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鋼筆和腳手架  蘇紅抽了張紙,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  睫毛膏和眼線在眼睛底下糊作一團,亂七八糟的淚痕在厚厚的粉底液上劃出一道道溝壑。  電視裏在演一個小品,熟悉的老藝術家一出場,全場掌聲雷動。  蘇紅抽了抽鼻子,說:“你走吧,我對不起你,真的,我當初要是不把你抱回來,你可能過得更好。”  她前段時間看一部家庭劇,裏麵的小孩穿的漂漂亮亮,隨便穿個鞋都是專賣店裏賣七八百的,有爸有媽,無憂無慮。他們倒是也有發愁的事兒,今天因為作業多了就叫囂著減負和自由,明天又鬧著要起義,反對alpha壟斷學生會。  這點兒愁哪能叫愁。  她兒子像他們這麽大的時候,愁的都是下學期的學費和明天的飯菜。  窮啊,他們是真的窮。  蘇紅有時候也在想,蘇星哪怕生在一個普通家庭裏也好啊。他長得好成績又好,要是在正常的環境裏長大,性格不會像現在這樣,老師同學肯定都喜歡他;他有什麽課外愛好就給他報個班,鋼琴也好繪畫也好隨便什麽都行,就算家裏拮據點兒,也得好好培養他。  分化後他是個omega,不用小心翼翼地裝成beta;他也許也會參加校園裏一些小打小鬧的平權活動,結交幾個誌同道合的朋友;穩穩當當地考個大學,擁有自己的事業;他會和一個成熟穩重的人相愛,然後組建家庭,養育自己的孩子。  反正怎麽樣都比現在好。  蘇紅想了很多種可能,都沒有比現在更差的了。  -  “你要是不把我抱回來,”蘇星說,“我早就死了。”  蘇紅笑了一下,說:“說真的,你十一歲骨折那次,我想過和你一起死,炭都燒起來了,喏,盆就在那裏。”  她伸手指了一下,蘇星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是客廳茶幾的位置。  蘇星沉默了一會兒,問:“後來怎麽又反悔了?”  “沒舍得死,”蘇紅撩了一下頭發,“我還這麽年輕,你還那麽小,實在忍不下心。”  那時候他們剛搬來這裏,她和蘇星的關係也剛開始變得緊張--確切地說是她在單方麵冷落蘇星。  一天蘇星放學回來在巷口被小混混堵,對方罵他是死了爸的狗雜種,他咬著牙衝上去和人家拚命,那時候他才丁點大,站著才到人家胸口高,愣是拿磚頭把人家混混打的頭破血流。  他踉踉蹌蹌地走回家,滿臉是血,一進家門就搖搖晃晃地倒下去,嘴唇慘白。  蘇紅嚇得全身都在抖,一路哭喊著把他抱到醫院,輕微腦震蕩外加左手臂尺骨骨折。  那是他們最窘迫的時候,連結婚時買的一台二手電視都賣了。蘇星要住院一周,她連住院費都湊不齊。  她每天吃兩個饅頭一包泡麵,早上去市場打一根筒骨,熬好湯送到醫院,又接著出去打工。  有天她晚上回家,住樓上的胖子在家門口等她。  胖子說他們孤兒寡母的,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找他,他能幫肯定幫,他是個alpha,要是有什麽別的需要也可以找他。  說著說著手就往她屁股上貼。  蘇紅冷著臉進了屋,坐在陽台地上抽掉了半包煙。  第二天醫生和她說蘇星手臂複位不算好,需要手術,否則可能影響以後前臂旋轉功能。  她問多少錢,醫生說這種小手術很便宜,難度不大,幾千塊錢。  幾千塊。  治療費加上住院費幾千又幾千,她四處找人求了又求,借了又借,婚戒也賣了,她確實走投無路了。  她把蘇星帶回家,說不治了,蘇星很聽話,低著頭一言不發。  晚上,等蘇星睡著了,她把買好的木炭從沙發底掏出來,等炭火燒起來,她坐在沙發上抽煙。  空氣慢慢變稀薄,她開始意識模糊,煙頭掉在大腿上,把牛仔褲燙出一個小黑點。  --小紅......  她聽見林強貼著耳朵叫她。  --小紅,你為什麽啊?為什麽啊?  蘇紅張嘴,卻說不出話。  對不起,對不起。  我沒辦法了,真的沒辦法了......  --小紅,你到底為什麽啊?  林強死後,蘇紅沒有時間可以用來悲傷,她白天在一家批發店做店員,晚上在大排檔迎賓,閉上眼就強迫自己快點睡著,否則一哭就是一夜。  直到那一刻,壓抑著的思念和痛苦終於爆發,在她身體裏每個地方狂跳,她連指尖都是疼的。  突然,蘇星在屋裏咳嗽了幾聲,聲音隔著牆傳到她耳朵裏,她全身一抖,猛地睜開眼,瘋了一樣踹翻炭盆,把火澆滅,跌跌撞撞地去開門開窗。  蘇星沒醒,臉上帶著淡粉色,眉心輕輕擰著,額頭有汗。  蘇紅拿了一本書給他扇風,直到蘇星的臉色恢複白皙,她換了身衣服,上樓敲了胖男人的房門。  那是蘇星住院第五天,她丈夫林強死後第二十八天。  第二天她帶蘇星去醫院做手術,蘇星不願意去,說他以後不讀書了,去找個工廠打工。  蘇紅指著他打著石膏的左手,說你這殘廢樣你去哪打工?你去搬屍體人家都不要你!  蘇星咬著唇盯著她,一言不發,神情執拗,接著去廚房拿了把剪刀剪手上的繃帶。  蘇紅狠狠扇了他一巴掌,紅著眼大聲吼我操你媽。  她狠狠打了蘇星幾巴掌,蘇星被打的鼻血都冒出來,他一隻手還吊著,身體還虛弱得很,反抗也反抗不動,逃也逃不了。  蘇紅掐著他的脖子,幾乎是半拖著把他拖到了醫院。  路上蘇星的鞋在地上磨掉了,後腳跟蹭破了皮,尖銳的石子紮在皮肉上,他咬著牙一聲不吭。  -  蘇紅很少和蘇星提以前的事,或者說她已經很少和蘇星像今天這樣,坐在一張桌子上,話裏不帶針不帶刺地、心平氣和地好好說說話。  蘇星把她手裏的酒拿走,給她倒了一杯水。  蘇紅毫不在意,晃著杯子裏的清水,眼神飄忽,不知道在看哪裏。  “你從來不告訴我。”蘇星說。  “怎麽說?”蘇紅瞳孔慢慢有了焦距,她盯著水杯裏慢慢浮起的一個氣泡,“你那時候多大?十一?十二?我怎麽說?說我為了錢去給男人睡?說我連桶裝方便麵都不敢買,買一包六毛錢的紅花幹脆麵幹啃?”  蘇星看著她的額頭,她掉發愈發厲害了,稀疏的發叢裏隱約有個紅色淡斑。  “爸走了後,你為什麽,”蘇星停了幾秒,問,“對我......”  他在心裏壓了幾年的問題,終於鼓起勇氣問出了口。  “對你那麽冷淡?對你那麽刻薄?”蘇紅一根指頭在玻璃杯上有節奏地敲擊著,她輕笑了一下,“你爸怎麽死的?”  蘇星垂眼:“從腳手架上摔的。”  “他死前那天給你買鋼筆了。”  蘇星倏地抬眼,呼吸收緊。  -  林強是個幹粗工的,沒什麽文化,隻知道幹活養家,還有寵老婆寵兒子。  蘇紅是個黑戶,人販子養大的,十四歲逃跑成功,混夜店愛上一個唱搖滾的beta,跟了他三年多,流了三次產,直接流的失去生育能力。  那男的怕要負責,連夜背著電吉他跑了。  蘇紅找了個包住的活,集體宿舍在一個筒子樓裏,她在那裏認識了林強。  林強一眼就看上她,長得美,性格又潑辣,說話直來直去,不扭扭捏捏。  他嘴笨不會說話,也不懂什麽浪漫,他就是見蘇紅成天吃快餐,覺得傷身體,於是讓蘇紅去他那裏吃飯。  他做一個肉一個菜一個湯,肉自己舍不得吃,全給蘇紅吃。做了半年飯,終於打動了蘇紅。  林強不介意蘇紅不能生,蘇紅也不嫌棄他是個幹粗活的。  結婚半年,住筒子樓八樓的女人抱了一個孩子敲響了他們的門。  她說這孩子沒爸,她混不下去要回老家了,不能帶著孩子,林強和蘇紅如果不要,她就把這孩子扔到公廁裏淹死。  蘇紅心軟,恰好自己不能生,於是把孩子抱了回來。  林強對孩子愛不釋手,這孩子眼睛亮晶晶和星星似的,就叫星,和媳婦姓,叫蘇星。  蘇紅嗔他土,蘇星又不好聽。  林強撓頭傻樂。  那幾年,家裏生活過的拮據但溫馨。  林強對母子倆幾乎是有求必應,他自己穿地攤上四十塊一雙的鞋,卻給蘇紅買商場裏模特身上穿的連衣裙;蘇星喜歡滑冰,他打聽到孩子練冰球不錯,既鍛煉身體又能培養交際能力,他就送蘇星去學冰球。  十一歲那年,蘇星在市裏的數學奧賽拿了一等獎,他開心的合不攏嘴,問蘇星要什麽禮物。  其實蘇星沒有什麽特別想要的,但爸爸在電話那頭那麽開心,和工友炫耀說他兒子有出息,以後要做算數大師。  他想讓爸爸高興,就說買支鋼筆吧。  林強樂的哈哈大笑,說成,爸給你買個好筆,你用這支筆考個清華!  他那時候在鄰市打工,那有一塊地要起房,一周回家一天,其餘時間都住工地上。  那天他去商場,到了一家店指明要最好的,他兒子要拿去比賽的。  店員看他穿的普普通通,一看就是個幹粗活的外地人,給他拿了一隻五百多的,在店裏價位不算高。  林強吃了一驚,就這麽一隻筆要五百多?看來真的是最好的,他兒子就得用最好的!  他一點不猶豫地付了錢,美滋滋回了工地。  第二天上工,集體宿舍人來人往,工友手腳也不幹淨。他怕筆放著不安全,於是寶貝地揣在口袋裏帶著。  事情就是這麽巧,他在腳手架上幹活,四層樓高的地方,彎腰拿工具的時候,鋼筆從口袋裏滑了出來。  工地上噪聲很大,他沒聽見鋼筆落在木板上的聲音,拎著一桶水泥踩在了鋼筆上,踉蹌一下摔下腳手架,腦袋著地,當場就沒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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