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看到她這副表情會不感到激動呢?


    “現在你打算做些什麽?”她問道。


    “我可以問心無愧地過個假期。在十月份冬季學期開學之前,我沒事可做。”


    “我想你將去布萊克斯泰勃你大伯那兒?”


    “你完全想錯了。我準備待在倫敦,同你在一起玩。”


    “我倒希望你走。”


    “為什麽?你討厭我了?”


    她笑著,並把雙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你最近工作太辛苦了,臉色很蒼白,需要呼吸新鮮空氣,好好休息一下。請走吧。”


    他沉默了片刻,帶著愛慕的目光凝視著她。


    “你知道,我相信除了你別人誰也不會說這樣的話。你總是為我著想。我猜不透你究竟看中了我什麽。”


    “我這一個月對你的照顧是否給你留下個好印象呢?”她歡樂地笑著說。


    “我要說你待人厚道,體貼入微,你從不苛求於人,你成天無憂無慮,你不令人討厭,你還容易滿足。”


    “盡說些混賬話,”她說。“我要對你說一句:我一生中碰到一種人,他們能從生活經曆中學習些東西,這種人寥寥無幾,而我就是其中的一個。”


    〖六十七〗


    菲利普在布萊克斯泰勃待了兩個月之後,急著要返回倫敦。在這兩個月裏,諾拉頻頻來信,信都寫得很長,而且筆力渾厚遒勁。在信中,她用酣暢和幽默的筆調描述日常瑣事、房東太太的家庭糾紛、妙趣橫生的笑料、她在排練時遇上的帶有喜劇性的煩惱——那時她正在倫敦一家戲院裏一場重要的戲裏扮演配角——以及她同小說出版商們打交道時的種種奇遇。菲利普博覽群書,遊泳,打網球,還去駕舟遊覽。十月初,他回到了倫敦,定下心來讀書,準備迎接第二次統考。他急盼通過考試,因為考試及格意味著繁重的課程就此告一段落,此後,他就得上醫院門診部實習,同男男女女各色人以及教科書打交道。菲利普每天都去看望諾拉。


    勞森一直在普爾避暑,他畫的幾張港灣和海灘的寫生畫參加了畫展。他受托畫兩張肖像畫,並打算在光線不便於他作畫之前一直待在倫敦。此時,海沃德也在倫敦,意欲去國外過冬。但是,時間一周周地流逝過去,他卻依然滯留倫敦,就是下不了動身的決心。在這兩三年間,海沃德發福了——菲利普第一次在海德堡見到他距今已有五個年頭了——還過早地禿了頂。他對此非常敏感,故意把頭發留得老長老長的,以遮掩那不雅觀的光禿禿的腦頂心。他唯一感到安慰的是,他的眉毛俊秀如前。他那雙藍眼睛卻暗淡失神,眼皮萎頓地低垂著;那張嘴全無年輕人的勃勃生氣,顯得凋萎、蒼白。海沃德仍舊含混地談論著他將來準備做的事情,但信心不足。他意識到朋友們再也不相信自己了,因此,三兩杯威士忌下了肚,他便變得哀哀戚戚,黯然神傷。


    “我是個失敗者,”他喃喃地說,“我經受不住人生爭鬥的殘酷。我所能做的隻是讓出道兒來,讓那些年少之輩去喧囂,擾攘,角逐他們的利益吧。”


    海沃德給人以這樣一個印象:即失敗是一件比成功更為微妙、更為高雅的事情。他暗示說他的孤僻高傲來自對一切平凡而又卑賤的事物的厭惡。他對柏拉圖卻推崇備至。


    “我早以為你現在已不再研究柏拉圖了呢,”菲利普不耐煩地說了一句。


    “是嗎?”海沃德揚了揚眉毛,問道。


    “我看不出老是翻來覆去地讀同樣的東西有什麽意義,”菲利普說,“這隻不過是一種既無聊又費勁的消遣罷了。”


    “但是,難道你認為你自己有顆偉大的腦袋,對一個思想最深邃的作家的作品隻要讀一遍就能理解了嗎?”


    “我可不想理解他,我也不是個評論家。我並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我自己才對他發生興趣的。”


    “那你為什麽也要讀書呢?”


    “一來是為了尋求樂趣。因為讀書是一種習慣,不讀書就像我不抽煙那樣難過。二來是為了了解我自己。我讀起書來,隻是用眼睛瞄瞄而已。不過,有時我也碰上一段文字,或許隻是一個詞組,對我來說還有些意思,這時,它們就變成了我的一個部分。書中凡是對我有用的東西,我都把它們吸收了,因此,即使再讀上幾十遍,我也不能獲得更多的東西。在我看來,一個人彷佛是一個包得緊緊的蓓蕾。一個人所讀的書或做的事,在大多數情況下,對他毫無作用。然而,有些事情對一個人來說確實具有一種特殊意義,這些具有特殊意義的事情使得蓓蕾綻開一片花瓣,花瓣一片片接連開放,最後便開成一朵鮮花。”


    菲利普對自己打的比方不甚滿意,但是他不知如何表達自己感覺到的但仍不甚了了的情感。


    “你想有番作為,還想出人頭地吶,”海沃德聳聳肩膀說。“這是多麽的庸俗。”


    直到此時,菲利普算是了解海沃德了。他意誌薄弱,虛榮心強。他竟虛榮到了這樣的地步,你得時刻提防著別傷害他的感情。他將理想和無聊混為一談,不能將兩者加以區分。一天,在勞森的畫室裏,海沃德遇上一位新聞記者。這位記者為他的侃侃談吐所陶醉。一周以後,一家報紙的編輯來信建議他寫些評論文章。在接信後的四十八個小時裏麵,海沃德一直處於優柔寡斷、猶疑不決的痛苦之中。長期以來,他常常談論要謀取這樣的職位,因此眼下無臉斷然拒絕,但一想到要去幹事,內心又充滿了恐懼。最後,他還是謝絕了這一建議,這才感到鬆了口氣。


    “要不,它會幹擾我的工作的,”他告訴菲利普說。


    “什麽工作?”菲利普沒好口氣地問道。


    “我的精神生活唄,”海沃德答道。


    接著他數說起那位日內瓦教授艾米爾1的種種風流韻事。他的聰明睿智使他完全有可能取得成就,但他終究一事無成。直到這位教授壽終正寢時,他為什麽會失敗以及為什麽要為自己開脫這兩個疑問,在從他的文件堆裏找出的那本記載詳盡、語頗雋永的日記裏立刻得到了答案。說罷,海沃德臉上泛起了一絲不可名狀的笑意。


    〔注1:瑞士作家兼哲學家。〕


    但是,海沃德居然還興致勃勃地談論起書籍來了。他的情趣風雅,眼光敏銳。他耽於幻想的豪興不衰,幻想成了他引以為樂的夥伴。其實,幻想對他毫無意義,因為幻想對他從沒發生過什麽影響。但是他卻像對待拍賣行裏的瓷器一樣對待幻想,懷著對瓷器的外表及其光澤的濃厚興趣擺弄著它,在腦海裏掂量著它的價格,最後把它收進箱子,從此再不加以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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