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爾德麗德悶聲不響。於是,他們倆默默無言地吃著飯。沉默的氣氛宛如鉛塊似的,越壓越重,令人窒息。過了一會兒,菲利普搭訕著說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米爾德麗德心不在焉,似聽非聽的樣子,他隻當沒看見。她隻是順著菲利普的話頭敷衍幾句,卻不主動披露自己的心跡。後來,她突然打斷菲利普的話,冷冷地說:


    “菲利普,星期六我恐怕不能走了,因為醫生說我不該這麽做。”


    他心裏明白這是遁詞,但嘴上還是說:


    “那麽,你啥時候能夠動身呢?”


    她瞥了菲利普一眼,發覺他的臉色蒼白,神情嚴峻,於是迅即把目光移向別處。此時,她有些懼怕菲利普。


    “我還是老實告訴你吧,我根本不能跟你一塊兒去。”


    “我料到你有這個意思。可是,眼下改變主意已經遲了。車票已經買了,一切準備工作都就緒了。”


    “你說過除非我想去巴黎,否則你不會勉強我的,而現在我就是不想去嘛。”


    “我已經改變主意了。我不打算再同自己開什麽玩笑了。你一定得跟我走。”


    “菲利普,作為一個朋友,我一向很喜歡你。朋友就是朋友,旁的我想都不忍去想。我也不希望你存有別的什麽念頭。巴黎之行,我是不能奉陪的了,菲利普。”


    “可是一個禮拜前你還是很願意去的嘛。”


    “那時情況不同。”


    “就因為那時你還沒有碰上格裏菲思?”


    “你親口說過要是我愛上了格裏菲思,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嘛。”


    她的臉倏忽板了起來,兩眼直直地盯視著麵前的菜碟子。菲利普氣得臉色發白。他真想用拳頭對準她的臉給她一家夥,腦海裏浮現出被打得鼻青眼腫的模樣來。鄰近的一張餐桌旁坐著兩個十八歲的小夥子,他們不時地轉眼凝視米爾德麗德。他暗自思忖,他們是否羨慕他同一位嫵媚的少女在一起用餐,說不定他們還在想取他而代之呢。最後還是米爾德麗德開腔打破了這難堪的沉寂。


    “咱倆一塊兒出去會有什麽好結果呢?就是去了,我還會無時無刻不想念他的。這樣不會給你帶來多少樂趣的。”


    “那是我的事,”他接口答道。


    米爾德麗德細細玩味著他的答話的弦外之音,不覺雙頰緋紅。


    “但是這也太卑鄙了。”


    “此話怎講?”


    “我原以為你是個真正的紳士吶。”


    “那你看錯人了。”


    他覺得他的回答妙極了,所以他一邊說著,一邊還哈哈大笑哩。


    “看在老天爺的份上,別笑啦!”她大聲地嚷道。“菲利普,我不能陪你去。實在對不起。我知道我一向待你不好,但是一個人總不能強迫自己去做自己不願做的事兒呀!”


    “你落難的時候,啥都是我給你張羅的,難道這一切你都忘了不成?你生孩子之前的一切費用都是我開支的。你看醫生以及其他一切費用。都是我付的。你上布賴頓的車票、旅費也都是我提供的。眼下我還在幫你付孩子的寄養費,給你買衣服,你身上穿的哪一塊布不是我買的呢?”


    “如果你是紳士的話,你就絕不會把你為我所做的一切在我麵前抖落炫耀。”


    “哦,老天爺,閉上你那張臭嘴吧!你以為我還在乎我是否是個紳士嗎?要是我是個紳士,我就絕不會在像你這樣的俗不可耐的蕩婦身上浪費時間了。你喜歡不喜歡我,我毫不在乎!我心裏肮髒透了,被人當該死的傻瓜一樣地耍。你星期六高高興興地來跟我一塊去巴黎,要不然你吃不了兜著走。”


    她胸中的怒火把兩頰燒得通紅,在回敬菲利普的當兒,也跟平常人一樣硬邦邦的,可平時她卻總是溫文爾雅的。


    “我從來就不喜歡你,打咱倆開始認識時我就不喜歡你,都是你強加給我的。你每次吻我,我都恨你。從現在起,不準你碰我一個指頭,就是我餓死,也不準你碰。”


    菲利普試圖把自己麵前的盤子裏的食物一口吞下去,但喉嚨的肌肉就是不聽使喚。他把酒一飲而盡,隨即點了支煙。他全身在不住地顫抖。他一聲不吭,默默地等待著她起立,但是她卻像尊泥塑木雕似的坐著不動,兩眼目不轉睛地望著雪白的台布。要是這時就隻有他們兩人的話,他就會一把把她摟在自己的懷裏,在她臉上狂吻;他想象起當他把自己的嘴唇緊緊貼住她的嘴唇時她仰起那雪白纖細的頸子的情景來了。他們倆就這樣無言以對過了個把鍾頭,最後菲利普感到那侍者漸漸用一種詫異的目光凝睇著他們倆,於是便叫侍者來結賬。


    “咱們走吧?”接著他心平氣和地說。


    米爾德麗德雖沒有吭聲,但伸手拿起了手提包和手套,並穿上外套。


    “下次你什麽時候同格裏菲思見麵?”


    “明天,”她冷淡地答道。


    “你最好把此事跟他聊聊。”


    米爾德麗德下意識地打開手提包,目光觸到包裏的一片紙。她隨即把它掏了出來。


    “這就是我身上穿的這件外套的賬單,”她吞吞吐吐地說。


    “怎麽回事?”


    “我答應明天付錢的。”


    “是嗎?”


    “這件衣服是你同意我買的。你剛才的意思是不是說你不打算付錢了?”


    “是這個意思。”


    “那我去叫哈利付。”她說話時,臉頰紅了一下。


    “他很樂意幫助你。眼下他還欠我七個英鎊,上周他還把顯微鏡送進了當鋪,因為他窮得精光。”


    “你不要以為拿這個就可以嚇唬我。我完全能夠自己去掙錢養活自己,”


    “那再好也沒有了。我可不打算再在你身上花一個子兒了。”


    她又想起了星期六該付的房租和孩子的領養費的事兒來,但沒有吱聲。他們倆走出餐館,來到街上。菲利普問她道:


    “我給你叫輛馬車來好嗎?我準備散一會兒步。”


    “我連一個子兒也沒有,可下午還得付一筆帳。”


    “你自己走回去也傷不了你的身體。明天你想見我的話,大約用茶點的時候我在家。”


    他向米爾德麗德脫帽致意,隨即信步向前走去。片刻後,他掉頭朝身後望了望,隻見米爾德麗德立在原地未動,神情沮喪地望著街上來往的車輛。他返身折了回來,一邊嘻嘻笑著,一邊把一枚硬幣塞在米爾德麗德的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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