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作出重大發現的卻正是海沃德。一天黃昏時分,在作了一定的準備之後,他把菲利普和勞森帶至一家坐落在比克大街上的酒菜館。這家館子享有盛譽,不隻是因為店麵堂皇及其悠久的曆史——它使人懷念那些發人遐思蹁躚的十八世紀的榮耀事跡——且還因為這裏備有全倫敦最佳的鼻煙。這裏的混合甜飲料尤為著名。海沃德把他們倆領進一個狹長的大房間。這兒,光線朦朧,裝飾華麗,牆上懸掛著巨幅裸體女人像:均是海登1派的巨幅寓言畫。但是,繚繞的煙霧、彌漫的空氣和倫敦特有的氣氛,使得畫中人個個豐姿秀逸、栩栩如生,彷佛她們曆來就是這兒的主人似的。那黝黑的鑲板、厚實的光澤、黯淡的燙金簷口以及紅木桌子,這一切給房間以一種豪華的氣派;沿牆排列的一張張皮椅,既柔軟又舒適。正對房門的桌上擺著一隻公羊頭,裏麵盛有該店遐邇聞名的鼻煙。他們要了混合甜飲料,在一起開懷暢飲。這是種熱氣騰騰的摻有朗姆酒的甜飲料。要寫出這種飲料的妙處,手中的拙筆不禁打顫。這段文字,字眼嚴肅,詞藻平庸,根本不足以表情達意;而浮華的措辭,珠光閃爍而引人入勝的言詞一向是用來描繪激動不已的想象力的。這飲料使熱血沸騰,使頭腦清新,使人感到心曠神怡(它使心靈裏充滿健康舒憩之感),使人情趣橫溢,令人樂意領略旁人的機智。它像音樂那樣捉摸不定,卻又像數學那樣精確細密。這種飲料隻有其中一個特性還能同其他東西作一比較:即它有一種好心腸的溫暖。但是,它的滋味、氣味及其給人的感受,卻不是言語所能表達的。查爾斯·拉姆2用其無窮的機智來寫的話,完全可能描繪出一幅當時的令人陶醉的風俗畫;要是拜倫伯爵3在其《唐璜》的一節詩裏來描述這一難以言表的事兒,他會寫得字字珠璣,異常雄偉壯麗;奧斯卡·王爾德4把伊斯法罕5的珠寶傾注在拜占庭6的織錦上的話,也許他能把它塑造成一個亂人心思的美人。想到這裏,眼前不覺疑真疑幻地晃動著伊拉加巴拉7的宴會上觥籌交錯的情景;耳畔回響起德彪西8的一曲曲幽咽的諧調,調中還透出絲絲被遺忘的一代存放舊衣、皺領、長統襪和緊身衣的衣櫃所發出的夾雜著黴味卻芬芳的傳奇氣息,迎麵飄來深壑幽穀中的百合花的清香和茄達幹釀的芳香。我不禁頭暈目眩起來。


    〔注1:英國畫家。〕


    〔注2:英國散文家兼評論家。〕


    〔注3:英國詩人。〕


    〔注4:生於愛爾蘭。英國劇作家、詩人、小說家。〕


    〔注5:伊朗城市。〕


    〔注6:古羅馬城市,今名伊斯坦堡。〕


    〔注7:羅馬帝國統治者。〕


    〔注8:法國作曲家。〕


    海沃德在街上邂逅他在劍橋大學時的一位名叫馬卡利斯特的同窗,通過他,才發現了這家專售這種名貴的混合酒的酒菜館。馬卡利斯特既是交易所經紀人,又是個哲學家。每個星期,他都得光顧一次這家酒菜館。於是,隔了沒多久,菲利普、勞森和海沃德每逢星期二晚上必定聚首一次。生活方式的改變使得他們經常光顧這家酒菜館。這對喜於交談的人們來說,倒也不無裨益。馬卡利斯特其人,大骨骼,身板寬闊,相比之下,個頭卻顯得太矮了,一張寬大的臉上肉滾滾的,說起話來總是柔聲細氣的。他是康德1的徒弟,幹涸而總是從純理性的觀點出發看待一切事物。他就喜歡闡發自己的學說。菲利普懷著濃厚的興趣諦聽著,因為他早就認為世間再也沒有別的學說比形而上學更能激起他的興趣。不過,他對形而上學在解決人生事務方麵是否有效還不那麽有把握。他在布萊克斯泰勃冥思苦索而得出的那個小小的、巧妙的思想體係,看來在他迷戀米爾德麗德期間,並沒有起什麽影響。他不能確信理性在處理人生事務方麵會有多大的裨益。在他看來,生活畢竟是生活,有其自身的規律。直到現在,他還清晰地記得先前那種左右著他一切言行的情感的威力,以及他對此束手無策,猶如他周身被繩索死死捆在地上一般。他從書中懂得了不少道理,可卻隻會從自己的經驗出發對事物作出判斷(他不知道自己跟別人是否有所不同)。他采取行動,從不權衡行動的利弊,也從不考慮其利害得失。但是,他始終感到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在驅使著自己向前。他行動起來不是半心半意,而是全力以赴。那股左右著一切的力量看來與理性根本毫無相幹:理性的作用不過是向他指出獲得他心心念念想獲得的東西的途徑而已。


    〔注1:德國哲學家。〕


    此時,馬卡利斯特提醒菲利普別忘了“絕對命令”1這一著名論點。


    〔注1:係德國哲學家康德的倫理學用語,意味具有無條件的和普遍約束力的道德義務或要求。〕


    “你一定要這樣行動,使得你的每個行為的格調足以成為一切人行為的普遍規律。”


    “對我來說,你的話是十足的胡說八道,”菲利普反駁道。


    “你真是狗膽包天,竟敢衝撞伊曼紐爾·康德,”馬卡利斯特隨即頂了一句。


    “為什麽不可以呢?對某個人說的話唯命是從,這是愚蠢的質量。當今世上盲目崇拜的氣氛簡直太盛了。康德考慮事情,並不是因為這些事物確實存在,而隻是因為他是康德。”


    “嗯,那麽,你對‘絕對命令’,究竟是怎麽看的呢?”


    (他們倆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論著,就好像帝國的命運處於千鈞一發之際似的。)


    “它表明一個人可以憑自己的意誌力選擇道路。它還告訴人們理性是最最可靠的向導。為什麽它的指令一定要比情感的指令強呢?兩者是絕然不同的嘛。這就是我對‘絕對命令’,的看法。”


    “看來你是你的情感的心悅誠服的奴隸。”


    “如果是個奴隸的話,那是因為我無可奈何,不過絕不是個心說誠服的奴隸,”菲利普笑吟吟地答道。


    說話的當兒,菲利普回想起自己追求米爾德麗德時那股狂熱的勁兒。當初他在那股灼烈的情火的烘烤下是怎樣焦躁不安,以及後來又是怎樣因之而蒙受奇恥大辱的情景,一一掠過他的腦際。


    “謝天謝地,現在我終於從那裏掙脫出來了!”他心裏歎道。


    盡管他嘴上這麽說,但他還是拿不準這些話是否是他的肺腑之言。當他處於情欲的影響下,他感到自己渾身充滿了奇特的活力,腦子異乎尋常地活躍。他生氣勃勃、精神抖擻,體內洋溢著一股激情,心裏蕩漾著一種急不可耐的熱情。這一切無不使眼下的生活顯得有點枯燥乏味。他平生所遭受的一切不幸,都從那種意義上的充滿激情、極為興奮的生活中得到了補償。


    但是,菲利普剛才那番語焉不詳的議論卻把馬卡利斯特的注意力轉向討論意誌的自由的問題上來了。馬卡利斯特憑借其博聞強記的特長,提出了一個又一個論點。他還頗喜歡玩弄雄辯術。他把菲利普逼得自相矛盾起來。他動不動就把菲利普逼入窘境,使得菲利普隻能作出不利於自己的讓步,以擺脫尷尬的局麵。馬卡利斯特用縝密的邏輯駁得他體無完膚,又以權威的力量打得他一敗塗地。


    最後,菲利普終於開口說道:


    “嗯,關於別人的事兒,我沒什麽可說的。我隻能說我自己。在我的頭腦裏,對意誌的自由的幻想非常強烈,我怎麽也擺脫不了。不過,我還是認為這不過是一種幻想而已。可這種幻想恰恰又是我的行為的最強烈的動因之一。在采取行動之前,我總認為我可以自由選擇,而我就是在這種思想支配下做事的。但當事情做過以後,我才發現那樣做是永遠無法避免的。”


    “你從中引出什麽結論呢?”海沃德插進來問。


    “嘿,這不明擺著,懊悔是徒勞的。牛奶既傾,哭也無用,因為世間一切力量都一心一意要把牛奶掀翻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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