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次都是不好意思地說要送他回去,然後謹言就會少有地皺眉生氣說:“你不要命了?喝了這麽多酒,竟然還敢開車?我幫你打車,然後我要上班了。”    江亦其實知道,他每次醒來,都已經接近日頭高照了。那麽,謹言所謂的,他要上班了,又算是遲了多少次到呢。    而這些明明是顯而易見的東西,他這麽聰明的人,為什麽直到現在才想到呢。    顧謹言到底對他隱瞞了多少東西,現在,他一件一件地細細去梳理,竟發現,全是那麽幼稚簡單的把戲。而他,竟然沒有發現。    江亦慢慢俯身。他伸手輕輕撫摸顧謹言的臉,全是紗布粗糙的質感。江亦心裏一酸,然後這份酸楚瞬間就轉換成十二級的劇痛,讓他痛的不能呼吸。    他顧不上身旁的葉茗還有小臻。他的世界裏,此時此刻,隻有一個顧謹言。而他在顧謹言的世界裏,究竟存在了多久,他已經不得而知。    這就是他的謹言,把自己的全部,甚至包括他自己,都給了他的,一個傻子。    然而現在,這個傷痕累累的男人,終於還是倒下了。他透支了全部的愛,卻幾乎沒有收到一分回饋。江亦終於明白,人的愛並不是用之不盡取之不竭的,即使深愛,也經不起這樣自殺式的花銷。    江亦突然覺得好冷。這一次,他的身後,終於沒有了那樣堅強如頂天立地般的支撐。    他吻上了顧謹言眼睛的位置,聲音哽塞:“謹言,這一次,換我站在你的身後,好不好。”    他遲到了整整十年,卻在最後的時刻分秒必爭。    葉茗輕歎:“江亦,你覺得你真的還來得及嗎?”    江亦握住顧謹言的手,眼神裏恢複一貫的堅定:“從前的十年已經補不回來了。可是,從現在開始的每一個十年,我都會陪在他的身邊。”    葉茗低頭,忍住淚意。微微閉上眼睛,算是默認般的放棄了:“那麽希望,命運可以給你這個機會。”    江亦笑顏溫柔而自信:“會的。”    葉茗反問:“如果這一次,你沒有這麽幸運呢?”    江亦身子一僵,說不出話,隻能把顧謹言的手,握得更緊。他在緊張。    葉茗突然冷笑:“這也沒關係的,不是嗎。你以前那麽愛許桓,現在不也愛上顧謹言了嗎?如果上天這一次真的毫不留情,你也不用太擔心。或許你還可以愛上別人呢?”    江亦靜靜看著顧謹言的被紗布纏繞的幾乎看不見五官的臉,良久良久。    他輕輕搖頭。    “不會了。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再不會有這樣一個顧謹言了。”    “這世界上或許會有很多和許桓一樣冷傲強大的人,可是像謹言那麽笨那麽傻的人,再不會有了。”    “像謹言那樣固執那麽堅持的人,再不會有了。”    “像謹言那樣默默陪伴而無怨無悔的人,再不會有了。”    “這個世界上,再不會有和謹言一樣的人了。”    “而我,隻會愛這樣的人。我隻能愛這樣的人。”    “謹言把我寵壞了。如果這是他的報複,那麽,我已經受到懲罰了。”    他應該受罰。他必須受罰。    他甘願受罰。        第七十五章        小臻走到床的另一邊,乖乖趴到顧謹言的身側,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他的顧叔叔。    “……你說過,你會好好對他的。”良久,小臻低低開口。    江亦輕輕摸著顧謹言的頭發,這觸感,就如同他整個人一般溫情而柔軟。    他聲音哽塞,似已不能再去回憶。    “沒錯……我說過的。”    小臻把頭埋進枕在床沿的雙臂間,聲音從臂彎深處悶悶傳來,帶著隱忍的哭腔:“可是你沒有做到。”    江亦的心慢慢縮緊,像是一瞬間就被這句話死死箍住。    他痛苦地閉上眼睛,一幕幕回憶在腦子裏飛快閃過。這一次,他是真的看懂了這場長達十年的愛情劇場。    從前,他隻看到顧謹言表麵的雲淡風輕,而現在,他終於從他微笑的微妙弧度裏,讀出了他一直隱藏的隱忍堅強。    現在想來,其實謹言真的不擅長偽裝。為什麽他從來沒有看出來,在他那些買醉的日日夜夜裏,謹言的笑容其實是多麽悲傷。而他的安慰,之所以能那麽直擊人心那麽情深意長,其實是因為,那也是他一遍一遍說給自己聽的愛情宣言。    他還隱隱記得,謹言說過的話。那些讓他在每一次失望失落之後,瞬間又有了信心和勇氣的話。    他說過:“加油啊,你可以成功的。我相信你。”    那個時候,謹言就把已經開始萌芽的愛深深藏進自己的心底,一絲一毫,都沒有讓他察覺到。謹言相信的,是自己和許桓最後的完美謝幕。那麽那個時候,他是如何打算自己的收場呢。或許那個時候,這個傻子就已經決定了,不管王子和王子有怎樣的結局,他都願意,一直一直跟在他們身後,做一個幾乎沒有存在感的跟班。    顧謹言唯一沒能料到的,也許就是,他一直以為可以忍住的感情,終於還是暴露了。那份愛強烈的,終於讓這個舞台也承受不住了。    江亦的手輕輕顫抖,他極力維持著表麵的風平浪靜,然而隻有他自己知道,此時此刻,他內心究竟翻湧著怎樣的滔天巨浪。如同十二級台風來臨,呼嘯過境。隻是說不清,那淒厲的風吼聲,到底是謹言終於爆發的壓抑,還是他自己,終於忍受不住的疼痛。    葉茗遞過來一張紙,聲音很低:“你居然也有這麽難看的時候。”    江亦一愣,從劇痛裏回過神來。什麽時候起,他的眼角,竟然已經有了微微的濕意。    他已經有二十年,都不知道眼淚是什麽滋味。直到現在。可是如果可能的話,他寧願更早一點知道,流淚的滋味,原來是這麽好。    而小臻埋頭的地方,床單也早已經是,滿片的濡濕。小孩子忍不住抽泣的哭腔,他顫抖著說:“你說過你會好好對他的……你說過,他可以相信你的……你是個騙子……你還我的顧叔叔……我要顧叔叔……”    江亦苦笑,他彎腰親吻了一下顧謹言的額頭。    “沒錯,我是個騙子,還是騙術很差的騙子……明明誰都不會上這種當的,除了謹言這個傻子。”    葉茗的聲音哽咽:“……他以前是傻的以為,你真的可以忘記許桓然後愛他,可是後來,即使他發現你根本不可能忘記許桓,竟然還是不肯回頭。”葉茗流著淚笑,“他以前是個傻子,後來就是個瘋子。”    “江亦──”葉茗突然抬頭看他,眼神微涼,“即使你現在終於回頭,他也不會站在你身後等著你了。”    “他瘋的太久,現在,連命運這個導演都已經看下去了。他已經被勒令下場了。”    葉茗低下頭,聲音顫抖:“……江亦,算我求你,你放過他吧,你讓他下場吧。他已經……不能再演下去了。我求你……你放他一條生路吧……”    江亦身子一僵。    放他一條生路。    這樣的話,他不是沒少聽過。有很多人,都曾跪在他的腳邊,或者是他們家門前,這樣痛哭流涕地苦苦哀求。    他隻是不曾想過,他對顧謹言,竟然已經是達到這種程度的殘忍和冷酷。    “沒錯……我沒有給他一條生路。”江亦閉上眼睛,像是在細細感受,他所給予謹言的,過去所有的嚴懲和酷刑。    他給謹言的,從來都是一條絕路。    而現在,他終於也把他自己,也逼上了這條有去無回的絕路。    “可是你錯了。”江亦慢慢睜開眼睛,轉過頭看葉茗,嘴角緩緩漾開一個溫柔的笑意,聲音似是恍惚,“謹言是沒有生路的。因為現在的我,也已經沒有那樣的退路可以給他了。”    “但或許,即使有,他也是不會走的。”    葉茗一震,然後慢慢捂住臉,聲音顫抖:“……沒錯,即使有,他也不會走的。”    “可是,從現在開始,我會陪他一起走這條路,我會一直陪著他。”    小臻哽咽的聲音悶悶傳來,他抬頭看江亦:“……我可以相信你嗎?”    江亦微微一愣,或許是想起了,他曾經對顧謹言信誓旦旦保證過的承諾。    他也曾經無數次地對謹言說過:“你可以相信我。真的,謹言。你可以相信我。”    但現在他明白,這句話,其實隻是他自己說給自己聽的罷了。因為他的軟弱和猶豫,他隻是想給自己一個安心。然而這句話對顧謹言來說,其實根本沒有必要。因為不管他是否對謹言說過這句話,他的謹言,從來都是這麽相信著他。    他是說了不做,可是謹言,卻是做了也未必說。    他說過這麽多遍的誓言,最終做到和實現的,實在是少的可憐。然而謹言,一路沈默無言的謹言,隻是用他的真愛和堅持,默默貫徹了他所有從未說出口的誓言。    或許謹言早就知道,和他的名字一樣,語言這樣的東西,實在是太需要小心謹慎了。不能多說亂說,更不能一廂情願地以為,別人說了,就是可以相信的。    他其實是知道的,江亦說過的很多話,都不能當真。隻是,他不想揭穿他罷了。他期待著,總有一天,這些誓言能夠變得,真的值得相信。所以他一直在努力地付出,隻為了把江亦的這些假話變成真實的綿綿情話。    他終於成功了。隻是,他已經奄奄一息。    這個代價,實在是太大了。    江亦想了很久也沒能想到,還有誰,願意隻為了一句虛無縹緲的假話,就把自己的一切都忍痛割舍。    他隻感受到自己說出那些話時伴隨著的,隱隱作痛的艱難苦澀,卻不曾想,眼前這個人,聽著假話的辛酸苦楚和仍舊繼續拚命的堅定執著。    謹言,你還願意再相信我一次嗎。    江亦俯下身,輕輕抱住他。就像是抱住在失去多年之後,終於重新找到的無價珍寶。    這一次,他不是在回答小臻,也不是在勉強自己。他隻是,做出了自己這一輩子,唯一一次真心的承諾。    “我愛謹言,這一次,我會一直陪他走下去。”    “他無需相信我,我相信自己,這就夠了。”    “這一次,換我站在他的身後,我就是他的退路。”    幾天下來,江亦一直陪在顧謹言的身邊,像是要把失落的這漫漫十年一點一點地補回來。    他沒有把謹言的病房轉到對麵的主樓病房裏去,而就是在這裏陪著他。相比起來,這裏實在是顯得陰暗潮濕甚至破舊,如果被熟悉他的人看到,他們或許會忍不住驚呼,江亦你怎麽會在這裏?    然而現在,他就是在這裏。他以後的人生,也就會在這樣的,被世人所認定的“配不上”裏。    配不上麽。可是誰能知道事實呢。這出戲,根本就沒幾個人看全,即使看全的,也不一定能看懂。即使是他這個所謂的主角,直到如今,都還是難以數清,這個“配不上”他的顧謹言,究竟做了多少,所謂的能“配得起”他的事情。    他簡直已經愛的盲目了。明明愛的天平早已經傾斜在他的那一側,可是他仍舊視若無睹地繼續增添著真愛的砝碼。    其實他早就,配得起江亦了。至於後來那些不肯間斷地繼續添加,如同著魔般的動作,隻不過是因為,那已經成為他生命裏,難以割舍的慣性。    誰都不會知道,或許即使知道了也難以相信,其實是他江亦,配不上顧謹言。所以現在,他必須要一粒一粒地往那已經傾斜得過分的天平裏,放下他失落很久的真愛和真心。    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他對謹言的愛其實並不是補償和還債,但是如果他以後想要真心地去疼惜那個人,這便是他不得不經曆的陣痛。否則,謹言那麽多年的疼痛苦楚,到底該怎麽算清。那些浸泡在苦澀裏的三萬六千多個日日夜夜,難道真的就這樣,成為輕煙一縷,消散而去嗎。    如果這樣的話,所謂的真心,未免也太輕賤了。    這是第七天,病房裏隻有他們兩個人。    江亦一直陪在他的身邊。就像多年來,顧謹言陪在他身邊一樣。    臉上的紗布已經拆了,其實和以前的他並沒有差太遠。很多小傷痕不仔細看的話其實是看不見的,隻不過在右臉側,有一道深深長長的傷口,從眼角一直拉到了下巴。雖然醫生極力複原,但依然還是有淺淡的,難以遮掩的痕跡。    觸目驚心地橫在那裏。    這麽多天來,江亦看著顧謹言蒼白的睡顏,總是忍不住會把手輕輕撫上那道傷口。撫在臉上,然後痛到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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