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這樣說,羊大任還是怡然端坐,沒急著走。


    長臂伸了過去,把不屬於他的那杯、隻碰了碰柔軟芳唇的酒杯給拿過來。


    然後,仰頭一飲而盡。


    回到他在京裏的住處——是吏部早已幫他安排好的——都已經過了一更,夜深人靜了,但府裏還沒有熄燈,有人在等他回來,果然,小廝在門口迎接,提著燈籠幫他照路。穿過前院,走上長廊,便見一個身形窈窕,腰腹之間卻有些圓潤的女子身影迎了上來。


    「碧青,你還沒睡?」羊大任一見,便溫和地責備道:「不是說了要你別等門嗎?都懷著身孕了,還剛從藺縣一路長途奔波進京,怎麽不多休息?」


    來的可不就是當年隨他南下的碧青。此刻已經有著四個月的身孕,還堅持要隨他一道回來。


    隻見她已做婦人打扮,一臉關切地問:「大人去了黃鶯樓嗎?見到……見到小玉姑娘沒有?」


    羊大任笑了笑,點頭。


    「那她現在可好?是胖了,瘦了?還是一樣好看嘛?」碧青急急問:「你們見了麵……可有……好好敘舊?」


    「敘舊是有的。」羊大任隻簡單回答,「小玉現在是京城第一名伎了,黃鶯樓又大又氣派,下回你也回去看看吧。」


    碧青聽了,臉色黯淡下來。


    「可是……碧青,沒臉回去見小玉姑娘。當年……」


    當年,七王爺、蘭姨連同碧青自己,聯手讓他多了個丫頭隨行。而羊大任是答應了碧青的,知道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真的沒有生氣。


    歲月果真如流,一下子就五年過去了。


    「當年,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小玉不會放在心上的。」


    碧青半信半疑,「真的嗎?大人,是她這麽說的?」


    自然不是,不過大概八九不離十。回想藍小玉今夜突然見著了他,卻自始至終那個水波不驚、猶如老僧入定的模樣,羊大任在心裏暗自想著,她大概連他都不放在心上了,又怎麽會在乎當年碧青做了什麽?


    雖然早有準備,但此刻,心底還是突然一抽。


    他設想過他們重遇的景況,猜想過她會有怎樣的反應;也許憤怒、也許怨恨、也許有眼淚、有責備、也許會教他滾得遠遠的,再也別出現……


    就不是那個暮氣沉沉的平靜淡漠樣。那樣的態度,傷人最深。


    但是,他隻對碧青安撫道:「沒事的,你快去休息吧。」


    畢竟他也不是昔日那個什麽都說出口的少年讀書人了。不管有什麽心事、有什麽煩惱,表麵上是絕對看不出來的。


    眾人一開始都以為他不過是個讀書人,年紀又輕,鐵定是手無縛雞之力,百無一用;偏偏又眼高手低,選了藺縣去當官。藺縣不過就是個窮苦地方。多年前水患之後,壯漢、年輕人大多都到外地去了,還有山賊流竄,根本可算是不毛之地,當官的沒人想去那兒。


    沒想到,在這個年輕書生縣令到任之後,短短幾年內,研發了以藺車混織的布料,又輕又暖又堅固,比起金絲棉、皮革等價昂又笨重的材質來說,實惠又實用,軍隊、旅商、乃至於販夫走卒,莫不爭相選購。


    還有,藺縣出產的藺紙也成了搶手貨,紙張堅韌又漂亮,寫起字來圓潤光滑,又不易褪色,連宮裏各處都大量訂購,一時之間洛陽紙貴,供不應求。


    偏偏這些全都要靠藺縣出產的特殊藺草,以及生長在藺縣的人們巧手編織製造。這一切,還恰恰好都掌握在那個看似斯文的羊縣令手上。


    而羊大任也真厲害,不管是有再艱難的困境、再大的買賣、再多的繁瑣事兒在腦子裏繞,他永遠微笑以對,客客氣氣,從從容容的解決難題。


    「大人,碧青隻要想到小玉姑娘,就睡不好、吃不下,又怎麽能放心?」碧青苦惱地說著,眼眶兒也紅了。「她也都二十一了,還沒有歸宿,依然待在黃鶯樓,這怎麽成呢?下半輩子做什麽打算——」


    羊大任啼笑皆非,「小玉姑娘賺的銀子,可能三輩子都花不完,你擔心什麽?何況我不是說了嗎,她看起來挺好的。你就別再煩了,多操心你肚子裏的孩子才是。」


    碧青把手輕按在腹部,算是聽進去了。不過她還是抬起頭,滿懷希望的對羊大任說:「大人,您會再去黃鶯樓看小玉吧?會吧?」


    羊大任但笑不語。


    好不容易勸走了憂心忡忡的孕婦,羊大任獨自回到房中,隻見下人們手腳麻利,寢房、鋪蓋都已經整理好了。他隨身帶的衣物、書籍也都擺得整整齊齊的,套間外頭連著書房,架上的書、桌上的文房四寶都齊備。


    他緩緩走了過去。大掌探出,在桌巾上輕輕撫過。


    幾年來事必躬親,讓他的手不再像是讀書人般的白淨,粗硬了不少之外,還結了繭。撫過桌巾時,還稍稍磨勾起上頭已經有些褪色的精繡花樣。


    這桌巾,也有不少年了。羊大人的隨從都知道,書房裏一定要鋪上這張桌巾,就算已經洗得有些陳舊了,也一樣。連出遠門也要帶著。


    桌巾來曆沒有人知道,就連伺候羊大人生活起居多年的碧青也不懂。羊大人是很和氣的,有問必答,毫無架子,但要是有人好奇問起這件事的話,他總是笑著不多說。


    羊大任憑窗佇立,一陣清涼夜風拂過。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河邊,天籟般美妙的歌聲隨風飄來,洗滌了他煩躁茫然的心情。


    但睜開眼,往日歡笑甜蜜便煙消雲散,他又回到當下,黑夜裏,孤零零的一個人。多少個夜都是這樣度過,如今——


    如今,他回來了。


    【第七章】


    僻靜的西山後山腰,濃蔭參天。下午時分,一陣陣優美輕柔琴聲猶如行雲流水般流瀉,回蕩在山間。


    「小玉,你怎麽了?」琴音突然中止,梅姐有些沙啞的嗓音詫異在問。


    藍小玉也從琴弦中抬起頭,不解反問:「什麽?」


    「你的琴音不大對勁。發生了什麽事嗎?」梅姐問。


    這幾年來,藍小玉的琴彈得出神入化,樂音間該激越就激越,該低回就低回,從不出錯。但今日下午,她連續奏錯了幾個小地方,自己卻渾然不覺。


    藍小玉彎了彎嘴角,「是嗎?也許沒練熟吧,我再彈一次。」竟是完全不答梅姐的問題,逕自低頭,重新撫弦彈奏了起來。


    以前的她可是一點兒心事也藏不住,什麽話都要說出來的;不過現在可不一樣了。就算心裏有事,表麵一點也看不出來。永遠淡淡的,讓所有人有些忌憚,不敢隨意亂問。


    但梅姐關係不同。她就像在看鏡子,小玉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像是在看自己當年的模樣。


    如今她果然看見了一個長大的小玉,不動心、不動情,百毒不侵,別說被男人騙了,這些年來瘋狂追捧的裙下之臣們,大概連進她的眼裏都沒有過……


    「真的沒事嗎?不想跟梅姐說說?」梅姐望著她低眉斂目撫琴的模樣,溫和地問。


    「沒事。可能有些心急吧,畢竟一個月才來看梅姐一次,能請梅姐指點的機會不多,得好好把握才是。」藍小玉柔順回答。


    「哦?」梅姐笑了,「不是因為怕被人追到這兒來?」


    聽她這麽一說,藍小玉原本流暢撥弄琴弦的手指一抖,錚的一聲,琴弦給繃斷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玉出藍田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舒格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舒格並收藏玉出藍田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