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果真對我有半點情意,絕不會對我這麽狠心,”他低聲說。


    “哦,咱倆一直就這樣,不是很好的嗎,你為什麽還不滿足?男人全都一個樣,得寸進尺,永遠沒有滿足的時候。”


    在他死乞白賴糾纏之下,她隻得說:


    “你沒看到這不可能嘛!這兒怎麽行呢?”


    他提出種種方案,可她說什麽也不肯沾邊試試。


    “我可不敢冒這份險,萬一被你伯母發覺了,豈不糟透!”


    一兩天後,他想出了個看來是萬無一失的好主意。


    “聽著,如果星期天晚上你推說頭疼,願意留下看家,那麽路易莎伯母就會上教堂去了。”


    通常星期天晚上,為了好讓瑪麗·安上教堂,凱裏太太總是留下來看家。不過,要是有機會參加晚禱,她是不大肯放過的。


    菲利普在德國時已改變了對基督教的看法,不過他覺得沒有必要讓他的親戚們知道,也個指望取得他們的諒解,看來還是不聲不響地去教堂做禮拜的好,省得給自己找麻煩。但他隻在早晨去一次,把這看成是對社會偏見所作的一種體麵讓步;他拒絕晚間再上教堂,認為這是他決心維護思想自由的一種恰如其分的表示。


    當他提出這個建議時,威爾金森小姐沉吟了半晌,然後搖搖頭。


    “不,我不幹,”她說。


    可是到了星期天下午用茶點時,她卻大大出乎菲利普的意外。


    “我今晚不想去教堂了,”冷不防她竟這麽說了。“我頭疼得好厲害。”


    凱裏太太十分關心,一個勁兒勸她服用幾滴她自己經常喝的“頭痛藥水”。威爾金森小姐謝謝她的好意,喝完茶就說要回房去休息了。


    “你真的啥也不需要嗎?”凱裏太太焦慮地問。


    “啥也不要,謝謝您。”


    “要真是這樣,我可要上教堂去了。平時我很少有機會去做晚禱。”


    “哦,行,您放心去是了!”


    “還有我在家呢,”菲利普說,“威爾金森小姐如果需要點什麽,可以差遣我嘛。”


    “你最好把客廳的門開著,菲利普,這樣,要是威爾金森小姐按鈴,你就聽得到了。”


    “好的,”菲利普說。


    於是,過了六時,家裏隻剩下菲利普和威爾金森小姐他們倆。菲利普反倒害怕起來,心裏慌得很,他真心懊悔,自己怎麽會出這麽個餿主意,但現在悔之也晚矣,總不能把好不容易才爭取來的機會白白放過吧。要是他臨陣退卻,威爾金森小姐會怎麽想呢!菲利普走到穿堂裏,側耳細聽,屋裏悄無聲息,不知道威爾金森小姐是不是真的頭疼。說不定她早就把他的建議給忘啦。他的心痛苦地折騰著。他躡手躡腳地爬上樓梯。樓梯嘎吱一響,他猛嚇一跳,忙不迭收住腳步。他總算來到威爾金森小姐的房門口,先是站在門外聽了聽,然後把手搭在門把上。又等了一會兒。他似乎在那兒至少佇立了五分鍾之久,遲遲拿不定主意,那隻手不住哆嗦。要不是怕自己事後會反悔不迭,他早就溜之大吉了。現在好比是已爬上遊泳池的最高一層跳台。站在台下仰頭往上看,似乎沒什麽大不了的;可是等你站到跳台上,再朝下凝望水麵,心兒不免涼了半截。僅僅因為怕出乖露醜,才肯硬著頭皮縱身下跳。如果從剛才爬上來的階梯再畏畏葸葸地爬下去,多丟人。菲利普鼓足勇氣,輕輕地轉動門把,挪步走了進去。他覺得自己渾身篩糠,好似風中的一片殘葉。


    威爾金森小姐站在梳妝台前,背對著門,一聽到開門聲,忙轉過身來。


    “哦,是你啊!你來幹什麽?”


    她已脫掉了裙子和上衣,就穿著條襯裙站在那兒。襯裙很短,隻齊靴幫高;裙襬是用一種烏黑發亮的料子縫製成的,下麵鑲著一條荷葉邊。她上身穿著件短袖白布襯衫。她那副怪模樣,菲利普看了心都涼透了。從未見到她像此刻這樣缺少韻致,可是事到如今,已斷無後退的餘地。他隨手把門帶上,並上了鎖。


    〖三十五〗


    菲利普第二天一早就醒了。盡管他輾轉反側,一宿沒睡好,但是此刻他展舒雙腿,望著從軟百葉窗裏透進來的陽光在地板上交織成金色的圖案,還是心滿意足地籲了口氣。他頗有點沾沾自喜。他開始想到威爾金森小姐。她要菲利普叫她埃米莉,但不知怎地,他就是叫不出口。在他腦子裏她始終是威爾金森小姐。既然喚她威爾金森小姐要挨她罵,菲利普幹脆什麽名兒也不叫。記得在小時候,他常聽人說起路易莎伯母有個妹妹,一個海軍軍官的未亡人,大家全叫她埃米莉姨媽。所以現在要他用這個名字來稱呼威爾金森小姐,他感到怪別扭的,而他也想不出有什麽更合適的稱呼。她從一開始就是威爾金森小姐,在他的印象裏,這個名字似乎和她本人須臾不可分離的。他眉尖微蹙。不知怎麽地,他現在總把她往壞處裏看。他忘不了昨晚目睹她身穿襯衫襯裙,倏然轉身過來那一瞬間自己心裏所產生的沮喪之感,想起了她那稍顯粗糙的皮膚,還有頸脖子上又長又深的皺褶。他那股勝利的喜悅頓時作了煙雲散。他又估算了一下她的年齡,不明白她怎麽會還不滿四十歲。這一來,這段風流韻事就顯得荒唐可笑了。她人老珠黃,風韻全無。他腦海裏頓時浮現出她的形象來:形容憔悴,盡管塗脂抹粉,也掩蓋不住滿臉皺紋;那一身打扮,就她的地位而論,未免顯得過於豔麗,而對她的年齡來說,似乎又嫌太花哨。他打了個寒顫。他突然覺得自己再也不願見到她了。想到自己竟還同她親嘴,真有點受不了。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不勝駭然。難道這就是愛情?


    為了晚點同她照麵,他穿衣時盡量磨蹭拖時間,等他最後迫不得已走進餐室時,他的心緒壞到了極點。禱告儀式已結束,大家圍在餐桌邊吃早飯。


    “懶骨頭!”威爾金森小姐快活地嚷了一聲。


    一看到她本人,他倒不覺寬慰地舒了口氣。她背朝窗口坐著,模樣兒還真俏。他不明白自己幹嘛盡往她壞處想。他頓時又洋洋自得起來。


    昨日今朝她判若兩人,菲利普著實吃了一驚。剛吃罷早飯,她就迫不及待地說她愛他,而說話的聲音則因內心的激動而微微顫抖。過了一會兒他倆去客廳上唱歌課,他在琴凳上坐定。一行音階隻彈到一半,她就仰起臉,說:


    “embrasse moi·1”


    〔注1:法語,擁抱我。〕


    菲利普剛彎下身子,她就張開雙臂一把摟住他的頸脖。這滋味可不大好受,因為她連拖帶拉地緊緊勾住菲利普,差點兒沒把他憋死。


    “ah!jet’aime·jet’aime·jet’aime!1”她操著一口濃重的法國腔大聲說。


    〔注1:法語,啊,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菲利普真希望她能用英語講話。


    “嘿,不知你想到沒有,園丁隨時都有可能打窗口經過。”


    “ah!ie m'en nche dujardlnler·je m'en retlche,et je m'encofltre hche·1”


    〔注1:法語,啊,我不在乎那個園丁。我不在乎,我才不在乎呢。〕


    菲利普覺得這一切簡直成了法國小說裏的場景,心頭無端冒出股無名火來。


    最後他說:


    “嗯,我想到海灘那兒去逛逛,順便泡泡海水。”


    “哦,總不見得你……偏偏要在今天早晨撇下我一個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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