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再見他。”最後褚畫點了點頭,闔起了眼睛,以一個有力的擁抱承諾自己的情人,“耶穌為證。” ※ ※ ※ 褚畫窩在後駕駛座上睡著了,這一天對他來說無比艱辛而漫長,從那場海上日出開始。 他慶幸自己戛然中止了一場違情悖理的外遇,終究未曾屈服於魔鬼狡獪又不懷好意的引誘——盡管他的身體裏依然留有與那個男人情愛的美妙餘韻,盡管難以言喻的沮喪之感仍舊不依不饒,如同疫癘蔓延。 又盡管他一閉上眼睛,眼前就突然洞明一片。他的目光與那浮出海平麵的火球相觸,海水成片成片地被染成溫暖的金紅色,向著他與那人所在之處迅速波及。 很美。很美。 ——你不是已經愛上我了嗎? 眼眸緊闔著的年輕警探將臉往自己的臂彎中藏了藏,小聲夢囈:我沒有……我才沒有…… 調整了一下後視鏡的位置,以便於自己看見戀人的睡顏。 褚畫的嘟囔自語韓驍沒有聽清,事實上這家夥從以前開始就常常容易被夢魘侵纏,夢裏會極為痛苦地或哭或叫,醒來就一臉凶相,全盤不認。 不時往後視鏡裏望去一眼,這張精英感十足的男人臉孔浮出一個滿意的笑,其中多少也摻雜了點溫存的愛意。 突然間,他抬起一隻手用力扶住了自己的頭,身體猛烈地痙攣起來,並不停地乞饒般地說,“你別再……別再和我說話了……” 換作另一副令人悚然的陰鷙神色,截然與先前兩人的總警監先生開始自言自語,自問自答,“他居然當著你的麵和別的男人搞上了床,他是個不忠於主人的玩物,他是個不要臉的賤貨……你上次就該殺了他……” “別……別再說了……我不會傷害他,永遠不會……” “如果不是他讓那個狗仔偷拍下了照片,你還是國防部長的乘龍快婿,你還是前途無限光明的警界明星,一切本可以有所不同……”翹著蘭花指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極為女性化的動作以及脫口而出的同樣女性化的聲音,襯著這張無比俊朗剛毅的男人臉孔顯得格外陰森。他笑嘻嘻地問,“如果不是他……你怎麽會變成了我?” “你他媽給我閉嘴!” 猛打一記方向盤,車子猝然駛上了路肩。強力的顛簸讓蜷身睡在後駕駛座上的褚畫摔了下來,惱得他睜眼就罵:“你他媽會不會開車?!” “沒錯……我應該殺了他……他是賤貨……” 急踩一個刹車後,韓驍雙手捂住了臉,發出嗚嗚咽咽的仿似哭泣的聲音。從未見過對方這樣的年輕警探也大吃一驚,伸手去摸對方顫抖著的肩膀,一臉疑色地問:“你在和誰說話,你怎麽了?” “下……下車……你快下車……” “幹嘛?我以為我們都談妥了——” “你他媽現在下車!”韓驍猛然回過頭來,布滿腥紅血絲的眼睛瞠視著褚畫,大聲吼叫,“馬上!” 第36章 往事連篇(4) 褚畫被韓驍踢下車後,不得不自己罵罵咧咧地回了家。房門一打開,金發小女孩就如隻焦切等待主人的寵物般撲進了他的懷裏。 “褚畫你去哪兒了……”這幾天小女孩委實被嚇壞了,摟著蹲身在她跟前的年輕男人哭個不止,哭聲裏滿是被遺棄的恐慌與哀傷,令人聽來驀然心碎,“我以為你出事了……又以為你不要我了……” “怎麽會,我怎麽會不要你……”褚畫小心翼翼地抱著她,一下下撫摸那頂著一頭漂亮卷發的後腦勺。又捧過她的臉,連連親吻起那飽滿漂亮的小額頭和掛著晶瑩淚滴的臉頰,笑著對她說,“你是我最喜歡、最在乎的小妹妹啊。” “康泊是誰?”哭了一會兒的瑪麗蓮突然仰起臉來問,天真無邪的大眼睛瞪得很圓。抬手指了指屠宇鳴,說,“他說一個叫‘康泊’的壞家夥把你拐走了,你也許再也不會回來了……” 褚畫仰起臉對自己的搭檔怒目而視,屠宇鳴則毫不自我掩飾地翻起白眼:這“兄妹”二人間過了分的親昵模樣在他看來古怪又惡心,撇了撇嘴說,“剛才接到收隊通知,說已經找到了你,所以我把這小丫頭給你送了回來。” 金發小女孩哭得肝腸寸斷,一個勁地抽吸著鼻子,幾乎喘不過氣兒來。年輕警探柔聲細語地安慰了她好一陣子,直到小丫頭自己哭得倦了,這才把她抱回了床上。 夜幕深沉,低垂的雲天一如瀝青傾潑。街道冷清,除卻遠處隱隱傳來的一兩聲犬吠,這個夜靜謐無語,適於難眠者入睡。如同曆經大病僥幸康全,如同曆經戰爭劫後餘生,褚畫抱著枕墊趴伏在沙發上,緊闔雙眼形同假寐,整個人看上去懨懨無力,寥無精神。 如若此時一場不知終期的淫雨從天而降,或許才襯他的心境。 “我真的以為你回不來了……還記得那天那個曾為你出價七萬五千美元的胖子富翁嗎?他已經死了,被他的妻子和妻子的情人用棒球棍砸爛了臉。” “哦……”年輕警探依然埋臉向下,似乎對此並不意外。 “我開始覺得你那bottom的直覺是正確的了。很顯然,康泊是個能夠輕而易舉窺視並操控他人思想的高手,我懷疑即便凶手並非他本人,也與他的這個能力脫不開幹係。” “嗯……” “你們……”斜眼打量著搭檔一反常態的打蔫不動,狐疑半晌過後,屠宇鳴終於開口問,“你和康泊……上床了?” 褚畫猛地兩眼大睜,側過頭去凶神惡煞地瞪視屠宇鳴。也不回答。 “你瞪我幹嘛?”疤臉男人撓了撓鼻子,也坐在了沙發上,“我不過合理猜測,你失蹤了近一周的時間,和一個英俊、富有、性取向不定的男人獨處了這麽久,難道會什麽也沒發生?” “好吧,你猜得對……”褚畫抬手胡亂揉了一把腦袋,把挺精神的烏黑短發揉得一團糟。又把臉埋回枕墊裏,聲音悶悶地回答,“我們上床了……” “什麽?!”盡管早已心有所疑,這麽聽見的疤臉警探仍一下跳嚷起來,“你他媽居然真的和他上床了?!你不口口聲聲懷疑他是凶手麽!你他媽就不怕睡得過去,醒不過來,再被人發現時已是赤身裸體爛在了酒窖裏?!” “奇怪的是,我明明知道他很危險,甚至極有可能就是凶手……但和他在一起,我仍感到非常安全……”褚畫從枕墊裏抬起半張臉,一雙眼睛空洞洞地望著前方,帶著些微的茫然不解,“我目不轉睛凝視著他的眼睛,他也同樣如此凝視我的……就好像我們曾經相識,就好像……好像他是為我而來,而我也早已準備好了與他相逢……” 屠宇鳴張口結舌,有些愣神地望著自個兒的搭檔。幾分鍾過後才回過魂,朝那已傷痕累累的漂亮臉頰探手狠擰了一把,“你這怪物是誰!你他媽是不是強占了褚畫的身體,剝奪了他的思維?!” “滾你媽!”被煽撩了的年輕警探立馬爬起身,不由分說就賞了對方一拳。 不待屠宇鳴罵咧出口,褚畫用手背輕擦了擦臉上的傷口,平靜地說,“不過這些都結束了。我已經答應了韓驍,不會再見他。” “案子不查了?” “換個無需見麵的方式也能查。不過,如果他真是凶手,我發誓我一定會親自抓他歸案。”年輕警探抓起桌上的蘋果,往褲子上隨意擦了幾下,就塞進嘴裏。清脆咬下一口,鼓起個嘴含混著說,“無論如何……我想我們可以把那個喜歡切人老二的混蛋給揪出來了……” “什麽意思?”屠宇鳴驚愕不已,一刹瞪起眼睛,大起嗓門,“你有眉目了?” 又咬一口手中的蘋果,褚畫倒是氣定神閑,不答反問,“這座城市的常住人口是多少?” “一千八百萬。” “多少人來自警察、法院、軍隊這樣的強權部門?” “至少超過四萬人……我們曾討論過,那家夥也有可能是個運動員、退伍軍人、健美教練,甚至他曾自發接受過格鬥術的訓練也不一定。” “不,我確信他就隱藏在這些部門當中。”褚畫頓了頓,說,“那個混蛋在那樣的情況下放過了我,我懷疑他和我相識,我甚至懷疑他就是個警察。” “就算確定了他來自警局,可是要從一萬多名警察裏找凶手,也不亞於大海撈針。” “如果他不是普通的警員呢?金字塔底堆滿了人,可塔頂卻寥寥無幾。”褚畫朝屠宇鳴挑了挑眉,篤然地笑說,“一個受人尊敬的、事事趨占上風的成功者,我想我們該從那些部門的領頭人物開始著手往下調查。‘羅馬帝宮’的妓女們一定認識他,可他又偏會在屬下麵前對此表現得不屑一顧……把那些平日裏不可一世的家夥們的照片搜集起來,拿給你那個妓女朋友辨認。我們能最大可能地縮小疑犯範圍,他逃不掉的。” “你的意思是……霍默爾或者範唐生都有可能是‘雨衣殺手’的本尊?!”疤臉警探不可置信地嚷起來,“你開什麽玩笑!” “笨蛋!他們當然不是。”褚畫朝自己搭檔斜去一眼,撇嘴說,“霍默爾太老,範唐生壓根吃不了你一拳頭,那家夥身高超過6英尺,還能與你交手過後逃跑,那——” 他突然不說話了。一種難言的不安襲上心頭,有什麽地方一定不對勁。 “這是康泊告訴你的?”滿麵疑色愈見深沉,男人歪斜著臉上的大疤,眯了眯眼問,“康泊的話也可以相信?” 年輕警探沉默了好片刻,隨即點了點頭,“我信他。” “下個月羅塞勒就會來警局做教學演講,我想你應該已經獲得了進場資格。”屠宇鳴返身而去,不假思索地開口,“他會著重對那個愛切人老二的混蛋做出犯罪心理分析,你到時就可以驗證一下,康泊所言是真是假。” ※ ※ ※ 瑪麗蓮並沒有在自己的房間睡著,褚畫一離開,她就抱著娃娃爬下了床。光著可愛白嫩的小腳丫躡手躡腳地走路,借著一大叢肉桂樹似的陰影悄悄躲在了房門旁。 她看見那個年輕男人神情倦怠又沮喪,聽見他說,就好像他是為我而來,而我也早已準備好了與他相逢…… 這話就像黃蜂的螫刺般蟄上了她,瑪麗蓮嘟起嘴又爬回了床上。 窗欞大開,月光如碎銀拋撒。一頭蓬鬆茂密的長卷發與月色交相輝映,散發出金燦燦的光芒,這個無比美麗的小女孩看來正如一個會揮舞小翅膀的天使。“康泊”這個名字莫名讓她感到非常不快意。手中的娃娃成了她撒氣的對象——沿著關節折斷了娃娃的胳膊,挖出了那一對玻璃石似的眼球,最後將娃娃的腦袋翻轉了個個兒,擰了下來。 嘴裏還嘟嘟囔囔地說,“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娃娃已被折磨得殘缺不堪,瑪麗蓮很快就感到了無趣。為了避免被人發現,她將娃娃及它的殘肢一並藏進了床底。隨後踩著踢踢踏踏的拖鞋,出現於褚畫的臥室外。她將半隻腦袋躲於門後,撲閃著一雙又藍又大的眼睛,怯聲怯氣地問,“今晚上我可以和你睡嗎?” 小丫頭似乎真的被嚇壞了,滿眼楚楚可憐的央求之色,到現在整具裹在蝴蝶結睡袍裏的小身子還在瑟瑟發抖。 正要上床休息的警探先生稍稍猶豫了一下,還是浮出唇邊一笑,“好吧,你上來吧。” 小女孩爬上床,咕嚕一下鑽進年輕男人的懷裏,緊緊抱上他的腰後就如何不肯撒手了。 親了一下她的額頭,褚畫騰出一隻手關掉燈,抱著懷裏的瑪麗蓮躺了下。 溫聲對她道了聲,“晚安。” 挨了海水的凍,挨了情人的打,他現在有些發燒了。年輕警探沒一會兒就步入了夢境,可小女孩卻沒有。 聽見均勻的輕聲呼吸,感覺出懷裹自己的那個胸膛饒有節奏地起伏,瑪麗蓮知道,褚畫睡著了。 她將腿打開箍於男人的腿側,往男人的懷裏鑽埋得很深,以致於自己的下體就這麽緊緊地與他的抵觸在一起。 雙腿緊夾,以大腿根部來回蹭觸那硬邦邦的物體,血液驟然流聚體表,皮膚開始發熱,全然來不及發育的小乳頭也微微開始變硬。這個八歲女孩就像成年女人那樣產生了明顯的性反應,粉色內褲已然濕透。 “別鬧……癢……”褚畫睡得迷迷糊糊,一邊搖頭,一邊往後挪動身體。 沒有從臆想中的情人那裏得來熱情回應,瑪麗蓮停下這個兩人性器摩擦相觸的親密行為,滿麵怒容地瞪視起對方。 霎然卸去一個小女孩的無邪天真,她的神態陰鬱又怨毒,目光肮髒又寒冷,如同蠅的複眼,蝰蛇的尖牙。 少頃,她才慢慢改換了陰測測的臉色,伸手溫柔撫摸起男人睡夢中的臉,湊過自己啜起的唇在他的唇上吻了吻。 “褚畫,我愛你。”語氣那樣哀傷而認真,瑪麗蓮遏著哭泣一再重複,“褚畫,我愛你……我愛你……” 年輕警探半寐半醒,不以為意地敷衍回答,“嗯……我也愛你……” 她十分快樂地再一次將自己投往他的懷裏,小聲地說,“那你就要永遠愛我,不要像我媽媽那樣……” ※ ※ ※ 不比年輕警探那麽挺拔俊秀,這個華裔男人有點胖,皮膚呈現欲為脂肪脹裂的鮮嫩粉紅,蒜頭鼻子上常年架著一副度數很高的眼鏡,還長有一隻惹人笑話的招風耳朵。男人是小女孩的繼父,名叫格倫。 女孩的母親懷孕了,驗孕紙在胎兒兩個月的時候就傳達了這個喜訊。格倫大笑大唱,抱著自己的妻子轉了一圈又一圈。這對夫妻為新生兒的到來歡欣雀躍,對攥著火種的生命滿含敬意。 “媽媽,我愛你。” 法國女人正在閱讀育兒類的書籍,她的第一個孩子到來得太過倉促,全無準備,她不想讓第二個孩子也這樣。女人從書上移開眼睛,匆匆瞥視了一眼身旁仰著腦袋眼巴巴望著自己的女兒,又移了回去,笑著回答,“瑪麗蓮,我也愛你。” “你撒謊!”金發小女孩突然尖叫起來,掉頭跑了開,“我知道,你不再愛我了!” 法國女人的朋友們前來探望,一夥子法國人在一起熱烈地以法語交談,其中有一個相貌尤其英俊的年輕男人,在女人還是餐館招待時就認識了她,美好的友誼一直留存至今。酒喝多了,留得晚些,別人都離開了他還抱著法國女人,不時與她麵貼麵地小聲交談,大聲笑。 回家來的男主人不免對這交頭接耳的親昵場景心生不悅。聽不懂法語的華裔男人低頭看了看一直在角落裏玩著娃娃的小女孩,推了推眼鏡問:“這人在和你媽媽說些什麽?” 娃娃明明是新買的,可已弄得很髒,還被殘忍地挖掉了眼球。 聽見問話的瑪麗蓮仰起臉,眨動起如湖水般清澈湛藍的大眼睛,以格外天真童稚的嗓音說,“他說,等孩子生下後他就要帶她遠走高飛,他不能讓自己的孩子管一個下賤的中國佬叫‘父親’。” 第37章 與粗鄙者為鄰(1) 褚畫踏進警局前一直以為自己會成為大家圍攏私語的焦點,結果完全不是那麽回事兒,有人捷足先登了。 “嘿,你來了!”他的警員同事們朝他打了個招呼,就匆匆忙忙往同一個方向趕。每張臉孔都肆意流淌著興奮,沒人在乎他失蹤了一個星期,沒人主動奉上欠他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