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小玉已經起身了,披著外衣,正在小廳臨窗的長榻上懶坐,麵前擺著一張琴,旁邊還有攤開的琴譜,卻沒有要彈的樣子。四周很靜,沒人敢吵她。


    她猶有病容,本來豐潤的臉蛋消瘦了,成了瓜子臉,一雙眼睛更大了,黑墨墨的深不見底,看著人的時候,好像要把人吸進去似的,而她自己卻始終有點恍惚,不像是真正看見人的樣子。


    羊大任已經走到她麵前了,激動得雙手都微微發抖。這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兒,如今終於見著麵了,她卻隻是靜靜看著他。


    「小玉——」


    藍小玉有些呆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邊的碧青。眼眸這才閃了閃,長睫隨即垂下,像是弱不勝力的樣子。


    她真的好嬌弱,好像畫像一樣,風一吹就要飄走了。她咳了幾聲,嗓音略略瘩咽,果然是無法唱曲,隻能休養。


    「羊公子……要起程了嗎?我聽……碧青說了。」她開了口,竟是如此生疏又見外的口吻,竟是在告別,毫無留戀似的。「請恕小玉病弱,無法……為公子送行。」


    羊大任的心,仿佛給刀在割,一下一下,緩慢的速度正好配合藍小玉說話的節奏,越割越深。


    今日一見,竟是如此殘酷。他親眼確認了他們之間的不可能。


    她是養在金絲籠裏的嬌貴黃鶯,略有風寒,便病得如此虛弱。這房間夠溫暖、舒適,旁邊還溫著一小盅燕窩粥等她喝。身上披著金絲棉的外衣,桌前擺的古琴價值更是連城。


    若真不顧一切,帶著她到什麽都沒有、窮鄉僻壤的藺縣去,他辛苦就算了,小玉姑娘哪裏承受得住?這真的是他要的嗎?


    他是不是不自量力了?每個人都這麽說,軟的硬的都是要他死心。


    「我……確是要離開京城了。想說走之前……一定……要見姑娘一麵。」


    說話時,胸口扯動的疼痛,為何越來越猛烈?羊大任這輩子還沒吃過這種苦,他一口氣都快換不過來,要窒息了。


    藍小玉點了點頭,又默默看了他一眼,等了等,等不到他繼續開口,遂淡道:「那麽,公子保重。」


    就這樣嗎?短暫的甜蜜,昔日的誓言,竟然像是煙消雲散,不,像從沒發生過,到頭來,還是要分別。


    分別不可怕,可怕的是,明明還在眼前,彼此之間卻像是隔了千丈深的鴻溝,再也無法跨越,永遠不能彌補了。


    到底是哪裏出錯了呢?還是他們……從一開始就錯了?


    羊大任的嗓音也啞了,「小玉姑娘,我……」


    一直守在門口的碧青,此刻急急低聲警告:「羊公子,你該走了,我聽到有人過來的聲響——」


    他還舍不得,雙眼貪戀地在她慘白的病容上流連。而她,卻始終不再抬起眼來,仿佛累極了,隨時都會入睡、墜入夢鄉的模樣。


    藍小玉是真的像在發夢。她這陣子吃了大夫開的藥貼之後,成日都昏昏沉沉的,不大分得清楚夢境與清楚的差別。


    就像看到羊大任和碧青一起在眼前出現時,居然也沒有太心痛,他對她說話的模樣還是那麽斯文溫柔。他對碧青,也是這樣嗎?他對別的姑娘呢?


    好累呀,她不要再想了。不想,就不會心痛,也不會流淚。她隻想閉起眼好好睡一覺,也許,可以在夢裏見到那個帶著靦腆微笑的英俊男子。


    她真的在長榻上躺下了。閉上眼,腦袋裏模模糊糊的,耳邊似乎有人在說著什麽,她也聽不真切。


    隨即,腳步聲遠去了,終至消失。


    翻了個身,她的年少,她初初嚐到的情愛甜蜜,連同她的影子,在夢中都隨著羊大任而去。


    從此,她成了一個沒有影子的人。


    【第六章】


    河邊的垂柳青了又黃,黃了又青,歲月如流,五年就這樣過去了。


    黃鶯樓這幾年來越發興旺,門麵都改建了幾次,更加金碧輝煌,這都是靠著台柱藍小玉賺進的大把銀子。人家目前可是京城第一歌伎,絕倫美貌加上精湛的歌藝琴技,風靡了整個京城。


    藍小玉最特殊的一點,是她的淡然氣質。管你主公貴人、販夫走卒,上門的客人都一視同仁,花再多的銀子也未必能換來佳人一笑。奇怪的是,她這樣淡漠的態度,反而讓愛慕者為之瘋狂,每個人都想博得她的別眼看待,更是使出渾身解數,散盡家財也不心疼。


    「小玉,累了吧?來喝點蓮子羹,特地為你燉的。你喜歡蜜露,這上頭可是加了董公子前兩日送來的官方蜜露,快嚐嚐看喜不喜歡。」


    「謝謝蘭姨。」她淡淡應了,接過瓷碗。


    不隻對待裙下之臣,就算對待黃鶯樓的眾人,藍小玉也是這樣的態度。有禮溫和,但疏離淡然,再也沒人看她發過脾氣,使過性子。


    那個嬌憨天真的小玉,似乎在五年前一場纏綿經月的風寒重病之後,突然消失了。她一夕之間長大,簡直……像是第二個梅姐。


    梅姐不住在黃鶯樓了。幾年前便已遷居到西山山腰的佛寺,深居簡出,專心禮佛。久而久之,黃鶯樓的眾人都漸漸淡忘了這個人。


    藍小玉自然是不可能忘的。但她絕口不提也不問,像是從來沒有梅姐這個琴師似的。


    「若是真的很累了的話,就休息吧。」蘭姨體貼地對藍小玉說:「晚一點的客人就讓雲彤去招呼——」


    藍小玉彎了彎嘴角。這表麵上是體貼,但實際上她很清楚,代表著晚一點的客人並不重要;要是貴客臨門,蘭姨才不會這麽說呢。


    在蘭姨的眼中,隻有銀子最要緊,隻要藍小玉一天能幫黃鶯樓賺進大筆銀子,蘭姨就會像這般客氣又殷勤地捧著她一天。


    「沒事的,我先梳個頭、化個妝,一會兒就下去。」她淡淡說。


    蘭姨滿意地離開了,留下她一個人在窗前獨坐。這兒本來是梅姐的套間,梅姐走了之後,藍小玉就搬了進來。她常常開了窗對著河景沉思,一坐就是一個時辰,仿佛一幅畫似的。


    後頭有輕微聲響,一個丫頭提著鏡箱過來,熟練地打開架好,擺出了胭脂水粉要幫藍小玉化妝、梳頭。


    「不用了,讓我坐一會兒吧。」她輕輕說。


    她確實不用整妝,臉蛋五官天然粉雕玉琢,美得驚人;一匹黑緞般的長發盤得漂漂亮亮,一絲不亂。丫頭輕輕歎了口氣,把粉撲又收回鏡箱。


    「歎什麽氣呢?」藍小玉看了一眼丫頭,自言自語般地說:「我還得下去唱曲兒、陪喝酒、陪笑好幾個時辰呢,我都沒歎氣了,紫音,你歎什麽?」


    丫頭紫音比了幾個手勢,要她如果累了就別下樓。藍小玉嫣然一笑。


    「我說了沒事就是沒事。隻不過有時覺得,丫頭的命還比我好一點——」


    這個丫頭其實是啞的,她更急促地比了幾個手勢。


    「是,我吃好用好,全城的人都捧著我,我該知足了。」她淡淡說。慵懶起身,指點丫頭:「幫我把琴備好,我就下去了。等會兒是什麽客人?」


    丫頭板起臉,做出捋胡子的樣子,左手掌一攤,好似在看一本書。


    「老頭子嗎?那輕鬆多了,他們愛聽文縐縐的,說不準還有已填了詞要我唱,很好打發的。」藍小玉輕笑。


    不論詞填得多壞,她永遠欣然接受,反正配上她的琴藝,用她的金嗓子一唱,再糟的詞聽起來都有如天籟。至於內容寫得如何纏綿悱惻、大訴衷情、讚美仰慕,她從來沒看進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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