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疾步跑去蘇銜的臥房,大夫已在房裏。這大夫姓陳,已經年逾七十了。謝雲苔剛進府被嬤嬤領著熟悉各處時見過他一次,隻記得他眼睛昏花,總迷迷瞪瞪的。眼下看他坐在床邊給蘇銜搭脈,她心弦不自覺地繃緊。


    「穆叔……」上前幾步,他將立在床邊的周穆叫遠了些,看看那大夫,不安道,「公子這是劍傷,當時便暈了過去,陳大夫能行麽?」


    她沒有說得太明白,但周穆聽懂了,含笑寬慰:「放心吧,陳大夫是太醫院前院首,醫術了得。」


    謝雲苔微訝:「太醫院的人?」


    她總覺得皇家高不可攀,便是有這樣不再在宮中謀事的能人最多也是到宗親府中去,倒沒想到丞相府裏也有。


    於是安安靜靜地等了半晌,待得陳大夫站起身,沈小飛先一步上了前:「如何?」


    陳大夫鎖著眉:「倒未傷及髒器,但看著像是受傷後又用了功夫,內力一逼,平白多失了血,還需精心調養才好。」


    沈小飛急道:「可有性命之虞麽?」


    「……」陳大夫無語地看了他一眼,緩緩開口,「丞相大人功夫如何,沈大人您是清楚的。」


    言下之意:就這點傷擔心他會死,你是不是有毛病?


    這話說得沈小飛鬆氣,謝雲苔與周穆也安心了些。取來紙筆,陳大夫開了幾劑養傷的方子,有些內服有些外用,又將平日的膳食都換做有助養傷的藥膳,便離了臥房。


    濃稠的苦藥汁灌進喉嚨,蘇銜皺了皺眉。一些久遠的記憶縹緲而至,猶如從四麵八方滲入地窖的水,讓置身窖中之人避之不及。


    「啪。」藥碗被人迎麵打翻,藥汁潑在臉上,他抬起頭,眼前比他小一些的男孩子橫眉立目:「知道這藥花了多少銀子嗎?你別給臉不要!」


    那時他病得很重,沒力氣說話,隻冷冷地看過去。


    二弟蘇卿屹刻薄的罵他:「我才懶得來勸你。還有臉嫌苦,你趕緊死了好了!為什麽要在這裏礙大家的事!」


    那時他多大呢?他八歲,蘇卿屹比他小一歲多,才不到七歲的樣子。這種話從小孩子口中說出來更可怕,讓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一家子有多恨他。


    不過他本來也是知道的,所以他沒什麽太多的難過,一把奪過蘇卿屹手裏的藥碗砸在地上。


    「是啊,我為什麽要在這裏礙大家的事?」他用盡力氣才說出話,短短一句,呼吸已明顯急促。他便緩了緩,淡看向蘇卿屹的眼睛中也滲出刻薄,「我早該死了,可那兩個老東西追名逐利舍不得啊?你有本事讓他們撒手放我死了去,我做鬼都保佑你!」


    「你……」蘇卿屹被他氣到,惡狠狠地磨著牙跑了。跑出房外卻又折回來,聲嘶力竭地朝他吼,「你等著!等你及冠,命數一解,我看你死得會多難看!」


    蘇銜冷笑一聲,閉上眼睛,無力多理。


    那時他相信自己到了弱冠之年一定會死,因為一家人早已對他厭棄之極。他母親顧宜蘭在他滿月後不久就被他們逼死,他能活下來是因為玄淨道人下了山。


    玄淨道人是當今頗有名望的高道,占星卜卦最為靈驗,卻已隱居深山數載,無數達官顯貴知其大名想求得一卦,皆無功而返。在蘇銜降生前不久,他竟破天荒地下了山,直接到了蘇家來。


    蘇家自然將他奉為座上賓,那時顧宜蘭之事又尚未被揭出,一家子都還和睦,也是盼著這個孩子降生的。玄淨道人做法卜卦,告訴他們這孩子的命數貴不可言,但凡能活到弱冠之年,蘇家必將飛黃騰達。可若不幸早夭,蘇家會遭血光之災、滅門之禍。


    玄淨道人卜過此卦便瀟灑離去,月餘之後蘇家次子——也就是顧宜蘭的丈夫蘇致仰回到家中,和睦頓時被打破。


    顧宜蘭不出三日即被逼死,三尺白綾了結了自己,留下蘇銜一人。蘇銜原本也是活不下來的,怎奈玄淨道人所言讓人實在膽寒,蘇家上下不敢小覷,思量再三,還是留了他一命。


    隻是蘇家覺得,依玄淨道人所言隻消留他一條命即可,可沒說要好好待他。此後的八年,蘇銜便一直是在厭棄中活著的,每個人都想讓他死,又都不得不保他一條命。


    蘇家闔府上下幾百口人,對他和善的不過兩個,一是被蘇重山差來照顧他的周穆,一是他父親與妾室所生的妹妹蘇流霜。


    直至他八歲,先帝駕崩,新君繼位,他的境遇才好起來。而到了及冠之年,人人巴望著他死的蘇家已再無一人有本事殺他。


    因為他當了丞相。


    他們對他的態度變得愈發複雜,小心而諂媚,亦仍有幾分掩不去的嫌惡。他又並不是什麽大度的人,常言道宰相肚裏能撐船,他這宰相卻隻惡劣地想把那船翻了,把這一家子都淹死拉倒。


    蘇銜安安穩穩地睡了一夜,翌日天明時,蘇家上下就都聚到了丞相府這邊來。謝雲苔聽聞時心情複雜,她先前多少感覺到了兩方的不睦,沒想到蘇銜一夕間出事,家人倒還都挺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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