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清楚她指的是什麽事,所以對她接下去要說的話已有了思想準備。


    “今兒個晚上,我要跟上回在你麵前提起過的那位先生外出一次。”


    “好吧。但願你能玩得盡興。”


    “你不介意,是嗎?”


    這會兒他不露聲色,完全控製住了自己的感情。


    “我當然不怎麽樂意,”他微微一笑,“不過,我現在想盡量約束自己,不再亂發脾氣了。”


    一提到這次約會,她顯得很興奮,話也不覺多了起來。菲利普暗暗納悶:她這麽做,究竟是有意傷他的心呢,還是僅僅因為她生來就不懂得體恤別人的感情?他已經習慣於為她開脫,認為她的冷漠無情純粹出於愚昧無知。她生性遲鈍,傷了他的心自己還不知道。


    “跟一個既無想象力又無幽默感的姑娘談情說愛,實在沒有多大的樂趣,”他一邊聽一邊這麽想。


    不過,話又得說回來,也正由於她天生缺少這兩種稟性,菲利普才不怎麽見怪於她。要不,他哪能原諒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給自己帶來痛苦呢。


    “他已在蒂沃利劇院訂了座,”她說。“他讓我挑,我就挑了那家戲院。我們先要上皇家餐廳吃晚飯。他說那是全倫敦最闊氣的一家館子。”


    “他可是個道地道地的上等人,”菲利普學著米爾德麗德的腔調,在肚裏暗暗嘀咕了一句,但是他緊咬牙關,不吭一聲。


    菲利普也去了蒂沃利劇院,看到米爾德麗德他們坐在正廳前座第二排。她的同伴是個臉上滑溜溜的小夥子,頭發梳得油光可鑒,衣著挺括,看上去像個跑碼頭的兜銷員。米爾德麗德戴了一頂黑色闊邊帽,上麵插著幾根鴕鳥羽毛,這種帽子她戴著倒很適合。她聽著那位東道主說話,臉上掛著菲利普所熟悉的那絲淺笑。她臉上的表情向來缺少生氣,呆板得很。隻有那種粗俗的滑稽笑料,才能逗得她哈哈大笑。不過,菲利普看得出來,她這會兒興致很濃,聽得津津有味。他酸溜溜地對自己說,她跟那個華而不實、愛說愛笑的同伴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呢。米爾德麗德生性魯鈍,喜歡接近嘰嘰呱呱的淺薄之徒。菲利普雖說很喜歡同別人探討各種問題,卻並不擅長於空口閑聊。他的一些朋友,例如勞森,很有一套說笑逗趣的本事,興致所至,插科打諢,談笑風生,這常叫他欽佩不已。凡是他感興趣的事,米爾德麗德偏偏覺得乏味。她希望聽男人談論足球和賽馬,而菲利普對這兩樣恰恰一竅不通。能逗伊人展顏一笑的時髦話,他卻一句也講不出來,真是急死人。


    菲利普一向迷信於印刷成冊的出版品,現在為了給自己的言談話語增添點兒情趣,便孜孜不倦地啃起《體育時報》來了。


    〖六十二〗


    菲利普不甘心於聽憑情欲的擺布。他知道,人生世事無一不似過眼煙雲,自己的情欲早晚也會煙消雲散的。他不勝翹企地期待這一天的到來。愛情好似依附在他心靈上的一條寄生蟲,靠吮吸他的心血來維持那可惡的生命;愛情搞得他神魂顛倒,使他對生活中的其他事情一概失去了興趣。過去,他喜歡去幽靜典雅的聖詹姆士公園,常坐在那兒觀賞藍天襯映下的繁枝茂葉,其色澤之淡雅,輪廓之分明,宛如一幅日本版畫。他也常去秀麗的泰晤士河河邊,覺得在那駁船穿行、碼頭毗連的河上風光之中,自有一股令人百看不厭的魅力。此外,倫敦變幻不定的萬裏雲天,更能激起他心靈的遐想。可如今,景色再美,他也無心戀及。隻要不同米爾德麗德待在一塊兒,他就感到百無聊賴,坐立不安。有時候他去觀賞畫展,想藉此排遣心中的愁思,結果卻像觀光的遊客那樣,在國家美術館的畫廊上匆匆而過,沒有一幅畫能在他心裏激起感情的漣漪。他甚至懷疑,自己從前所迷戀過的那些事物,今後會不會再使自己感到興趣。他過去手不釋卷,樂此不疲,現在卻覺得滿紙荒唐,廢話連篇。他一空下來,就鑽進醫學院俱樂部的吸煙室,一本接一本地瀏覽期刊雜誌。這樣的愛情實在是一種折磨,他怨恨自己竟會身陷其中而不能自拔。他成了樊籠中的囚犯,可他心中渴望著自由。


    有時他早晨一覺醒來,隻覺得心泰神安。他心靈湧起一陣狂喜,因為他相信自己終於掙脫了羈絆:他不再愛她了。哪知過了一會兒,等他神智完全清醒了,痛苦又重新潛入他心田,他明白自己的心病依然如故。盡管他如狂似醉地迷戀著米爾德麗德,可心底裏卻又對她十分鄙視。他暗暗對自己說:恐怕世界上再沒有比這種既愛又嫌的矛盾感情更折磨人的了。


    菲利普一向有解剖自我、探究內心感情的習慣。經過一段時間的反複盤算,他終於得出這樣的結論:隻有使米爾德麗德成為自己的情婦,才能擺脫卑劣情欲的折磨。他的痛苦乃在於肉欲得不到滿足;倘若這一點得到了滿足,說不定他就能掙脫那條束縛著他身心的、不堪忍受的鎖鏈。他知道米爾德麗德在這方麵對他絲毫不感興趣。每當他發狂似地親吻她的時候,她出於本能的厭惡,總是盡力掙脫開去。這個女人竟然一點不動春心。有時候他特意講些在巴黎的風流豔遇,想藉此激起她的醋勁,誰知她全然不感興趣。還有一兩回,他故意坐到其他餐桌上去同別的女招待打情罵俏,可她根本不把這當作一回事。菲利普看得出來,她倒不是在存心做作。


    “今天下午我沒光顧你的座兒,你不介意吧?”有一回他陪她去火車站時這麽問。“你管的那幾張桌子似乎全坐滿了。”


    這話並不符合事實,她也不屑點穿他。其實,就算她不把這種事兒放在心上吧,可要是她能裝出幾分計較的樣子,菲利普也會心懷感激的。如果再說句把嗔怪的話,那對菲利普飽受創傷的心靈更是莫大的安慰了。


    “我覺得你天天老釘著一張餐桌坐,夠傻的。你是該光顧光顧其他姑娘的座兒嘛。”


    菲利普越想越覺得眼前隻有一條出路:隻有叫她委身相就,自己才能獲得身心的自由。他就像古時候中了妖術而變成怪獸的騎士,急於想找到那種能恢複自己健美人形的解藥。菲利普僅存有一線希望。米爾德麗德很想去巴黎開開眼界。對於她,就像對於大多數英國人一樣,巴黎乃是歡樂與時尚的中心。她聽人談起過羅浮商場,在那兒可以買到最時新的商品,價錢隻及倫敦一半左右。她有位女友曾去巴黎度蜜月,在羅浮宮裏消磨了一整天。在巴黎逗留期間,她同丈夫,我的老天呀,天天玩個通宵,不到早晨六點是絕不肯上床睡覺的。還有“紅磨坊”什麽的,叫人說不清,道不盡。菲利普心想,哪怕她僅僅是為了實現去巴黎的宿願才勉強委身相就,自己也不在乎。隻要能滿足自己的情欲,什麽條件他都不計較。他甚至生出鬧劇式的瘋狂念頭——想給她灌麻醉藥。吃飯時,他一味地勸她喝酒,想借酒力來刺激她,可她偏偏不愛喝酒。每回進餐,她愛讓菲利普點香檳酒,因為這種酒放在餐桌上挺有氣派,而她喝下肚的從不超過半杯。她喜歡讓大酒杯斟得滿滿的,然後原封不動地留在餐桌上。


    “讓跑堂的瞧瞧咱們是何等人物,”她說。


    菲利普湊準她態度特別和順的當口,把這事兒提了出來。三月底他參加解剖學考試。再過一星期就是複活節,到時候她有三個整天的假期。


    “聽我說,假期裏你幹嘛不去跑一趟巴黎?”他提議說,“我們可以痛痛快快地玩它幾天嘛。”


    “玩得起嗎?得花好大一筆錢呢。”


    菲利普盤算過了,跑一趟巴黎少說也得花二十五鎊。對他來說,確實是筆不小的款額。不過即使把所有的錢都花在她身上,他也心甘情願。


    “那算得了什麽。你就答應了吧,我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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