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菲利普在車廂裏坐定身子,不多一會就把他伯母撇在腦後。他心裏充滿著對未來的憧憬。他寫過一封信給奧特太太某美術學校的司庫,海沃德曾向她介紹過菲利普的情況,這時菲利普口袋裏還揣著奧特太太邀他明天去喝茶的請帖。到了巴黎,他雇了輛小馬車,讓人把行李放到車上。馬車徐徐行進,穿過五光十色的街道,爬過大橋,駛入拉丁區的狹街陋巷。菲利普在“兩極”旅社已租下一個房間。這家旅館坐落在離蒙帕納斯大街不遠的一條窮陋小街上,從這裏到他學畫的阿米特拉諾美術學校還算方便。一位侍者把行李搬上五樓,菲利普被領進一間小房間,裏麵窗戶關得嚴嚴的,一進門就聞到股黴味。房間大部分地盤都叫一張大木床給占了。床上蒙著大紅菱紋平布帳幔,窗上掛著同樣布料製成的、厚實但已失去光澤的窗簾。五鬥櫥兼用作臉盆架,另外還有一隻結實的大衣櫃,其式樣令人聯想起那位賢明君主路易·菲力普。房間裏的糊牆紙因年深日久,原來的顏色已褪盡,現呈深灰色,不過從紙上還能依稀辨認棕色樹葉的花環圖案。菲利普覺得這房間布置得富有奇趣,令人銷魂。


    夜已深沉,菲利普卻興奮得難以成眠。他索性出了旅館,走上大街,朝華燈輝門處信步逛去。他不知不覺來到火車站。車站前麵的廣場,在幾盞弧光燈的照耀下,顯得生趣盎然,黃顏色的有軌電車,似乎是從四麵八方湧至廣場,又叮叮當當地橫穿而過。菲利普注視著這一切,禁不住快活地笑出聲來。廣場四周開設了不少咖啡館。他正巧有點口渴,加上也很想把街上的人群看個仔細,於是就在凡爾賽啡咖館外麵的露天小餐桌旁坐下。今晚夜色迷人,其他餐桌上都已坐滿了人,菲利普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周圍的人群:這邊是一家人在團聚小飲,那邊坐著一夥頭上戴著奇形怪狀的帽子、下巴上蓄著大胡子的男子,他們一邊粗聲大氣地拉呱,一邊不住地指手劃腳;鄰坐的兩個男子看上去像是畫家,身邊還坐著婦人,菲利普心想,她們不是畫家的結發之妻才妙呢;背後,他聽到有幾個美國人在高談闊論,爭辯著有關藝術的問題。菲利普心弦震顫。他就這麽坐在那兒,一直到很晚才戀戀不舍地離去,盡管筋疲力盡,心裏卻美滋滋的。等他最後好不容易上了床,卻心清神爽,倦意全無。他側耳諦聽著巴黎夜生活的鼎沸喧囂。


    第二天下午喝茶時分,菲利普動身去貝爾福獅子街,在一條由拉斯帕依大街向外延伸的新鋪築的馬路上,找到了奧特太太的寓所,奧特太太是個三十歲光景的微不足道的婦人,儀態粗俗,卻硬擺出一副貴夫人的派頭。她把菲利普介紹給她母親。沒聊上幾句,菲利普就了解到她已在巴黎學了三年美術,後來又知道她已同丈夫分道揚鑣。小小的客廳裏,掛著一兩幅出自她手筆的肖像畫。菲利普畢竟不是個行家,在他看來,這些畫盡善至美,功力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不知可有那麽一天,我也能畫出同樣出色的畫來,”他感歎地說。


    “哦,我看你一定可以,”她不無得意地應道。“當然囉,一鍬挖不出個井來,得一步步來嘛。”


    她想得很周到,特地給了他一家商店的地址,說從那兒可以買到畫夾、圖畫紙和炭筆等用品。


    “明天上午九點左右我要去阿米特拉諾畫室,如果你也在那時候到那兒,我可以設法給你找個好位子,幫你張羅點別的什麽。”


    她問菲利普具體想幹些什麽,菲利普覺得不能讓她看出自己對整個事兒至今還沒個明確的打算。


    “嗯,我想先從素描著手,”他說。


    “聽你這麽說我很高興。一般人總是好高騖遠,急於求成。拿我來說,到這兒待了兩年,才敢去試幾筆油彩。至於效果如何,你自個兒瞧吧。”


    奧特太太朝排在鋼琴上方的一幅黏糊糊的油畫瞟了一眼,那是幅她母親的肖像。


    “我要是你的話,在同陌生人交往時,一定會小心,不同外國人在一起廝混。我自己向來言行謹慎,絲毫不敢大意。”


    菲利普謝謝她的忠告。但說實在的,這番話菲利普聽了好生奇怪,他不明白自己幹嘛非要做個瞻前顧後、謹小慎微的君子呢。


    “我們現在過日子,就像留在英國一樣,”奧特太太的母親說,她在一旁幾乎一直沒開過口。“我們來這兒的時候,把老家所有的家什全都搬了來。”


    菲利普環顧四周。房間裏塞滿了笨實的家具,窗戶上掛的那幾幅鑲花邊的白窗簾,同夏天牧師公館裏掛的一模一樣。鋼琴和壁爐架上都鋪著“自由”綢罩布。菲利普東張張西望望,奧特太太的目光也隨著來回轉動。


    “晚上一把百葉窗關上,就真像回到了英國老家似的。”


    “我們一日三餐仍然按老家的規矩,”她母親補充說,“早餐有肉食,正餐放在中午。”


    從奧特太太家出來,菲利普便去購置繪畫用品。第二天上午,他準九點來到美術學校,竭力裝出一副沉著自信的神態。奧特大大已先到一步,這時笑容可掬地迎上前來。菲利普一直在擔心,他這個“nouyeau”1會受到什麽樣的接待。他在不少書裏看到,乍進畫室習畫的學生往往會受到別人的無禮捉弄,但是奧特太太的一句話,就使他的滿腹疑慮渙然冰釋。


    〔注1:法語,新生。〕


    “哦,這裏可不興那一套,”她說。“你瞧,我們同學中差不多有一半是女的,這兒是女士們當道呢。”


    畫室相當寬敞,空蕩蕩的,四周灰牆上掛著一幅幅獲獎習作。一個模特兒正坐在椅子裏,身上裹著件寬大的外套。她周圍站著十來個男女學生,有的在聊天,有的還在埋頭作畫。這會兒是模特兒的第一次休息時間。


    “一上來,最好先試些難度不太大的東西,”奧特太太說。“把畫架放到這邊來。你會發現,從這個角度上寫生,最討巧。”


    菲利普根據她的指點擱好畫架,奧特太太還把他介紹給近旁的一個年輕女子。


    “這位是凱裏先生。這位是普賴斯小姐。凱裏先生以前從未學過畫,開頭還得有勞您多多點撥,您不會嫌麻煩的吧?”說著,她轉身朝模特兒喊了聲pose。1


    〔注1:法語,擺好姿勢。〕


    模特兒正在看《小共和國報》,這時把報紙隨手一扔,繃著臉掀掉了外套,跨上畫台。她支開雙腳,穩穩地站在那裏,雙手十指交叉,托著後腦勺。


    “這姿勢夠別扭的,”普賴斯小姐說,“真不明白他們怎麽偏偏選中這麽個怪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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