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傷心。”邱十裏用力把指甲掐入虎口。他努力回想時湛陽在二十歲左右的消沉期,可是沒想起任何跡象。“還好吧,”時湛陽回憶道,“不過,後來我又知道,她騙過我很多,也暗算過不少,那個時候我比較傷心,隻能怪我自己太蠢,和死人也不能計較什麽,所以忘了就好,戀愛隻是生活中太小的一部分。”他顯得十分無情,仿佛在剖析一場簡單的欺詐,邱十裏心中升出一股悲哀,可同時,也有一股狂喜,的確,和死人不能計較什麽,他方才刹那之間對那女人產生的怪異感覺也消散了。“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他舉手起誓。時湛陽一愣,倏然由衷地笑了,“好。這是我們兩個的秘密。”“嗯!”邱十裏猛點頭,“兄上,你躺回來睡。”他自覺讓出半邊床鋪。時湛陽頭皮有點發緊,說實在的,他覺得自己坐著會睡得更放鬆,可他又不能跟邱十裏解釋什麽,“抱著睡很熱啊。”他坐上床沿。“那就不抱了。我保證不亂動。”為了表決心,邱十裏往邊上繼續挪。時湛陽有點怕他頭昏腦漲滾到床底下去,於是立刻上床躺好,拿出一點兄長的威嚴來,“行了,乖乖睡覺。”“晚安。”邱十裏認真閉上眼。後來的那一夜,他的確遵守了承諾,沒有再亂踢亂滾,時湛陽也看不出他到底睡沒睡著。等自己的困意襲來,時湛陽目光掃過窗簾,隱隱的青光已經透了進來,天快亮了。第八章 小七是一隻讓人捉摸不定的貓。高興的時候,它會和任何溫順懶散的寵物貓一樣,窩在邱十裏腿上打瞌睡,睡一會兒,就打個滾,像個熱乎乎的小手爐。邱十裏有時還得放下書本撈它一把,免得它真滾下去。不高興的時候,它又淨喜歡幹些讓人沒轍的事,譬如爬樹。也不知道它是從哪扇窗戶溜出去的,二十幾米高的老橡樹,邱十裏爬上去追,它就繼續往上,棲在邱十裏過不去的細細的新枝杈上,黑漆漆的毛發隱入深碧色的陰影,舔抓眯眼,和邱十裏僵持許久,一臉傲視群雄的神情。最後還得時湛陽在下麵哄,“ナナ,你下來。”邱十裏抱著樹枝,撥開樹葉,低頭看他,“抓不到小七,我就不。”時湛陽知道他的執拗性子,也不急,等了兩分鍾,就有傭人端著小鍋燉的雜魚過來,那貓一見這鍋,蹭地一下就往下竄,邊竄還邊大聲地喵喵叫,唱歌說話似的,魚進到嘴裏才會稍微安靜那麽一點。邱十裏則灰溜溜地一點點滑下來,挑個離地麵近點的粗枝,站好往下跳。他蹲著減震,又低著腦袋站起來,學院短褲下方的膝蓋都被樹幹磨紅了,襯衫也蹭了不少髒東西,“唉,我還想生擒猛虎呢。沒想到就是一隻饞貓。”他拍拍手上的灰,自覺有點丟人。時湛陽就哈哈大笑,他有種奇異的錯覺,好像燉魚引下來的不止一隻小貓似的。夥食好,又有人寵著,這貓的生長速度就極快。一年多過去了,邱十裏十六歲的夏天,雖然他自己還是絕望地一厘米沒長,但他的貓早已經大得不像剛剛一歲多的小崽子,身形極其矯健,叫聲極其嘹亮,皮毛極其順滑,並且越來越熱衷在樹上待著。時湛陽站在樹下,問邱十裏:“我們是不是把它養成了一隻野貓?”邱十裏盯著樹冠想了想,認真回答:“但是它懂得自己回家,不算野貓。”的確,如今他們已經不用再上樹,也不用再拿燉魚利誘了,因為小七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從意想不到的窗子鑽回家裏,乖乖窩在邱十裏的旁邊,用鼻頭蹭他,乖乖地睡覺。其餘時候,隨它喜歡,樹上也沒什麽不好。那年七月,時湛陽跟父親去香港見了幾個朋友,登機的前一天晚上,他給家裏打電話,和母親聊了幾分鍾後,老二時繹舟拒絕和他交流,老四時鬱楓才七歲,已經回屋睡覺了,聽筒就被放到了邱十裏手裏。“這次有遇到麻煩嗎?”邱十裏握緊聽筒問。時湛陽這次足足出去了二十四天,比平常都要長,也很少和家裏聯係。他萬萬不想再看到自己大哥帶著傷回家了,不論是輕是重。“沒有啊,主要是應酬多,那邊禮節很講究,”時湛陽輕鬆道,“我逛了好幾天街,給大家買禮物。香港的大街真的超級擠,而且當地人講話我經常聽不懂,和咱們這邊白話不太一樣。”“哦。”邱十裏抬眼看了看母親,又看了看二哥,“兄上早點回家就好。我不要禮物的。”“你不要啊,”時湛陽笑了,“我給媽媽買了蜂巢雪蛤和燕窩,還有幾件旗袍,給老二買了毛筆和粵語唱片,給老四買了四大名著連環畫。”他說得有腔有調,有滋有味,可連環畫過後,他就不出聲了,邱十裏半天都沒等到後文,心提到了嗓子眼,道:“這些都是在這邊不好買到的東西,大哥很用心了。”他這話裏的故作老成太明顯,也太客氣,他自己不覺得,可時湛陽卻聽得又笑了,“ナナ,你真的以為我沒有給你帶呀。”邱十裏發覺屋裏其餘的兩位都放下了手裏的事,正在盯著自己,遂緊張道:“我也沒有什麽愛好……你的行李太重了,我不用。”時湛陽很發愁似的,自顧自地說:“不是什麽有中國特色的東西,你不用就丟掉好咯。”邱十裏愣了愣,忽然笑了,“是什麽啊。”“一部手機,還是比較輕便的,可以上網,還可以視頻通話,這樣你隨時可以找我,”時湛陽輕描淡寫,“雖然在舊金山也可以買,但是我恰巧路過,看到它,就突然很想把它送給你。”這還是2006年,智能通訊沒有那麽普及的年代,電子郵件和電話還是主流。邱十裏本以為自己能在客廳裏排隊和大哥通上幾分鍾的話就很幸福了。此時,從時湛陽口中聽到這話,邱十裏就預見到了自己一晚上都在琢磨那部手機的未來。然而,掛掉電話後,他剛準備和母親道晚安,卻見邱夫人對二哥說:“早點回屋睡吧,我和老三有話要談。”時繹舟放下報紙,看了邱十裏兩眼,兀自走了。邱十裏筆直地站在邱夫人麵前,他的養母,之前一直是個精秀優雅的貴婦人,近兩年卻生了重病,據說和淋巴有關,她迅速地衰敗下去,年輕如沙般流逝,如今她像一把枯柴,被陳列在沙發上,蓋著過於厚重的毯子。但她的神情未變,她看邱十裏時,還是柔和又慈祥。“想大哥了嗎?”她輕聲問。“想。”邱十裏點頭。“一眨眼你就十六歲了,你大哥總是和我說,和你相處非常自在,把你當成年人都可以。”這是在誇自己成熟嗎?邱十裏羞澀地笑了笑。“我們這一代,馬上就老了,以後老大出去的時候會越來越多,他爸爸做不完的事,最後都要交給他來做,”邱夫人歎了口氣,又問:“想不想以後和他一起出去辦事情?”邱十裏張大雙眼,“我嗎?”“老二和老大合不來的,讓他做自己的破事就好,”邱夫人笑了,“但是十裏是一個懂事又能幹的孩子。你大哥也是十六歲開始和他爸爸出去打拚的,入行早一點,也能積累經驗多一點。”邱十裏把每個字聽在心裏,聽得心髒狂跳,他挺直腰杆,高興得手都在抖,“我一直很想和大哥一起出去……如果我能幫上他的忙,不給他拖後腿,那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