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並不像丈夫那樣自信,認為侄兒想當什麽畫家,顯然是鬼迷了心竅,做長輩的理當出麵阻撓。但她看過一些大畫家的傳記,那些畫家的父母都反對他們去學畫習藝,事實證明這種做法有多愚蠢。再說,一個畫家畢竟也可能像會計師那樣,過貞潔的生活,為主增添榮耀嘛。


    “我擔心的倒是你去巴黎這一點,”她淒淒切切地說。“如果你在倫敦學畫,那倒也算了。”


    “要學就得學到家,真正的繪畫藝術隻有在巴黎才能學到手。”


    凱裏太太根據菲利普的建議,給律師寫了封信,說菲利普不滿意倫敦的差使,要是現在改弦更張,不知他高見以為如何。尼克遜先生作了如下的回複:


    親愛的凱裏太太:


    我已拜訪過赫伯特·卡特先生,恐不能不如實相告,令侄這一年並未取得令人滿意的進展。如若令侄辭意甚堅,則趁此機會及早解約為好。我自然頗感失望,但正如俗話所說:“君可牽馬去河邊,焉能迫其飲河水?”1


    你的忠誠的


    阿爾貝特·尼克遜


    〔注1:英國諺語,意指不要強人所難,硬逼他人做違心之事。〕


    信拿給牧師看了,結果反倒使他越發固執己見。他願意讓菲利普改換門庭,另外找個職業,甚至建議他繼承父業,去當醫生。然而,菲利普要是執意去巴黎,那就休想從他手中拿到一個子兒生活費。


    “這無非是為自我放縱、耽於聲色找個借口罷了,”牧師說。


    “聽到你責怪別人自我放縱,我覺得挺有趣的,”菲利普語中帶刺地頂撞一句。


    這時,海沃德已有回信來了。信中提到一家旅館的名字,菲利普出三十法郎的月租,可以在那兒租到一個房間。信內還附了封給某美術學校女司庫的介紹信。菲利普把信念給凱裏太太聽,並對她說,他打算在九月一日動身。


    “可你身邊一個子兒也沒有呀?”她說。


    “今天下午我打算去坎特伯雷變賣首飾。”


    他父親留給他一隻帶金鏈的金表、兩三枚戒指和幾副鏈扣,另外還有兩枚飾針,其中一枚鑲有珍珠,可以賣大價錢。


    “買進是個寶,賣出是棵草,”路易莎伯母說。


    菲利普笑了笑,因為這是他大伯的一句口頭禪。


    “這我知道。不過,我想這些玩意兒至少可以賣一百鎊。有了這筆錢,我總能維持到二十一歲了吧。”


    凱裏太太沒答腔,徑自上了樓,戴上她那頂黑色小無邊帽,隨後出門去銀行。一小時後她回來了。她進了客廳,走到正在埋頭看書的菲利普麵前,交給他一個信封袋。


    “是什麽呀?”他問。


    “給你的一份薄禮,”她回答說,赧然一笑。


    他拆開信封袋一看,裏邊有十一張五鎊的鈔票,還有一個塞滿一枚枚金鎊的小紙包。


    “我不忍心眼睜睜看著你變賣你父親的首飾。這是我存在銀行裏的錢,差不多有一百鎊了。”


    菲利普刷地紅了臉,不知怎地,他心頭一酸,頓時熱淚盈眶。


    “哦,親愛的,這個我可不能拿,”他說。“你心腸真好,不過我怎麽也不能忍心收下這筆錢。”


    凱裏太太出閣時,手頭攢有三百鎊的私房錢,她守著這筆錢一個子兒也舍不得亂花,臨到有什麽意想不到的開支,才拿出一點來救救急,比如要捐助一筆火燒眉毛的賑款啊,或是給伯侄倆買件把聖誕節或生日禮物什麽的。這些年來,這筆可憐巴巴的款子雖然所剩無幾,但仍被牧師當作打趣的笑料,他說到妻子時總稱她“闊奶奶”,而且不斷念叨那筆私房錢。


    “哦,菲利普,請收下吧。隻怪我平時用錢大手大腳,現在就隻剩這些了。要是你肯收下,會使我很高興的。”


    “可你自己也很需要啊,”菲利普說。


    “不,我想我用不著了。我留著這筆錢,原是防你大伯先我而去。我想,手頭有點什麽總有好處,可以應付應付不時之需,但現在想想,我已行將就木,活不了多久了。”


    “哦,親愛的,快別這麽說。呃,你一定會長生不老的。我可少不了您啊。”


    “哦,我現在可以瞑目了。”她雙手掩麵,語音顫抖著,說不出話來。俄頃,她擦幹淚水,勇敢地破涕一笑。“起初,我常祈求上帝別把我先召去,因為我不願讓你大伯孤零零地留在世上,我不想讓他忍痛受苦。但現在我已明白過來,他並不像我,不會把這一切看得那麽重。他比我更想活。我從來就不是他理想的生活伴侶,要是我有個三長兩短,我看他說不定會續弦再娶的。所以我希望能先走一步。菲利普,我這麽說,你不會以為我自私吧。如果他先去了,我就受不了。”


    菲利普親了親她那布滿皺紋的瘦削麵頰。他不明白,見到這種深情摯愛、催人涕下的場麵,自己反會莫名其妙地感到羞慚。對那麽個極其冷漠自私、極其粗俗任性的男人,她卻這般關懷備至,簡直不可理解。菲利普隱隱約約地捉摸到,盡管她心裏明明知道丈夫冷漠自私,是的,她全明白,但還是低三下四地愛著他。


    “你肯收下這筆錢的吧,菲利普?”她一麵說,一麵輕輕地撫摸菲利普的手。“我知道你沒有這筆錢也湊合得過去,但你收下這筆錢,會給我帶來莫大的幸福。我一直想要為你做點什麽。你看,我自己沒養過孩子,我愛你,一直把你當作我的親生兒子。你小時候,我差不多還巴望你生病來著,盡管我知道這個念頭很邪惡,但是這一來我就可以日日夜夜地守護在你身邊。可惜你隻生了一次病,後來你就去上學了。我非常想給你出點力。這是我一生中絕無僅有的一次機會了。說不定有朝一日你真的成了大畫家,你就不會忘記我,你會想到是我第一個資助你創業的。”


    “您老心腸真好,”菲利普說,“我說不出對您有多感激。”


    她疲憊的眼睛裏,浮現出一縷笑意,這是一種發自心田的幸福笑意。


    “哦,我多麽高興!”


    〖四十〗


    數日之後,凱裏太太去車站給菲利普送行。她佇立在車廂門口,噙淚忍泣。菲利普顯得急切而不安,巴不得早點插翅高飛。


    “再吻我一下,”她說。


    菲利普將身子探出車窗,吻了吻她。火車啟動了。她站在小車站的木製站台上,頻頻揮動手絹,直至火車消失在視野之外。她心頭像壓上了鉛塊,沉重得很。回牧師公館的路程總共才幾百碼,卻似有千裏之遙。她邊走邊沉思:菲利普這孩子,也難怪他那麽迫不及待地要走,他畢竟年輕,未來在向他召喚。可她自己——她緊咬牙關,強忍著不哭出來。她默默祈禱,求上帝暗中保佑菲利普,讓他免受誘惑,賜予他幸福和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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