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遲捏了捏他的肩,蘇星這才平複了一些,說:“濕疹。”  “哪裏做的檢查?”醫生接著問。  蘇星說:“就這兒,市醫院。”  “之前的報告單帶了嗎?我看看。”  賀遲說:“帶了帶了,不過就剩下一張,其他的阿姨說都扔了。”  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張化驗單,醫生隻是抬頭掃了一眼,就說:“假造的,這不是我們醫院的單子。”  蘇紅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呼吸聲很沉。蘇星感覺一把大錘“哐”地砸到了他腦袋上,砸的他頭暈目眩,眼前盡是四濺的火花。  醫生接著蹲下身子,先是捏了幾下蘇紅的手指,又脫下她的拖鞋,檢查了她的雙腳,麵色凝重:“都腫成這樣了你們就沒發現?都腫硬了!”  蘇星舔了舔嘴唇,他以為是他這段時間熬的補湯起了作用,他以為蘇紅就是胖了,他以為夏天來了蘇紅貪涼所以才總是穿寬大的塑料拖鞋......  他喉嚨發澀,想試著解釋點什麽,話還沒說就發現都是借口。  全都是借口,都是他的錯。  “去腎內科,做尿檢。”醫生嚴肅地說。  “好,馬上就去,謝謝大夫。”  賀遲彎腰,從蘇星懷裏抱起蘇紅。  蘇星就和上了發條的木偶似的,跟在賀遲後麵出了診室,在走廊上撞到了一個人,那人朝著蘇星罵了幾句,蘇星一點反應也沒有,遊魂似的隻知道跟著賀遲。  坐電梯上了八層,賀遲把蘇紅放到等候區的椅子上,接著去取號機拿號。  蘇星還是跟在他後麵,賀遲停下腳步,蘇星也跟著停下。  賀遲轉過身,蘇星抬起頭看著他,眼神失焦。  他輕歎了一口氣,牽著蘇星的手來到蘇紅的座位邊:“坐在這裏,照顧媽媽,知道嗎?”  蘇星扭頭看了蘇紅一眼,手指猛地一抖,然後點點頭。  “乖。”  賀遲沒時間和他說更多話,轉身去取號了。  等他排隊拿完號碼,發現蘇星坐在長椅上,手肘撐著膝蓋,手掌掩麵,平時總是挺得筆直的背脊彎出一道弧線,肩胛骨把單薄的襯衣撐出一個突兀的形狀。  賀遲那個瞬間隻覺得自己的心髒被狠狠地揪了一下,他快步走上前去,蹲在蘇星麵前,低聲喊他:“乖寶。”  蘇星從剛剛六神無主的狀態裏走出來,賀遲聽見幹澀的聲音從手掌下傳出來:“對不起......我......”  “你聽我說,”賀遲握住他的手腕,“不是你的錯。”  蘇星放下手,仰起頭深吸了一口氣,反手緊緊抓著賀遲的手掌,像是要汲取一點力量。  “也許事情沒有那麽糟,”賀遲緊扣著他的手指,“萬一......萬一阿姨真的病了,你就是她唯一能依靠的人。”  蘇星沉默了很久,然後點了點頭。  “你可以依靠我。”賀遲握緊蘇星的手,說,“到我們了,進去吧。”  -  尿檢結果顯示尿蛋白2++,化驗單上的數據蘇星一個也看不懂,他隻聽見賀遲在一邊問醫生結果怎麽樣,醫生取下口罩,搖頭說:“不要命了現在才來醫院?懷疑是sle,就是係統性紅斑狼瘡。”  哦,係統性紅斑狼瘡。  蘇星那一刹那竟然意外的鎮定,他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震驚或者悲傷都沒有。  他把報告單對折再對折放到口袋裏,每個角都對的很齊,折的非常工整。  蘇紅躺在病床上掛點滴,她還沒有醒來,安安靜靜地躺在白色被單上,和蘇星每次叫她起床時候的樣子沒什麽區別。  蘇星把蘇紅的頭發撩到耳後,又拿紙巾細心地擦幹淨她額頭上的汗。  不就是紅斑狼瘡嗎?蘇星笑了笑,他知道的,生物書上麵寫過,知識點他都背過,沒什麽了不起的。  就是不知道蘇紅怎麽這麽能忍,醫生說她的腳都腫硬了,她疼不疼啊?  她那麽愛美的人,早上要抹臉晚上要塗睡眠麵膜,每天照鏡子看著自己臉上的斑,她得有多難過啊?  她還挺能耐,不知道從哪兒搞來的假化驗單,騙他說去過醫院了,估計也就是去了幾趟臨街那個赤腳醫生開的診所吧?  什麽濕疹貧血抵抗力下降,她從小就跟著人販子混,生存技能就是要會說謊,現在好了,把這一套統統用到自己兒子身上來了。  “你可真厲害,”蘇星低聲說了一句,聲音沙啞,“你這麽厲害,可得給我好好活著,把我爸那份也活下去,聽沒聽見?”  -  賀遲和醫生談了小半個鍾頭,又到收費處繳了住院費,這才回到病房。  蘇星坐在床邊,剛剛這段時間裏他迅速調整好自己的狀態。  這不是他第一次遭到所謂的“突如其來的打擊”,父親的死、搬到貧民窟、蘇紅性格大變、第一次發情期險些被羞辱、初中時期每天背著水果刀上學、中考後突然被轉學......  他十八歲之前經曆的這些要是寫進小說裏,說什麽當頭一棒晴天霹靂都是輕的,但他還不是照樣活得好好的。  現在他十八歲又四個多月了,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是個成年人了,蘇星允許自己暫時茫然無助一會兒。  然後,他還是要直起脊梁,像個真正的男人那樣--像他爸爸那樣。  賀遲走到他身邊,沒有說什麽話,隻是靜靜地陪著他。  “怎麽樣?”蘇星問。  “還不能確診,”賀遲說,“具體報告至少要等一周。”  “哦。”蘇星點了一下頭。  “醫生說這個病,”賀遲頓了頓,接著說,“就算真的確診了是這個病,後續控製好的話是不致死的,也有確診後活了好幾十年的案例。”  “我知道,”蘇星笑笑,“書上講過,別名叫不死的癌症還是什麽的。”  賀遲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安慰他,好像說什麽都沒用,他寧願蘇星大哭一場,也好過他現在麵無血色嘴唇幹裂的樣子。  “你......”  賀遲剛開口就被蘇星打斷,蘇星站起身,說:“有煙嗎?我出去抽一根,你替我看會兒。”  賀遲沉默地看著他,蘇星神情如常,甚至出奇的冷靜。  “好。”他從口袋裏拿出還剩半包的紅旗渠和打火機,放到蘇星手上,“我就在這裏,一直在。”  蘇星低著頭笑笑,拿著煙出了病房。  他到了醫院背後的一個車棚,棚子裏亂糟糟地停著家屬的自行車和電動車,地上全是小卡片,印著簡陋的小廣告,什麽二十平單間可做飯,一天隻要五十元。  蘇星穿過電動車和自行車間狹小的縫隙,到了車棚最角落的地方。  他蹲在牆角,抽出一根煙點燃,送到嘴裏狠狠吸了一口。  嗓子眼瞬間被濃濃的煙草味堵住,蘇星的太陽穴猛地一跳,感到了一陣眩暈。  他順著牆角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咳嗽起來,然後捂著嗓子開始幹嘔,一陣一陣的酸從胃裏往上湧,仿佛身體裏所有的感官都被腐蝕。  他沒吃午飯,隻能嘔出酸水,幹嘔完之後又開始吸煙,然後再重複咳嗽、幹嘔這個過程。  半包紅旗渠就要被他抽幹淨,煙灰落了一地,剛丟的煙頭還沒熄幹淨,他就迫不及待地點了下一根。  有人來車棚開電動車,聞到刺鼻的煙味兒,往角落裏張望了一下,看見有個人縮在牆角抽煙,於是嫌惡地喊了一句:“作什麽死啊在這裏抽煙!臭的要命!”  “你管得著嗎?”蘇星的嗓子都毀了,發出的聲音啞的不成調。  “我怎麽管不著啊?!”那個人按了一聲喇叭,梗著脖子喊,“這是你家不是啊?!你弄得這邊臭的要命我怎麽不能管啊!有娘生沒娘養的死媽玩意兒!”  “我操你媽你管得著嗎?!”  蘇星像是突然受了什麽刺激,把抽了一半的煙扔到地上,嘶吼了一聲之後站起身來,紅著眼在麵前的一部自行車上狠狠踹了一腳,一整排自行車都嘩啦啦地倒了下去。  那人嚇了一跳,蘇星雙眼赤紅,低喘著氣,渾身都在抖,他以為遇上個變態的,一個字都不敢再說,趕緊坐上車走了。  煙盒裏煙已經沒了,剛才那是最後一根。  蘇星彎腰,撿起那根抽了一半的煙,重新塞進嘴裏用力吸了一口。  煙頭已經滅了,濾嘴出來的隻剩淡淡的煙草味道。  蘇星閉眼靠在牆上,然後他動了動僵硬的手指,走上前去把剛剛踢倒的車一輛一輛扶起來。  他就是台自行車,就算被踹翻了,隻要骨架還沒散,他就能再爬起來。第84章 綠葉  蘇紅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  像她這種沒讀過什麽書的底層人,大多數都有個奇怪的想法--隻要你不去醫院,那就什麽病都沒有;一旦去了醫院,沒病也會變成有病,小病就得變成絕症。  蘇星想不明白,明明前幾天還生龍活虎點著他的額頭罵他是不孝子的人,好端端地怎麽就躺在病床上,連清醒的時候都少有呢?  不間斷的大量服藥和注射讓她全身都浮腫起來,像一個蓄滿了氣的氣球。  蘇紅住院第五天,少年宮那邊結了課,蘇星領了薪水,回家之後裏裏外外翻了個遍,他書桌抽屜裏的現金、蘇紅床底下的銀行卡全湊一起,不到五萬塊。  他和賀遲輪著守在醫院,這幾天七七八八的床位費、注射費、醫藥費全都是賀遲繳的,雖然他一個字也沒和蘇星提過,但蘇星知道為什麽自己從沒收到過醫院的賬單。  中午,蘇星在家做完飯,自己隨便吃了兩口,其他的裝在保溫桶裏,騎著車到了醫院,賀遲正坐在床邊給蘇紅剪指甲。  見到蘇星來了,他笑了笑,說:“阿姨剛才醒了會兒,還和我說話了。”  “說了什麽?”蘇星說。  賀遲剪完最後一根手指,把蘇紅的手放進被子裏,掖好被角:“鬧脾氣說要回家,還罵你是個狗崽子。”  “每天就醒這麽會兒還不忘找我茬,”蘇星笑笑,在賀遲背上輕拍一下,“我來,你吃飯。”  “我看看今兒我家奶壺寶給我做什麽好吃的,”賀遲捧起保溫桶,掀開蓋子看了一眼,浮誇地喊,“燒鴨!”  賀遲怕味兒太重,捧著保溫桶去走廊上吃飯。  他一走,病房裏瞬間就靜了下來。  這是一間三人病房。其中一張床是個老頭,昨晚上走的,被蓋上了白布帶走的;另一張床是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得了尿毒症,醫生說的很直接,建議回家吃點好的,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老太自己也想出院,無奈她的有錢兒子死活不讓,說隻要還有一點希望就得看。  這兒子給老太找了個高級護工,自己一星期才來一次,每次看一眼就走,假惺惺地抹點眼淚,跪在床邊幹嚎說兒子一定把你治好,帶了幾個扛攝影機的記者,拍完照就站起來,重新戴上金表金鏈,轉身就走。  老太每天躺在床上看著窗外,這幾天她隻和蘇星說過一句話,讓蘇星給她摘一片外麵的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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