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的是風花雪月,但她早已跳脫,從不往心裏去了。


    下了樓,遠遠就聽見待客花廳裏那爽朗的談笑聲。顯然酒過三巡,客人們都有些醉意了。她略略提起裙擺,跨進廳裏——


    眾人抬起頭,談笑聲驟然停了,全都屏息看著貌美絕倫的她出場。藍小玉一腳很習慣,自在聘婷地走了進去。


    「公子們萬福。」她優雅行了個禮,一一向客人們招呼:「劉尚書、秦大人、柳大人、程公子——」


    「真是美!」


    「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眾人不絕口地盛讚起來。


    「普天之下,也隻有京城方有如此名花,我說的沒錯吧?」熟客程公子炫耀似地猛拍他身旁一名年輕男子的肩,一麵熱心地對藍小玉介紹道:「這位是剛回京城覆命的羊公子,他在窮鄉僻壤待了四、五年,今兒個特地帶他來見見世麵!」


    沉靜的美麗黑眸望向他,淡紅的櫻唇一彎,「羊公子,幸會了。」


    那個人是小玉,可也不是小玉了。


    多年不見,她出落得越發美貌,唱起曲兒來,還是猶如天籟。該強的地方動人心魄,該弱的地方雖如遊絲,字字清楚;轉折、停頓全恰到好處,琴技更是出神入化,不愧是京城第一歌伎。聽她表演一回,仿佛吃了仙丹妙藥,全身舒暢。


    可是……以前那股子甜得醉人的嬌俏味道全沒了,而是一種令人肅然起敬的高妙技法,震撼人心。


    羊大任靜靜坐在角落聆聽。雖然她就在眼前,卻像是隔了千山萬水一般。久別重逢,她連眉兒都沒有挑一下,就像陌生人似的。


    廳內熱鬧極了,全是朝廷裏年輕的官員,還不算是大富大貴,但是個個意氣風發,在美人兒麵前更是力圖表現,高談闊論。


    照說羊大任很容易就會被忽略的,但話不多的他,卻儼然是眾人的中心,今兒個也是特地為他接風來的。


    「真不容易……」


    「五年就讓藺縣起死回生……」


    「聽說藺縣現在掌握了前線所有軍報、鋪蓋原料供應——」


    「錢可賺得多了,還是獨占,真行——」


    漫無邊際的讚美在廳裏飄蕩,配上美酒佳肴,很快的,這些青年才俊個個都已微醺。


    而羊大任依然微笑著一一從容應對,不卑不亢。和當年那個帶點傻氣的的書呆子,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但藍小玉還是沒有任何動靜,她依然解語花一般閑閑撫琴輕唱,不打擾爺兒們大聲談笑,卻又讓人覺得舒服極了。


    終於,客人們一個個醉了,讓隨從、家仆等人接走,夜夜漸深了。


    藍小玉今夜工作完畢,垂著眼眸正要起身離去時,突地,被一個低沉卻溫和的嗓音給叫住。


    羊大任沒有離開,他緩步走到她麵前。


    「小玉姑娘,請留步。」


    聞言,她隻有長睫顫了顫。


    他有這麽高大嗎?藍小玉恍惚想著。五官自是沒有什麽改變,但他的膚色黝黑了些,肩似乎寬了,深色長衫底下,胸膛、手臂都粗壯了不少。


    當年的他還是青年,此刻的他已經是個成熟男子。本來俊秀斯文的輪廓更深刻了,一雙濃眉下,眼神卻還是很溫柔,定定看著她。


    突然之間,花廳裏的人已經走得幹幹淨淨,連丫頭都不見蹤影。


    「羊公子還沒走嘛?」藍小玉輕問道:「可有什麽吩咐?」


    「吩咐不敢當。」他笑了笑,「隻是想問問,小玉姑娘可否賞臉,坐下來陪我喝杯酒,敘敘舊?」


    他今晚喝得還不夠多嗎?藍小玉瞟他一眼。隻見他眼神極清醒澄澈,毫無醉意,哪像是喝了一晚上酒的樣子?


    不知為何,「許久」這個說法,讓她眼眸閃了閃,嘴角又彎起了一抹淡淡的,耐人尋味的笑意。


    她是何時變成這樣的?笑都不是在真笑,隻是彎了彎嘴兒而已。


    芳唇微啟,吐出如銀鈴般的字句:「羊公子不在京城,也許有所不知,小玉隻獻唱,不喝酒的。如果羊公子真的要人陪,我請蘭姨安排!」


    「不,我隻想跟你聊聊。」他凝視著她玉雕般的小臉,堅定道。


    又是一陣凝滯。藍小玉終於抬起眼,正麵迎視他灼然的目光。


    要敘舊?要喝酒?


    「好我陪,可要一百兩銀子一杯酒,公子出得起嗎?」


    如此優美的嗓音,語調像唱歌一樣,說出的挑釁話語卻像箭一樣傷人,深深刺進羊大任胸口。


    他硬是撐住,微微一笑。「一百兩是嗎?好的。」


    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了。隻見羊大任靜靜地從衣襟裏拿出銀子——還不是碎銀,而是一錠貨真價實的銀元寶,大約就是一百兩左右——擱在桌上。


    「請坐吧,小玉姑娘。」他甚至親手幫她斟好了酒,擱在她麵前。


    藍小玉僵了僵。但話已經說出口,騎虎難下,她也隻好重新坐下。


    說是要敘舊,兩人卻是對坐無語。油燈的燈芯跳動著,把他們的身影投在牆上,搖搖晃晃。


    終於,羊大任開口了。


    「好久沒上京城,都忘了這兒有多繁華了,挺不習慣的。」他笑笑說。


    「嗯。」


    「黃鶯樓生意挺不錯吧?門麵越發豪華了。」


    她緩緩頷首。


    「蘭姨可好?今晚還沒見到她,還是一樣容光照人嗎?」「托福。」


    「而說到榮光……」他端起了酒杯,從杯子上緣看著她,含笑說:「小玉姑娘多年不見,出落得越來越美了。」


    「謝謝羊公子。」她淺笑謝過。


    照理說她是在也該開口寒喧兩句,問問他這幾年近況如何,但是藍小玉卻沒有開口,始終隻靜靜盯著麵前杯子裏琥珀色的酒液。


    以前那個有雙靈動美眸、未語先笑、嘰嘰呱呱的小姑娘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麵前這個美得驚人,卻也矜持疏離的京城名伎。


    對她冷然態度,羊大任也不以為意,端起酒杯示意要她一起喝,自己也輕啜了一口,優閑問道:「美是真美,不過……唱的曲兒,怎麽退步了呢?」


    完全沒料到他會來這麽一記回馬槍,藍小玉罕見的一驚。隨即,更罕見的怒意莫名其妙地湧上心頭。


    他憑什麽這麽說?他以為他是誰?何況,他懂什麽?京城第一歌伎的稱號可非浪得虛名,她這幾年來專注練藝,從無一天荒廢——


    等等,可別中了他的計。他一定是故意說這種話來激怒她的。她藍小玉可不是昔日的天真小姑娘了。


    所以當下隻是嫣然一笑,放下隻輕碰了唇一下的酒杯,翩然起身。「是這樣嗎?多謝羊公子指教。看來小玉真該回去好好反省,多練練琴才是。」


    「我是說——」


    她不再聽他多說,蓮步輕移,逕自往廳門走。門一開,把在外頭等著要進來收拾的丫頭給嚇了一跳。


    「白蓉,你們招呼羊公子吧,我先上樓去了。」


    丫頭們對藍小玉的行徑早已習慣,一經交代,便趕忙進來準備招呼客人。


    廳裏隻剩下羊公子一人了。人家可是當紅的年輕地方官,居然獨自坐在花廳裏,而且——


    「羊公子!怎麽在喝殘酒呢?」丫頭大驚失色,連忙要來收拾,「連茶葉冷了……要用什麽點心?要不要吃點東西——」


    「沒關係的,我就走了,不用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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