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腰有間香火鼎盛的名寺,旁邊還連著一座景觀雅致的花園,平日就有不少遊客在此流連,隻要花點香油錢,裏頭也有素粥、茶水供應,眾人呼擁著進去休息了,把羊大任丟在後頭。


    羊大任則是被西山的壯麗景色迷住。他自小一路讀書到大,父母早逝,隻靠姐姐一人獨立支撐家計,環境不好,根本無暇玩樂。來到京城之後,處處皆風景,加上此刻心境輕鬆,生活無憂,自然有機會就要把握。所以即使友伴們都丟下他了,一個人還是信步繼續沿著山路走下去。


    這麽左繞右繞,居然繞到了名寺後頭。山路漸漸轉小,兩旁有夾道濃蔭,十分舒適。前頭似乎有個花木圍繞的小涼亭。


    天底不就有這麽巧的事,涼亭中的幾個人影,這會兒遠遠看著,好眼熟。或者該說,好耳熟。


    「誰說的,我可都是用心唱——」這嗓音如銀鈴般清脆悅耳,聽過一次的人就不可能忘記。


    旁邊的丫頭們全笑鬧起來。不在黃鶯樓裏,她們全都活潑多了。一群麗人不知道正在爭執什麽。羊大任的腳步緩了,終於,在大樹旁停住。


    「小玉鬼扯!」


    「明明就是瞎唱!」


    「哪兒是瞎唱?別亂給我安罪名。」可不就是藍小玉,她挺不服氣地辯解著,「我可都是仔細選過獻唱的曲子!」


    「你那日唱了‘霸王卸甲’!」


    「有什麽不對嗎?」她說得振振有辭,「這可是一套很難、很難的武曲呢,練成時,梅姐還說我指法大有精進了。」


    「來的可是兵部的紀將軍啦!」丫頭們又叫起來,一麵還要笑,忙得很,「他離解甲歸田還早得很,人家還要在仕途上多經營幾年的,你居然唱楚霸王戰敗時的悲歌給他聽!」


    「橫豎他又聽不懂。我唱完之後,將軍還直誇獎,自稱是我的知音呢!」藍小玉甜美嗓音中透出了一絲絲不以為然。


    「你老是這樣胡鬧,總有一天遇上了聽得懂的,看你怎麽收場吧!」稍微年長一點的丫頭雖然笑出了眼淚,還是邊揩淚便勸戒。


    「不會的。」她有些懊喪地說,「要不是粗人,就是些草包來聽歌。曲子練再多、練再精,也都沒有人關心。充其量我也隻是個歌伎,唱歌讓老爺們助興,好多喝兩杯酒而已——」


    「別這麽說,像那日官學的公子們也來過呀,他們可全是讀書人呢。」


    「就是嘛,我看那羊公子就很不錯!人斯文,長得也挺好的,看起來很飽學呢!我還聽說,人家他是本榜的探花郎!」


    藍小玉這時轉了過來,羊大任正好可以清楚看見她小嘴微微鄙夷地撇著。


    「是嗎?他有這麽厲害?那難道是我認錯人了,怎麽堂堂一個探花,連我唱的是‘塞上曲’都聽不出來?我唱完了,還誇說唱進他心坎兒裏。真好笑,她可是出塞的昭君,正要和親去的!」


    羊大任的耳根子慢慢辣起來,麻麻癢癢的感覺一路往臉上爬。


    被一群妙齡少女在背後談論就夠尷尬了,其中美如天仙的一個,還對他如此鄙夷。


    那日他確實不知她唱的是什麽曲,隻覺得她的嗓子宛轉美妙,高昂低回處都觸動他心弦,忍不住出口讚美;之後餘音還硬聲聲繞梁了好幾日,腦海中都是那旋律,揮之不去。沒想到,在她眼中,他竟是如此不堪又愚魯。


    在金陵還好,到了京城,放眼望去,連平民走卒都有種雍容之度,讓他處處覺得自己蠢笨。雖然考中了人人稱羨的進士,成績還非常好,但那都隻是他博學多才、聰明絕頂的姐夫認真教導之功,與他自己甚無關聯。


    此時聽藍小玉這麽一說,他那股自慚形愧的難受感又加深了。


    「抱歉!我確實對琵琶,不,對所有絲竹樂曲都毫無所知。」他忍不住脫口而出。


    涼亭中說笑的眾人聞聲,都是大吃一驚,笑容全都瞬間消失了。藍小玉刷地轉身,赫然看見直立在樹下的他。


    她杏眼圓睜,俏臉兒整個發白。


    「你、你、你……」想了半天,她才勉強迸出一句:「你為何鬼鬼祟祟偷聽我們說話?」


    「小玉,不可無禮。」陪著他們一道來的嬤嬤連忙製止,一麵急急向羊大任道歉:「羊公子千萬別放在心上,這些姑娘沒有惡意,隻是年少無知,愛胡鬧說笑而已——」


    「不,小玉姑娘說的不錯,我的無知確實褻瀆了那麽美妙的歌聲。」羊大任絲毫沒有動怒的跡象,白淨的臉再度漲紅了,「以後我不會再隨便上黃鶯樓去鬧笑話了,請小玉姑娘息怒。」


    說完,他還彎腰做了個揖,然後轉身準備離去。


    「小玉,快道歉!」


    「是呀,小玉,他都要走了!」眾人急了,猛數落起藍小玉來,「你胡鬧也鬧過頭了,快跟羊公子賠不是!」


    藍小玉也急了,頓足道:「沒人要你別來,你不用這樣——」


    但羊大任已經走遠了。人高腿長,修長的身影一下就消失在林蔭的深處。


    「看吧!惹惱了一個探花郎,人家以後可是會飛黃騰達的!」嬤嬤板起臉教訓道:「你老是這個愛胡鬧的脾氣,都是大姑娘了,還這麽幼稚!回頭讓蘭姨好好教訓你一頓,這次不能輕饒你了!」


    情況急轉直下,秀美絕倫的小臉立刻垮了下來,仿佛被烏雲籠罩。


    這回,真的糟糕,禍闖大了!


    【第二章】


    羊大任確實懊惱了好些天。


    上京以來他沒有住禮部給監生們安排的房子,而是借住在七王爺府。富麗堂皇的王爺府隨便撥出後房一個套間給他,就已經夠寬闊奢華了。更別說早都都有人服侍,餐餐豐盛,日子過得前所未有的舒適。


    不過羊大任還是覺得局促。自然不是因為地方窄小的關係,那種寄人籬下——即使是如此華麗的「籬」——感受十分深刻。加上受托照顧他的七王爺人並不好相處,非常挑剔,管得又多——


    「幹什麽愁眉苦臉的?」果然,早上去請安時,七王爺就皺緊虎眉,滿臉不同意地瞪著羊大任,「看你這個窩囊樣,要怎麽去當官?人說像不像,三分樣,你從頭到腳這個寒酸氣,當得了什麽官?」


    「是。」羊大任也隻是溫文回答。


    「是什麽是?這般溫吞,跟你那小家子氣的姐姐一模一樣。」


    七王爺對侄子雁永湛娶了平凡民女羊潔一事,至今仍無法釋懷,老是在羊大任麵前數落個不休。


    換了是旁人,早就翻臉發怒了,但羊大任脾性還真像他姐姐,十分溫和柔順,總是垂手在一旁肅立,乖乖聽訓,從不頂撞。


    他越溫順,七王爺就看他越不順眼。看得心煩死了,手揮揮,「好了好了,你出去吧!快多讀點書,到刑部多請教請教,要是明年吏部關試又沒考過的話,連個芝麻綠豆官都當不上,那才真是一路丟臉丟到金陵去了!」


    「知道了,我會認真研讀的。」


    「真是,無名位的布衣家庭出身,要當官,可沒那麽容易——」


    七王爺還在嘀咕,羊大任已經乖乖的依言退出了堂皇的花廳。


    他雖是進士,卻也得通過吏部的考試,才能分發出去當官;今年的春關沒考過,得繼續加強實際判例跟製度方麵的相關知識,明年才有希望。他也是為了這個才留在京裏,方便到刑部、官學、國子監等地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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