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用很大力氣,阿狸挺輕的。”燕少爺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就在眾人的挽留和道別聲中帶著老李走了。 什麽意思?墨裏不明就裏。為什麽臨走了還要強調他很輕?看不起他嗎?! 墨班主還在慶幸幸好燕凜沒事,不然他還保什麽戲班,睡大街去吧。 周飛突然給了他沉重一擊。 “這個家夥肯定是不高興了。”周飛摸著下巴,湊近墨裏沒話找話,“本來英雄救美挺帥的,被人圍著叼副叼個沒完,好像他是個弱不禁風的弱雞。他肯定生氣了,還裝呢,哈哈。” 墨班主頓時如遭雷劈。隻顧著獻殷勤,他又忘了燕凜還是個孩子,爭強好勝死要麵子才是少年的本性。 這麽少年老成的人臨走還特意強調一遍他剛才接得很輕鬆,墨班主想否定周飛的話都找不到理由。 墨裏直接踹了周飛一腳:“你他媽說誰是美呢。” “唉唉,我就是說一個成語!我說錯了還不成嗎?”周飛挨了一腳,還要跟人家解釋。 他爸爸周老總看不下去了。一個落魄的戲班子,要啥沒啥,充其量靠著墨城人幾輩子的情麵混口飯吃,墨班主都得好聲好氣求他辦事,他的兒子怎麽在墨裏跟前反倒矮一頭似的?! “周飛!我還沒問你呢,誰讓你過來的?回家再收拾你!走了走了,別跟這丟人現眼!”周老總揪著不爭氣的兒子走向停車的地方,墨班主顧不上再懊惱,趕緊先把客人都送走。 他兒子今天的成果,唱了一出戲,效果怎麽樣還不知道,為了他反倒妥妥地得罪了兩個人,還都是他得罪不起的。 墨班主送完了人回到後院,中氣十足地要去教訓墨裏。到了墨裏的房間撲了個空,才知道他去了李少天那裏避禍。 這個戲園子的後院規模也不小,有著古舊的建築布局。墨家班將近一百個弟子吃住都在這裏,墨裏和李少天是惟二兩個有自己房間的人。 李少天敢摔他師父門板,骨子裏就沒有尊師重道的傳統觀念,因此墨班主在他房外喝罵拍門半天也沒能如願,幹脆站在院子裏把兩個人一起罵了一頓。 “老子的好事都讓你給禍禍了!你有本事一輩子窩你師哥房裏別出來!”罵完墨裏又罵李少天,直到魯伯來將他勸回去,總算還後院一個清淨。 墨裏坐在床上抱著被子,拿著遊戲機打得不亦樂乎。李少天開門看了看。 “師父走了。你回房還是在我這睡。” “懶得動了。”墨裏頭也不抬。 李少天拿開他的遊戲機,墨裏頓時急了:“你幹嘛,我馬上通關了!” “不怪師傅要教訓你。園子都快保不住了,就想著打遊戲。” 墨裏湊過去要搶回遊戲機,搶不過就舉著兩個拳頭懟著李少天的腦袋使勁搓。 “還不還!” 這是墨裏對付李少天專用的招式,跟蠟筆小新的媽媽學來的,每次使出這招都能達到目的,這次也不例外。李少天一隻手整理被他揉亂的頭發一隻手把遊戲機還他,裏頭應景地傳來game over的聲音。 墨裏扔開遊戲機,張開手臂躺到床上。 “沒了就沒了吧,以後正好不用被逼著唱戲了,你也不喜歡唱戲吧。唱戲可吸引不到那麽多粉絲小姑娘。” “可是這裏是墨家班的傳承。” “是啊,傳了多少代了?我都數不清。傳了那麽久,總有一天會改變,會消失。末代皇帝都保不住他的宮殿變成旅遊景點,爸爸希望墨家班千秋萬代,怎麽可能。” “至少不要在這一代毀了。”李少天歎道。 “這是時代的浪潮,你們都是螳臂擋車。”墨裏嗤道,雙手交叉著枕在腦袋下麵,“既然總會被毀滅,為什麽不讓它毀得瀟瀟灑灑,坦坦蕩蕩。四處跪求憐憫,把它放到可悲可憐的境地。奉上敝帚自珍的珍寶,再被別人嗤之以鼻,把它的尊嚴都踩在塵埃裏,拖著日子苟延殘喘,最後再讓它卑微地死去。這才是對它最大的褻瀆。” “阿狸,不要這樣貶低自己。墨家班最引以為傲的就是你,師傅捧出來的珍寶讓四座都驚豔,沒有人會對你嗤之以鼻。”李少天低頭去看占著他的床的師弟,卻發現剛才還長篇大論的人已經沒心沒肺地睡著了。 墨城飯店頂層豪華套房裏,燕凜脫下西裝挽起襯衫的袖子,對著鏡子小心舉起手臂。 兩隻手臂內側都是青紫一片,用手指試探地戳了戳,燕凜疼得倒吸一口冷氣。 看起來身輕如燕的少年砸到懷裏真不是一般的沉,差點砸得他背過氣去。 燕凜拉下衣袖,拿出燕芳交給他的全部文件,找出項目企劃書翻看。 按著政府的規劃,在墨家班所在的區域,他們會在那裏建起幾棟商場和寫字樓,還有定位年輕時髦的休閑廣場。燕凜可以確定,未來南城一定會成為比現在的新城區更加便利繁華的娛樂中心。 無論從哪個方麵看,都不會有一個老戲班的生存空間。 即便他願意給墨家班留下一席之地——在繁華的商圈裏找一塊地方並不難,隻要讓設計修改圖紙就是了。也許沒有現在的戲園大,但肯定能給墨家班一個喘息之機。 然後呢?沒有人會去聽戲,那裏是屬於年輕人的世界,有商場,電影院,ktv,一個唱著老舊曲目的戲班注定是吸引不到顧客的。 墨班主是個固執專橫的老人,為了吸引顧客,他會逼著墨裏登台表演,就像今晚一樣。 戲台上睥睨凡塵的邪仙,卻隻為祈求顧客手裏一張票。 飯局過後,墨班主忐忑不安地等了許久,又不斷通過人去說情,想親自拜訪燕凜,卻連燕大少的人影都摸不著。 幾天之後,終於傳來一個塵埃落定的消息。 他的老戲園,終究是守不住了。 忙活了那麽久,全是一場徒勞。專橫了一輩子的墨班主終於不用再壓製脾氣,當著好些人的麵把“姓燕的那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臭罵了一遍又一遍。 別處的拆遷工作都已經開始了,因為墨班主的四處活動,戲園子一直沒說定拆不拆,那些拆遷隊隻能繞著戲園走。現在塵埃落定,墨班主還想守著戲園子當個釘子戶,看誰敢來強拆。隻是堅持了沒幾天,四處亂糟糟的施工現場導致原先還有幾個的戲園常客也不來了。墨班主已經看到了他當釘子戶的未來,會把墨家班活活拖死。最終他不得不屈服,簽字領了補償款,帶著老老少少搬出了這個住了一輩的老戲園。 墨裏站在不遠處,雙手插在校服兜裏,一邊嚼著口香糖一邊看著各種大型機械開向前些天還張燈結彩宴請賓客的老戲園。 從他有記憶起,老戲園都沒有過那天那樣的熱鬧。那一天老戲園仿佛一個耄耋老人重回青春,精神百倍氣勢昂揚,吸引了整個墨縣的眼光。 也許在他不曾見識過的久遠的過去,老戲園也曾經有過那樣的無限風光。不管怎麽樣,在化為灰塵之前重新輝煌了一回,它可以了無遺憾了。 周飛帶著幾個小弟蹲在不遠處的瓦礫堆上偷偷觀察。墨裏翹課來到這裏,他也翹課跟了出來,幾個小弟覺得今天似乎是報仇的好時機,個個摩拳擦掌,討論著如何配合壓製墨裏。 “呆會我們衝過去,兩個人攻他上路兩個人攻他下路,先把他手腳扯住,讓他不能動彈。然後老大再過去打他,這次肯定不讓他跑掉!” 遠處挖掘機開始隆隆地運作,堅固的牆體在大型機械麵前脆弱得一碰就碎。大門倒下,外牆碎裂,挖掘機開進青石板地麵的院子,原本天天打理齊整的地麵被壓出一道道醜陋的裂縫。然後是會客廳、戲台,後院的一個個房間,挖掘機在老戲園的肚腹裏橫衝進撞,小弟們在喧鬧的背景音中商討得熱火朝天,周飛卻突然站了起來。 “他哭了!” “什麽?”小弟們一頭霧水。 周飛扔下兢兢業業當惡棍的小弟們,搗著兩條腿就朝墨裏跑去。 “墨裏。” 墨裏聽著聲音轉頭看著他,又仿佛看的不是他,他的眼神充滿茫然,黑白分明的眼睛裏蓄滿了淚水,不要錢似地一串串掉下來。 周飛心裏一陣發緊。連他深愛的玲玲朝他哭泣的時候,他都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 “我沒有家了。”墨裏哭著說道。第7章 戲園的傾塌仿佛是一個信號,或者一個起點,從那天開始,一直以來尚能勉強維持的墨家班,境況一落千丈。 墨班主拿了補償款,又在別處租了個小場館,先簽了一年的租賃期。 弟子們自然不能再住在一起,有的便回家了,有的自己租房子住,繼續在戲班唱戲。 像魯伯這樣在戲班子裏呆了一輩子的老人還有另外兩位,都是拖家帶口在戲班裏辛勞了一輩子的人。他們的一生都和墨家班纏繞在一起,外麵的社會對他們陌生而且冰冷。 墨班主不忍看老人們無根飄零,就在和自己的房子同一個小區租了一套三居室,給魯伯和其他幾位老先生帶著家人居住。即使租的房子有一百多平那麽大,但是住進了三戶人家,也變得擁擠不堪。 三戶人家的小輩們比其他弟子和戲班的關係更加緊密,和墨裏一樣,老戲園就是他們的家。在其他弟子紛紛離開之後,還有這些人勉強撐起戲班,至少能把一些角色少的戲本唱下來。但是通常一個人要在一場戲裏扮上好幾個角色才能夠將一台戲完整演出。 新戲園開張已有幾個月。換了新場館之後,那些說要聽一輩子墨家戲的老觀眾們好像也隨著老戲園一起消失了一樣。每次演出票都賣不出幾張,戲班隻有零星的收入,入不敷出。 墨家班全部的運作完全靠著墨班主拿到的拆遷款,但拆遷款再多也養不起一整個戲班。開不出工資,弟子們漸漸都散了,大多隨著北漂和南下的務工浪潮,奔向了那更繁華廣大的世界。 墨班主一直沒有放棄為戲班尋找出路。一開始的想法,讓墨裏把度狐仙好好地演起來,當成戲班每周末的壓軸戲。本以為要多費些唇舌威逼利誘,墨裏這次卻十分省心,聽父親一說就答應了下來。 最開始的幾周,每個周末的精彩好戲的確為戲班帶來熱鬧的人氣。墨裏和李少天合作,每周隻唱周六下午那一個小時,收入就比戲班一周的收入總和還多得多。 隻是老觀眾不多,卻有更多年輕的小姑娘來捧場。看到坐在戲台下方觀眾席裏聽戲聽得津津有味的年輕女孩們,墨班主甚至有些受寵若驚,他從來不敢指望戲班這些老舊的節目能夠吸引年輕人,沒想到不但吸引了,人數還不少。 小姑娘們很會造勢,每次有度狐仙的演出都把戲班門口搞得熱熱鬧鬧,動靜很大。這一來又吸引了過路的人群,好奇心重的就花張票錢進來一探究竟。 墨班主對這些比自己兒子還小的女孩們簡直當成了小福星。 隻是墨裏知道,那些女孩都是來看李少天的。戲班的人氣不是因為戲,而是因為人。李少天每周有七天都有酒吧的駐唱工作,周六下午這一個小時的戲不過是抽空。 他走到哪裏他的粉絲小姑娘就跟到哪裏,比情人還要忠貞且無怨無悔。他有一次還看到女孩子們送給大師哥價值不菲的禮物,李少天收沒收不知道,他靠在酒吧的打工應該也賺了不少錢,經濟上比窩在戲班時寬鬆多了。 後來竟然也有女孩子送他禮物,個頭嬌小的女孩紅著臉將包裝精美的禮物遞到他麵前,專注又向往的目光清澈見底。 他不知道裏麵的東西價值幾何,不管是什麽樣的禮物,這和學校裏女生給他帶的午飯送的小禮品完全不同,墨裏覺得不堪重負。 她們本該磕著瓜子喝著茶水,笑看戲中人悲歡離合,曲終而散,一場笑鬧不過是一張票錢的回報。但她們眼中看著戲台上魅惑眾生的狐妖,卻心智不堅地入了戲。 她們做不了冷眼旁觀客,他卻始終隻是逢場作戲人。女孩子向往的目光看著他,卻又穿透他的軀體,她們渴望看到讓她們心馳神往的靈魂。但是那裏隻有一片虛無,連幻象也不存在。 墨裏冷著臉繞過女孩們,甚至沒有多看她們一眼。僵硬的背後似乎能感到女孩子不敢置信的震驚目光,耳朵裏聽到了她們驚疑的竊竊私語。 戲台下那剛剛聚起沒幾天,目光一直追隨著他,專門為他加油喝彩的幾個女孩子,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但是也有孜孜不倦的。 周飛那個蠢貨每周六都到,坐在最前排,舉著個相機哢哢哢一直拍個不停。墨裏懷疑他是不是想拍下他唱戲的視頻,回頭拿來羞辱他。憑他們互相踐踏十幾年的了解,墨裏相信這人渣絕對幹得出來。 不過他注定要失望的。古老戲本裏的文字仿佛經過神女點化,墨汁纏繞幻化出狐仙,一舉一動一言一詞一行一頓,都是為了迷惑凡人。 他沒有千年的修為,好歹也修行了十幾年,周飛想拍他的醜態,做夢去吧。 墨裏每天嚴陣以待,等著周飛的大招。但是這貨好像蓄力蓄得有點久,一直不出手,墨裏漸漸就懈怠了,幹脆對他視而不見。 再後來,還算熱鬧的觀眾席位突然又冷清下來。最冷清的時候觀眾就隻有三個,就是周飛和他的兩個小弟。 因為李少天也不唱戲了。李少天不來了,他的小姑娘們自然也不來了。 “有一個經紀人找到我,說看了我的酒吧表演,覺得我實力不錯。想要一起合作一下。”李少天有些興奮地給墨裏打電話。 墨班主給他租的房子也在同一個小區,一個精致的小戶型。但是因為他的工作性質,他在這裏落腳的時候極少,墨裏反倒成了這個房子的常客。 他現在就躺在李少天的床上,一邊翻著他床頭上的音樂雜誌,一邊漫不經心地發問:“那很好呀,怎麽合作?能捧你當明星麽。” “那都還是沒影的事。”李少天的笑聲從電話裏傳來,“她倒是說起最近有個選秀節目的海選,已經給我報名了。” “哦哦。”墨裏連連點頭,“那很好啊,以師哥的功力,冠軍還不是手到擒來。” “行了,別捧我了。”李少天笑道,頓了片刻又開口,“這樣的話,我周六就不能回戲班唱戲了。” “參加節目這麽忙嗎?我們周六也隻唱一個小時啊。”墨裏不解。 “不是時間的問題。方姐說,既然參加選秀,不管最後結果怎麽樣,都是衝著最大化知名度去的。所以我現在不適合再出現在戲班裏。不隻戲班,酒吧裏的演出我也要推了。” 墨裏合上雜誌,沉默了片刻:“你跟爸爸說了嗎?” 李少天這下沒那麽興奮了。即便是對於他,專橫的墨班主也是一個不好解決的麻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