落下的太陽。


    很難形容此刻的心情,若說楚瑜一定要說些什麽,大概是遺憾那日沒有好好知道他的名字,沒有接過他的水壺。


    安息。


    楚瑜在心中輕輕落下一句。


    為什麽偏偏是他呢?


    後來據離他最近的士兵說,這年輕的士兵上了戰場就跟瘋了一樣,竟然敢隻身闖進敵群之中,被敵人的刀一刀斬破了身體,至於他為什麽如此急著立功,誰也不知道。


    “將軍”下手猶豫地看著嶽秋雲。


    嶽秋雲淡淡地收回視線,“不用管他,打掃好戰場後再叫他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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